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園再遭火焚

由額爾金提議,聯軍及兩國公使在法軍司令蒙托邦的住處召開一次會議,主要討論如何報複中國政府對人質的虐待和殺害。

截止10月16日,被俘三十九人,皆有了下落。英國被俘人員二十六人,其中活著回來十三人,死去十三人;法國被俘十三人,活著回來六人,死去七人。死者都裝在粗糙的棺材中運來,屍體都快腐爛了。活著回來的人員,也大都傷痕累累,而且有些傷勢嚴重,要落下終身殘疾。軍中情緒很大,英國士兵甚至嚷著要推翻中國皇帝。

額爾金說:“中國人對人質的迫害是極其野蠻的犯罪行為,軍中情緒非常大,如果不進行有力報複,軍隊將發生不測之變。我幾經思考,並與格蘭特將軍商議,英國決定采取以下措施。一是應當把皇帝的夏宮圓明園完全徹底地燒毀,甚至夷為平地。我希望此項行動兩國共同執行。二是向中國政府索賠三十萬兩白銀,用於撫恤死傷者。三是中國人必須立一座碑,並在碑文中為他們野蠻、懦弱行為向英法兩國道歉。”

葛羅說:“給中國人以嚴厲的懲戒是必須的,索取賠償也是必須的。但對燒毀皇帝的夏宮,我認為不是恰當的選擇。我們一直在向中國展示我們的文明,講基督教的仁愛,可是為什麽還要像中國人那樣行事呢?我和你們一樣,為我們可憐的同胞所遭受的暴行深感悲痛。然而,沒有必要的嚴厲反而會使我們處於孤立境地。如果嚇跑了皇帝的弟弟,我們談判將失去對手。”

額爾金說:“燒毀圓明園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我想過索取一筆巨額賠償,以懲戒中國政府,然而罪惡如此,豈區區金錢可以救贖?我也曾經打算要求中國皇帝把陷害我同胞及破壞休戰局麵之輩交出懲辦,然而中國政府必交出無關緊要的下屬頂罪。反複權衡,隻有毀滅圓明園之一法最為可行,否則遇難諸君之仇永不可複,而且,唯有如此才能給中國皇帝極大的打擊,給他一個銘記於心的教訓,讓他放棄一切僥幸。”

蒙托邦說:“我認為的確有必要對我們不幸的同胞遭受野蠻惡毒對待而施以報複,但燒毀圓明園達不到目的。這個園子此前已經毀掉了三分之一,再燒毀那一部分還有什麽意義?讓這個園子重新起火,會讓有所安心的恭親王再次產生恐懼,他會因此放棄正在進行的談判。如果出現這種情況,勢必要攻打北京的紫禁城,結果就是推翻現在的朝廷,這一結局恐怕與我們的使命南轅北轍。”

葛羅說:“我讚同蒙托邦將軍的意見。我們必須認識到,恭親王是我們達到目的唯一途徑。”

額爾金說:“這一點我同意,聯軍與恭親王之間,應當有一個雙方都說得上話的人居中。那個年輕的俄國少將可以登台了。”

他說的是俄國少將伊格那提也夫。在獻出地圖後,他一直跟在聯軍後麵,尋機居中調停。

身在通州的俄國公使伊格那提也夫,聽到秘書巴留捷克從北京帶來消息,英國公使額爾金勳爵和法國公使葛羅均歡迎他到北京,協助兩國簽約。當時他正在洗澡,披著浴衣就跑出來了,說:“這真是個讓人激動的消息,比我被沙皇授予少將軍銜還讓人激動!我們可以用這難得的混亂時間,達成我國久欲達成的目標!”

鹹豐八年,俄國人利用英法聯軍北上的機會,誘迫黑龍江將軍奕山簽定了《瑗輝條約》,割取了黑龍江以北、烏蘇裏江以東大片領土,但鹹豐皇帝不予承認,雙方未能換約。沙皇聽從大臣的建議,派少壯派軍人伊格那提也夫到中國來,辦理“從烏蘇裏江至海的邊界問題。”他於1859年3月18日從彼得堡出發,用了三個多月的時間,到達北京。當時出麵交涉的是肅順,其時僧格林沁在大沽口大敗聯軍,肅順底氣十足,拒絕了伊格那提也夫所有要求,談了三個月,伊格那提也夫毫無收獲,隻好停止談判。

“現在好了,上帝給俄羅斯帝國以絕好的機會,不能在我手上白白流逝。”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我要立即起程,到北京去,英國、法國和中國,都等待著我的到來呢!”他禁不住哈哈大笑。

通州到北京,四十餘裏,伊格那提也夫乘馬車當天下午趕到安定門外的黑寺,見了法國公使葛羅。法國已備好給恭親王的最後通牒,四條,一是要求恤金二十萬兩,二是中國政府需對虐待人質的官員嚴加治罪,三是讓出城內肅親王府作為法國使館,四是還給康熙年間的各省的天主堂及教民的墳塋、房屋、莊田。

晚上他又到黃寺會見額爾金。額爾金正在起草給恭親王的最後通牒,堅持燒毀圓明園、要求恤金三十萬兩、中國立碑道歉三條。伊格那提也夫認為其他兩條都無不可,立碑道歉一條他認為沒有實際價值,建議不必堅持。

兩國的最後通牒,都是要求20日上午必須回複,22日付清恤金,23日簽訂新約,並交換《天津條約》。

伊格那提也夫向額爾金表示,他有辦法讓中國人答應這些要求,他希望英國和法國方麵都能給出書麵照會,作為他調停身份的證明。額爾金說,書麵的照會沒必要,他會讓威妥瑪給中國方麵帶去口信。

次日一早,伊格那提也夫通過蒙托邦安排,帶著秘書和翻譯由安定門進入北京城,住進了東江米巷的俄國斯南館——俄羅斯聖索菲亞大教堂,恨不得立即與中國官員接上頭,然而整整一天,沒有人找上門來。他問修士大司祭固禮,是否已經把他入城的消息傳出去。固禮說,已經傳出去了,而且他一進城,中國官員就會知道。

他不能不繼續耐心等待。

第二天快中午時,恒祺和崇綸登門拜訪來了,拿出英法兩國的最後通牒,說英法兩國提出了太過分的要求,希望他能夠從中調和。

伊格那提也夫把兩份通牒扔到一邊,說:“我國政府對貴國一向深表同情,曾不止一次地向貴國提出忠告,提出如何能夠擺脫貴國近年來所處的困境,但是貴國政府非但不顧這些勸告,反而聽信肅順之流那些不中用人的主張!尤其不能原諒的是,對兩國業經達成的《璦琿條約》竟然視同廢紙,我奉本國大皇帝之命來友好交涉,卻受到你們百般刁難。俄國本來可以因為你們不履行合約對你們進行殘酷無情的懲罰,也可以因為你們怠慢大俄羅斯國的公使而進行報複。但是,俄國並沒有那麽做,而且采取中立的立場,希望中國不要經受更多的困難。可是,你們對俄羅斯國和我本人的友誼,從來沒有給予一分的關注和尊重!”

恒祺和崇綸隻有一個勁地道歉,表示此前因為與英法兩國一直在交涉,以致對俄國公使閣下有所怠慢,請務必體諒,並請一定在中國與英法兩國間調和,幫助盡快恢複談判,實現和平。

伊格那提也夫說:“我當然不忍心看到貴國人民遭受更多的苦難,英法兩國公使對我也深抱信任,並希望我出麵調停。但是,調停必須給予我一定的便利條件,不然,我無從說話。”

恒祺說:“那是當然,公使閣下有什麽要求,不妨說來聽聽。”

伊格那提也夫提出三個要求。一是必須由恭親王出具書麵請求;二是中國與英、法兩國談判時,談判內容事先必須征求他的意見,不得稍有隱瞞;三是關於中俄邊界問題,必須同意他在北京逗留期間所提出的全部要求。

“這三條如果有一條不能答應,我便無法居中調停。”

恒祺與崇綸稍作討論,當麵答複伊格那提也夫:“我們將以上條件立即呈報恭親王,最遲後天就會有結果。”

伊格那提也夫說:“你們中國人辦事,實在是效率太低。”

恒祺向他解釋,這些問題必須征得中國大皇帝的同意,而大皇帝在行宮,專差一來一去,至少需要兩天。

伊格那提也夫不情願地表示同意。

1860年10月18日,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萬裏無雲,天空一片湛藍。上午,英國遠征軍第一師約翰·米啟爾少將率領所轄第60來複槍團和第15旁遮普團,連同騎兵旅共三千五百人,來到圓明園,在正大光明殿設立指揮部。他今天帶兵前來,隻有一項使命,完全燒毀圓明園。他給部下們分配了任務,一一確定應予毀滅的建築物,包括圓明三園(即圓明園、長春園、綺春園)中所有的皇家宮殿、花園,清漪園(今頤和園)萬壽山上的宮殿和花園,甚至更遠處的玉泉山、香山上的佛塔,也在毀滅之列。

“今天的行動,本應該是聯軍共同的行動。可是法國人拒絕參與,他們認為這是一種野蠻的行徑,但他們完全忘記了,首先放火的就是他們。十天前,他們避開我們,自己先來到了這裏,不但取走了宮殿中所有的藝術品,而且這還讓人燒掉了皇帝寢宮中最漂亮的廳堂。這些即將被毀滅的宮殿裏,或許還會有某些財寶、裝飾品,我準許你們的士兵們予以取走,請記住,這不是搶劫,是拯救,因為它們即將被完全毀滅。”米啟爾少將對他的部下下令,“告訴勇敢的小夥子們,輜重車輛和向中國人租的車輛有幾百輛,能搬走的,應當全部搬走。”

成群結隊的士兵們分成小組,手持火把奔向他們各自負責的園林、建築。每搶完一個地方,便開始縱火,那些大量使用木材的建築物,極易點燃,圓明園各處一股股濃煙騰空而起,很快,湛藍的天空被濃煙遮蔽,隨著西北風,這些濃煙又飄向東南方向的北京城。

當圓明園的煙氣刮到西直門外的天寧寺時,恭親王正在與守城王大臣們商議他是否進城與夷人會麵。

在座的有負責守禁城的豫親王義道,負責守外城的協辦大學士周祖培、兵部尚書陳孚恩、刑部尚書趙光。當然,恒祺、崇綸亦在座。桂良偶感風寒,喝了中藥,正在蒙頭發汗;文祥手頭有急務正在處理,因此兩人都不在座。

把安定門交給聯軍,恭親王一直耿耿於懷,對守城王大臣們頗有意見。今天見麵,不免形諸詞色,豫親王則認為應當體諒守城王大臣們的難處,民情洶洶,商戶哀求,拒不交城,不必聯軍開炮,城內不知會出什麽亂子。其他眾人,則都隨聲附和。

“老六,現在說什麽也沒用了,反正城門已經交給了聯軍。好在他們還算守規矩,夷人偶有到街市遊玩,也沒鬧什麽洋相。”義道說,“現在夷酋都懇請你入城,盡快與他們談。”

恭親王說:“現在額爾金和葛羅都在城外,我進城去跟誰談?再說要談,雙方都派出人員開談就是。我們已經派出恒祺和崇綸專門與他們談,可是他們到現在不派人,怎麽談?”

周祖培說:“王爺,現在他們的意思是,見不到您,他們認為沒有誠意。您若暫時不進城,那趕緊答複他們的要求也成。”

恭親王問:“英國人要把園子全行拆毀,這樣的要求怎麽答應?還有,如果我們把銀子交給了他們,他們說話不做數,再提其他的要求又該怎麽辦?”

義道說:“夷人說話還是做數的。比如他們進城,就完全遵守當初說定的規矩。子久,你與夷人打交道多,也與俄國的那個伊格什麽也夫談過,是不是這回事?”

恒祺說:“王爺,是這樣。伊格那提也夫保證,由他居中調停,英國和法國都願按約定辦,您的安全絕對有保證。”

周祖培說:“現在如果不按他們的要求答複,他們還要炮打禁城,截斷漕運,粵海關稅也將被他們截留。王爺,現在他們卡我們脖子的辦法多的是,我們對他們,卻幾乎是無可奈何。”

恭親王說:“現在各省到的援軍也有六七千人了,不日還有數千人可到。如果安定門還在手上,有堅城可恃,何至於如此被動。”

義道說:“老六,此時不要再動剿的念頭!勝克齋的大話更不可全信。我也與他談過,逼著他問,要與聯軍開兵見仗,到底有多大把握?他說,新到之軍,疲倦不堪,打一仗肯定能打,但勝負那就不好說了。勝負都沒數,那還打什麽?現在別無他法,隻有一個字,和,趕緊和!你也不必怕獨擔議撫的責任,我們這些負責守城的,已經聯名上折,奏請馬上議和。”

眾人也都附和。

恒祺說:“王爺,得趕緊給伊格那提也夫一個照會,要他居中調和,必須有書麵的照會。”

恭親王說:“這個俄酋說是出麵調停,其實專在背後慫恿。他無非是要混水摸魚,達到他羅刹國的目的。”

恒祺說:“王爺說得極是,可是如今英法聯軍已經應付不過來,好在俄羅斯還沒動兵。伊格那提也夫說,如果他出麵調停,有把握說動英法兩國酌減恤銀數目,還銀期限也可稍緩。另外,聽他的意思,如果雙方簽約,他有把握勸說聯軍退到大沽。”

恭親王說:“他這些話,怎麽可能盡信。”

義道說:“老六,俗話說無利不起早,俄國人願意從中說和,當然會有所求,無非就是要求兌現《璦琿條約》。現在的形勢,想不認也不可能了。我看,你就給他出一紙公事算完,總比恒子久他們連夷酋麵也見不上強。”

恭親王說:“已經奏請,皇上也準了。我對這個人,心裏還是沒底,怕他從中挑拔,反而壞事。”

義道一拍大腿說:“咳,你可真是,皇上已經準了,你又何必吝惜這一張紙。”

這哪是一張紙的事!恭親王正要說話,隻聽得外麵一片擾嚷。

這時,步軍中營統領進來報:“王爺,不好,哨探來報,夷兵數千人去了園子,放起火起來了。”

恭親王和眾人都跑到院子裏,隻見西北天空一片黯淡,煙塵正向這邊飄來,空氣中滿是煙熏火燎的氣味。豫親王激憤之中,口不擇言道:“我日他姑奶奶的,這些沒人性的逆夷!”

恭親王要登高眺望,但院內無處可登。他住的是寺院第三進的蘭若院,前麵則是塔院,院中有舍利塔,建在一個磚砌的平台上。恭親王奔到前院,登上平台,但依然不能望遠。舍利塔通高十二三丈,下麵有兩層八角須彌座,恭親王攀附著下層的石獅頭想爬上去,如何能攀得上去?

“老六,你別急,別急。”豫親王義道扯住他的衣袖勸著恭親王,他自己也哭起來了。

周祖培等人也捶胸頓足,陪著哭。

桂良就住在塔院西配房中,聽到外麵一片哭聲,也顧不得發汗,披衣跑到院子裏。院子裏已經有灰燼落下來。等他知道是聯軍在圓明園放火,倒不覺得意外,因為這是額爾金照會中三點要求的第一條,而且話說得相當霸道,“據查園庭似為兩國數名人質受暴虐之處,內各殿宇尚有未經全壞之區,立必拆清,將在不日之間,此節我大將軍當設法自辦,貴親王毋庸與聞。”

英國人,看來是說到做到!

桂良看兩位王爺數位大臣都在涕泗交流,他扯扯義道的衣袖說:“王爺,事已至此,快勸六爺回屋,從長計議。”

義道和周祖培一左一右,扶住恭親王的胳膊,義道說:“老六,別哭了,還等著你拿主意呢。”

恭親王從衣袖裏抽出手帕,擦擦眼角,說:“大家回後院吧。”

回到蘭若院恭王的簽押房,他拍著桌子說:“本王不甘心,不甘心呢!”

義道勸道:“老六,誰也不甘心,可是,沒辦法的事。我看,就答應了夷人的要求吧,還有幾天的時間,再晚來不及了。看來他們是說到做到,如果他們再向禁城開炮,你我可真就難負其咎了。”

恭親王說:“這件事,先與伊格那提也夫去交涉,讓他幫著問問英吉利法蘭西,為何正在議和中,還要毀我禦園!”

恒祺“嗻”一聲,說:“王爺,那我和桂中堂商議一下給伊格那提也夫的照會。另外,最好再給他一封信。”

“中堂病中,就不勞他了,你去找博川商議。”恭親王又對義道和周祖培說,“城中肯定亂得緊,你們趕緊回去彈壓,就說正在與夷人開議,不要驚慌。”

等眾人走了,恭親王對桂良說:“你打發人找寶佩衡,設法了解下銀庫存銀,先等劃五十萬兩,預備賠付恤銀。”

法國少將科林諾,幾乎一整天都在圓明園,他是奉蒙托邦將軍的命令前去查看。吃過晚飯,他就向蒙托邦作了匯報,然後回到他的住處,開始寫他的日記。今天,值得記錄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1860年10月19日,真是該用黑色石碑加以標記的日子,中國的皇家園林今天已經徹底消失了。

英國人決定用完全毀滅皇家園林的方式來懲罰中國人對人質的殺害和虐待。葛羅男爵和蒙托邦將軍都不同意英國人的做法,拒絕了與他們一同行動的建議。

大火已經燃燒了整整一天,這樣一個大事件法國軍隊未參與其中,實在不無遺憾。今天早上我奉將軍的命令,去圓明園“看一看”。

從軍營到圓明園的路上,天空滿是煙塵,光線暗淡,好像經曆漫長的日食,周圍的一切處在黑暗的陰影中。從昨天開始,濃煙形成的黑雲就刮到我們營地上空,盡管與圓明園相距甚遠,但濃煙帶來大量熾熱的餘燼,一浪接一浪地湧來。

一路上,我們遇到許多滿載而歸的車輛,有些是英國軍隊的輜重車,有些是從中國人那裏租來的牛車或者獨輪車。每個車隊都有英軍士兵押送,苦力要麽是他們從印度帶來的聽話的奴仆,要麽是黃色皮膚、衣服肮髒的中國人。從圓明園到通州,英國人的車隊絡繹不絕,看來他們的收獲很大,從士兵的臉上完全可以看得出來。

我們終於來到了圓明園,但一處處熊熊燃燒的大火和一堆堆的瓦礫攔住了我們的去路,大火已經殃及附近眾多的農民房屋。大宮門已經沒有人,那個高大的正大光明殿,正在燃燒著,聽說從半夜起火,到現在還沒燃燒完,隻見火苗跳躍著,飛舞著,點燃並吞噬著一個個門窗。突然一聲巨響,整個大殿倒塌了下去,一根巨大的煙柱騰空而起,火勢突然加大,劈剝作響,我們在幾百步外,都能感到皮膚被烤灼的感覺。

園內到處是灰燼,像蒙上一層灰黑的幕布。就是那些美麗鮮豔的花花草草,也失去了他們的顏色。往來忙碌的士兵臉上,都被煙熏黑了,無論他們是什麽皮膚,臉色如今都是黑黑的,隻有說話的時候,露出的牙齒白的耀眼。

晚飯後我向將軍匯報了今天的見聞。當時葛羅男爵也在將軍那裏。兩個星期以來,男爵一直住在軍營不遠處的一個蒙古喇嘛廟中。他和額爾金勳爵的分歧已經越來越明顯,他對燒毀圓明園尤其反對。他喋喋不休地向將軍抱怨,他說:“看到圓明園的大火,我的心情完全變了。真正讓我寒心的是,我與額爾金勳爵之間出現了裂痕,這讓我擔憂。我真是受夠了,真是受夠了。那個人傲慢無禮,虛偽透頂。恕我直言,我寧願他們是我的敵人,也不願跟他們同流合汙。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那麽固執,非要燒毀皇帝的園林!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皇上的弟弟,而他是我們達到目標的唯一橋梁。就在和平看起來十拿九穩、唾手可得的時候,額爾金的蠻橫會不會把這位親王嚇走,那樣,整個局勢可就徹底逆轉了。”

葛羅男爵非常煩躁和恐懼。是的,如果不能與中國人達成和平協議,他的使命就沒有完成。炮擊皇帝的宮殿,擴大戰爭,是不現實的,尤其是寒冬即將到來。蒙托邦將軍安慰他說:“伊格那提也夫已經向中國的欽差使壓,讓他們明白處境的危險,並說服他們同意談判,在我們希望的時間內簽定新約、互換《天津條約》。”

葛羅男爵對俄國那位年輕的將軍寄予莫大的希望,說一切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

蒙托邦將軍擔心的是中國軍隊會突然發動進攻,因為得到消息,最近有幾支中國軍隊到了。蒙托邦將軍下令,讓我們隨時保持警惕,並準備必要的時候召開軍事會議。

科林諾剛剛寫完日記,還沒合上本子,他的秘書來報告,蒙托幫將軍請他立即過去。

科林諾趕到將軍的住處,葛羅男爵還沒有走,但他已經完全不是剛才的神情,喜氣洋洋,臉上一直掛著笑意。

蒙托邦說:“我們終於可以鬆口氣了,中國人有可能完全答應我們的要求。”

葛羅男爵說:“是的,可以放心了。剛才伊格那提也夫將軍派人給我送來一封信,恭親王已經準備好了照會,完全答應我們的條件,也就是將在明天給予我們書麵答複,22日把二十萬兩白銀付清,23日簽定新約,交換《天津條約》。謝天謝地,伊格那提也夫將軍發揮了重要作用,中國人已經把照會的草稿送給他征求意見,他打算隻改幾個字詞,明天就會送達給我們。而且,皇上的弟弟答應,將把犯下滔天罪行的僧格林沁和瑞麟兩位司令官免職,他們應對人質事件負責。這是我們沒想到的,我隻是向伊格那提也夫提議了一下,他就做到了。他幹的那樣機智,我簡直找不出話來讚美他,應該給他高級勳章!”

科林諾說:“功勞不能全記在俄國人的頭上,也許是圓明園的大火促使皇上的親弟弟改變了主意。”

葛羅這時好像對額爾金不那麽厭惡了,說:“也許,也許起了點作用。不管怎麽說,和平有望了。如果能在23日簽訂和約,那麽蒙托邦將軍11月1日回天津過冬,就完全可能了。”

當天夜裏四點,恭親王完全接受兩國要求的照會,就分別送到法國公使葛羅和英國公使額爾金的手上,雙方於是恢複談判。中國方麵派出的是恒祺、崇綸,另外還有長蘆鹽運使崇厚。英國方麵是威妥瑪和巴夏禮。法方是巴士達、德拉馬和美理登。要談的內容,三大項,一項是鹹豐八年簽定的《天津條約》進行換約,換約的時間、地點、現場如何布置、安全如何保障、雙方如何見麵等細節問題很多,尤其是英國方麵,額爾金提了許多細節的要求,無非是要突出雙方地位平等,突出他的尊嚴。另一大項就是簽訂續約,就是今年聯軍到達天津後朝廷派桂良及怡親王載垣去談的內容,主要有三條,一是承認《天津條約》;二是賠款數由《天津條約》確定的英國四百萬兩、法國二百萬兩均增加為八百萬兩;三是最後通牒中“恤費”如何支付,聯軍何時退回天津。

雙方緊鑼密鼓地談,看似內容不多,但談起來也很費工夫。因為伊格那提也夫要求,中國與英法的談判內容,他必須全部知道,因此恒祺等人還要隨時與他商議。恒祺希望英法雙方盡快就即將簽訂的續約提供文本,但英法均表示,等談妥當了再提出文本。

22日中午,恒祺、崇綸和崇厚三人,負責將“恤銀”交給英法兩國。地點就在戶部銀庫,這樣可減少搬運的麻煩。戶部銀庫就在戶部後院,庫外有條夾道,可以停放裝載庫銀的銀車,便於押護。

下午兩點鍾,法方領取“恤銀”的人到了。領頭的是葛羅的代表、一等秘書巴士達,陪同的是法軍的一名軍需官、一名發餉員、幾名會計和一支二十人護衛隊,還有翻譯美理登。恒祺與巴士達早在天津時就認識,他帶著巴士達進了戶部夾道,那裏停了幾十輛銀車,車上都裝著密封的大箱子,其中有一口箱子打開著,裏麵裝滿了五十兩一個的銀錠。恒祺告訴巴士達,共有六十七個箱子,除打開的這個箱子裏是裝兩千兩外,其他每個箱子均為三千兩,正好二十萬兩。巴士達帶來的會計清點箱子數沒錯,但發餉員卻告訴他,無法當場檢驗銀兩的重量和成色,檢驗隻能運回到法軍營地後再進行。恒祺很痛快地同意這一要求。

軍需官和會計指揮著步兵護送銀車前往法軍營地,巴士達和美理登則留下來,與恒祺等人交涉續約。恒祺接過續約文本,仔細閱讀了三遍。這個文本共十款,實質的內容,除了在天津已經議定的外,實際新增兩款,一是允許在中國發展天主教,並將從前傳教士和教民的天主堂、學堂、塋墳、田土、房廊等賠還給原主。恒祺向巴士達解釋,這一條寫入續約沒有問題,但不能馬上就辦,因為還要各省定章程。二是新增一條是準許華工出國做苦力,恒祺對此也沒有異議。

接下來再交付英國人三十萬兩“恤銀”,程序與交付法國一樣。英國也帶來了續約文本,比起在天津所定,新增了三條。一是割讓九龍司地方,歸並英屬香港界內;二是續增條約應明降諭旨宣布;第三條與法國一樣,也是要求準許華工出國。恒祺覺得難以辦到的是割讓九龍司地方,威妥瑪則表示,九龍司地方今年春天兩廣總督勞崇光已經永久租給英國,年租金五百兩。作為對中國虐待人質的懲罰,英國公使要求將九龍司地方改租為割,這一條不可更改。

續約新增條款,必須與伊格那提也夫商議,而且還要向恭親王匯報,另外還有數項細節未敲定,相關文本也沒有備齊,按最後通牒,明天就該換約、簽字,但現在看無論如何來不及,威妥瑪表示可以改為後天。

送走威妥瑪和巴夏禮,已經是晚飯時候了。恒祺在自己家裏專門辦了一桌豐盛的晚餐,請伊格那提也夫過來赴宴,當然更是請他出麵向英國人說和,能否把割取九龍司地方一條取消。伊格那提也夫說英法兩國的要求,是他費了許多口舌才有了現在的結果,除了完全接受,沒有更好的辦法。現在英、法兩國都打算留兵在京過冬,還需要費更多口舌勸說他們放棄這一要求。他又提交了一份照會,請恭親王派數位大臣與俄國詳議未了之事。如果中方對俄方的關注能夠順利解決,則他必定設法讓聯軍盡快退出北京。

恒祺頗後悔找伊格那提也夫,他沒幫上忙,反而又提俄國未了之事。所謂未了之事,就是璦琿條約關於中俄新的劃界。

恒祺和崇綸連夜去見恭親王,恭親王看罷續約文本,最不能接受也是關於九龍司地方一條。

勞崇光把九龍司地方永租給英國人,桂良、文祥都聞所未聞。但桂良認為,現在找勞崇光求證已來不及,且證明未租也無用,後天就要簽約了!

恭親王責問恒祺:“你與巴酋交涉過嗎?他們不是一再聲稱無割我土地之意嗎?你和伊格那提也夫交涉過沒有?”

恒祺說:“與巴夏禮和威妥瑪都費了不少口舌,他們的意思,額爾金對這一條特別看重,絕不允許更改。也與伊格那提也夫議論過,請他與額爾金交涉,他的意思是反正勞崇光已經永遠租給英國人了,和香港情況並無實際區別,他認為不能再節外生枝。”

恭親王說:“真是豈有此理,節外生枝的是他英吉利人。”

這話不假,可是整個和約都是被追逼簽,節外生枝又能如何?

恒祺說:“伊格那提也夫還提出來,請王爺盡快派出大員,議論中俄未了之事。”

“中俄未了之事,他不就是覬覦東北的土地嗎?”恭親王氣得在室內踱步,“我早說過,這個伊酋比之額酋更可惡,他這是混水摸魚,我們反而處處受他脅迫。”

恒祺說:“他說,如果中俄之事順利,他將全力勸說英法兩國盡快退兵。據他說,額爾金有意要留兵在京過冬。”

簽約、退兵,這是撫局辦成必不可少的要件,如果聯軍不退兵,那可真是個大麻煩。恭親王無話可說,隻是無奈地嘖著嘴。

桂良說:“王爺,伊酋故然可惡,可是當此關鍵時候沒必要開罪他。反正暫時也無法與他談中俄的事,不如且應付一下,給他一個囫圇話。”

恭親王說:“如果不請旨,將來必是麻煩。”

桂良說:“王爺,請旨已經來不及了,隻有事後向朝廷說明迫切情形。”

文祥說:“我讚同中堂的意見,如果行在那邊意見分歧,皇上再明諭反對,這一反複,以額爾金的蠻橫不講理,不知他會做出什麽舉動來。”

英國人已經毀了圓明園,如今大炮就架在安定門上,如果炮轟禁城,會是什麽後果?恭親王一想及此,隻覺得脊梁骨發涼。

“而且,城外土匪橫行,內外城也都有匪類潛伏。”文祥說,“據步軍衙門的便衣探報,當初隨英法夷兵搶劫園子的人,已經潛入城中,隻等著聯軍再有舉動,他們便混水摸魚。”

恭親王說:“這些奸徒乘國家之危,真該千刀萬剮!”

文祥說:“當然應當嚴拿重懲,隻是夷軍不撤,根本騰不出手來。”

“城下之盟的滋味,實在不好受。”恭親王萬般屈辱,隻覺得胸口發悶,眼角發熱。這話不能再說下去,也不能再想下去,他搖搖手說:“也隻有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