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恨悠悠子嬰斷魂 火熊熊項羽焚城

酈商和牛良一回到灞上,顧不得休整,就前來請罪。他們跪倒在剛從鴻門歸來的劉邦麵前,請求治罪。

“末將盲目輕敵,不聽牛將軍勸阻,貿然出戰,給敵可乘之隙,請沛公治罪。”酈商抬起頭,眸子裏寫滿了悔恨和慚愧。

但牛良並不願意酈商把所有的責任都擔起來,他反複強調當時敵情突變,自己沒有遵照張先生臨行前的囑托好言勸阻,以致釀成敗局,如果要治罪,自己難脫幹係。

酈商撥了一把牛良的胳膊道:“我乃守關主將,牛將軍無須再言。”

兩人相持,這情景讓蕭何看見,不禁感慨,曆來有為些許小功爭執不休甚至不惜詆毀對方的,這二位倒好,千方百計將罪過往自己身上攬。再看看劉邦,正眯著一雙笑眼打量著他們。見蕭何來了,遂收住笑容問道:“丞督以為此事當如何處置?”

蕭何沉吟片刻後道:“依屬下觀之,函穀關乃項羽必得之,且敵我力量懸殊,關破乃遲早之事。兩位將軍是在接令之後才將函穀交於英布的。故而,罪責不在二位將軍。”

等蕭何話音落地,劉邦便起身來到兩位將軍麵前道:“丞督既如此說,我亦無歧見,二位起來吧。”

“主公!”酈商和牛良站了起來,望著劉邦,“謝主公寬恕之恩。”

“此事不必再追究。二位將軍且回營休整,我有要事與丞督商議。”劉邦現在最擔心的還是張良,在酈商、牛良退出後,他急不可待地問道,“子房回來了麽?”

“已派夏侯嬰去接了。主公單騎回歸,可謂膽識兼人。將士聞之,氣誌大增。”

“丞督之言過矣,若非子房運籌,樊噲驍勇,我豈能脫身,隻是這一回怕是連累了子房。”劉邦擺了擺手,說著話眼睛卻朝帳外瞅。

“主公但放寬心。”蕭何笑罷,指著營門口道,“看看!回來了。”

果然,張良與夏侯嬰同乘一輛車子進了營門,在他的後麵是曹窋率領的少年營百名輕騎。劉邦見狀,忙迎出帳外,隔老遠便情不自禁地喊著:“子房!你終於回來了。”接著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前去道,“我回營後,一直擔心項羽聽信範增讒言,會扣留子房。”

夏侯嬰在一旁笑道:“與子房之大謀相比,範增不過庸夫小計,何堪一論。”

幾個人進帳入座,侍衛送上茗茶,張良一路走得渴了,連飲兩杯才開口說話,將劉邦走後,他如何應對局麵緩緩敘來。當說到範增因劉邦走脫,發狠劍劈玉鬥時,蕭何拊掌大笑道:“夏侯兄說得對。如此城府,豈能成得大事?”

劉邦笑了笑,話題轉到日後的對策上來:“目今之勢,項羽四十萬大軍在側,稱王之約踐行無望,我軍久駐灞上,終歸成彼眼中之刺,必欲拔之而後快。日後我軍何去何從,諸位有何高見,不妨直言道來。”

張良聞言分析道:“在下將歸時曾探項羽口氣,他要項莊與項伯趕回彭城,向懷王提出封王之事,估計近期未必會有戰事。”

蕭何點了點頭道:“子房所言甚是,目今之計,屬下以為要做好三件事情:其一,嚴令我軍據守營寨,不可外出尋釁挑事;其二,對外廣傳擁戴項羽稱王消息,不授人以柄;其三,加緊研習關中及四周地形,為日後做準備。”

劉邦聽後,眉眼大開道:“丞督所言三事真乃當務之急。這些就交於丞督去辦,我兄劉喜閑著無事,不妨從旁協力。”

夏侯嬰一直聽大家說話,等到劉邦問自己的時候,他將一個棘手的問題提到大家麵前:“不知主公可否想過,子嬰父子該如何處置?”

劉邦一聽這話,忙道:“近日一直忙於應對項羽,現在看來,這果然是一件棘手之事。當初我不殺子嬰,乃在宣揚我軍仁義,可安撫百姓之心。結果卻被曹無傷誣陷,險些被項羽借故興師。到了現今這地步,我軍留之無益,執珪有何良策,不妨說與大家聽。”

夏侯嬰眨了眨眼睛道:“當初不殺乃上策,而今再殺,更非良策。依屬下之見,不如好生待之,勸其重歸鹹陽如何?”

張良聞言稱道:“執珪所言,在下甚是讚同。在下以為此時主公出麵已然不妥,還是依舊由酈先生出麵好言撫慰,勸其歸去。至於未來生死,則仰賴天運了。”

“不過依項羽往日作為,恐怕子嬰難逃一劫。屬下之意,不如將國璽交還子嬰,也許項羽念其主動交出傳國玉璽,會放他父子一條生路。”蕭何又道。

劉邦等人將這些事情商議妥帖,眼看日色已經過午,他命曹窋上了些酒菜,眾人就在大帳內吃完飯,隨後各執其事去了。

冬日天黑得早,申時剛過,晚霞就在西北方的終南山留下一縷胭脂紅,而夜幕卻是悄悄降臨了。軍營的燈火開始點燃,熊熊燃燒的火焰照耀著四周,一陣風來,來回巡邏的士卒身影被搖曳的燈火投射在地上,忽長忽短。天冷得出奇,隻有營帳內的炭火給人一息溫暖,而一角蒸騰的酒釀,正訴說著冬夜的漫長。

酈食其、子嬰父子與韓談就著炭火席地而坐,飲著悶酒打發時光。酈食其舉起酒卮敬道:“足下這些日子在沛公軍營粗茶淡飯,還習慣麽?”

子嬰忙舉酒回答:“亡國之君,承蒙沛公刀下留命,已是萬分感激,何敢有非分之想。這些日子在沛公營中,深感沛公度量如海,誌意廣大。隻是子嬰戴罪之身,無緣請見,請先生代我轉呈謝意。”

酈食其忙接過話道:“一定一定。”

曾為貴胄,今為階下囚,短短的幾個月,子嬰經曆了國殤、屈辱,對任何事情都分外敏感。他覺得酈食其今夜邀請自己飲酒定有緣由,因此放下酒卮後,他很平靜地問道:“先生今夜邀子嬰飲酒,不僅僅是出於驅寒取暖吧?”

酈食其心裏稱讚子嬰是個明白人,也就毫不拐彎抹角了,望著四人道:“想必足下也知道項羽大軍已進入關中,沛公擔心一旦開戰,會殃及足下與在座諸位。因此沛公決意將傳國玉璽還給足下,今夜就送你們四人回鹹陽,足下可將傳國玉璽獻與項羽,以求寬恕。”

子嬰“哦”了一聲,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命運再一次將子嬰父子推到漩渦中心,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營帳內靜極了,隻有外麵的風聲和巡邏士卒的腳步聲。韓談眼裏噙著渾濁的淚水,默默地看著子嬰父子;兩位公子聽說要回鹹陽,一臉的驚恐。他們都明白,鹹陽現在是一座空城,不可能再帶給自己什麽。難耐的寧靜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大約過去半個時辰,鼎鍋下的柴火半死不活地維持著餘熱之時,大公子終於無法再沉默了,他抬起頭憂傷地看著酈食其道:“先生能否告訴我等,此次回鹹陽沒有危機麽?”

聞言,善辯的酈食其顯得有些口吃了,他無法找到一個適當的詞句去描述這四個人的命運。可這職責落到自己頭上,再怎麽也無法繞過去。他對在一旁伺候的士卒道:“給每個人卮中倒滿酒,喝完這杯,我有話說。”

真乃天意,鼎鍋裏殘存的酒剛夠。

“諸位請飲。”酈食其將酒卮舉過眉頭,自己先幹了,隨後抹了抹唇邊的酒珠,將最後的話語從胸腔中擠了出來,“我雖然無法回答公子所問,可依我觀之,無論是項羽軍還是沛公軍皆是楚軍。沛公能為之,項將軍亦能為之。況乎傳國玉璽在手,項將軍定會以國事為重,善待各位。”酈食其明白不能再多說,便朝外麵喊道,“來人!”

一名曹掾應聲進來,酈食其要他傳話,由虎賁令周勃率輕騎二百送子嬰父子與韓談回鹹陽。

子嬰臉上水波不興,沒有任何表情。他起身向酈食其施了一禮,然後向外走去。兩位公子跟在後麵,默默無語。

韓談從入席的那一刻起始終沉默,在酈食其巧舌勸慰子嬰的過程中,他的腦際卻時不時重現劉邦初入鹹陽宮時的驚詫和沉迷。他相信隻要是人,就沒有不向往黼黻文章,美姬歌舞的。他已在心底打定主意,要再演一場項羽遊鹹陽宮,使他沉醉於宮苑。也許,這不失為救子嬰父子的一條良策……

“嗬嗬,我料定劉邦必將子嬰送回鹹陽。”在戲水岸邊的楚軍軍營,範增很有把握地說道。

項羽驚問道:“亞父為何如此肯定?”

範增起身撥了撥漸漸暗下去的木炭才道:“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劉邦當初入鹹陽拿住子嬰時,決然想不到上將軍會如此神速也進了關中。現今,留子嬰在軍營無異於留下禍根。他怎麽可能為一個亡國之君而不顧與上將軍的交情呢?”

“現在看來,曹無傷所言子嬰為相乃為虛言。不過,留一個亡國之君在軍營,足見其無社稷之懷,天下之誌。”項羽望著帳外幽幽的燈火又問,“我軍不日將進鹹陽,這個子嬰……”

“必誅之以安天下。”範增沒有任何的猶豫。

這話一出口就對了項羽的心思,他耿耿於懷的就是祖父項燕、叔父項梁亡於秦軍的家仇,他發誓要親手殺了皇帝,用其頭來祭奠列祖列宗。

“上將軍國仇家恨,老夫感同身受。可子嬰一區區親王,何勞上將軍親自動手。”

“哦?亞父不妨明言。”

“不是有章邯、司馬欣和董翳麽?此事最好由章邯出麵,彼乃秦朝九卿之一,由他處置子嬰,傳出去既可震懾秦之餘孽,又能為項氏雪仇,豈非一石二鳥?”

項羽雖然認為範增所言不無道理,可他仍然不能為親手殺了秦皇後人而遺憾:“我親手殺了,才解心頭之恨啊!”

“章邯殺之,與上將軍殺之何異?”

項羽便不再強辯。範增也不謙讓,直接將向章邯宣達命令的責任擔了起來。自從鴻門刺殺劉邦失手後,他總是將一些棘手的事情留給自己,生怕項羽臨到關頭又優柔寡斷。

章邯沒有任何異議。送範增出了營寨,他並沒有回帳,而是邁著散漫的步子沿著玉川河去了。關中今冬少雨,太陽暖暖地照著大地,田禾懶洋洋地望著藍天。道路上滿是塵土,人馬過去便揚起一陣煙塵。事情來得太突然,他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他是秦朝降將,現在卻要向秦皇子孫舉起屠刀。就是別人不說,他一想起來也臉紅膚熱。可他之所以接下了這帶刺的荊條,是因為自二十萬秦卒被殺後,他就失去了與項羽討價還價的資格,他真成了楚軍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他斷定如此狠毒的計策絕非出自項羽,必然是範增這個老兒提出的,他那雙眼睛總是狼一樣盯著他和司馬欣。

章邯當然也不是混沌之徒,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保住當初投降時項羽封王的承諾。他以進入關中需要為由,希望項羽撥一部分人馬給他:“老夫去日無多,一切皆為上將軍著想,請老先生體諒一二。”

沒想到範增竟答應了他的請求,兩人商定三日後進軍鹹陽,為楚軍先遣。

“老狐狸!”章邯輕蔑地撇了撇嘴,心裏發泄著對範增的不滿,就聽見耳邊傳來一聲“老將軍”的呼喚。哦!司馬欣也出來了。他告訴章邯,範增已傳達了項羽的命令,要他奔赴櫟陽。章邯“哦”了一聲,心道,這個老兒當麵怎麽不對我透露半字呢?

“借重君我,乃因楚與秦不兩立,有亡國之仇。項羽恐關中百姓仇之,我等自然要向他請兵,他自然不能不給。老將軍今番回京,不唯國之不存,大概家亦破了。”司馬欣長歎一聲。

三天以後,章邯帶著章平、司馬欣、董翳三人率領從項羽處借來的兵馬,分別向鹹陽、驪邑、高奴進發。

大軍到了戲水北岸,章邯向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惜別,言語之間充滿悲傷:“此次分手,關中一分為三。願翟王莫忘昔日戰場生死情誼,無生紛爭,更勿兵戎相見。”

司馬欣和董翳表示絕不與雍王為敵,況乎秦地初定,盜匪猖獗,當聯手除暴為要。

浩浩****的大軍走過渭橋,章邯立馬橋頭,舉目北顧,鹹陽的宮殿依舊矗立在冬日風中,但早已沒有了祥雲盤桓的王氣,看起來有些瑟縮和冷落;而由二階台的原畔上,曾經長達五裏地的冶鐵業、製陶業、燒轉業作坊,看不見一絲騰空環繞的煙火,無言地向天地訴說歲月的滄桑;由二階台逐漸登高,就到了秦皇當初每兼並一國,就仿其建築而積累成的“六國宮室”。當年被秦皇遷到這裏的六國貴族,不少人逃往故裏了。

章邯斷定子嬰不會住進鹹陽宮,他心灰意冷,必是戀著昔日的公子府邸。於是,他命令章平包圍子嬰府邸。

隨著章平一聲令下,楚軍嘩啦啦地向鹹陽宮東北方向而去,那裏就是昔日的親王府邸,子嬰的府邸在第二條街的深處。楚軍從西門進入,先封住了街西口;另一隊一路狂奔,到街東口布了崗哨。那些在劉邦軍撤出鹹陽後又回到舊地的豪紳和公子們,頓時被這陣勢嚇壞了,紛紛關了府門。

在十字街口,章邯與章平並馬而立,直到幾名校尉前來稟報,說已將整條街圍個水泄不通後,章邯才朝街中心那座高峨的府門揮了揮道:“進府。”

兩屯士卒在屯長率領下來到子嬰府邸,明晃晃的戰刀照得眼花。章平僅僅叩了兩下,府門就開了,從裏麵探出一張人臉問道:“你是何人?”

“我乃雍王麾下將軍章平,今日奉命前來擒拿子嬰。”說著,向身後的士卒揮了揮手,衝進了府邸。

章平直奔中庭,孰料不等他號令屬下動武,就見從裏邊走出一人來,正是子嬰。子嬰的鎮靜使章平有些意外,於是再度申明道:“本將軍奉雍王之命,前來捉拿亡國之君子嬰,快快束手就擒,免遭皮肉之苦!”

“雍王?誰是雍王?”

章邯從府門外進來,子嬰便明白了,但口裏卻道:“這不是少府大人麽?何時成了楚人的雍王了?”

章邯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幹咳兩聲道:“將死之人,還有何話可說?”

子嬰正要說話,就聽見身後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剛喊了兩聲就被絹帛堵了,隻聽見沉悶的“哼哼”聲。子嬰明白,兩位公子被捉拿了。他吩咐韓談捧出國璽道:“倘若我交了傳國玉璽,可否饒我兒子性命?”

章平從子嬰手中一把奪過玉璽,不無諷刺地說道:“亡國之君,有何資格討價還價?”

子嬰最後一點希望斷絕了,他沒有淚水,也沒有恐懼,伸出兩手對章邯道:“國之不存,我活著有何意思?願殺願剮,任由少府處置。”

章邯咬了咬牙道:“我與兄弟在前方浴血剿寇,你叔父胡亥將我一族三百餘人投進牢獄燒死,此仇不報,有何麵目立於天地間?”

聞言,子嬰麵如死灰:“二世非但有罪於少府,亦有罪於秦室。若非他聽信趙高讒言,大秦豈有今日?如果殺我能一泄將軍之憤,就請動手吧!”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子嬰這句話讓章邯多少有些感動,他也明白章氏一族蒙難與子嬰無關,可他畢竟是嬴氏遺脈。章邯從牙縫中擠出一絲冷笑道:“念你臨行之前尚有醒語,就留你個全屍,來人,賜子嬰父子各三尺白綾,送彼等走吧。”

“諾!”

……

子嬰留在嘴角的依稀笑意與圓睜的雙眼讓章邯感到恐懼,口中訥訥道:“公子要明白,是項羽要我殺你的,你要報仇,就去找項羽吧!”

子嬰父子的屍體被移到王府後院,一位校尉前來詢問是否掩埋,章邯無力地搖了搖頭道:“且放置在冰室,留人看守,待項王驗過之後再掩埋不遲。”

處理完這些,章邯覺得眼前的鹹陽就是一口枯井,一道深淵,甚至是吞噬靈魂的鬼魅,他一刻也不願在這裏停留了。當章平問他要不要尋找父母罹難處去祭奠時,他咬了咬牙,做了一個揮手的動作,從口裏吐出三個字:“回廢丘!”

從街道上傳來校尉們整隊的聲音,不一會兒,腳步聲、馬蹄聲就漸行漸遠了。韓談這才從後花園的一個廢水缸中出來,躡手躡腳地來到停屍的地方,他正要上前,卻被在這裏值守的校尉發現,厲聲喊道:“什麽人在此偷看?給我拿下。”

士卒們嘩啦啦上前扭住韓談的胳膊。韓談尖著嗓子叫道:“千萬不要誤會,小人乃公子府黃門。”

校尉上前打量了韓談一眼,聽他說話的聲音情知是一位宦官。正待下令砍頭,韓談忙道:“大人且慢,待小人說完,任打任殺,悉聽大人之便。”

“哦?我看你能說什麽?”說著命士卒放鬆了韓談被強扭的胳膊。

韓談這才有機會向校尉行了一禮:“小人聽說項王不日就要入城,想必這鹹陽宮他從來沒有去過吧!小人十歲進宮,在宮裏待了三十多年,每一座宮殿都很熟悉。小人可以帶領項王遊遍鹹陽宮,一任項王擇殿居住,也算秉承公子遺囑了。”

“公子遺囑……這是怎麽回事?”

“公子生前已知自己必死無疑,故而對小人說,二世有罪,皇宮無辜,可稟告上將軍,居之而勿毀之。小人也想,現成王宮居住方便,免得大興土木,滋擾百姓。”

校尉沉思片刻,覺得韓談所言甚有道理,於是吩咐士卒押送他到公子府僻靜處羈押,等待項羽到來。

韓談沒有任何怨言,他順從地來到關押處,在黑暗中沉默地靠牆坐下,夜幕降臨的時候,他草草吃了士卒送來的飯食,然後就是孤獨地望著天空發呆。透過小窗,他發現星雲中有一顆星特別亮,他覺得那一定就是子嬰。他到天上去了,不再忍受亡國的痛苦,扶蘇公子會嗬護他的魂靈……

正月(公元前207年),項羽以“項王”的身份進入鹹陽,帝都再度陷入動**之中。

沿途沒有秦軍的抵抗,更沒有劉邦軍隊的阻攔,逃難的百姓,甚至包括當地家財萬貫的豪紳都成了楚軍襲擊的對象。每到一處,哭喊連天,烽煙衝天,一片狼藉。

殺戮是從葬著秦將白起的杜郵亭開始的。看護白起墓的秦軍早已逃之夭夭,隻剩下給寢殿打點燈火的老人白安。他清晨剛剛起身,準備到墓園裏修剪枯萎的鬆枝,腳步還沒有來得及邁出大門,就被迎麵而來的十數名楚軍堵住了。白安驚恐地問道:“各位壯士有何事?”

楚軍校尉也不搭話,吩咐部屬將各個角落搜了個遍,見沒有什麽珠寶,便將放在屋角的一件銅香爐扛上肩頭。白安上前求告道:“此乃祭奠白起將軍所用香爐,還請壯士留下。”

他的雙膝還沒有來得及著地,就聽見耳邊傳來校尉的一聲吼:“就是那個坑殺四十萬趙軍的白起麽?如此罪大惡極之人,哪裏配得上早晚祭奠?”

士卒們得了令,每人手中舉一火把衝進墓園,將一片鬆柏林點燃。頃刻間烈焰熊熊,風助火勢,殃及寢殿、獻殿和廂房。白安跪在地上,將額頭磕得咚咚響,不一會兒,印堂鮮血直流,模糊了雙眼。忽然,他覺得身後冷冷的,原來是一把刀架在了脖子上,白安未及喊一聲,就倒在了血泊裏。

杜郵亭街頭已是血流成河,屍骨遍地。校尉帶著人衝上街頭,就看見幾名士卒正把一個年輕女子壓在身下,那女子拚死掙紮,雙腳蹬地,從喉嚨裏發出恐怖的尖叫:“你們這些禽獸,光天化日之下……”未等他將下麵的話說出口,嘴就被堵上了,接著就是一陣狂笑。

他帶著一幹人來到杜郵亭西頭,見到另外一種情景,一群楚軍正與一群家丁廝殺。那些家丁顯然是經過操訓的,對付起楚軍來雖說有些力怯,但並不退卻。校尉立即從腰間拔出寶劍,大呼一聲:“上!”家丁們見楚軍援兵到了,一個個心思紛亂,漸漸不敵,最後退縮到外垣牆的牆角。那家丁中的為首者顯見是一位熱血男兒,他從地上拾起一個火把先將自己點燃,然後一回身,緊緊與同行抱在一起,霎時火勢熊熊,卻是沒有一人發出叫聲。

兩名校尉被這情景強烈震撼了,麵麵相覷道:“百姓若此,遑論軍伍,人言秦乃虎狼之國,果然不虛。”

殺戮向都城核心區蔓延……

楚軍將官營作坊的工匠們或活埋在陶土坑內,或就地斬首,然後將作坊焚毀殆盡。傍晚時分,站在宮殿露台北望,火光映紅了北邊的天空,隱隱約約傳來灼熱的感覺。

楚軍向沒有來得及逃出的病殘老人舉起了屠刀,鮮血染紅了腳下的土地。從會稽舉事以來,屠城對他們來說已是司空見慣了。

楚軍開始向鹹陽宮進發……

將軍們這會兒在哪呢?他們當然看不上蠅頭小財,這會兒紛紛奔向秦朝的丞相、將軍和九卿們的府邸。

諸侯軍中的趙國別將司馬卬帶著麾下直奔了少府府庫,命令將所存珠寶悉數裝車運往軍營。雖一連運了兩天,才不過運了個零頭。

“天哪!這秦皇存下多少財寶啊!”司馬卬對一同進入府庫的魏將雍齒道。

雍齒看著一車車珠寶,心裏想的卻是自己該拿多少?雍齒在沛縣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富豪,如今置身府庫,才知自己是一粒米掉進大海,連蹤跡都尋不見。在司馬卬連說了三遍後才醒悟過來,才跟著道:“是呀!這才是金山銀山。”

司馬卬對趕車的司禦們喊了一聲“回營”,十數輛馬車才呼啦啦地離開了少府,在車隊身後,雍齒所部一把火燒了府庫,可惜那些珠寶伴隨著烈焰化為灰燼。

他們剛剛走出街口,就看見從街東頭飛來兩騎,等到來跟前,才發現是桓楚和虞娘。桓楚與虞娘交好已成了將軍們心知肚明的事。司馬卬勒住馬頭,作了一揖道:“二位將軍這是要趕往何處?”

“足下可知項王一早去了何處?”

“這……聽說黃門副總管韓談陪著去了秦宮。”司馬卬支吾了一聲。

雍齒補充道:“好像虞姬姑娘一同進了宮殿。”

桓楚“哦”了一聲問道:“這些財寶,將軍準備運往何處?”

司馬卬覺得這話問得好唐突,不假思索地回道:“當然是運回軍營,分發給弟兄們。”

桓楚看了一眼虞娘,眉頭就皺在了一起:“將軍此言差矣,秦宮財寶民脂民膏,即便開庫,也應歸楚國府庫,或交項王處置,你等卻欲圖私分,好沒道理?”

虞娘也在一旁勸道:“不如二位將軍且將財寶運往楚軍大營,項王聞之,定會褒獎將軍之功。”

司馬卬聞言,有些輕蔑地仰麵大笑道:“二位這番話好不迂腐,豈不知屠城掠寶乃項王之命,末將這樣做,正是奉命行事。”

“你!”桓楚一臉怒容,指著司馬卬道,“你竟敢矯項王令,該當何罪?”

“什麽矯項王令?分明是將軍閉目塞聽,孤陋寡聞。”司馬卬言罷,向身後揮了揮手。

車隊從桓楚身邊經過,雍齒看了一眼桓楚與虞娘,不無得意地說道:“若無諸侯軍,項王豈能這麽快就攻入鹹陽,這些財寶算什麽?”

一句話噎得桓楚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狠狠抽了坐騎一馬鞭,直奔鹹陽宮而來。一路上,桓楚覺得心裏堵得慌,看看身邊的虞娘,油然發出喟歎:“如此軍伍,豈能贏得天下。”

“看這架勢,也隻有項王才能力挽狂瀾。”

桓楚點點頭,再一次鞭策戰馬加快速度。

路過丞相府的時候,他們遇見了從趙高相府出來的範增。在諸將矚目財寶的時候,範增首先想到的是去丞相府尋找表冊和圖譜。但他很失望,在這裏,他除了看到散亂在地上的無關緊要的文書外,什麽也沒有得到。

範增撓了撓耳畔的灰發,對進來的幾名曹掾道:“怎麽會這樣呢?趙高是被子嬰殺死的,他絕沒有可能將這些轉移出府。再說姑且轉移,也會隻轉移珠寶,將這些表冊帶走,對他毫無用處。”

曹掾回道:“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劉邦從這裏帶走了這些東西。”

範增先是點了點頭,但他很快就否定了這種想法。劉邦明知項王不能容忍他先入鹹陽,他要這些東西有何用呢?一定是趙高臨死前將這些燒掉了。但範增畢竟是個細心人,他命曹掾們將丟棄的文書梳理一番,揀了些可以參照治國理政的文書裝車運回軍營。

“看看!這才是老先生的過人之處!”桓楚十分感慨。

說到近兩日的軍紀,範增也皺起了眉頭:“老夫在西行之前就曾提醒項王,劉邦進鹹陽,不貪財,不擾民,乃有天下之心。惜乎!大王進城之後,就將之置於腦後了。”

三人當即商定,由曹掾押解文檔回營,他們去鹹陽宮尋找項羽……

“大王請隨小人來。”韓談很謹慎,臉上掛著笑,引導項羽和虞姬沿著鹹陽宮的階陛進了前殿。項羽站在宮門口回望,才發現這宮殿建築在堆積很高的土台上,一層夯土台體南部有五室,北部有二室,周邊繞回廊。二層中部矗起兩層樓的主殿屋,西部有二室,東南角有一室,東北部呈轉角敞廳;除敞廳外,均繞以回廊。可謂廊腰縵回,曲徑回折。

“秦皇平日就在此打理國政麽?”

“啟稟大王,此乃秦皇每日批閱奏章,與大臣議事處。”

項羽似乎並不關心始皇在世時多麽勤政,更對外界傳聞他每日批閱一百二十斤奏章沒有興趣,卻向韓談提了一個很久遠的問題:“本王聽說,早年老楚懷王就被囚禁在鹹陽,你可知囚在何處?”

韓談一下子被噎住了,他不知道項羽為何舊事重提,何況這是昭王時代的事,他也是來到宮中後斷斷續續地聽人說的。他暗暗打量項羽的表情,情知躲不過去,於是小心翼翼地回道:“小人也是道聽途說。”

伴隨著韓談的敘說,項羽眼前就浮現出一幅幅慘烈的畫麵。

是張儀狡黠的笑容使得楚國與齊國絕了聯盟,而且使懷王蒙受了最大的欺騙和羞辱。

是懷王惱羞成怒發動戰爭,八萬將士血染丹水。

而讓項羽不可思議的是,昭王的母親宣太後就是楚宮的女兒,卻對甥舅舉起了屠刀。那時世間還沒有項羽,但在他的幼年時代,叔父每每敘說這段國恥時怒發衝冠的模樣,都深深印在他的記憶中。

“至於囚地麽?”韓談沉思片刻後道,“據宮中人說,似乎是在渭河南之甘泉宮。”

一路上,虞姬都關注項羽情緒的變化。畢竟項氏的榮辱與楚國的存亡連為一體,可她更知道,這是楚軍以勝利者的姿態進入鹹陽的,她生怕稍有不慎,就會影響大局,失心於諸侯。

冰雪聰明的虞姬不失時機地問韓談還有何處可以遊覽。韓談也覺得虞姬比項羽好說話多了,忙轉換話題,邀請項羽去看東南角的居室。

“大王請看!”韓談推開居室門,詳細地介紹了室內的陳列和各種設施,“此處就是秦皇的居室,他每晚批閱奏章困倦了就此歇息。在居室隔壁有浴室,可供皇上沐浴;浴室內建有排水道,浴過之水順著管道流向宮外。”

“大王再看,這裏就是取暖的官道,冬日殿外冰天雪地,可居室內溫暖如春。那裏便是冰庫,夏日在裏麵置有冰塊,可以儲藏鮮果,供皇上享用。”韓談過去在宮中隻是普通的宦官,那時候,秦皇在他的心中神聖而又神秘,直到現在仍然擺脫不了這說話的口氣。及至發現項羽臉色黑下來時,急忙改口道:“嬴秦奢華至極,才有傾覆之危。”

但虞姬的眼神因為韓談的介紹而顧盼流轉,似乎這一物一件都熠熠生輝,訴說著秦宮的絢爛和輝煌,想到這裏地下的一塊磚就要費去黔首半年糧的情景,不僅觸景生歎:“喲!想必天帝也不過如此吧!”

這時,韓談已打開了通往露台的門:“大王請看,此處就是露台,嬴政當年署理國政之餘,常於此瞭望鹹陽的巷閭門市,或與大臣商議國事。”

“哦?”項羽的興趣忽然來了,“這麽說,王翦當年也曾在這裏接受過嬴政的詔命?”

“想來應該是。小人曾聽當時的黃門總管說,王翦就是在這裏向嬴政提出了為子孫賜田宅的請求,不料他竟然應允。王翦一路東去,下齊滅楚……”

“你說什麽?”項羽斷然打斷了韓談的話,氣喘明顯加速了。

韓談頓時明白觸到了項羽的痛處,一時汗水濕了前額,忙跪地連連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虞姬也在一旁開罪:“口下之誤,大王怎會計較?”

但項羽的情緒沒有舒緩下來,不僅因為“滅楚”二字讓他蒙羞,更因為當年王翦就是從這裏奉詔出兵楚國,與祖父展開一場殊死決戰……為此,他對這龐大的秦宮產生了厭惡,甚至覺得在這裏多待須臾都會愧對祖宗。項羽毅然轉過身,大呼一聲:“來人!”

在不遠處警戒的龍且迅速趕過來道:“末將在!”

“傳令下去將秦宮焚毀,不留一瓦一磚。”

“大王!”龍且以為自己聽錯了,“大王!末將……”

“讓你焚毀鹹陽宮,沒聽清楚嗎?”

“遵命!”龍且忙應了一聲,轉身正要離去。

不料韓談從地上爬起來,似乎恐懼在這一刻驟然遠去,他來到項羽麵前稟道:“大王一言九鼎,小人不敢非議。然則,子嬰公子臨行之前有一句話留給大王,請大王聽之一二,然後再下令焚宮不遲。”

虞姬拉了拉項羽的戰袍,項羽回道:“念及子嬰已死之人,你且說來。”

韓談清楚,依照項羽的性格,自己這句話出去斷無再活的可能,但他心中反而坦然了。他之所以陪劉邦和項羽先後遊宮,目的就在於不致使耗費民力的宮室毀於戰火,隻要能夠達此目的,縱然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韓談整了整衣冠,慢慢說道:“子嬰公子在被殺之前曾要小人稟報大王,人有罪,宮無辜。秦宮耗費民力無數,切勿毀之戰火。”

項羽不屑地說道:“那又怎樣呢?本王還能輕信死者之言麽?”

“大王!”韓談近前一步,做最後一次努力,“小人尚有一言進獻大王。關中阻山帶河,四塞之地,地肥饒,可以為霸。大王尚居鹹陽宮中,則運於掌握天下,可以成千古霸業,請大王三思。”

項羽聽完,仰麵冷笑道:“何止關中,楚地就不能成霸業麽?燒了鹹陽,回師彭城,馳騁江南,地廣千裏,何愁霸業不成?富貴而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誰人知之。你從口口聲聲下齊滅楚,到方才諫言帝業關中,分明處處瞧不起楚人,今日若不殺你,難去我心頭之恨。來人,將韓談押下去,處以烹刑。”

韓談試圖保住鹹陽宮的最後一縷希望徹底滅絕,他心如死灰,麵容呆滯,冷笑著回看了一眼項羽,仰天長歎道:“人言楚人沐猴而冠,果然。”言罷,坦然地走向囚車。當晚,龍且秉承項羽之命,烹韓談於油鼎中。

看著韓談上了囚車,虞姬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覺得韓談所言很有道理,項羽沒有理由拒絕,更沒有理由焚毀耗費民脂民膏建成的皇宮。因此,當項羽要點燃焚毀秦宮第一把火之際,虞姬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按住他的胳膊道:“大王息怒!妾有話要說!”

項羽怒視著虞姬道:“你也要讓本王蒙羞麽?”

“妾覺得子嬰、韓談所言不虛,大王真要焚毀秦宮賺得千古罵名麽?”

“縱然落下千古罵名,本王也不願見秦宮一日存在……”項羽說罷一甩手,虞姬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上。項羽顧不了這些,他看到火苗騰地衝上大殿屋簷,哈哈大笑,他沒有發現,虞姬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

“姐姐留步……”虞娘在後邊喊著。但是,她沒有得到任何回答,隻見前麵馬蹄**起的煙塵,而一街兩行,都是燃燒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