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定大計以滬平吳 圍蘇州納王請降

果然,第二天又有新軍情傳來,從昆山澱山湖方向有一路太平軍向白鶴鎮、趙屯鎮而來。而同時從蘇州、昆山匯集炮船一百餘艘,木船七八百艘,滿載太平軍順著吳淞江而來,從三江口到四江口紮下十幾裏的營盤。

四江口是吳淞江上的一個大碼頭,這裏四河匯流,是青浦與嘉定間水陸要衝,也是蘇州、昆山赴上海的黃金水道。淮軍在這裏駐紮三營陸師,還有淮揚水師一百餘艘戰船在此巡弋,守護上海的西大門。太平軍數路並發,現在終於看明白,其進攻的重點就是四江口,其他幾路都是為了阻擊援軍。不過,等李鴻章完全弄明白的時候,四江口的淮軍已經被重重包圍。他調兵遣將,令程學啟、藩鼎新各率本部人馬救援四江口。青浦、嘉定的駐軍也各抽出人馬向四江口方向進攻。各路淮軍攻勢猛烈,太平軍多處營壘被攻破,逐步向四江口方向退守。

這樣打了兩天,雙方在四江口形成對峙之勢,太平軍損失四五千人,而淮軍大部分營官也都受傷。最為嚴重的是四江口被圍的淮軍三營,已經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幸虧淮軍營壘堅固、壕溝又寬又深,太平軍連續進攻兩天,屍體幾乎填滿壕溝,卻未能攻破一個營壘。

李鴻章親臨前線,帶領著由英國人教練的撫標營七百人,隨他而來的,還有郭鬆林的五百騎馬隊,李昭慶的淮勇七百人。戈登率領的常勝軍一千人,劉銘傳率部四營從浦東趕來。眾將都明白,與太平軍決戰的時刻到來了。幾次大仗,都是在打到最艱苦、雙方都筋疲力盡的時候,李鴻章就出現在陣前。他在最關鍵的時候親自督戰,完全是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勢,全軍因此士氣大增,人人拚死力戰。他召集眾將約定次日八時同時發起進攻,劉銘傳率部四營為左路;程學啟率部四營為中路,李昭慶所部跟隨程學啟行動;藩鼎新率四營為右路;李鴻章居中協調,郭鬆林待命。戈登率常勝軍向東進軍,防備澱山湖方向的太平軍。

部署完後,他指著李昭慶和郭鬆林說道:“這兩個人你們都認識,一個是從金陵趕來不久的郭子美,他統領的馬隊還沒訓練好,我本不想讓他上陣,可是他非上陣不可;這是我家老六,諸位也都認識,他新募的淮勇幾乎沒有訓練,本來也不該出戰,可是他也非要來參戰。我借用方忠的一句話,叫血氣可嘉。帶兵打仗,就是要有股血氣。兩軍對陣,不是敵死,就是我亡。我在這裏與各位統領盟誓,不論新勇還是老將,有功必賞,有退必斬。我帶的七百人兼做淮軍的執法隊,有誰後退一步,不必向我請命,開槍立斃陣前!”

第二天八時,淮軍各路人馬同時發動進攻。喊殺聲、槍炮聲響徹十餘裏。李鴻章站在新築的高台上,拿著獨眼望遠鏡觀戰。程學啟、劉銘傳率部眾突擊太平軍營壘,拔掉柵欄向前猛衝。接近敵陣後,又學習洋人的戰法,匍匐前進,然後突然跪起,舉槍齊射。前麵的太平軍紛紛潰退,但後麵的太平軍又湧了過來,重新站穩陣腳。雙方進退攻守,成膠著之勢。藩鼎新的左路軍方向也是喊殺聲震天動地,看來也打得十分激烈。

突然,從中路軍與右路軍的間隙中衝出數千太平軍,人人手執大刀,袒著右臂,頭裹黃巾,向李鴻章的大營直衝過來。程學啟部正在苦戰,根本未注意到這突然殺出的敢死隊。

李鴻章聽說譚紹光有支上千人的敢死隊,關鍵時候能赤膊上陣,有萬夫不當之勇,更有千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威名。他站在高台之上,很可能被太平軍看出了端倪,看他們的方向,分明是直衝他而來。

跟在程學啟後麵的李昭慶部首當其衝,被團團圍住,眼看數十人已經被亂刀砍死。李昭慶倒是勇氣可嘉,毫無懼色,親自揮刀殺敵。不過他的新勇畢竟未經戰陣,不一會兒就支撐不住了。

“大帥,該我上陣了!”郭鬆林說完,飛身上馬,手裏是一柄大砍刀。他舉刀過頭,大聲喝道,“弟兄們,到了我們露臉的時候了,別給我丟人現眼!”他一磕馬肚,自顧衝向譚紹光的敢死隊,緊隨其後的是千總李長樂。

兩人左砍右刺,殺得敢死隊不能近身。不過,郭鬆林的馬隊畢竟訓練太短,沒衝到陣前,已經有好幾人墜馬,被活活拖死。這支馬隊向赤膊的敢死隊猛衝,其震懾作用遠遠超過其實際戰力。因為淮軍從未使用馬隊,所以令太平軍敢死隊有些措手不及。尤其是郭鬆林和李長樂,兩人連續砍倒數十人,敢死隊也怕死,無人敢近身。

李鴻章帶來的七百人,留下三百人,其餘也衝向敢死隊,槍聲響處,敢死隊**的身體上熱血直湧,短短幾分鍾,就有上百人陣亡。這時劉銘傳的洋槍隊二百人趕到,李鴻章命令他們不必歸隊,立即前去攻打太平軍敢死隊。兩路洋槍,再加李昭慶部,對敢死隊形成三麵夾擊之勢。

敢死隊傷亡慘重,開始潰退。而郭鬆林的馬隊和李昭慶的新勇卻越戰越勇,追在敢死隊後麵殺紅了眼。敢死隊的潰退給太平軍造成了極大的心理恐慌,越來越多的人扔掉兵器逃命。這時戈登率常勝軍從東麵打過來,他站在最前麵督戰,手裏揮舞的不是洋槍,也不是洋刀,而是一根手杖,嘴裏不斷地喊著:“GO!GO!GO!”

戈登上任以後,很快用人格魅力和領導藝術征服了常勝軍。他治軍公正嚴明,嚴肅軍紀,禁止士兵擄掠,而代之以優厚的軍餉和獎金。戈登雖然嚴厲,但通情達理,以身作則,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決不強求士兵去做。為了鼓舞士氣,行軍時戈登走在隊伍的前麵,除了一支手杖外並不攜帶任何武器。他帶來了十幾門最新式的後膛火炮,這些火炮射程遠,爆炸力強,炮彈呼嘯著落在太平軍陣中,十幾人登時不死即傷。太平軍開始潮水般的後退,而四江口被圍的淮軍也開始向營壘外衝,前後夾擊,太平軍已經是兵敗如山倒。

太平軍經曆了嚴重內訌,這些年人心已經大不如前,又加上洪秀全大肆封王,各種王爺封了上千個。這些人一旦封了王,就講排場,比享樂,上行下效,下層太平軍不滿情緒日增,士氣大受影響,真正勇敢作戰的越來越少。所以一旦潰敗,就是不可收拾的局麵。

吳淞江北岸是譚紹光在親自督戰,無奈他也無力回天,三四萬人同時潰退,爭著過河,結果浮橋被擠垮,人馬紛紛落水。南岸是聽王的五六萬人,他手下還有凶悍的鄧光明洋槍隊三千餘人,他們向北岸射擊,無奈隔著一條河,中彈的反而多是潰退的自家兄弟。此時英軍的幾艘炮船也向南岸太平軍開炮,幾乎是一聲炮響便沉一船。聽王所部也開始逃命,太平軍近十萬人馬,亂哄哄向西向南奔逃,落水者數以千計,河水為之不流。淮揚水師炮船一百餘艘沿河追擊,一直追到三江口。這裏的太平軍已經逃光,水師不必登岸,開炮把營壘轟擊一通,便得勝而回。

淮軍又一次獲得大捷。前後三天,俘獲及陣斃太平軍不下萬人,連毀大營二十餘座,奪獲洋槍、炮械、馬匹、印旗近兩萬件。而淮軍陣亡總計一千餘人,加上傷者不到三千,全軍上下一片歡騰,李鴻章立即向朝廷和曾國藩報捷。淮軍入滬才半年時間,已經取得三次大捷,尤其是這次大戰,淮軍以兩萬人對陣太平軍近十萬人,能獲得如此大捷,實在是大大出乎意料。

不過也有煩惱之事,那就是淮軍貪財好利、搶掠成風。淮軍剛入上海時,為了站住腳跟,李鴻章對部下約束極嚴,口碑很好。可自從第一次大捷後,淮軍已露搶掠端倪,李鴻章未加嚴禁,如今已是惡名遠揚。周馥專門做了調查,深感憂慮,特來向李鴻章匯報。說淮軍在追擊太平軍的過程中,大部分弁勇已將劫財作為主要目標,他們先是把被俘太平軍身上的財物搜羅一空,繼而屍身上稍值錢的物什也被搜走。每踏破一處營壘,他們必先搜羅財物。尤其是太平軍囤積的軍糧,各軍更是瘋狂爭搶。當時米價昂貴,每石值銀五兩,各營搶到後立即派人看守,作為本營戰利品。然後又強賣給當地百姓,所得盡入統領及營、哨官私囊。不但如此,淮軍還劫掠所過村莊,無人之家一概破門而入,家中財物被搬取一空。祝捷三日,淮軍弁勇幾乎都在豪賭,把所掠細軟堆在案上吆五喝六,毫不避諱。

李鴻章其實對淮軍的這個毛病了然於胸,隻是沒想到會如此嚴重,罵道:“賊娘的,他們也太不像話了,全然不知遮掩。”

周馥也勸道:“大帥,這股風必須刹住,不然,於大帥的清譽有損。如果有人在曾大帥麵前多嘴,少不得受曾大帥數落。”

“老師的部眾都是儒將,不屑於錢財。可淮軍的統將多半起於綠林,要讓他們視錢財如糞土,比讓貓不吃腥還難。”李鴻章邊想邊說道,“老師那裏倒好說,他也為九帥的吉字營焦頭爛額。”

曾國荃的吉字營自從攻克九江後,已經搶掠成習。曾國荃甚至把克城之後劫掠財物作為激勵士氣的手段,湘軍聲譽為之大降。他本人則每克一城,必回老家養傷,其實是雇船往家搬財物。曾國藩屢屢提醒,無奈他隻當耳旁風,還反駁道:“我的吉字營是有毛病,可吉字營也是最能打硬仗的。”事實的確如此,吉字營攻城略地,以不要命聞名。

“匹夫之勇,無非財貨二字。在他們那裏,護國衛道都是耳旁風。”李鴻章如此評價吉字營,也算是對淮軍這一毛病的解釋和開脫。

聽李鴻章如此輕描淡寫,周馥著急道:“大帥,這事不可等閑視之。如果鬧得民怨沸騰,我淮軍如何在上海立足?”

周馥是李鴻章最信任的心腹,他一切都是為淮軍著想,而且他是營務處總辦,整肅軍紀也是分內之事。李鴻章也不能不聽,他的意見是讓周馥專門製定一條紀律,如果有搶劫未從賊之民財者,定然嚴懲不貸。戰時可派出執法隊巡查,有不聽禁令者,可就地正法。

這一條禁令看似嚴厲,其實一變通執行便形同虛設。比如如何判定未從賊之民就難得很,隨便編個理由說這一戶從賊了,對見錢眼紅的淮勇來說,實在是小菜一碟。

“還有,”李鴻章望著天花板,嘬嘬嘴唇道,“這些賊娘的弄那麽多財物,都入了自個腰包怎麽行?我看這樣,以後所獲軍米每石按市價四成收購,也可減輕糧台的負擔。”

這樣一來,顯然是把各營搶掠的糧米變成了合法收入,這風氣豈能刹得住?所以周馥極力反對。

“蘭溪,你還是記住我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長毛的軍糧我淮軍當然要據為己有,難道還要再還給長毛不成?誰搶到了就算誰的不行,可是一點好處也不給當然也不成。所以,以四成市價收購,於糧台有利,於各營也有利。至於你擔心弁勇將來會劫掠民米的問題,不是還有一條禁令嘛!”李鴻章大概也覺得有些對不住周馥的苦口婆心,所以拍了拍他的肩膀勸慰道,“蘭溪雖未上陣,可為淮軍出謀劃策,功不可沒。將來或道台或知府,可隨時放你實缺。隻是目前不行,營務處實在離不開你。”

“大帥不必記掛,士為知己者死。當初大帥看得起我,隻要大帥不嫌棄,我願終生追隨,至於功名利祿,皆身外之物,非我所孜求。”周馥依然信誓旦旦。

“你視功名如糞土,那是你心胸開闊,性情淡泊。”李鴻章拍了拍周馥的手說,“蘭溪,我們要攜起手來,在江蘇做出一番大功業來。”

這次到上海來,李鴻章主要目的就是守住這塊餉源寶地。幾個月前,他最大的願望無非就是能在上海站穩腳跟,不讓上海失陷。那時候一夕三驚,就是這個願望也讓他覺得遙遙無期。可是不過半年多的時間,他率領淮軍肅清上海周邊,取得三次大捷。尤其四江口大捷,讓他雄心大增。他覺得淮軍的目標必須調整,不能僅僅以保住上海為己任,還要克複蘇州、常州,甚至收複江蘇全境——當然,金陵是曾老九的禁臠,他不會去湊熱鬧。

“我用四字概括,就叫用滬平吳!”李鴻章站起來,激動地在室內徘徊,“上海就好比是淮軍的總糧台,如果我們隻做個守財奴就未免可惜了。我們應當以上海為根本,收複整個江蘇。也隻有我們收複了江蘇,我這個巡撫才做得問心無愧。不然,咱們無所事事,等著別人來收複江蘇,我垂手來做這個巡撫,心裏也不硬氣。”

周馥最佩服李鴻章的就是這一點,腳踏實地,又滿懷**。當他即將到達一個目標時,另一個新目標已經在心中萌發。他聰明、睿智,能在別人未意識到的時候,就能抓住即將到來的機遇。他圓融達變,不鑽牛角尖,更不喜歡空話大話,不管別人高興不高興,他看準的事情會立即去辦。因此,周馥又大聲道:“大帥,俗話說,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依我看,入錯行沒什麽怕的,怕的是跟錯了人。跟一個有大前途的人,你就有大前途;跟一個小肚雞腸的人,也就隻能學一些雞零狗碎。我跟著大帥,算是跟對人了,有沒有前途我都不計較,隻要跟著大帥,見識大帥治軍理政的大手筆,就是我人生一大樂,當對月浮一大白也。”

“蘭溪,你不是不喜歡說恭維人的話嗎?今天怎麽恭維起來出口成章?”李鴻章哈哈一笑。

“因為我壓根就不是恭維。再說,大帥,你我之間還用得著恭維嗎?”

“有道理。我就把你的話當鼓勵,在江蘇好好來幾個大手筆。”李鴻章下定決心。

接下來的幾天,各路統領匯報戰況,然後李鴻章向朝廷上保案。首功便是程學啟。“尤為出力之記名總兵程學啟,謀勇出眾,紀律精嚴,可否請旨遇有總兵缺出盡先提奏,並賞加提督銜?”意思是隻要有實職總兵的位子,程學啟可立即補授。

位居第二的則是郭鬆林。他的馬隊雖然隻訓練了個半拉架子,但敢於上陣,尤其他掌中一柄大刀真有萬夫不當之勇。這隻是其一。他在湘軍不受待見,因此投到淮軍來,李鴻章自然要格外關照。這是其二。其三不能擺到桌麵上,那就是他救了李昭慶的命,如果不是他衝入敢死隊,李昭慶也許早成太平軍刀下之鬼。“參將郭鬆林,闖入敵勁,手持大刀,連斃長毛三十餘人,實有萬夫不當之勇。可否請旨以副將記名簡放江蘇即補?”意思是江蘇一有副將實缺,郭鬆林可立即補上。

第三則是劉銘傳。“參將劉銘傳血性忠勇,屢救危難,可否請旨開複暫行革職處分,以副將盡先推補。”劉銘傳所部,在北新涇之役後四處搶掠,因為與團練搶米衝突,竟然衝入城中槍殺了奉賢縣令,李鴻章給劉銘傳一個革職處分。這一仗下來,不僅複職,而且還擢副將,而且是盡先推補。

接下來藩鼎新、周盛波、周盛傳、張樹聲、張樹珊等等二十餘人都獲提職或提銜。而且還特別說明:“其餘出力員弁、兵勇,容臣查明匯案保奏。”意思是這些還不是全部,還有許多立功人員要繼續保奏。

李鴻章的保案,對當初最先投奔他的將領向來是多有關照,像程學啟、劉銘傳、藩鼎新這些人,大家私下裏稱之為淮軍老人。李鴻章是有意提升他們的地位,而且這些人也的確是作戰勇敢,因此大家都無話可說。而郭鬆林驟獲大功,程學啟、劉銘傳等人都有些不服氣,李鴻章向他們解釋:“九帥要我把他交回去,要治他的罪,我是以他能打仗的名義硬留下來的,所以要特別關照,這樣才好向曾老師和九帥交代。而且郭子美的確能打仗,我留下他是沒錯的。”這樣一解釋,大家也無話可說了。

其他有意見的肯定還有,但隻能在各自統領麵前發發牢騷。不過,老六李昭慶卻跑到李鴻章麵前質問來了:“二哥,我和長毛敢死隊拚得渾身是血,這你不是沒有看到,為什麽我的功勞你都一字不提?”

“你的功勞我看在眼裏,當然十分清楚。可你剛入淮軍就擺功,不合適。”

這個理由顯然沒有說服力,李昭慶反問道:“那郭子美也是剛入淮軍,為什麽你那麽給他擺功?”

“因為他救了你的命!還因為他不是我親兄弟。”李鴻章還給李昭慶解釋,“正因為你是我老弟,為你擺功,在別人看來無私也有弊。如果讓眾位將領以為我有私心,將來恐怕就不能盡心盡力。所以為淮軍著想,這次不能給你報功。”

李昭慶心裏委屈,但李鴻章所說的也有道理,因此也就不再計較。

每次保案,或明或暗,將領們總會爭功。李鴻章認為這次大捷立下最大功績的並不是他的將領,而是洋槍洋炮。當然,這話不能直接給他的部下講,那樣會太傷人心。回過頭來想想,當時太平軍敢死隊直奔他的大帳而來,他們赤膊上陣,不可謂不勇,如果隻憑郭鬆林的馬隊,恐怕未必能勝。幸虧他身邊有七百洋槍隊,洋槍一響,太平軍敢死隊紛紛中彈,以致膽寒。後來戈登再從東麵過來,他的大炮又對太平軍產生巨大震懾。再後來英國戰艦參戰,太平軍才徹底崩潰。從頭至尾這麽一想,如果沒有洋槍洋炮,他的淮軍如何能夠打敗十餘萬太平軍?當初自己不顧老師的反對裝備洋槍,實在是太對了!

不過,洋槍洋炮的耗費實在驚人。這一場仗下來,軍械局呈上各營消耗彈藥,竟然有一萬餘兩。淮軍的軍費主要來源於上海厘捐,一則淮軍不斷擴軍,已經達三萬餘人,二則裝備洋槍洋炮,花費實在太大,軍餉已拖欠了一個多月,如果淮軍全部裝備洋槍洋炮,開銷自然更加驚人。現在哪怕一粒小小的銅帽,也要輾轉從洋人手中購買,價格全由洋人說了算。又因為太平軍也從洋人手中購買,因此那些奸商奇貨可居,更是漫天要價。李鴻章這些天一直在想,能不能自造槍彈?隻是他手下的人仿製舊式大炮還勉強,洋人的槍炮古怪,實在沒有把握。

俗話說得好,你正打盹,就有人送枕頭來。常勝軍的馬格裏,此行來的真實目的就是要試探李鴻章是否有意自造槍炮。時年三十歲的馬格裏,正是中國所謂的“而立之年”,急於建功立業。李鴻章對洋槍洋炮非常重視,而淮軍的槍炮及配械卻一概輾轉購買,他從中看到了一個大機會。

混到洋商中去倒騰軍火,馬格裏覺得並非自己所長,也不屑為之;而他雖是軍醫,卻一直對軍械製造很感興趣,如果能鼓動李鴻章自造軍火,他將有望成為李鴻章眼前的紅人,並由此開創出一番屬於他的大事業。這個想法一旦形成,馬格裏就幾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尤其是他親自參加了四江口之戰,洋槍洋炮在這次大戰中的作用他是洞若觀火。所以大戰一罷,他就來見李鴻章,無奈李鴻章太忙,除了接見部將,還要接見江蘇大員,洋人能順利見上麵的,都是英法美在上海頗有頭麵的人物。馬格裏這個上尉軍醫,連來三趟都未能如願,今天見署理布政使劉郇膏一走,他就不顧仆役的阻攔,闖了進來。

李鴻章還記得馬格裏,半年多前他初到上海,洋人不把他這淮軍統帥放在眼裏,上海的情形多是從他的口中得知,所以李鴻章招了招手道:“馬格裏小老弟,有幾個月不見你了吧?怎麽不到我衙門坐坐?”

馬格裏見李鴻章很熱情,心裏希望更大,便道:“大人太忙,我來過幾次,都見不上。”

李鴻章立即把武巡捕叫來,指著馬格裏道:“馬格裏先生是我的朋友,以後隻要是他來,隨時可以報進,不必拘於常規。”

隨後,馬格裏贈給李鴻章一支最新式的轉輪手槍,能裝彈六發。他告訴李鴻章,這支手槍是美國人柯爾特發明的,柯爾特曾經當過水手,從輪船舵輪上受到啟發發明的這種手槍,一次裝彈六發,隻需扣動扳機,就可連響六槍,非常犀利,如今已經風靡世界。

李鴻章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兩人從手槍說到洋槍,又說到洋炮,馬格裏很自然把話題轉到軍械的價格上來。李鴻章順手把軍械局上報的價格單給馬格裏看,十二磅炮彈一發要三十兩銀子,一萬粒銅帽——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子彈,要十九兩銀子。

馬格裏粗粗一算,淮軍至少要花兩倍多的冤枉銀子。於是他向李鴻章建議道:“如今西洋各國都有自己的大型兵工廠,專門製造槍炮彈藥。從中國的實際利益出發,也應該建立這樣的製造廠。”

“我早有此意,隻是洋槍洋炮太過精巧,大清目前沒人能造得出來。”李鴻章有些無奈。

“我可以很肯定地對大人說,中國人一定能夠造得出來。”馬格裏望著李鴻章的眼睛,以表明他所說屬實,“其實中國人非常聰明,仿造這些軍火沒有任何問題。製造軍械主要靠機器。如今西洋各國,鏜床、機床、銑床無所不有,什麽樣的東西都可以造出來。”

李鴻章十分動心,無奈這些機器大清根本沒有。

馬格裏不想讓機器的問題阻斷了他的計劃,便又說道:“即使沒有這些機器,十二磅的炮彈也完全可以自己製造。”

李鴻章做個包紮的動作,問道:“你是治傷救人的軍醫,也懂製造炮彈?”

馬格裏點了點頭:“我雖是軍醫,但對槍炮製造很感興趣,我隨身帶的書籍一半是醫書,再有一半就是製造軍械的。大人如果不信,我可以想辦法造一顆炮彈讓大人瞧瞧。”

“如果你真能造出洋炸彈,我到時候為你專門成立炸彈局,請你來主持。”李鴻章半信半疑。

聞言,馬格裏激動得一顆心仿佛要從嘴裏蹦出來,興奮道:“大人給我一些時間,我一定造出一顆炸彈來。”

大話說出去了,如何造出一顆炸彈來,馬格裏心裏沒底。他的確懂軍械製造,但問題是他手裏除了手術刀,也沒有其他工具。他到租界區一家接一家地逛商鋪,希望有意外驚喜。錘子、鑿子等買了好幾樣,但就憑這幾件工具是造不出炮彈的。當他走到租界區盡頭的時候,一個小修理廠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進去一看,竟然有一台車床!

他從常勝軍軍械庫中弄來一枚十二磅炸彈,小心翼翼地拆開,仔細畫出圖樣,然後到小修理廠讓他們用車床幫著按圖樣做出所需的形狀。這樣忙了四五天,竟然造出了一枚炸彈。他興衝衝去請李鴻章驗看,李鴻章十分驚訝,沒想到馬格裏竟真能造出炸彈。隻是,這枚炸彈能否用於實戰,他實在沒有經驗。恰巧士迪佛立到巡撫衙門來了,李鴻章立即讓他來評判。士迪佛立看罷,認為這枚炸彈完全可以使用。

李鴻章向來是看準的事情說幹就幹,送走士迪佛立後,他立即與馬格裏商討開辦炸彈局的事。馬格裏建議道:“必須要雇請善製鐵器的匠人,能請到洋人技師最好,還要請部分幫工。最開始至少要有十五六人,以後隨著規模擴大,再隨時增人。最為要緊的是必須買一台車床,這樣才能保證炸彈的質量。”

“一切都交給你去辦,花多少銀子你估算一下。我立即安排人以巡撫衙門的名義給你下個劄子,委任你為上海炸彈局總辦。”李鴻章一口氣說完。

在上海城外的一座破廟裏,馬格裏指揮幾個人在裏裏外外收拾著,請來的兩個鐵匠正在起爐灶。他又到那家修理廠去商討購買他們車床的事情,修理廠無論如何不答應,但提供了一條線索,吳淞江邊有一個英國人辦的船泊修理廠已停工幾個月,有一台車床要賣。馬格裏雇了一輛馬車,立即去那家修理廠,不僅順利地買下了一台鏽跡斑駁的車床,還把一個會用車床的中國小學徒挖了過來。這麽忙了七八天,上海炸彈局正式開工了。

五天後,他們造出了十枚炸彈。馬格裏從常勝軍借來一門火炮,在郊外的荒地裏試驗他們自造的炸彈。十枚炸彈,有七枚炸響。

見狀,馬格裏很高興地說道:“現在咱們的炮彈有兩個問題還需要解決,一是打不遠,二是爆炸力太弱。今天我請大家喝酒,明天接著幹!爭取月底請李大人驗收。”

到了月底,馬格裏請李鴻章和士迪佛立前來驗收他的炸彈。連開三炮,遠處的土堆被夷為平地。士迪佛立豎起大拇指,嘴裏連說“OK”!

馬格裏已經得到李鴻章的完全信任,但他的工廠生產能力太低,每天隻能生產十幾枚炸彈,這對淮軍來說是杯水車薪。要想提高生產能力,關鍵是要裝備蒸汽機以及車床、銑床、鏜床等設備。

馬格裏一直在為此傷腦筋。這時,突然從天而降一個很好的機會:阿思本艦隊有一批製造槍炮的機器準備出售。

所謂阿思本艦隊,其正式名稱是英中聯合艦隊。這件事要從一年多前說起。當時中國海關署理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向總理衙門提了個建議,說可以從國外購買一批軍艦,組建大清艦隊。他認為大清如果有這樣一支艦隊幫助,一天就可攻破金陵城。當時朝廷剛與洋人簽訂城下之盟,對洋人的船堅炮利印象深刻,認為如果大清也有這樣一支艦隊,不但可以幫助平定太平軍,而且還可以加強海防。恭親王十分感興趣,極力說動慈禧同意了這一建議。由於赫德的推薦,此事交由英國人李泰國全權辦理。

李泰國原來是中國海關總稅務司,但他認為太平軍勢大,北京隨時不保,因此以養傷為由,拒不到北京就任,總稅務司一職才由赫德署理。李泰國接到這一授權,馬上擬定一個計劃上報英國政府,英國政府認為這是加強在中國軍事力量的絕好機會,所以很快批準了李泰國的計劃。

李泰國的計劃,其實就是完全由英國人控製這支艦隊,而艦隊的費用則由大清來承擔。李泰國花銀二十八萬兩從英國購買了七艘退役軍艦,而且自作主張與英國海軍上校阿思本簽訂協議,任命他為艦隊司令。還把阿思本的年俸定為三千英鎊,少校軍官的年俸為七百英鎊,同時招募皇家海軍官兵六百餘人,組成了阿思本艦隊。在和大清的談判中,其價格則被虛報為一百多萬兩。

李泰國先於艦隊一個多月回到中國,把他與阿思本簽訂的合同交給總理衙門。總理衙門一看便傻了眼,本來隻是要委托李泰國購軍艦,怎麽一下成了英中聯合艦隊?而且這支艦隊的調動權、指揮權、人事權以至於海洋利權,都歸了李泰國和阿思本。這個合同一公開,輿論為之嘩然,就是署理總稅務司赫德也覺得不可思議。如果這一合同成立,英國無疑將獨霸中國,所以美、法、俄等國也紛紛反對。曾國藩、曾國荃、李鴻章都上奏反對組建這樣的艦隊。

朝野上下都對李泰國和阿思本不滿,總理衙門不能不重新考慮。這時候李泰國反而不耐煩了,他發出最後通牒,二十天內必須給予答複。總理衙門隻好托美國駐華公使蒲安臣出麵協調,李泰國仍然毫不鬆口,還威脅說如果不滿足他的要求,就把艦隊解散。曾國藩憤而上奏說道:“以中國之大,區區一百七十萬之船價,視之直如秋毫,了不介意。或竟將此船分賞各國,不索原價,亦足使李泰國失其所恃而折其驕氣。”總理衙門最後下定決心,照會英國政府購艦計劃取消,軍艦由阿思本駛回倫敦變賣。

阿思本艦隊的七艘軍艦全部在吳淞口停泊,艦隊中有一名副管駕是馬格裏的老鄉,馬格裏好幾次請他吃飯,兩個人關係很好。所以當聽到朝廷決定讓阿思本把軍艦賣掉的消息後,馬格裏的老鄉立即給他出主意,說隨艦隊有一整套製造槍炮的機器,完全可以買下來。馬格裏一聽非常興奮,讓老鄉帶他偷偷登艦去參觀。他一看真是大喜過望,車床、鏜床、銑床、空氣錘及配套的蒸汽機一樣不缺。他立即向李鴻章報告,極力鼓動把這套機器買下來。李鴻章對李泰國印象非常不好,回絕道:“我這一輩子,絕不同這個人打交道。”

馬格裏又勸道:“李泰國這人的確可惡,但艦隊的機器卻是好東西。大人不願和他打交道,那由我想辦法出麵買下來如何?”

李鴻章想了想道:“這件事我完全拜托你來辦理,但不能以官方的名義,那樣你的同鄉們免不了獅子大張口。咱們兩人辦事可不能像李泰國那樣,朝廷托他一,他卻辦成了三。”

“大人盡可放心,我是想幹一番事業,不想從大人手中騙筆銀子走人。”

這事辦得還算順利,三萬多兩銀子買下了大大小小十幾樣機器。上海城外一個廢棄的糧倉,作了馬格裏兵工廠的新址。十幾天後,李鴻章及淮軍數名統領、新任海關道郭嵩燾等人被邀請過來參加開工儀式。十幾人被帶進工廠,庫房改造的車間裏靜悄悄的,新購置的蒸汽機、銑床、蒸汽錘及原有的舊車床已經安裝完成。這些東西能替人造槍造炮彈?大家正在疑惑,馬格裏一聲命令:“啟動!”

突然之間,車間裏響起轟轟的聲音,蒸汽機轉起來,蒸汽錘咣咣地響了起來。大家都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後立即發出一片驚歎聲。馬格裏帶著工匠們進來了,他一件件向大家介紹這些機器的名稱及用途。鐵匠夾起一塊鐵片,放到機器錘下,隻需上下左右翻動,鍛打的工作就由機器完成了,那塊方鋼很快被打成薄片。然後再到一台機器剪刀上,按圖樣剪好,然後兩個熟練的工匠一陣錘打,一個炮彈殼就完成了。李鴻章津津有味地看著這些奇妙無比的機器,連連讚歎:“真神奇也!真神器也!”

郭嵩燾是李鴻章的同年,翰林院散館後,入曾國藩幕府八年,兩年前回京入值上書房。李鴻章很欣賞這位同年的見識,奏調他到上海來任職。郭嵩燾向來主張要學習洋人的長技,所以對李鴻章此舉也是由衷地稱讚:“京中那幫都老爺一提起洋人就嗤之以鼻,真該讓他們來瞧瞧。”

李鴻章笑著回應道:“我出身翰林,可對翰林實在不敢恭維。我朝缺的是實幹的人才,最多餘的就是科道翰。”

所謂科道翰,是指禦史言官和翰林。都察院設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給事中,對應負責監察六部,又設十三道監督禦史,分別監督十三個行省。再加翰林院的翰林們,都屬於清要言官範圍,少有實事可幹,最大的權力就是可參劾官員。

李鴻章等人參觀完炸彈局,臨上轎前對郭嵩燾道:“林文忠公提出師夷長技以製夷,夷之長技實在太多,我現在是搭緊鞋袢還怕攆不上,自造炸彈這隻是第一步。我要上奏朝廷,要鼓勵各地雇請洋人技師,趕緊學習洋人。學習洋人技術,現在是為了平內亂,長遠是為了禦外侮。筱仙你看現在的局勢,長毛敗亡不過是早晚的事,將來對我大清威脅最大的是誰?還是洋人!長毛已成肘腋之患,而洋人才是心腹大患!現在趁著剿滅長毛這個由頭,洋人還肯教我們。所以要學習洋人的槍炮技術,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現在看來,我到上海來這一步走對了,在京中與那幫隻講空話的人熬日頭有什麽意思!”郭嵩燾也是自視甚高的人,現在也不得不佩服李鴻章,他的眼光和境界,自己的確無法相比。

“就是嘛!”李鴻章重重拍了一下郭嵩燾的手背,又向軍械局的丁日昌招了招手說,“雨生,咱們全指著洋人也不行。你拉起一幫人來,就照著馬格裏的路數也弄個炸彈局,萬一有一天洋人和咱鬧別扭了,離了張屠夫,咱照樣不吃帶毛豬!”

丁日昌應道:“屬下早就有這想法,隻是覺得銀子太緊張,沒向大人開口。”

李鴻章痛快地說道:“銀子的事你不用管,我來想辦法。”

同治二年九月(1863年10月),李鴻章的淮軍主力直薄蘇州城下。

半年前,李鴻章上《分路規取蘇州折》,兵分三路進攻蘇州:中路由昆山自東而西直接進攻蘇州,由程學啟率部擔任;北路由常熟進攻江陰、無錫,目標是截斷常州與蘇州的聯係,由劉銘傳、李昭慶率部實施;南路由李朝斌帶太湖水師進擊吳江、太湖,目標是截斷浙江與蘇州太平軍的聯係。三路而外,尚有黃翼升率淮揚水師,往來調度,取得水上優勢;以常勝軍駐於昆山為各路接應;潘鼎新部駐金山衛、劉秉璋部駐洙涇、郭鬆林部駐朱家角,以防太平軍突襲吳淞後路威脅上海。

經過不到半年的攻守,南路太湖樞紐花涇港、吳江縣和震澤縣城全部被淮軍攻克,淮軍水師可直下太湖,浙江嘉興與蘇州的聯係被割斷。北路劉銘傳、郭鬆林、李昭慶、黃翼升等聯合攻克江陰,太平軍十萬大軍被擊潰,傷亡兩萬餘人。江陰撫常州、無錫之背,是太平軍南北往來的咽喉,江陰一失,常州、無錫、蘇州的太平軍都大受震動。

十月,李鴻章親臨前線。按慣例,這預示著蘇州決戰就要到了。

蘇州是江南重鎮,清代是江蘇省城。太平軍占領蘇州後,把這裏作為太平天國蘇福省省會,李秀成精心經營,想建成第二個天京。而攻占蘇州,當然是李鴻章夢寐以求之事,把他的巡撫衙門遷進蘇州,他這個江蘇巡撫才算得上名副其實。

然而,要攻克蘇州絕非易事。蘇州建城於公元前514年,吳王夫差的父親闔閭命伍子胥建闔閭城,並作為吳國的都城。到了隋開皇九年(589年)始稱蘇州,沿用至今。因為曆史久遠,蘇州又有眾多別稱,吳都、吳會、吳門、東吳、吳中、吳下、姑蘇、長洲、茂苑等。蘇州城又以規模大而著稱,大約有十五平方公裏。蘇州又是有名的水城,城內城外,水網縱橫。城外則是四麵環水,太平軍憑河築長牆,無異於城外之城,長牆內建有石壘、土營數十座,南自盤門,北至齊門,聯為一體。牆內多挖地穴,堆土覆板其上,開花大炮也無可奈何。

蘇州既然是水城,那麽水上的優勢至關重要。淮軍有太湖水師和淮楊水師,而李秀成的水師主力早就調到天京城下,蘇州水師力量極其薄弱,所以淮軍水陸並進,攻勢淩厲。數十天的時間,太平軍城外的長牆、營壘,多處被踏破,寶帶橋、五龍橋、蠡口、黃埭、滸磁、王瓜涇、觀音廟、十裏亭、虎丘以及附城石壘,全部落入淮軍手中,白齊文獻給太平軍的小火輪被燒毀,支持太平軍的洋人也多傷亡。

就在這關鍵時刻,江北局勢出現問題。安徽土豪苗沛霖是個反複無常的小人,數次投太平軍,又複投官軍,如今又投向太平軍,並揚言要帶兵南下。如果他真帶兵出安徽,那湘軍就有後路被抄的危險,因此曾國藩急調淮揚水師北上。

周馥為李鴻章考慮,也建議調淮揚水師北上:“調走水師,蘇州若萬一不保,無論朝廷還是曾帥,都不能責備大帥;可是,如果苗沛霖真衝出安徽,金陵局勢崩潰,那大帥可真就成為眾矢之的。為大帥自保計,還是遵令調軍的好。”

“蘭溪所說全是為我好,可是我不能為了自保而壞蘇州大局。”李鴻章搖了搖頭,“蘇州城下的戰局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好比兩個人掰手腕,正在僵持。此時一隻蒼蠅在手上一撓癢,可能就決定勝負。此時我稍微有自保卸責的心思,就好比是那隻壞大事的蒼蠅。為了淮軍數萬兒郎的性命,我就把這個風險擔起來。”

李鴻章勇於任事,最關鍵的時候堅持不動搖,這一點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周馥的一番好心被辭,卻沒有“好心當了驢肝肺”的苦悶,他為李鴻章的態度所折服。

“我還有個判斷,苗賊不可能衝出安徽。苗沛霖自起事以來,一直在鳳台一帶稱王稱霸,從未離開老巢。他的烏合之眾也多是本地人,拖家帶口,苗沛霖就是想出安徽,他的部眾未必跟著他走。他有自知之明,真要離開他的一畝三分地,恐怕也沒那個膽量。他不過是個反複小人,占據了地利的優勢,其實連個梟雄也算不上。”

“老師是最擅長相人的,肯定也看穿了苗賊的秉性。可是他用兵向來最重一個穩字,不像我有時候像個紅了眼的賭徒,敢豁出去賭一把。”李鴻章連連搖頭,然後抿起嘴唇喝了口茶,最終下了決心,“就這樣,再扛上一個月。不過,蘇州的局勢不能久拖不決,如果浙江長毛大舉來援,局勢就真有崩潰的可能。蘭溪,你著人把程方忠叫來,我與他商量一下。”

圍攻蘇州的是程學啟的部眾,雖然李鴻章也在前敵,但實際指揮要由程學啟來執行。所以李鴻章有什麽部署,先要與程學啟商量。程學啟一到,李鴻章把朝廷的上諭和兩份參折遞過去,想起他根本不識字,就扔到案上說道:“方忠,有人參劾我不讓淮揚水師北上,是擁兵自衛,不顧大局。”

“賊娘的,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程學啟是粗人,一著急自然沒有好話,“蘇州現在的局勢,求援還來不及,再調走淮揚水師,是要老子好看!”

“急也沒用,朝廷隻督促而無一字責備,也是給我淮軍留著臉麵。隻是蘇州的戰局不能再拖下去,你可有什麽好辦法能盡快拿下來?”李鴻章其實是希望從程學啟口中聽出個具體日期來,或一月,或半月,他心裏才有底。

“攻克堅城,隻有拿命去搏,有什麽好辦法!”程學啟拿煙袋杆指著奏折說,“這些上折子的人在屋裏喝著大茶說三道四,哪裏知道我們槍林彈雨是什麽滋味?”

“別人怎麽想咱們沒辦法,隻有自己想法子盡快破城。”李鴻章搖了搖手,像忽然想起來什麽,“方忠,你的手下有沒有與蘇州長毛相熟的?如果能說動他們投誠,豈不事半功倍?”

“還真有這麽個人!”程學啟聞言,一拍大腿道。

程學啟手下有名叫鄭國魁的參將,當年也是家徒四壁,做過鹽梟,當過團練,後來投奔了太平軍。再後來隨程學啟一起投降湘軍,又一起隨李鴻章來到上海。他當年追隨太平軍時有個好兄弟,如今在納王郜永寬手下做了個小小的巡檢。如今見太平軍大勢已去,就想投奔淮軍,所以悄悄混出城見過鄭國魁一次,說明投誠之意。鄭國魁將這事報告過程學啟,程學啟覺得一個小小巡檢,做鹽不鹹,做醋不酸,如果是詐降做內應,反而會壞大事,所以不感興趣,而且告誡鄭國魁不可私下與太平軍來往。

李鴻章嘬著嘴唇說道:“方忠,這事我不這麽看。他是個巡檢不假,但未必僅僅是他的意思。”

程學啟吐出一口煙問道:“大帥的意思,是他上麵的人放他來試探?”

過了兩天,程學啟跑到李鴻章大營來高興地說道:“大帥,真讓你說著了,你想都想不到,這個小巡檢竟然是替郜永寬來打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