第四章 船政存廢起爭執 求富求強倡輪運

福州馬尾山下熱鬧非凡,今天是福州船政局揚武號兵輪下水的日子。

福州船政局是左宗棠於閩浙總督任上聘請法國人開創的洋務事業,還沒等建成,朝廷就派他出任陝甘總督,臨行前他推薦沈葆禎出任船政大臣。左宗棠當初製定的造船計劃,是十年造十六號兵輪。今年是第四個年頭,已經造船九號。前幾艘兵輪考慮兼運漕糧,艙位多,火炮少,馬力也小,與其說是兵船,倒不如說是武裝商船更合適。

在造揚武號這艘兵輪時,船政局就減少艙位,加大炮位和馬力。六十磅到二百磅的火炮安裝了十三門,輪機是二百五十匹馬力。據洋匠們說,這艘兵輪不比外洋兵輪差,因此也就引起了上下的注意,閩浙總督兼福州將軍文煜來了,沈葆楨丁憂不能前來,但也寫來賀信,並叮囑要把下水情況仔細報告。

中外員匠們站到船台上,準備登船下水。鞭炮響過後,洋匠們卻不肯上船,說總監工吩咐過,他不在,誰也不能登船。可是總監工巴士棟昨天就請病假了,日意格這才知道巴士棟是要他的難堪,於是道:“我是總監督,所有洋員都要聽我的指令,我現在命令你們即刻上船。”

洋匠們都沒有動,副監督德克碑火上澆油道:“你的說法我不同意,洋員統歸你我監督,但技術人員必須聽命於總監工。總監工不同意大家上船,也許還有什麽問題沒有解決。”

“三天前就做好了準備,下水日期都定了,怎能說改就改?”日意格道。

場麵十分尷尬。

“不要洋人登船,我們自己就行。”突然有人站出來,說話的是福州船政後學堂藝童鄧世昌。

文煜驚訝地望著這個年輕人,有些不相信地問道:“沒有洋人你們能行?你可別逞能誤了大事。”

“總督大人放心,我們已經在建威輪上練習半年,自己駕船南到新加坡、大小呂宋,北至直隸、遼東,沒有洋人我們也能夠讓揚武輪順利下水。”鄧世昌保證道。站在他身邊的劉步蟾、林泰曾等人也都附和。

文煜還是放心不下,問道:“兵輪下水後還有桅舵、煙筒、水管、儀表等需要安裝,沒有洋匠能行?”

鄧世昌指指後邊幾個年輕人回道:“他們都是前學堂的藝堂,專門學習造船,船都造出來了,裝配工作就一定能夠勝任。”

大家齊聲道:“大人放心,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沒有洋人我們不怕。”

“好!所有洋匠不必上船,推輪下水!”文煜一拍大腿。

工匠們拔去撐柱,再將船頭托鋼鋸斷,船順著船槽向前滑行,眨眼間離岸已是數十丈,鄧世昌等人沉著操作,輪船順利駛入江中,江岸上歡聲雷動。

才到寅時,景運門九卿房外奏事處已經燈火通明,各部院及外省呈遞奏折的人正在排隊,奏事處官員一一審查登記。何人有權呈遞奏折有著明確的規定,在京宗室王公,文職京堂以上,武職副都統以上及翰林詹事日講起注官,都察院科、道官員可呈遞奏折。在外各省文職按察使以上,武職總兵以上,駐防總管城守尉以上,新疆北路辦事大臣、領隊大臣以上可以呈遞奏折。濫遞濫收都要受到處罰,奏事處官員不能不謹慎。

與景運門遙遙相對的隆宗門內,軍機處值廬也已燈火通明,恭親王、文祥、寶鋆、沈桂芬、李鴻藻五位軍機大臣早就到了,正在商討今天應當複奏的事項,同時等著太監送來兩宮批的折子。太監送來了共九份,七份已經明確批示辦法,軍機處章京們遵照擬旨就是;另有一份沒有批,那是需要早朝時再捧入請旨辦理,稱為“見麵折”。今天的見麵折恭親王一看心裏就沉甸甸的,折子是內閣學士宋晉所奏,竟然奏請停造輪船:

閩省連年製造輪船,聞經費已撥至四五百萬,未免靡費太重。此項輪船將謂用以製夷,則早經議和,不必為此猜嫌之舉,且用之外洋交鋒,斷不能如各國輪船之利便;名為遠謀,實同虛耗。將謂用以巡洋捕盜,則外海本設有水師船隻,何必於師船之外更造輪船轉增一番耗費!如果用來運糧,其水腳數目,要比沙船昂貴。造船一項每年閩海關及厘捐撥至百萬兩,是拿有用之帑金,做可緩可無之經費。若在國家全盛帑項充足時亦未嚐不可,然目前西北軍務未已,費用日絀,殫竭脂膏造無用之輪船,殊為無益。且聞船政員紳多有庸劣不堪者,人浮於事,徒增虛糜。采買物料皆須委員四出辦理,民間不勝其擾。上海江南製造局亦同此情形。應飭閩浙、兩江督臣將兩處輪船製造局裁撤,其額撥經費即轉撥戶部,以充日前緊急之用。

恭親王草草閱完,把折子遞給文祥道:“宋晉把自造輪船說得一文不值,要讓閩局、滬局都停辦。”

文祥大病初愈,立即意識到麻煩來了,有氣無力道:“有些人就喜歡出風頭,向來不顧辦實事的艱難。閩局、滬局好不容易有點起色,怎麽又要停辦?”

“他的意思總結起來就是兩句話,自造輪船,花錢多,沒用處。”

寶鋆也是支持恭親王辦洋務的,但折片裏說額撥經費即轉撥戶部,他是大學士管戶部,西北軍事、皇帝大婚都是花錢的事,有一筆銀子進項當然是好事,不過他更知道,閩滬兩局都是恭親王鼎力支持才有今天的局麵,怎能為了省銀子而輕言放棄。所以他道:“省出筆銀子當然好,可他們出的都是餿主意,不該省處亂省,該省的地方又不去說。”

寶鋆所說該省的地方就是指皇帝大婚,各類開支統算下來不下一千萬兩。而這一千萬兩以他估算,進入私囊的總得四五百萬。尤其是內務府,最擅長的就是化公帑為私財。而這些多年積弊,就是恭親王也無力整頓。

“一切請太後懿旨。”李鴻藻與倭仁如出一轍,對洋務向來敬而遠之,恭親王問他怎麽看,並不指望他能說出什麽有分量的話來。

文祥最知恭親王的心思,就說道:“自然一切由太後、皇上裁決,但軍機大臣不可不事先籌劃。”

恭親王何曾不想一錘定音,直接駁回宋晉的奏議。但他無論如何不能留下專擅的口實,再惹西邊的疑忌,李鴻藻入軍機很明顯就是為了牽製軍機處。

兩宮叫起,照例第一起是軍機處,恭親王為首,魚貫而入養心殿東暖閣。

第一起就是說船政局的事。不過,先說的不是宋晉的折子,而是文煜上奏揚武號下水的折子。

慈禧對洋人趁機發難十分生氣:“真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這個法國總監工也太可惡了,竟會公然要挾。沈葆楨說得對,洋員受雇大清,拿一日薪水就當辦一日大清之事,這個巴士棟現在專與大清作對,幹脆準了文煜所奏,把這個巴士棟趕回法國去。”

洋人要挾船政局與宋晉請求停造輪船恰在同時發作,洋人的事情如處理不好,讓慈禧覺得洋人都像船政局的法國人一樣,難免會對辦洋務的事情產生動搖,不但造船的事情將會遇到大麻煩,而且將來洋務必然寸步難行。好在恭親王與沈葆禎經常有書信往來,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十分清楚,他回奏道:“福州船政局聘請的法國人向來是很守規矩的,開始出毛病是從去年美利登出任法國駐福州領事後的事情。這個人有野心,他一到福州就要當船政監督,當不成,又想讓監督聽命於他,再不成,就指使總工頭巴士棟與德克碑聯手發難,才有揚武號下水法國人不登船這一出。解鈴還須係鈴人,要從根子上解決,必須讓美利登離開福州。軍機處的想法,是說服法蘭西國公使撤去福州領事館,如果不撤領事館,把這個美利登調到京城也成,不然他在下麵不知要鬧出多少麻煩。”

慈禧有些顧慮:“把這個美什麽調到京城來當然也可以,就怕按下葫蘆起了瓢,再跳出洋人來搗亂,還是給朝廷出難題。這事你們掂量著辦吧,不過不要惹起糾紛,為這麽一件事不值當。”

慈安這時也插話道:“左宗棠鎮得住洋人,當初這些洋人都是他定的名單,那時候都很聽話。他去了西北,洋人就奓毛了。”

慈安說得不錯,左宗棠在地方上向來說一不二,洋人的確有些怵他。不過他如今在西北,已是鞭長莫及。所以,恭親王又建議道:“左宗棠雖然去了西北,但與洋人還是有書信往來,讓他寫封信給巴士棟等人,對安撫這些法國人還是有用的。”

慈安難得對政務有所獻議,所以很高興道:“老六,那你們讓左宗棠快寫信,一封信能安撫了法國人,再好不過。”

見狀,慈禧轉移了話題,問道:“宋晉上了個折子,說是要停造輪船。這個宋晉是何許人?我怎麽沒大留意過?是第一次上折吧?”

“他是江蘇溧陽人。道光二十四年進士,當過倉場侍郎,因為京米從天津運京過程中偷漏飛灑,受革職處分,同治七年平定撚匪,加恩遷內閣學士。”這些情況,是當過多年吏部尚書的文祥在軍機值廬告訴恭親王的。

慈禧笑了笑道:“老六好記性。宋晉的折子也許你們還沒來得及議,本來是明天見起的時候再議,既然話說到這裏了,不妨先說說看。”

恭親王回道:“折子剛交下軍機處,奴才略看了一眼,宋晉的意思是停止造輪,理由是花錢多,自造輪船沒必要。”

“詳細情況等你們議了再說不遲。不過,若真如他所說,船政靡費實在太重。隻是左宗棠創建船政,也實為不易。”這是模棱兩可的說法,無從摸出慈禧的真意。

“福州船政花錢不少,造的輪船也不怎麽樣,朕也從外麵聽說了。”很少參政的同治皇帝今天竟然也有自己的想法。

“皇上也從外邊聽說了?你何時去過外麵?”慈禧有些驚訝。

同治自知走嘴,要是皇額娘把私自出宮的事追問出來,那可就麻煩大了,因此立即補救道:“朕是聽載徵說的,他在外麵茶館聽人說的。”

恭親王一聽自己的兒子也插進來一杠,真是恨得牙根疼:“太後、皇上不可信犬子胡言,這小畜生隻知胡鬧,何能妄議大政!宋晉所言是否屬實,船政如何經辦,可否請疆臣們議議再說,請太後明鑒。”

慈禧也很犯猶豫,因為沒有錢,皇上大婚、西北軍事都要花錢,把船政停了,省下錢來當然好;但洋務自強也是要緊的,自造輪船已略有成效,半途而廢也實在可惜。

一見大家沉默,慈安便又插話道:“當初左宗棠倡辦船政,朝廷也是支持的,眼下實在情形到底如何,也不能全憑宋晉的一麵之詞,六爺說得有道理,該讓疆臣們說說看。”

“宋晉的折子牽涉閩浙、兩江,那就讓兩江總督、閩浙總督,對了,李鴻章也是辦洋務的,還有兩廣總督,讓他們都說說看。”慈禧接過話茬。

“左宗棠是福州船政的創辦人,沈葆禎是繼任船政大臣,也該聽聽他們的想法。”恭親王如此建議。

“嗯,還要聽誰的意見,你們視情形定吧。”慈禧用這話結了這個議題。

回到軍機處,由文祥安排軍機章京把早朝議定的事情分別擬旨。宋晉奏請停奏輪船的折子,按照早朝的上意應當密寄左宗棠、李鴻章、文煜、沈葆禎等人,就船政是裁是留發表意見。但恭親王製止道:“此事不急,先把手頭的急務處理下來再說。”

文祥身體一直不好,恭親王讓他先回家休息。恭親王出宮後,吩咐到文祥府上。文祥慌忙更衣,準備頂戴袍服相迎。恭親王已經進了院子,見狀道:“博川,不必更衣。”

話雖如此,但王爺駕臨,無論怎麽知己,文祥也不好便服相見。兩人去了花廳,恭親王又說道:“博川,你不必讓人侍候,咱們說話方便。”文祥揮揮手,下人們都遠遠離開。

文祥知道恭親王喜歡喝洋酒,吩咐人備上四份小巧精致的菜肴,打開一瓶紅酒。

“博川,情況有些不對頭。”恭親王學著洋人的樣子,捏住大腹玻璃杯的細長腳,輕輕晃動杯中的紅酒,“自從曾文正去世後,反對洋務的聲音漸起。先是幼童留學的事險些夭折,如今宋晉又請停船政。”

“是,形勢令人擔憂。”文祥與恭親王最為知心,也是他最重要的助手,兩人說話也毫不掩飾,“形勢變化從天津教案後就開始了。雖然萬幸沒有破壞和局,可是強硬主戰、反洋人、反洋務的聲音卻是越來越大。打頭的其實並不是那幫書生,而是這個——”文祥屈起食指做個“7”字,顯然是指醇郡王。

“老七這些年自覺翅膀硬了,手要從軍務伸到政務上來了。不客氣地說,他連神機營都沒管好,那些個吃糧拿餉的旗兄上操不過是應付差事,下操的時候倒是威風得緊,侍候的奴才倒有好幾個,拿帽子的拿帽子,拿煙槍的拿煙槍,哪像能上陣殺敵的樣子?可是他還覺得神機營英勇善戰,一定能夠打得過洋人。靠這點根本靠不住的底氣,動不動就要和洋人開戰。”

“王爺說得不錯,七爺如今也幹涉起大政來了。他不但覺得軍事上應該強硬,對各項洋務事業也是多有微詞。天津教案後,他賭氣稱病,在清議那裏紛傳他是給氣病的,結果他更博清議的賞識。”文祥憂慮道,“這股子風氣非常不好,宋晉上折奏停造輪船是個信號,如果這件事情扛不住,便一發而不可收。”

“是啊,這才是我最擔心的。現在看來,停造輪船可不隻是宋晉的看法,你沒聽皇上說,他從犬子那裏聽來外麵都說應該停。這個不成器的東西,什麽話不分輕重都向宮裏傳,看我回家不打斷他的狗腿。”說起紈絝的兒子,恭親王就忍不住上火,“如果輪船停造了,那麽李少荃創辦的金陵機器局、崇地山創辦的天津機器局將來也有人要求停辦。山東丁稚璜正在辦機器局,辦還是不辦?接下來,同文館也會遭受攻擊,再接下來,覺得洋人應該趕出去,按他們的說法,‘四萬萬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洋人淹死’,那時候,非開戰不可。”

“開戰的結果必然又是洋人兵艦雲集,然後從天津入京師,兩宮皇上再次巡狩熱河,於是再被洋人逼迫簽訂條約,割地,賠款,開放口岸,這樣的噩夢道光二十年上演一次,鹹豐十年重演一次,如果再來一次,大清恐怕永無翻身之日,王爺這十年的心血白費了。”

“所以,這件事情不可等閑視之。我看到宋晉的折子,就暗自心驚,可是有些話沒法說。無論船政裏麵有多少弊病,都不能停造,否則大局堪憂。”恭親王呷了一口洋酒,吧嗒著嘴巴,不知是在品酒還是為局勢所憂,“博川,高陽最近與清流言官交往頗密,西邊也頗有倚重之意,以後辦洋務隻怕更難。”

文祥附和道:“此事的確可慮,這些清流未出都門,多是紙上談兵,指望他們讚同洋務難於登天。”

“那該怎麽辦?自強剛有點眉目就此夭折,文宗皇帝真是不能瞑目,我咽不下這口氣。博川,咱們得想想對策。”文宗皇帝就是鹹豐帝,當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他倉皇逃到熱河,對洋人恨之入骨,最大憾事就是大清不能自強。恭親王秉政後自強之策便是大辦洋務,如果洋務半途而廢,這兩人可不就一個不能瞑目,一個咽不下窩囊氣?可兩人想來想去,除了軍機和總理衙門眾人及部分密友,還真是知音難覓。

“王爺,我們的目光不妨遠大一些,京中知音難求就從京外找,將來凡有大政不決,不妨多聽聽疆臣意見。”文祥建議道。

“對!”恭親王極為讚同,因為疆臣切近實際,對洋務了解多,獲得他們的支持便是抗衡清流最堅實的力量,“尤其南北洋大臣、閩浙、兩廣督撫,必得洋務好手來擔當。”

船政的事必得疆臣支持才不至夭折。接下來,兩人商議給左宗棠、李鴻章等人的密諭應當怎麽措辭。既然是聽疆臣的意見,當然就應當是兼聽則明的態度。可是,總樞並不想停辦船政的意思又應當有所透露,這就有些難了。

兩人費了不少功夫,最後恭親王下決心道:“我看不必再費腦筋,態度上很明確,是聽他們的意見。但是中樞的意圖,也不妨明說。我看就說這麽幾個意思:當此用款支絀之時,停辦船政的確是節省帑金之一法,宋晉所奏,自然有些道理。然而,左宗棠創辦船政用意深遠,創始甚難,那麽裁撤也不可草率從事。還要明確說明設局本是力圖自強,此時所造兵船不及外洋,正宜力求製勝之法,僅從節用起見而議撤議停,恐失當日經營締造之苦心。現在究竟應否裁撤,要悉心籌劃。”

“光明正大地征求意見,光明正大地說明創辦船政的本意,如此甚好。”文祥點頭表示讚同。

“接下來,就看這些疆臣是如何回奏了。”

“疆臣裏麵,必須著意培養能幫王爺力推洋務的人才行。”文祥獻議道,“從前有曾文正在,他向來是力挺王爺的洋務大業。他去了,真是折了王爺的一條臂膀。把李少荃調到直隸,是再恰當不過。他在洋務上比曾文正還要眼光長遠,論起與洋人交涉,他又更勝一籌。”

“是呐,李少荃去年與日本人談通商,比較順利,兩宮也都滿意。隻是這次輪船的事,不知他會不會鬧意氣,他與左季高交惡,已非一日。”

在辦洋務上,左宗棠最得意的就是創辦了福州船政局,而李鴻章則有江南製造總局、金陵機器局,如今又在擴張天津機器局,如果福州船政局停辦,左宗棠的洋務事業化為烏有,而李鴻章則碩果累累。因此,恭親王擔心李鴻章會借宋晉奏停船政一事,落井下石。

“我覺得不至於。”文祥寬慰恭親王,“宋晉要求停造輪船,不光要求福州船政停造,江南製造總局也要停,停造輪船對李少荃沒好處,他向來視江南製造局是他的大功業。”

“少荃行事不像曾文正,為了打擊左季高,他不惜搭上一條臂膀也有可能。”恭親王仍然不放心,“你給少荃寫一封信,說明力保船政的意思。當然,此事宜密。”

天津直隸總督行轅,剛從上海回來的盛宣懷正在給李鴻章講新鮮事:大北公司在大海裏鋪設電纜用於拍發電報,已從香港鋪到了上海,上海有消息不到一刻鍾就可傳遞到香港;英國人傅蘭雅和江南製造局的徐壽、徐建寅等人捐銀成立了格致書院,有大量書籍供人免費閱讀;有外國買辦新賣一種燈,不燒油不燒蠟,隻要向筒中灌水,水中生氣,氣可點燃,比蠟燭亮幾十倍……

盛宣懷為人十分聰明機警,他自從會辦淮軍總糧台後,經常往來於滬津之間。上海開風氣之先,他十分留意洋人的新辦事物,不僅是因為他喜歡新鮮熱鬧,更重要的是他明白李鴻章一心想在洋務上出一番成就,這些新鮮事物正是李鴻章最為關心的。他更明白,自己的前途就攥在李鴻章手裏。

李鴻章一邊聽盛宣懷講上海的新鮮事物,一邊若有所思。突然,他打斷盛宣懷的話問道:“杏蓀,你在上海可見過胡雪岩?”

盛宣懷不知李鴻章為什麽突然問起胡雪岩,隻好掂量著回答道:“胡雪岩在上海、杭州等處都有錢莊、商號,經常各處走動,在上海的時候並不多,我沒見過他,但關於此人的故事知道不少。”

“哦,有什麽故事?”李鴻章頗感興趣,“聽說他隻是一個錢莊的夥計,怎麽沒幾年就成了身家百萬的巨富?去年直隸大災,胡雪岩捐款不下二萬兩。”

“胡雪岩起家,靠的是前浙江巡撫王有齡。王有齡當年在杭州候補,可是候了半年多也沒候上實缺,坐吃山空,困坐愁城,經常到茶館中一壺淡茶熬一天。就在這時,他認識了錢莊夥計胡雪岩。有一天,胡雪岩收回了一筆錢莊的陳年舊賬,他對王有齡說,不如我把這筆錢借給你,你去京中捐個實缺官,總比沒指望的候補強。王有齡於是憑這筆銀子去京中尋出路。在濟寧,遇上了放了江蘇學政的何桂清。王有齡的父親當年曾經在雲南當知縣,見縣衙雜役老何的兒子何桂清聰明好學,就讓他免費入縣衙私塾,當了王有齡的伴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何桂清不忘王老爺之恩,有意拉王有齡一把,勸他不必進京,隨他南下。有何桂清的關照,一到浙江就委為漕糧海運總辦。他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胡雪岩。胡雪岩因為私自借銀,已被錢莊辭退。王有齡問他有什麽想法,胡雪岩說隻想開一個錢莊,把麵子掙回來。有王有齡撐腰,胡雪岩的阜康錢莊就開了起來,而且經理杭州府庫,信譽自然沒得說,因此很快就成了杭州第一等的錢莊。後來王有齡在浙江巡撫任上戰死,但胡雪宕很快又靠上了左大帥這座靠山。”

“左季高眼高於頂,怎麽會看上胡雪岩這樣人?”李鴻章對此很感興趣。

“王有齡死守杭州的時候,胡雪岩奉命購買了三萬石大米救急,可是等他運到杭州的時候,杭州已被圍得鐵桶一樣,根本運不進去,而且有被長毛搶去的風險,於是胡雪岩轉而把這批糧食運到正缺糧的寧波。雙方說定,杭州城收複之日,再還給胡雪岩三萬石大米就行。左大帥收複杭州,最缺的就是糧食,胡雪岩的三萬石軍糧正如雪中送炭,因此得到了欣賞。依靠左大帥的庇護,胡雪岩又開了胡慶餘堂藥店,開了絲行,並承攬了左大帥的軍械采購。左大帥西征後,又負責經辦後路糧台,並負責幫左大帥借洋債,風生水起,就成了巨富。左大帥遇到缺軍餉的時候,十幾萬甚至幾十萬,隻要張口,胡雪岩一定辦到,因為他有錢莊的存款,因此左大帥對胡雪岩信賴很深。”

“我帶過兵,知道鬧餉的厲害,左季高有胡雪岩相助,怪不得兩人關係這樣深。”李鴻章這才明白其中的淵源,“幾十萬銀子胡雪岩都有辦法騰挪,可見此人實力非比尋常。”

“胡雪岩開著錢莊、當鋪,又開著絲行、藥店,錢莊、當鋪可以互相挹注,錢莊的存款可以去購絲、購藥,而錢莊又可以絲行、藥店的資產做信譽的擔保,所以他左右逢源,生意做得相當好。”盛宣懷對胡雪岩也是十分佩服。

“杏蓀,大清向來看不起商人,士農工商,商是排在最末位的。可自從去年直隸大災後,我對商人有了新的看法。你也知道,當時直隸的藩庫、府庫都拿不出多少銀子,賑災主要靠的是勸捐。而肯捐助的大戶大都是商人,胡雪岩就是捐助最多的。”李鴻章說起來十分感慨,“我這是從賑災這件事說的,你再看廣州、上海等通商口岸,自從開埠後,發展是日新月異,各口海關關稅也是年年遞增,對豐裕國庫更是功不可沒。現在有多少開支,靠的就是海關的稅收。”

“是,福州船政局、江南製造局、金陵機器局,還有天津機器局,都是靠海關撥款。”盛宣懷對這些洋務事業,如數家珍,“還有幼童出洋,也是指定上海海關出銀子。”

“那麽,這些銀子又是哪裏來的呢?”李鴻章雙目炯炯,這是他有新的想法和發現時的慣有表情,“是商人!大清的貨物出口,商人要交稅,洋人的貨物要到大清來銷售,也要交稅。我們從前有一種錯誤的想法,認為商人隻是靠坑蒙拐騙來牟利。其實不然,貨暢其流,本來就是互利的事情。比如胡雪岩收絲賣給洋人,他從中有利可圖,絲農也因此賣個好價錢,增加收入,而國家又可從中增加稅收。因為商人居中的經營,獲利的豈止是一家?”

“本朝曆來是重農輕商,可是農業賦稅畢竟有限,國家要想富,非發展商業不可。”盛宣懷緊跟李鴻章的思路。

李鴻章拍案而起,興奮地說道:“你說得好極了,這也是我這些天一直在思考的事情。當年在江蘇的時候,我有位同年叫馮景庭,就是馮桂芬,他寫了一本書叫《校邠廬抗議》。有一天他對我說,咱大清國國土是英吉利國的二百倍,是米國的十倍,俄羅斯的八倍,可這些國家都比我們強大。為什麽?他總結了四條,說我們是人無棄才不如夷,地無遺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實相副不如夷。我沒去過英吉利,但是我想,這樣的彈丸小國僅靠農耕是無法強大的,他靠的是什麽?我認為,應該就是商人!我覺得馮景庭說的地無遺利不如夷,最主要的,就是我們商業不如人家發達。”

“我在上海認識了一位叫鄭官應的商人,他很早就到英國寶順洋行謀生,十幾年下來賺了一筆錢,如今又和洋人合夥,開辦輪船公司。他對英吉利等國很有研究,他對我說,英吉利、法蘭西等國國土麵積不到咱們的一個省,如果像咱大清一樣靠農業賦稅,別說養艦隊,肚子也吃不飽。可是他們卻富甲天下,靠的正是工商業。他們一國的商人,有咱大清國商人幾十倍還要多。咱大清可是有四萬萬人口,他們不過千把萬罷了!鄭官應人雖然沒有功名,但是很有見識,他經常在《申報》上發表文章。他曾經對我說,‘欲攘外,亟須自強;欲自強,必先致富;欲致富,首在振工商’。”盛宣懷也說了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李鴻章重複著盛宣懷的話:“欲自強,必先致富;欲致富,首在振工商。說得好。國家不富,自強也就是空話。杏蓀,這些年我辦的都是生產軍火的局廠,最發愁的就是維持生產的款項。你這位姓鄭的朋友很有見識,如果辦洋務的隻盯著軍火軍械,隻花錢不能賺錢,必然難以長久。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軍隊要發餉,要配備洋槍洋炮,要擴大製造局規模,錢從哪裏來?必須振興工商。洋人在上海搞電報、搞鐵路、搞船運、搞自來水,這些新鮮東西,都是商人在辦,都是為了賺錢。洋人是我們的老師。從前,我們為了平定長毛和撚匪,在槍炮製造上以洋人為師;將來我們要想自強,在振興工商上還是要學習洋人。”

李鴻章很高興,他從桌案上找出朝廷發來的酌議輪船是否停造的上諭,對盛宣懷道:“杏蓀,最近有人上奏,要福州船政局和江南製造局停止自造輪船,朝廷密諭我斟酌。停造輪船當然不行,可是為什麽不行我還沒想清楚。宋晉的理由,主要是說造船花錢太多,如果想繼續造船,那麽必須幫朝廷想個弄錢的法子。我覺得今天所議很有啟發,你看下折子,回去後好好想想,有什麽想法,或者上個稟帖,或者當麵來談,都行。我的想法,不能就是否停造輪船一事來論,而是要為未來洋務事業的大局做一番謀劃。這個複奏很要緊,必須拿出一個通盤考慮、顧及長遠的謀劃來,寧肯晚一點,也不能草草了事。”

因為是密諭,當然不能讓盛宣懷帶走。他在李鴻章的簽押房看了兩遍,已經了然於胸,因為折子並不長:

左宗棠前議創造輪船,用意深遠。唯造未及半,用數己過原估,且禦侮仍無把握,其未成之船三號續需經費尚多。當此用款支絀之時,暫行停止,固可節省帑金。唯天下事創始甚難,即裁撤亦不可草率從事。且當時設局意主自強,此時所造輪船據稱較之外洋兵船尚多不及,自應力求製勝之法師;若僅從節用起見,恐失當日經營締造之苦心。著直隸總督李鴻章、陝甘總督左宗棠、閩浙總督文煜、船政大臣沈葆楨、署兩江總督何璟、福建巡撫王凱泰通盤籌劃,現在究竟應否裁撤或不能即時裁撤,並將局內浮費如何減省以節經費,輪船如何製造方可以禦侮各節,悉心酌議具奏。

盛宣懷則簡單記錄了宋晉停造輪船的理由:靡費、已經議和不必備戰、巡捕海盜不及師船、用以運漕水腳昂貴。然後恭恭敬敬交回去道:“中堂,卑職一定好好用心。”

李鴻章道:“你回去好好準備,明天我要見日本使臣,也打聽一下他們的近況,聽說他們買兵艦、辦鐵路、辦機器紡紗,熱鬧得很,日本蕞爾小邦,但其誌不小。”

日本於同治七年(1868年)開始明治維新,處處學西洋各國的做法。去年竟然也派出使臣,到大清來簽訂通商條約。當時朝廷上下十分緊張也十分反感,認為日本小國根本沒資格與大清談判,總理衙門把這件事推給李鴻章。李鴻章經與伊達宗城溝通後,認為應當與日本訂約,因為各國互相通商,已經是萬國慣例,日本產品可進大清售賣,大清產品也可到日本售賣,是互利的事情,與日本訂約,並不傷國威。而且允許日本所請,反而是示惠於日本,避免日本與英法等國走得過近。經過兩個月的談判,雙方議定修好條約並通商章程十條,確定第二年也就是今年前來換約生效。

這次前來換約的是日本外務丞柳原前光,他是去年日本使團的副使,與李鴻章算得上老相識。他這次前來名為換約,實際是想改約,因為該條約並未給日本最惠國待遇,日本沒沾到多少光。李鴻章對柳原的意圖也十分清楚,對日本人出爾反爾非常反感。柳原再三請見,李鴻章隻讓津海關道陳欽與他談。後來聽陳欽說柳原談到日本近年來正在大辦鐵路等情況,李鴻章對此很感興趣,才決定約見柳原。

第二天上午,李鴻章在花廳接見柳原。

“我國正在與西方各國議約,去年所議修好條約,有幾條需要修改……”柳原一開口就提修改條約。

李鴻章打斷他的話連連擺手:“去年議定的條約說好今年換約,怎麽又成改約了?而且條約中一再說明,彼此信守承諾。這個條約是去年我與貴國全權大臣伊達宗城議定,如果伊達宗城不能做主,那麽去年就不該定議。既然已經定議,斷不能改悔。失信為萬國公法所最忌,貴國不應蹈此不韙,貽笑西人。”

“大人所言極是,卑使深感惶愧。隻是在下此次前來,實在是首次獨立為國辦事,請大人體諒,為了讓卑使回國能夠銷差,可否請將鄙國照會暫存?”柳原前光一副恭順的樣子。

李鴻章對外交已經十分熟悉:“你既然是使臣,自應當知道國與國交往的慣例,我留下你的照會,便是同意你的說詞,剛才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修好條約去年已經議定,今年隻是換約,沒有改約的道理。”

柳原前光見此計不成,便掩飾道:“卑使首次獨立出使,對萬國公法並不熟知。卑使隻是想懇請大人暫存照會。”

“柳原閣下說笑了,收下就是收下,哪有暫存一國照會之說?”李鴻章還要從柳原嘴裏打聽日本近況,不能不給他留麵子,“柳原先生有什麽想法,盡管與津海關道去詳談,他是專門辦洋務的官員。我手頭事情太多,不可能與你一條條詳議。我今天見你,是略盡地主之誼,請閣下吃一頓便飯。”

拋開議約的事情,李鴻章就隨意多了,熱情地請柳原喝茶,問候他的父母妻兒,然後話題一轉問道:“前年因為法國豐領事向地方官開槍,天津百姓與法國教會發生衝突,還打死了人。大清教案時有發生,自從開埠以來,已經不下一千起,不知貴國有無這樣的事件。”

柳原前光回應道:“鄙國以歐洲文明為師,從天皇到普通臣民都以學習歐洲為榮,鄙國百姓對傳教士很友好,天皇陛下也不允許國民傷害傳教士,偶有教案發生,受處分的首先是本國國民,因此教案少之又少。像貴國百姓都說教堂挖眼剖心,這樣的謠言在鄙國絕對沒有,也沒人相信。”

李鴻章點頭讚道:“這樣最好,少了不少麻煩。聽說貴國大辦鐵路、開發礦山,有沒有人反對?”

“這是於國有利的事情,為什麽要反對?在鄙國是非常鼓勵學習歐洲開辦公司的,兩年前鄙國專門成立了工部省,其職責就是‘開明工學,褒獎百工’。為了倡導百工,鄙國以國家財力,購進歐洲的機器,建立工廠,以資示範。對開辦工廠者,鄙國優惠貸給資金。”

“目前貴國都辦了哪些工商企業?”李鴻章又問道。

“鄙國最重視的是鐵路建造,兩年前從美國人手中收回東京到橫濱的築路權,借英吉利國一百萬英鎊,聘請英國工程師幫助修築,大約今年八九月份就可通車。鐵路對於人員和貨物運輸極其重要,要求富求強,首先要修鐵路。鄙國將陸續在大阪、神戶以及京都之間修築鐵路,還打算鼓勵民間投資建造鐵路。第二則是開發礦山。鄙國剛剛製定了《日本礦法》,禁止外國人采掘,全部收歸官方經營。目前規劃開采的礦山有佐渡金礦、生野銀礦、釜石鐵礦等。為了擴大絲綢出口,鄙國今年剛剛聘請法國技師建立富岡機器繅絲廠。這個繅絲廠吸收女工前來免費學習,等她們學會後可以從法國購進繅絲機器,建立自己的機器繅絲廠。”

“可以學習歐洲的辦法興辦股份公司,就是大家湊錢來辦廠。當然,鄙國還通過銀行貸款來扶持他們。”

“貴國的辦法很好,都是富裕民生的舉措。貴國對兵艦、槍炮製造是否也重視?”李鴻章心裏羨慕得不得了,但臉上還要保持著平靜。

柳原前光目光堅定道:“那當然。如今世界是弱肉強食的形勢,鄙國多年積弱,要想不被強國欺淩,首先要建設歐洲那樣的海陸軍。所以,鄙國對槍炮、兵艦製造作為最優先的工廠來發展。當然,鄙國無法與貴國相比,大人已經建設了江南製造局、金陵機器局,又在擴建天津機器局,還有福州的船政局。目前鄙國正在建設東京、大阪炮兵工廠和橫須賀、築地海軍工廠,還沒有一家建成,與貴國相比,我們是望塵莫及。”

李鴻章暗自心驚,日本果然野心不小,他們求富求強的行動雖然起步晚,但勢頭卻十分強勁,不出幾年完全可能超越大清。而大清國還在視歐洲為蠻夷之國,視日本為不值一提的蕞爾小邦!

李鴻章幕府中的楊宗濂和薛福辰都放了實缺,兩人赴京請訓回來,李鴻章特意請兩人吃飯。

楊宗濂是江蘇金匱人,他父親當年會試的時候與李鴻章同一號舍,兩人性情相投,不分彼此。李鴻章入翰林後,楊宗濂受父親之命拜在李鴻章門下,學習八股製藝,因此兩人有師生之誼。後來李鴻章帶兵去了上海,很快出任巡撫。楊宗濂因為家鄉被太平軍占據,人也在上海。他已經辦團練多年,把所部改編為濂字營,正式加入李鴻章的淮軍。等打完仗後,楊宗濂入了淮軍營務處,已經是布政使銜的候補道台,經李鴻章推薦,署理湖北荊宜施道台。

薛福辰是薛福成的長兄。當年薛福成入了曾國藩幕府,薛福辰則在李鴻章北上剿撚後入了李鴻章幕府,三年前被李鴻章推薦出任泰安知府。去年遇上黃河決口,他被丁寶楨派去治水,不辭辛勞,夜以繼日,用四十五天的時間堵上了決口。丁寶楨深受感動,密薦他出任了濟東泰武臨道。雖然升任道台主要是丁寶楨之力,但正所謂飲水思源,薛福辰不敢忘李鴻章的提攜之恩,因此進京請訓前,特意到天津李鴻章的總督行轅來拜見,同時也算報喜。李鴻章知道他清廉,特意贈給他三千兩銀子,讓他到京後該打點的打點好。領到官憑,辦完赴任手續,他與楊宗濂一起,再到天津來向李鴻章辭行。

盛宣懷與楊宗濂十分熟悉,他入李鴻章幕府就是楊宗濂引見,因此李鴻章讓他前去作陪。參加宴會的人並不多,楊宗濂、薛福辰外,陪客有周馥,還有一個年輕人叫馬建忠,字眉叔,是江蘇見丹徒(今鎮江)人,很小就入教會學校,會英、法、拉丁文,對外國情形也很了解,是李鴻章非常器重的洋務幕僚,視之如同子侄。

楊宗濂和薛福辰都站起來,要給李鴻章敬酒,感謝提攜之恩。李鴻章當仁不讓,坦然受之。放下酒杯後,他又說道:“一個人在仕途上是否有長進,一是要看有沒有人提攜,有沒有機會;二則是要看你有沒有本領。你沒有本領,我就是想提攜也是枉然。”

“這話應該反過來說,如果沒有伯相提攜,就是有天大的本領也是枉然。”楊宗濂奉承道。一桌人都同聲應和。

“當然,你們這麽說也不算錯。我的意思是大家要想前程好看,那就得有事情可做,有立功的機會。從前平長毛、剿撚匪,靠軍功就可以保薦。如今無仗可打了,大家要立功業,上哪裏立去?我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大辦洋務,這既是為國家計,也是為諸位謀出路。”李鴻章倒也坦然,還為大家想著出路。

周馥插話道:“從前文正公在,他是疆吏的楷模,也是洋務的旗幟。如今文正公故去,伯相便是當仁不讓的洋務首領。”

“洋務首領談不上,在清議口中,洋務首領更不是什麽好東西,罵漢奸、罵洋奴的都有。我不管,笑罵由人笑罵。如今我總督直隸,天津就是京師的門戶,這個門戶不好守啊,人家有鐵甲巨艦,咱們怎麽守?從去年開始,我就考察大沽炮台,打算好好修整一番,安裝最新式的火炮。可是,奉天的營口和山東的煙台也都是我職責所在。洋人兵艦可以四處遊動,僅靠炮台又如何能夠抵擋得了洋人的進攻!顧得了東顧不了西,必須有一支洋人那樣的海軍才行啊!”

“對,辦洋務最要緊的就是把洋人的槍炮、兵艦都裝備上了,咱就不怕洋人了,他們也就不敢再要挾朝廷這樣那樣了。”薛福辰附和。

“你隻說對了一半。洋務大業,富、強兩字最為重要,而且缺一不可。從前所辦的金陵機器局、江南製造局和正在擴建的天津機器局主要是生產洋槍洋炮,江南製造局還能製造兵艦。這些都是求強的事業,不能廢。可是,這些局廠每年開支都十分浩繁,銀子從哪裏來是最讓人頭疼的事情。要想建一支鐵甲艦隊,花錢更多,我打聽了一下,一艘最新式的兵艦需要上百萬兩銀子。一支艦隊,總要有十幾條兵艦才能成氣候,那就要上千萬兩銀子。這樣的要求一提出來,還不把戶部嚇死?為了省幾個錢,如今有人都提出來要停造輪船了。所以,銀子的問題解決不了,求強就是一句空話。”

李鴻章讚道:“杏蓀說得不錯,洋務大業下一個用心著力的地方就是求富。最近我接見了日本的使臣柳原前光,聽他說日本已經修通了一條鐵路,將來還要修許多條,機器開采的礦山也已經開了四五家,還有機器繅絲,日本人手腳非常快,而且舉國上下都是一心。他這是為什麽?就是為了盡快富起來。富起來幹什麽?必然是要大辦海軍,大辦陸軍。柳原前光對我說是為了將來不受列國欺辱,依我看,日本其誌不小,自保之餘,少不了要打朝鮮、台灣的主意。我們與日本一葦可航,離得太近了。我敢說,將來大清的大敵必是日本。”

盛宣懷首先表示道:“卑職願追隨伯相,無論開礦山、修鐵路、辦電報還是振興商務,伯相指向哪裏,卑職就追隨到哪裏。”

李鴻章向滿麵紅光的盛宣懷點點頭道:“滬上有個叫鄭官應的,他說求強必先求富,求富必首振興工商。求富是求強的根本,國家富裕了,國帑充盈,造輪船了,辦海軍了,自然都可迎刃而解。那麽如何求富?重農輕商不成,老百姓再守著小作坊、小買賣也不行,必須學習洋人的辦法,引進洋人的機器,正如杏蓀所言,要開礦山、修鐵路、辦電報。在座諸位謹記,無論你在不在我幕中,都要對洋務求強求富多上一份心,和我一道在洋務上做出一番事業來。這是我今後的畢生所求,也是諸位富貴功名所在。”

一直沒說話的馬建忠此時開口了:“我對英吉利國比較了解,這個國家麵積非常之小,但如今卻是萬國中最強大的國家。他是怎麽做到的?靠的是商業立國。在英吉利,國家大事是商人說了算。商人的買賣做到哪裏,英吉利的兵艦就開到哪裏,為的是保護英國的商人。如果商人的利益受到損失,英吉利國會不惜開戰去維護。所以,他們國土雖小,但遍布世界的英吉利商人把賺到的錢源源不斷地帶回國內,所以能夠養得起那樣龐大的艦隊。”

“眉叔說得好,英吉利的國策可以概括為,軍事上要打勝仗,先要在商業上打勝仗。”李鴻章一句話總結。

這番話說下來,在座的各位無不心潮澎湃。周馥舉杯讚道:“伯相的高瞻遠矚,總是讓我們心潮澎湃。跟著伯相,我們都覺得年輕了十幾歲。我敬伯相一杯,以表敬意。”

“你們誰敬酒我都喝,誰讓今天高興啊。”李鴻章也高興了,喝罷周馥的敬酒他又道,“蘭溪,你在我幕中吃苦最多,功勞最巨,可是至今不能放實缺,我是問心有愧。”

周馥自李鴻章帶淮軍入上海起,就跟隨左右,辦文案,辦糧餉,吃苦耐勞,毫無怨言。十年間,連秀才功名也沒有的周馥已經被李鴻章保到了遇缺即補的道台。不過與其他人相比,這也算不上特別優遇。去年直隸大水,李鴻章把周馥調到直隸治理水患,天天泡在河工上。可是海河還是決了口,結果河工保案被朝廷撤銷,李鴻章劄委的人員都牢騷滿腹,無人實心辦事。隻有周馥卻是毫無怨言,今年以來,他先是靠在河工上,後來又負責在西沽建新城的事。李鴻章離不開他,也不願放手讓他外任,而直隸道缺一時又騰不出來,周馥就一直是個候補道。

李鴻章一拍案子道:“好,蘭溪喝得痛快,我心裏也痛快。諸位,陪我滿飲此杯!”

席終人散,楊宗濂拍了拍盛宣懷肩膀道:“杏蓀老弟,中堂很賞識你啊。好好把握,前途無量。”

盛宣懷謙虛道:“大哥才是前途無量,如今是主政一方的真道台了。我這個道台,不過是個名頭罷了。”

“可是老弟年輕啊!年輕就是最大的本錢,老弟才二十八歲,跟著中堂不過兩年多,都已經是道台了。周蘭溪已經跟了中堂整整十年,也是個沒任實缺的道台。我這個道台是打了四五年仗,又跟著中堂辦了四年多的營務才混到的。中堂對老弟十分欣賞,他對我說:盛杏蓀,孺子可教。這是多大的器重?老弟不要辜負了。”

“今天晚上大人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將來要想弄出點名堂,非搞洋務不可,我打算在這方麵下點功夫。”盛宣懷搬出了李鴻章的話。

楊宗濂有些好奇地問道:“我這些年主要忙營務處那一套,洋務都是新鮮玩意,我這老腦筋跟不上趟。你是怎麽打算,要開礦山,還是辦廠子,還是辦鐵路?你前年好像在湖北調查過煤礦。”

“兩年前家父任湖北鹽法道,我就便考察過煤礦。不過要開礦山麻煩得很,得有專門的人去探礦,而且很危險,弄不好要冒頂,或者爆炸,都是要人命的事。至於辦廠子,生產什麽產品要考察,生產出來還要有專人去售賣,也不容易。至於辦鐵路,那是需要大投資的,更不敢想。我想上一個條陳,創辦一個輪船公司,跑海路,跑長江航線,都行。”盛宣懷一口氣說了不少想法。

楊宗濂驚訝道:“咦,這是個新鮮東西,你要跑長江航線,到時候可以到我衙門去喝壺茶。弄洋輪來做生意不簡單呢,你是怎麽想到要辦這麽個公司的?”

“兩個原因。我去年幫著中堂勸賑,到江浙購買了兩萬石大米,一萬件棉衣,當時就是雇請旗昌輪船公司的洋船運到天津大沽口,雖然比沙船多花了一倍的水腳費,但路上時間卻比沙船整整快了一半。天津災民嗷嗷待哺,早到一天那就早一天解燃眉之急。所以雖然多花了銀子,但中堂十分滿意。我幾次去上海都留意碼頭,洋輪生意非常繁忙,而沙船卻被洋輪擠得沒了生路。將來無論是海運還是河運,都將是洋輪的天下。辦一個洋輪公司,代替沙船運漕糧到天津,或者運貨物走長江、沿海載客,不愁沒有生意。那時候大哥要從荊州去武昌見李總督,或者衣錦回鄉,都可以坐我的輪船,那可真是兩岸猿聲啼不住,洋輪已過萬重山。”

“那是自然,不過目前這一切隻是畫餅。我想辦輪船公司還有個原因,朝廷怕花錢,想停造輪船,中堂的意思無論如何不能停。可是沒有錢怎麽辦?我想,把福州船政局、江南製造局自造的輪船買下幾艘來運貨,那不就是籌到了造輪船的經費嗎?”

楊宗濂讚同道:“對,你這個點子好,這就是以船養船嘛。你快上個條陳,中堂一定會批準的。”

盛宣懷的條陳很快有了回音,李鴻章派人叫他去簽押房。李鴻章正在低頭寫什麽,盛宣懷不敢打擾,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李鴻章不抬頭便問道:“你的條陳我看了,你覺得有幾分可行的把握?如果不可行,奏到朝廷被駁回來,還不如不上奏。我做事,向來是做不成寧願不做,要做必要做成、辦好。”

盛宣懷不禁有些心慌,因為他隻是想當然的設想,並沒有仔細去調查,能有幾成把握他心裏也沒底。但此時他不能實話實說:“如果朝廷和大人下定決心來辦,沒有辦不成的道理。”

李鴻章抬起頭來,問道:“現在沙船幫已經被洋輪擠得生計艱難,我們再辦輪船搞運載,豈不是雪上加霜,讓他們更沒飯吃?幾年前就有人上條陳要辦輪船公司,當時老師還總督兩江,他沒有答應,主要就是考慮沙船幫的生計。沙船幫有幾千條船,涉及十幾萬人呢,這些人的生計不能不考慮。”

盛宣懷分析道:“沙船幫的生計當然要考慮,可是即便我們不辦輪船公司,那麽洋人也會來辦,現在已經有了三家,聽說美國人也要辦一家。與其讓洋人從沙船幫口裏奪食,不如我們把這塊利爭下來,與國計民生都有好處。”

“有道理。不過,洋人奪了沙船幫的生計,他們沒有辦法,如果官府去辦或者富人來辦,他們可能就要鬧事。”李鴻章有些擔心。

“可以和他們講道理,或者也可以讓他們入輪船公司的股份。”盛宣懷已有解決之道。

“好,這一條先不說了。你說要集股一百萬兩,這可不是小數目,你向哪裏集?”

向哪裏集,盛宣懷也沒細想,他幹脆撒謊道:“上海有許多有錢的商人,好些人的錢想找掙錢的地方,隻要咱們打出招商的招牌,就一定有人來入股。我認識的幾個朋友,他們都有這個想法。”

李鴻章搖頭道:“商人是最講現實的,看不到利益,他們不會出手的。你隻開一個空頭支票,他們就會把銀子送過來?那是不可能的。”

盛宣懷對此其實比李鴻章更清楚,但他對辦輪船公司傾注滿腔熱血,自己未來的前程都寄托在此,怎能輕言放棄。因此,他挺直腰板道:“凡事首創都最難。伯相所辦洋務哪一件不是困難重重,可是伯相都辦了下來。沙船幫的船已經虧折了一多半,再下去幾年恐怕沒幾條能下水了。那時漕糧怎麽運?難道要靠洋人的輪船公司來運嗎?天庾正供,關係京師安危,如何能夠操之於洋人之手?”

“伯相擎好吧,卑職一定把輪船公司辦下來。”盛宣懷激動得心口漲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