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閩越分國南藩定 永巷事發韓嫣傾

建元六年的秋天對劉徹來說,是一個喜訊紛至的季節。

這天早朝開始,田蚡就帶來了讓劉徹振奮的消息。他臉上掛著喜悅,下顎上的黃胡須因為高興而悠悠顫動,一雙眼睛閃爍著得意的神采。

這是田蚡複出後最得意的一段日子。出入於淮南王在京城的府邸,夜夜與劉陵歡情,讓他的臉色紅潤而又光亮,看上去年輕了許多;在匈奴左骨都侯停留京城的一個月裏,不斷地給他送上各種銀器珍寶,這些所帶來的心理滿足雖然隻能藏在心底,但卻也時不時飛上眉頭。

現在,閩越戰亂平息,當初作為力主用兵的丞相,從中最大收獲就是皇上改變“田蚡不足與謀”的印象,從而不再在甥舅獨處時,對自己充滿了指責。這一切事情,都使田蚡出列時的腳步輕盈有力。

“啟奏皇上,典護軍衛青帶著閩越國的使團回京了。”

“哦!”劉徹的目光迅速投向田蚡,“南越之圍解了麽?”

“是的,皇上。我軍此次南下,未損一兵一卒。大漢天威,激波揚電;皇上聖德,沛若甘霖。閩越國內,人心思定。騶郢不聽忠言,一意孤行,已被餘善斬首,現已呈送京都,正在殿外聽候發落。”

“宣衛青與閩越國使者。”

“皇上有旨,宣衛青與閩越國使者上殿。”包桑尖細的嗓音穿過清晨的空氣,被黃門遞次地傳到殿外。衛青與使者捧著匣子,便來到劉徹麵前。

“臣衛青叩見皇上。”

“閩越國使者叩見皇帝陛下。”

“平身!”

“謝皇上!”

衛青雙手奉上盛了騶郢首級的盒子道:“啟奏皇上,微臣奉命陪同使君押送騶郢首級回京,請皇上聖察。”

“呈上來!”

於是,包桑上前接過盒子,輕輕地放在禦案上。他去了絲帛,又揭開盒蓋,果然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劉徹的眼睛淡淡地掠過人頭,停留在使者的額頭,問道:“使君可有話說?”

這使者顯然熟悉中原禮儀,又見皇上年輕英俊,氣度不凡,心中便生出敬畏,先自施禮後才奏道:“閩越國餘善親王有奏折呈送皇上。國不可一日無君,請朝廷早議閩越立君之事,以安撫民心,穩定下國。”

劉徹微微點頭道:“朕知道了。使君且回驛館休息,聽候回音。”

看著使者被黃門帶出殿外,劉徹收回目光,再次端詳麵前的人頭,問道:“眾卿中可有認識騶郢的?”

嚴助出列仔細地察看了已經變得青紫的人頭,奏道:“上次騶郢出兵東甌,臣奉旨出征,曾經向騶郢宣示過朝廷諭旨,臣見過他,就是這副模樣。”

“餘善奏請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朕允準他為閩越國王。但古人雲,君者,民之影也。這餘善是怎樣的人朕不了解,眾卿以為如何,盡可暢所欲言。”

衛青這時又說道:“韓安國大人就此事亦有奏章,恭請陛下聖覽。”

劉徹接過奏章,大略瀏覽一番,看那文采,就知道是出自司馬相如之手。

大農令臣韓安國上疏皇帝陛下:

臣奉旨南下,一路關山,麗日炳耀,皇上聖威,震撼東南。諸藩聞之,紛紛歸服。騶郢愚鈍,不諳大勢,背誓約而逆行,恃強勢而淩弱,擲百姓於水火,使聖土而蒙垢。身死名裂,罪有應得。

前次臣曾奏明皇上,餘善事變,勢所必然;欲立為王,意圖昭然。然則,以臣觀之,騶醜懦弱,難服眾望;餘善梟雄,恣意多變,身雖臣服,而心未必不懷叵測;言必忠於朝廷,而行未必不貳。陛下經略東南,事關大漢社稷,臣不勝惴惴,請皇上明示……

收起奏章,劉徹並不急於說話,而是將目光投向群臣,問道:“眾卿怎麽不說話呢?”

田蚡立即上前道:“當初為了執行皇上‘圍而不滅,退兵為上’的旨意,王大人和韓大人派遣使者與衛青一起策反餘善,約定事成之後,奏請朝廷允準立餘善為閩越王,臣以為此事關係我朝信譽,還請皇上明察。”

劉徹將詢問的目光轉向衛青道:“前次的奏章朕早已看過,朕現在要的是處置之策。”

“皇上,此次餘善發動兵變誅殺騶郢,確實功在朝廷,利在社稷,不過……”衛青頓了頓,接著道,“餘善已在兵變當日自立為王……”

“豈有此理!”劉徹臉色頓時嚴肅起來,“雖說閩越乃蠻夷之地,然也是大漢天下,不經朝廷允準,豈可自立為王?眾位愛卿……”劉徹從案旁站了起來,拂動衣袖,“況且本朝祖製,向來是立嫡不立庶。朕有意立騶郢嫡孫騶醜為王,不知眾卿以為如何?”

“皇上聖明!”田蚡立刻附和道。大臣們追隨著田蚡的聲音,紛紛表示立騶醜為王最是恰當不過,隻有韓嫣與嚴助沒有說話。

從建元元年賢良對策時起,嚴助的幹練和多思給劉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朝廷每有大事,劉徹總希望能從他那裏聽到真知灼見;而韓嫣與他平日裏更是無話不說,現在這兩人保持沉默,這便不能不引起劉徹的注意。

“韓嫣!嚴助!”

“臣在!”

“你等為何沉默不語?”

“臣……”嚴助欲言而囁嚅,將後半截話咽了回去。

劉徹便越發地不快了,聲音略帶不滿道:“愛卿平日可不是這樣的!”

嚴助沉思片刻,才輕輕地撩起衣袖,緩緩地用笏板遮住麵上的表情,盡量讓自己的心境平靜下來。他之所以如此謹慎,是因為今日的皇上已沒有誰能夠約束他的性格和情感,這使得嚴助不能不選擇恰當的句子來表明自己的看法。

“立繇君騶醜為閩越王,既是皇上的深謀遠慮,又是我朝祖製之要旨。不過……”嚴助有意放慢了說話的速度,“皇上若是立繇君為王,必先考慮如何安撫餘善。否則,他心中不服,日後必生禍亂,免不了我軍又要遠途奔襲。”

“嚴大人所言極是。”韓嫣接過嚴助的話,“況且,餘善因為讓閩越國百姓免遭了一場戰亂,目前在國內威信如日中天,正因為這個原因,韓安國大人才答應奏明朝廷,給予其應有的地位。故臣以為,皇上對閩越立誰為君還應從長計議,三思為妥。”

“衛青!你怎麽看呢?”

衛青沒有想到皇上會點名要他說話。在陳述了南國戰事之後,他本來是等待三公九卿與皇上的決策的。他明白,在這樣的場合他沒有說話的資格。現在,皇上既然點了自己的名,他就沒有理由再保持沉默。

“依微臣看來……”他抬眼環顧了周圍,見大臣們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心情就平靜多了,“此次閩越兵變,乃是其國內王位之爭與我軍壓境雙重原因釀成。餘善覬覦王位,蓄謀已久,隻是沒有機會。而騶郢背離誓約,擅自興兵,正好讓他找到了誅殺騶郢的借口。故臣以為,對餘善既不可小視,亦不可放縱。小視會釀成新的戰亂,放縱會重蹈騶郢的覆轍。”

“衛青之言,正合朕意。”劉徹點了點頭,韓安國奏章所言之難也在於此,而衛青的陳奏,又引起他的注意。看來,這次欽點衛青出征沒有錯。

衛青思考縝密,言辭清晰,在劉徹麵前展示了不凡的才幹,也進一步延長了他的思緒:“像餘善這樣的人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既然敢背主弑君,也不會甘居於大漢之下,遲早還是要分庭抗禮的,不知皇上該如何處置呢?”

劉徹把臉轉向田蚡,問道:“丞相可有良策?”

“這個麽?”田蚡沉吟著,思考著怎麽應對。昨夜他與劉陵的**雲雨,此刻還沒有從溫柔鄉中走出來。

劉陵是魔鬼,是精靈,每次都讓田蚡神魂顛倒,不辨東西。

而且每一次她也都不白讓他上床,總是要有所獲。朝廷的許多秘聞,就這樣源源不斷地送到了淮南國。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她要田蚡說服皇上把閩越國交與淮南王監視。田蚡也明白,這樣等於是給劉安多了一份策應的力量。

但是,田蚡更清楚劉徹的性格,他從來就沒有滿意過自己的處事。隻不過礙於太後的情麵才不得不有所顧忌。現在,皇上要他說話,他不能不用一種試探的口氣揣摩劉徹的心思。

他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轉了轉,開始說話了:“衛青之言,切中要害。然臣以為,長安之去閩越,迢迢千裏。臣恐鞭長莫及,倒不如讓他做個閩越王,然後詔令淮南王監視,豈不兩便……”

“罷了!”劉徹對田蚡的發言表示了極大的不悅,憤然打斷道,“讓他們沆瀣一氣麽?讓他們重演七國之亂麽?讓朕的那位叔父再添羽翼麽?朕就知道丞相拿不出像樣的主張。作為當朝宰輔,不為朝廷著想,卻處處為他人張目,何以表率群臣,振興綱紀呢?”

田蚡很尷尬,便低下頭不敢再看劉徹的目光,可劉徹聲音卻如黃鍾大呂震動著他的耳膜:“眾位愛卿!朕自即位以來,致力於大漢一統,豈能縱虎肆虐。朕記得七國之亂後,先帝將吳地一分為三,朕看此法也合於閩越國現狀……”

劉徹的聲音停頓了一下,聲音中便多了烈烈霸氣——他是在作決定,而不是征詢朝臣們的意見:“傳朕旨意,立繇君為閩越王,立餘善為東越王。兩國並處,不可相擾。”

包括田蚡、韓嫣和嚴助在內的數十名重臣都沒有想到皇上會將一個偌大的閩越國一分為二。但是他們都知道,一旦這樣的格局成為現實,閩越國便再也沒有力量對周圍的小國揮舞兵戈了。

汲黯因為進京不久,對平定閩越戰亂的事情不大了解,因而說話很慎重。但此次皇上的話剛一出口,他的情感就又一次受到強烈衝擊。他覺得將閩越國一分為二隻是一個開始,以後皇上一定會用同樣的方法去處置諸侯與朝廷的關係。

但當大家的思緒還沉浸在皇上的決策中時,劉徹的聲音又在他們耳邊響了起來。

“傳朕旨意,詔令韓安國、王恢班師。”

“諾。”

劉徹的思緒如滔滔大江,前浪剛剛回落,後浪又波瀾迭起,幾乎沒有大臣們喘息的機會。

“嚴助聽旨。”

“臣在!”

“朕令你即日出京,諭意南越王趙胡,此次漢軍南下,實乃為解南越之圍。而今彼國轉危為安,朕欲與他會於長安,催他速來長安。回京途中,你轉道淮南,說明朕此次用兵之意。”

“臣該如何對淮南王陳詞,請皇上明示?”

劉徹眉宇間流過一絲極不易覺察的輕蔑與狡黠,而口中傳達出來的意思卻是非常的謙恭和大度——

朕已明白,兵固凶器,明主所重出也。然自五帝三王,禁暴除亂,不用兵者,未之聞也。漢為天下之宗,操生殺之柄,以製海內之命,危者望安,亂者卬治。然今閩越王狠戾不仁,所為甚多不義,又舉兵侵淩百越,並兼鄰國,以為暴強,陰計奇策,入燔潯陽樓船,欲招會稽之地,以踐勾踐之跡。朕為萬民安危久遠之計,乃發會稽、豫章之兵。我軍一路南下,廣布盛德,誅而不伐,焉有苦於百姓士卒乎?故遣兩將屯於境上,震威武,揚聲鄉,屯曾未會,天誘其衷,閩王殞命。此一舉,不挫一兵之鋒,不用一卒之死,而閩王伏誅,南越被澤,威震暴王,義存危國。此則深計遠慮之所出也。事效見前,乃使你來諭意於王。

“臣明白了,臣不日即赴南越和淮南。”

劉徹天馬行空的思緒讓田蚡再次遭到了細柳營那樣的尷尬,他害怕皇上再說出難聽的話來。於是著急尋找能夠平息皇上情緒的條陳,他出列稟奏道:“前日番陽令唐蒙來京,說到西南夷中,夜郎最大。南越國常與之交易通貨,卻不能使其臣服。依臣之意,不如派一使者,前往諭意,宣示皇上聖德,使之內附。”

劉徹點了點頭,心想朝議半日,這話總算說到點子上了。隨即問道:“唐蒙何在?”

“正在塾門候旨。”

“宣唐蒙。”

不一刻,唐蒙便進殿來了。

劉徹道:“丞相奏請在夜郎置吏事,你可將夜郎國情簡要奏來。”

遠在西南邊陲的唐蒙,雖然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麵聖,但他看到劉徹英氣勃勃,卻也十分隨和時,心裏便輕鬆了許多。遂將夜郎國的地理、人口、風俗一一道來。末了他建議道:“臣聞夜郎有精兵十萬,浮船牂牁,出其不意,此製粵一奇也。故臣以為,以大漢之強,巴蜀之饒,通夜郎道,使之置吏內附,甚易!”

唐蒙侃侃而談,有條不紊,劉徹聽著,胸中關於西南一統的思路也愈來愈清晰。待唐蒙稟奏完畢,劉徹興奮地站起來,對著丹墀內高聲道:“唐蒙!”

“臣在!”

“朕封你為中郎將,將千人,食重萬人,從巴符關入,諭以威德,約為置吏,使其子為令……這樣一來,朕的那位皇叔大可高枕無憂了吧!哈哈哈……”

劉徹自信的笑聲在未央宮經久不息,大臣們都被這種舉重若輕的風度所感染,情不自禁地呼出“皇上聖明”的喊聲。

劉徹的思緒就像大江東去,一波剛平,一浪又起:“宗正和典屬國來了麽?與匈奴和親一事辦理得如何了?”

典屬國上前奏道:“按皇上旨意,已選了魯王的翁主和親匈奴,宗正寺已派遣使者前往魯國,轉達朝廷的旨意。”

“好!她既是代表大漢,朕就封她怡和公主,亦為朕之義女,食邑五百戶如何?”

典屬國說道:“皇上封賜,不僅彌補了魯王當初引薦申公的尷尬,更體現了皇恩浩**。”

“不僅如此!朕還要像當年父皇送隆慮姐姐那樣,送怡和公主出京,此事就由宗正寺去辦。”

“諾。”

隨著一聲“退朝”,大臣們的腳步漸漸遠去,劉徹一改威嚴和肅穆的形象,恢複了青春的激揚和浪漫,他一邊走,一邊朝衛青喊道:“衛青!衛青!”

待衛青反應過來是皇上在叫他時,劉徹已經站到他的麵前了。不由分說,劉徹拉起衛青的手,就向外走去。

“皇上!您這是……”衛青一臉疑惑。

“傻瓜!去看你的姐姐呀!”劉徹的腳步是輕鬆的,與衛青一起登上車駕的表情是親熱的。

包桑見狀,忙向著伺候在殿外的黃門和宮娥們喊道:“起駕丹景台!”

但是這情景,是如此強烈地撞擊了一個人的心。

韓嫣呆呆地站在司馬道旁,看著劉徹的車駕呼呼地從眼前而過,似乎忘記了他的存在,隻把一種失落的情緒留在他的心底。

自從有了衛子夫之後,皇上再也沒有與他同榻而臥,做竟宵晤談,而這樣的日子將再也不複回來了。一陣秋風掠過,韓嫣覺得今年的秋天去得太早,而冬天已在不知不覺中臨近長安了。

想想也是,李廣、程不識浴血邊關,最終不過當了未央宮、長樂宮衛尉;嚴助憑借滿腹經綸,屢次奉旨出使,至今仍是個中大夫;董仲舒才冠儒林,卻至今在諸侯國為相。他憑什麽做到了上大夫的高位呢?就是憑著為皇上找到了流落鄉間的姐姐,憑著能與皇上同榻而臥,憑著能陪皇上到上林苑遊獵。

前不久,江都王劉建來京朝覲,竟在前往上林苑的道上誤將韓嫣的馬隊當作皇上,命令隨從,伏謁道旁。試問當今朝臣中,誰有這樣的威風呢?每每想起這些,韓嫣就無法遏止對往昔的懷念。

現在,韓嫣站在司馬道上,遠望皇上拉著衛青的背影,開始調整自己的思路和情緒。是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況他是風流倜儻的皇上呢?自己就是與皇上再親近,終究是個男人。而作為男人,他也需要女人啊!

而不久前一次偶然的相遇,那個永巷的黃門悄悄領他進了後宮的隱秘處——黃門這樣做當然不是沒有目的,他希望韓嫣能夠在包桑麵前多多美言,能讓他脫離這永遠見不到皇上的所在。

走過長長的巷道,進入宮女的居所,他的眼睛都發直了。他根本想不到,在每日簇擁著皇上的妃嬪之外,還有這麽多也許今生都無法看到皇上的女人們。她們一個個秀色可餐,風姿翩翩,僅僅因為無緣而隻能靠“女紅”度日,而且住得還如此的擁擠。

黃門在讓他“飽餐”一番“秀色”之後,引他到旁邊一室中小坐。韓嫣問道:“她們當初不都是被選進宮來的麽?為何落到如此地步?”

“大人有所不知,雖說皇宮每年都要選‘美女’進宮,卻不是每個人都有衛子夫那樣的好運,大多就隻有在永巷待著,直到白頭。”

韓嫣不禁欷歔感歎,卻又不能多說什麽,遂又問道:“這永巷還住些什麽人?”

“那些失寵待罪的妃嬪也住在這裏。”說著他又壓低聲音告訴韓嫣,當初栗姬就是被囚禁在離這兒不遠的一座宮室內鬱鬱而死的。

“這事絕不能讓外人知道,否則,小人乃至掖庭令都會沒命了。”

看著韓嫣點了點頭,黃門又道:“大人稍坐,咱家去去就來。”

“公公請便,本官略坐片刻就走。”

黃門去了不一會兒,就引著一位宮女進來了。看這女子,年不過二八,卻是弱柳細腰,見了韓嫣,也是彬彬有禮,比起上林苑中的女子更加風韻可人。黃門已從韓嫣的目光中讀出了一種燥熱和不安,便悄悄地帶上門出去了。

那是一段多麽令人銷魂的時光啊!一個失意的男人與一位期盼雨露的女人如膠似漆地纏繞在一起,韓嫣忘了一切傷感和煩惱,把一個男人的雄健和勃然呈現在一個孤獨的女人麵前。他在**一瞬間才覺得,隻有這時候,他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再後來,他賄賂了掖庭令,獲得了永巷“通籍”,頻頻地光顧這男人的“禁地”,他說不清這到底是一種放縱、消沉還是出於對那些囚徒一般女人的悲憫。他絕不重複與某一位女人廝守,而是每隔幾天,都會有一位新的女子投進他的懷抱。

在遭受了孤獨和冷落之後,他去永巷的欲望就更加強烈。現在,韓嫣悄悄地順著宮牆旁的樹叢,進了臨池觀的大門。

黃門笑著迎接韓嫣:“大人請稍候,咱家今天為大人找一位江南女子,那可是清水芙蓉啊!”

韓嫣搞不清楚,黃門是用了什麽法子將這女人喚來的,他也不願意去想這些。他的手緩緩地摩挲著女人細膩的肌膚,這種看似輕微的撫摸卻比魯莽的占有更能燃起女人心頭熊熊的欲火。

女人腰肢劇烈地起伏、顫動,狂熱而熟練地迎接著男人對玄牝之門的刺入,她急促的喘息撩撥著男人的心性。兩團白花花的肉體很快地纏繞、擁抱、**。隻有在這時候,那司馬道上的孤寂和失落才從韓嫣的意識中遠去。

可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樂極生悲的命運就在他們即將進入**的時候降臨了。從外麵傳來長樂宮衛尉程不識的聲音:“請問公公,這後宮禁地何來男人的聲音?”

韓嫣頓時慌了手腳,程不識的出現,讓他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

程不識披甲戴盔,腰挎寶劍,而聲音卻是平靜的。他嚴格遵守了宮廷的規矩,隔著緊閉的門說話。他似乎對裏麵所發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隻是重複著太後的口諭,卻不曾再向前邁近一步。室內的韓嫣整個地軟癱了……

程不識很耐心地等待著,在估計女人已經穿好衣裳的時候,他卻以一種近乎輕蔑的口氣對著室內說道:“韓大人,不必躲避了,還是出來隨我去見太後吧!”

韓嫣耷拉著頭顱,衣衫不整地出了永巷。隻見長長的巷道上,布滿了長信殿的禁衛,韓嫣“咯噔”一下,心裏悔道:“完了!一切都結束了。”

……

丹景台現在每天都是麗日高照,一場圍繞出宮人的風波讓衛子夫獲得了更多地恩寵。這種愛滋養出來的美,是宮廷任何補品和脂粉都無法彌補的。衛子夫的眉宇、臉頰生出搖曳的風韻。那皮膚白皙中透著嫣紅,被從幔帳外透進來的陽光映得光彩熠熠。

當宮娥們扶著衛子夫麵對著梳妝台時,就從銅鏡裏看到一張豐潤、青春的麵容。春香十分驚異上蒼的造化,把世間的美都給了衛子夫。

其實,衛子夫不像皇後那樣濃妝豔抹,每一次臨窗理容,她都吩咐宮娥們不可矯飾。她更注重內修,不願意給人留下徒有花容的印象。現在,當太陽懶懶的爬上窗欞的時候,衛子夫已經靜坐看書一個時辰了。皇上打理朝政的時候,也是她最安靜的時候。可她沒有想到,這種安靜被一個聲音打斷了。

“夫人!你看看,朕給你帶誰來了?”沒等包桑傳話,劉徹一進丹景台就喊道。

衛子夫忙放下手中的竹簡,誠惶誠恐地帶著宮娥們接駕。

劉徹扶起衛子夫道:“你看看,誰來了?”

哦!是青兒,青兒。衛子夫心裏直笑,眼角卻湧出了淚花。南國之行,衛青黑了,瘦了。

有皇上在,姐弟私話不便。衛子夫隻是站在皇上一邊道:“你有今日,皆因皇上提拔。你一定要竭力效忠朝廷,才不負皇上厚望。”

劉徹笑了笑,接過衛子夫的話道:“此次出兵閩越,朕令他隨大農令南下,就是為了給他曆練的機會。”

劉徹絲毫不掩飾對衛青的喜歡,說韓安國在奏折中也對他多有褒揚,他也有意今後將期門軍交給衛青。衛青聽了這些話之後便不好意思了,趕緊道:“臣見識淺薄,若非韓將軍處處提示,哪裏會有什麽功勞?”

劉徹就喜歡衛青這一點,他從來不恃寵而驕,外戚如果都能像他這樣不攀附,何愁新政不能有所建樹?

“朕從來是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你須謹言慎行,有所作為,才能平息別人的非議。”

衛子夫了解皇上因為田蚡而屢屢同太後發生齟齬,就更加體味到皇上的用心,她看了看衛青道:“你要時刻記著皇上的告誡,清楚自己做的事情。”

看看時間不早了,衛子夫又問道:“你回京之後,可否去看過公主?”

“臣弟本打算今日早朝後就去,隻是……”

“公主有恩於我家,沒齒都不可忘。”

衛青何其聰明,立即領悟了姐姐的意思。是呀!皇上都帶自己來看姐姐了,自己卻在盤桓徘徊,這太不應該了。想到這,衛青站了起來,向皇上與衛子夫施了一禮道:“那臣先告退了。”

“他今後必有大作為。”看著衛青的背影,劉徹若有所思地說道。

“皇上不可寵著他,要對他多加曆練。”

說到平陽公主,衛子夫頓然覺得自己也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她了。索性明日與衛青一起去平陽府吧。她心裏這樣想著。

“皇上,臣妾明日想去看看公主。”她悠悠道。

但劉徹沒有再去回答她,他的心早已被衛子夫衣袖中散發的香氣撩撥得心猿意馬,他從後麵抱起衛子夫就向臥榻走去。

“朕的美人兒,你要急死朕麽?”劉徹的胡須貼著衛子夫的嘴唇,一種癢癢的酥。

“皇上……”衛子夫喘息著閉上了眼睛。

……

平陽公主睜開惺忪的睡眼,陽光透過碩大的窗戶,正好照在她的臉上。想想昨夜的夢境,她就禁不住長歎——那是悠長、纏綿的氣息,久在她身邊的丫鬟們都明白,公主此刻的心境一定是百結纏繞的。她們隻能躡手躡腳地進進出出,生怕驚擾了她。

平陽公主伸了伸胳膊,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在血液間彌漫,這是從愛的**中走出來的女人特有的反應。很困倦,卻不是勞累的困倦。筋骨酸酸的,透著難以名狀的舒坦。現在回想起來,那夢是多麽令人眷戀,她甚至埋怨窗外的鳥兒何其多事,不該驚擾了她的酣夢。

她和衛青相依相偎,躺在花叢中,秋風帶著**的芬芳輕輕地撫著他們的臉頰,秋雲緩緩地落在山坡上,覆蓋了兩個青春的軀體,隱藏了女人婉柔的羞澀;秋草在他們身下悠悠地顫動——這是屬於相愛男女獨有的空間和時間。

她完全被衛青的魅力征服了,小羊羔一樣地歪在他的懷抱裏。她水波瀲灩的目光靜靜地看著衛青,早已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她隻認為自己是一個女人,一個需要男人嗬護和珍愛的女人,而衛青就是能讓她動心銷魂的男人,值得她為之付出、為之牽掛的男人。

山風乍起,衛青迎風而立,仰天長嘯,大丈夫生當為人傑……他仗劍向著雲海深處奔去,漸漸地遠了,遠了……

她望著厚厚的灰色雲層,絕望地喊道:“衛青……衛青……”

她就這樣醒了,隻覺得臉上潮紅,身體鬆軟軟的。

“翡翠……翡翠!”公主隔著帷帳輕輕地喊道。

丫鬟翡翠急忙撩開帷帳,看見了坐在榻上的公主:“奴婢在。”

“剛才我做夢了麽?夢中都說些什麽?”

“奴婢什麽也沒有聽見,隻聽見公主甜蜜的氣息。”翡翠怎麽可能沒有聽見平陽公主的呼喚呢?可是她敢說麽?要是公主發現身邊的人窺見了她的秘密,那還有命麽?

“真的?真是這樣的麽?”

“真的!奴婢不敢說謊。”

“侯爺呢?”

“出去了。說是其他幾位侯爺邀他一起去遊獵,大概有幾天才能回來。”

“嗯!知道了。”

於是,翡翠開始為平陽公主梳妝打扮。臨窗而坐,銅鏡裏映出她的臉龐,顯然,她昨夜沒有睡好,臉色有些灰暗,皮膚也不及早年光潤了。

為平陽公主梳著頭發的翡翠明白,這兩年公主心境十分不好,身邊雖然有侯爺守著,可他如同一個廢人,公主與守寡沒有什麽兩樣。多少個夜晚,她都聽見公主在**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雖說公主脾氣無常,難以捉摸,但翡翠還是為她傷感,像她這個年齡的女人,怎麽可以沒有男人的嗬護呢?但翡翠能夠做到的,就是用脂粉去掩飾公主臉上的滄桑。

“公主!今天梳個什麽樣的發髻呢?”

“老了!隨意吧。”

“那翡翠就為公主梳個螺髻怎麽樣?”

“也好。”

於是翡翠將平陽公主濃密的黑發用絲線分股攏結,然後精心地盤,細心地疊,一層層地螺旋襯托出公主俏麗的臉龐。敷粉修麵,描黛施丹,銅鏡裏的公主就立時嬌豔潤澤,光彩照人了。

在她們梳妝打扮的當兒,窗外傳來清脆的鳥叫,翡翠抬了抬眼,驚喜地叫道:“公主!您看!”平陽公主順著翡翠的手望去,隻見臨窗一株桂樹上站著兩隻喜鵲,正嘰嘰喳喳地說話。

翡翠的杏眼霎時充滿了笑意,說道:“公主!今天注定有貴人來了。”

話音剛落,府令就匆匆忙忙跑到了門外,說衛子夫帶著衛青到府上來拜望了,車駕已經到了門外。

“什麽?他們來了?”公主“哦”的一聲,忽然身體就軟了,有一種莫名的慌亂。她說不清一個曾在身邊做騎奴的衛青,如今卻如此讓她忐忑不安,臉熱心跳了。直到翡翠輕輕地呼喚她時,她才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要府令快去迎接,自己隨後就到。她有意沒有提衛青的名字,可她在心裏在輕輕地呼喚:“你終於回來了,可知我這些日子是怎樣牽掛你啊!”

此刻,公主的眼裏有的盡是快意和溫柔。她借口夫人到來,不知該穿什麽樣的衣服去見麵,把征求的目光投向了翡翠。

“快替我找找,什麽樣的衣服合適出去呢?”

翡翠拿出一件,公主搖搖頭,說太老氣;再拿出一件,公主還是搖搖頭,說太豔麗;又拿出一件,公主還是搖搖頭,說太淡了。翡翠於是就明白公主的心思,她要將一個年輕的自己展現在衛青麵前。

最後,翡翠拿出一件玫瑰紅的曲裾深衣,寬大的衣袖和長長的裙裾,緊束的腰帶,襯托出公主的纖纖細腰,益發顯出她的風姿綽綽,豔若芙蓉……翡翠拿著銅鏡前後地照了照,直到她滿意地笑了……

當平陽公主蓮步輕移地來到客廳時,衛子夫和衛青就急忙上前參拜。

平陽公主急忙上前扶起姐弟倆,問道:“妹妹到宮中也有些年頭了吧?”

“嗯,如今算來已經五年了。”

“進了丹景台,你就把姐姐忘了?”

“沒有公主,就沒有子夫的今天,公主如此大恩,子夫怎敢忘呢?”

“本宮就說嘛,今後還要靠妹妹在皇上麵前美言呢?”說著平陽公主就拉起了衛子夫的手,肩膀也漸漸地靠近了,低聲問道,“她再沒有難為妹妹吧!”

衛子夫搖了搖頭,她知道平陽公主指的是皇後。

“那個女人,不就仗著太皇太後的勢麽?如今太皇太後走了,她要是再懷不上皇上的龍種,本宮看遲早還是要被廢掉的。你說是不是呢?妹妹。”

衛子夫沒有接公主的話,這樣的話題太敏感,她有些承受不起,隻有保持沉默。至於衛青,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這樣的場合,他也隻有聽的份兒。

平陽公主不管這些,她隻圖自己說著痛快,進一步將話題深入。

“說到生皇子,妹妹也進宮了幾年,怎麽也……”看看衛青在身旁,公主打住了話題。衛子夫隻能訕訕地笑了笑,近來不少人都關心起這事情,讓她有些不好意思。

“這樣的事情,可遇而不可求,子夫……”

不知道這話該如何說,衛子夫便轉移了話題,向公主問道:“子夫許久沒有回府上了,不知道那些姐妹可好?”

“妹妹進了宮,給她們做了樣子,現今她們都勤快著呢!要不,本宮帶妹妹到後麵去看看?”

衛子夫趕忙施禮謝道:“子夫怎麽敢勞駕公主呢?青兒在府上一場,蒙公主關照,才得以有今天。這次從會稽回來,就想來拜望公主。還是翡翠妹妹帶子夫去轉轉,讓青兒陪公主說說話吧。”說罷,衛子夫徑自和翡翠出了客廳。

現在,偌大的客廳就剩下衛青和平陽公主兩人。兩雙眼睛癡癡地望著,一時倒無話可說。良久,還是公主打破了沉默,幽幽道:“回來了?”

“嗯,衛青回來了。”

“誰要你說這些呢?”平陽公主嗔怪地說了一聲,她目光掠過衛青的額頭,心疼道,“你瘦了,也黑了。”

“多謝公主掛念!”衛青除了這樣回答,選不出更加符合自己身份的話語。之後,他便又規規矩矩站在那裏。

可在公主朦朧的意識裏,一切都正在衝破往日尊卑的束縛。她多麽想勇敢地向前邁出一步,隻要邁出這步,那皇室貴胄的傲岸,那金枝玉葉的矜持,頃刻間就會顯得多麽無所謂。然而,她沒有。

她希望在衛青的眼中,自己就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一個讓他心儀的女人,她已經做好了迎接這種情感衝擊的準備,隻要衛青越過了心底的羈絆,她就會像街巷閭裏的百姓一樣地依偎在他的懷抱裏。但事實是,誰也沒有勇氣打破這種沉默。

這也許就是愛,誰都能夠讀出對方眸子裏的波瀾,卻依然在徘徊;這也許就是愛,誰都能感覺得到對方的心跳,卻無法敞開彼此的心扉;這也許就是愛,折磨著女人的情,也折磨著男人的愛,讓人語無倫次,讓人無法擺脫。

衛青很自責,在心裏責問自己:你是幹什麽來了?你不是要向公主問安麽?這是怎麽了?

於是,他鼓起勇氣問道:“在衛青不在這段日子裏,公主還好吧?”

這句話如放在別時別處,也許就是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問候,然而此刻卻催下了平陽公主壓抑許久的淚水,晶瑩的淚滴順著眼角淌了下來。

“好什麽呀?這府上的一切你了如指掌,我究竟過的什麽日子,你會不明白?”平陽公主淚眼婆娑地望著衛青,幽幽道,“我雖貴為公主,可也是一個女人啊!”

“衛青明白公主的苦處,也深知公主的心思。”

“真的麽?”公主含笑的淚眼直勾勾地看著衛青,腳步情不自禁地移動,在衛青麵前站定了。她可以清晰地聞見他身上誘人的男人氣息,公主輕輕地合上眼睛,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滋潤成一道黑色的迷人的線。

“衛青!我要你……我……”平陽公主踮起腳尖,狂吻著衛青的額頭和脖頸,香味從男人的鼻翼沁入心脾。

“公主!你不能……”

“我不管……我受夠了……我就要你……”

“公主!您聽衛青說。”衛青輕輕地推開公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公主,您這樣就折殺衛青了。”

公主的臉“刷”的沉了下來,潮紅的血色消退,冷冷地瞅著衛青道:“你是輕視我麽?”

“衛青不敢!”

“那到底是為何?說……”

……

“你啞巴了?”

“公主……”衛青抬起頭,望著她難堪而又惱怒的眼睛道,“衛青明白公主的苦心,承蒙公主抬愛,衛青不勝榮幸。可現今衛青隻是區區一介武夫,一個小小的典護軍,又怎麽能配得上公主呢?衛青一心想建功立業,報效陛下。待來日爵祿高登,定不負公主一片深情……”說罷,頭深深地低下,久久不敢直麵公主的凝望。

“唉!你呀!”公主的手顫抖了,嫩筍一樣的纖指指著衛青的額頭,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但衛青的一番話讓她冷靜多了,也許他是對的。自己身邊不是還有一個形同廢人的丈夫麽?怎麽能希圖他走近你的身邊呢?你又怎麽能奢望與他鸞鳳和鳴呢?她收回手勢,輕柔地撫摸著衛青的頭發,喃喃自語道:“我等著你……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轉眼就是十月,大漢新的一年開始了。

眼看著和親啟程的日子一天天趨近,吐突狐塗的心也更加不安了,他覺得如果把本該對漢皇說的話藏在心裏而離開長安的話,那麽他將會帶著一種沉重的心情返回大漠。

一個月來,他時而在典屬國的陪同下,拜謁高帝、文、景的宗廟,領略三代之風;時而被田蚡引領,去明堂聆聽博士們的爭論;時而又被禦史大夫邀請到上林苑狩獵。特別是衛青等人登門詢問匈奴的風俗和諸多事情,這讓他從中感受到大漢的虛懷若穀。而皇上對和親的重視,更使他看到兩個民族之間久違的和睦之意,他多麽希望匈奴能有更多的人來中原看看……

可是,直到現在,他都嚴格地遵照單於的旨意,沒有向漢朝吐露過一點關於張騫的消息。有幾次話到嘴邊,他又收回去了。眼看著再有兩天就要離開長安了,朝廷的盛大歡送儀式正緊鑼密鼓的籌備著——那從橫門直搭到鹹陽原頭的彩門、那崛起在橫門外的高台、那每日加緊排練的樂舞與離開草原前隆慮閼氏的叮囑,一次一次地叩問他的良知。昨夜,田蚡又為他舉辦了餞行宴會,雖然好酒醉人,然而他卻失眠了。

不!這絕不是背叛。他一次次地提醒自己,又一次次地又加以否定。他最終做出了決定,要借向皇帝辭行的機會,說出關於張騫的消息。

“皇上在殿內等候兩位呢!”包桑笑容可掬地迎上來說道。田蚡在前麵引導,吐突狐塗很謹慎,而又腳步輕輕地進了大殿。劉徹正在埋頭批閱奏章,他濃黑的眉毛凝結在一起,全神貫注的神情營造出一種嚴肅的氣氛。

吐突狐塗低聲向田蚡問道:“皇帝每日都這樣專注麽?”

“當然!皇上每日規定了批閱奏章的數目,完不成是不會安寢的。”田蚡答道。

劉徹在抬頭的一瞬間就看見了他們,他停下手中的筆,招呼大家坐下。他一臉溫和地問道:“使君在長安過得還好吧?”

“陛下,本使在京都月餘,親身感受了大漢的風俗淳樸,民豐物阜。縱觀了大漢天下,沃野千裏,山川險峻,真是風光無限啊!各位大臣也都是勤政廉潔,無敷衍塞責之徒,而陛下您則是雄才大略,胸懷九域,從諫如流。”

吐突狐塗會如此說話,是劉徹沒有想到的。他接著將話題轉到兩國關係上來:“本使向來以為,漢匈之間不該刀兵相見。此次長安之行,使本使更加確定,兩國之間不僅不要戰爭,更應和睦相處。”

田蚡在一旁聽著,內心有些不好意思,回想一個月以來,他私下裏接受了不少匈奴的銀器珍寶,便覺耳根發熱,好在劉徹談性正濃,所有的話鋒都在兩國關係上,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匈奴使者,並未在意田蚡臉上這些微妙的變化。

聽到這番話,劉徹很是吃驚。多年來,朝臣們都把匈奴描述成不懂禮儀的蠻夷形象,可這位左骨都侯的談吐,哪有一點野蠻人的影子呢?他欣然地表示對吐突狐塗意見讚同。

“使君所言,正合朕意。尤其是看了閼氏的信後,更堅定了朕和親的意願。”早年那種單純的仇恨,已被皇帝的胸襟取代了。

劉徹的一番話,如春風一般吹得吐突狐塗心裏十分清爽。他遂將閼氏在匈奴怎樣傳播大漢文明,怎樣一次次勸解單於熄滅對漢朝的戰火,又怎樣地受到匈奴臣民的尊敬等事情都一一告訴了劉徹。末了,吐突狐塗道:“閼氏還為皇上生了一名小外甥,名叫呼韓琅。”他還不露聲色地牽出了張騫等人的行蹤。

“若不是隆慮閼氏從中說情,張使君一行大概早已埋骨荒漠了。”

“哦!這麽說,張騫是真被扣留了?”

“說來慚愧。”吐突狐塗顯出幾分赧顏,“本來,本使一到長安就應該告訴陛下,可卻狐疑躑躅,以致今天才將實情稟奏,還請陛下見諒。”

“使君何必自責,使君彷徨遊移,自有道理,今天言明也是一樣!朕遣張騫出使西域,意在疏通往來,互通商貿,絕無刺探情報之意。這一點請使君回去後務必向單於陳明,並請單於善待我朝使者,早日放行,切莫口是心非,做出有損兩國和睦的事情。”

“好!從現在起,讓我們開啟漢匈修睦和諧的新篇章。朕今日就在宮中設宴,為使君餞行。就讓大漢的瓊漿和著匈奴的馬奶酒,一起澆灌兩國百姓的福祉吧!”

“皇上聖明!”田蚡、吐突狐塗和包桑幾乎在同時呼出一個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