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重洋軍火,淮軍三戰三捷

英法軍隊、洋槍隊和官軍對上海周邊的軍事行動本來非常順利。嘉定克複後,王家寺、羅家崗、鬆江、青浦、南橋、柘林等上海周邊重鎮全部收回,百裏之內幾乎全是官軍的營壘。英法軍隊和洋槍隊更加趾高氣揚,因為這一係列戰鬥淮軍並未參加,因此淮軍無用的說法開始在上海傳播。

安徽人最講究麵子,上海人說淮軍無用,將領們都受不了,紛紛找李鴻章要求參戰。李鴻章對淮軍的戰鬥力還不能放心,他勸道:“諸位不要著急,仗有的打。現在咱們跟在洋鬼子和假洋鬼子後麵去打仗,勝了功勞是人家的,敗了少不得要怪我們拖後腿。咱們沉住氣,好好把勇丁訓練好,到時候不說以一當十,總比現在連洋槍也打不準要好得多。咱們淮軍要打,就利利索索自己打他一仗,是勝是敗,是功是過,都由淮軍獨立承擔。你們要爭麵子,就等到那時候好好搞一仗。賊娘的,咱淮軍是不鳴則已,一鳴要震驚上海,讓上海的阿拉和洋鬼子都驚得眼珠子掉到地上。”經他這麽一說,程學啟、劉銘傳等人都不再吵吵。

這時候,太平軍最能打仗的忠李秀成,親自帶兵來反攻上海,要把丟失的地方全部恢複。此前他的部眾進攻上海,他要麽在蘇州,要麽在天京,要麽在杭州,實際指揮作戰的是他的部下慕王譚紹光、納王郜永寬還有他的女婿蔡元隆等人。現在接連丟城失地,他總算看清了信奉天父的洋人已不是太平軍的兄弟,於是他親自到前線率領大軍反擊。

駐滬英法軍隊、洋槍隊都派人到淮軍營務處,要求派隊參戰,華爾派來翻譯說的很難聽,意思是從前淮軍以沒有洋槍為由不參戰,現在有了洋槍仍不參戰,理由是什麽?不如幹脆在新聞紙上登一則說明,明白承認淮軍沒有膽量上陣,那樣至少還顯光明磊落,既便做縮頭烏龜,也不會受眾人嘲笑。

劉銘傳、程學啟都是火爆性子,差一點對華爾的翻譯開槍。兩人又來見李鴻章,沒想到李鴻章淡然一笑,完全不當一回事。他說:“別中了他們的激將法。淮軍參不參戰,不受別人調遣,尤其這個華爾,是中國人花錢雇傭,他有何資格指手畫腳?”

結果李鴻章按慣例不出一兵一卒,隻派親兵營及開字營、銘字營十幾位營哨官前往觀戰。

太平軍的反攻首先從太倉開始。李秀成聲東擊西,乘著小雨官軍鬆懈時,抄了官軍後路,前後夾擊,清軍大敗,死傷兩千餘人,守城的知府和城外馳援的一名副將全部陣亡。隨後,李秀成又分軍進逼嘉定。當時英陸軍司令士迪佛力、法陸軍司令格爾森正率主力在南橋鎮,守嘉定的僅有英法聯軍四百人和清軍一千人。當得知嘉定被圍,士迪佛力、格爾森率援軍兩千、攜炮十三門馳援。李秀成則改變計劃,圍城打援,在南翔設下埋伏,消滅英法軍隊四百多人,嘉定守軍聞訊,倉皇逃回上海。

李秀成接下來的幾仗更是勢如破竹,洋槍隊在青浦被消滅五百餘人,副領隊法爾斯德也被俘,法軍上將卜羅德被擊斃,英軍中將艦隊司令何伯負傷。英法軍隊和洋槍隊沒想到李秀成如此能戰,再也不敢與太平軍對陣。

李秀成調兵遣將,不日將進攻上海的消息不斷傳來。這時候能保衛上海的隻有李鴻章的淮軍了。會防局士紳都來見李鴻章,請他出兵保衛上海。

李鴻章知道再無退路,這一仗至關重要,可以說事關淮軍的生死存亡。他已經見識了李秀成所部的戰鬥力,尤其是他們配備數千杆洋槍,更是淮軍望塵莫及。他和幾名親信閉門論戰,以為人數無法與長毛比,洋槍也無法比,論實戰經驗更是沒法比。李秀成是久經戰陣,而淮軍是第一次上戰場。尤其是現在洋槍隊和英法軍隊元氣大傷,連個幫手也沒有,反正是凶多吉少!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豁出去了!”李鴻章說,“我們能與長毛比的,就是士氣!我們練兵數月,諸將都躍躍欲試,俗語說初生牛犢不怕虎,淮軍的生瓜蛋子,就要去碰碰李秀成這隻虎!”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砸鍋賣鐵,全押到這一仗上!”李鴻章吩咐劉郇膏,無論如何要弄到十萬兩銀子。

次日,李鴻章召集各營哨官到他的行營來商討戰事,因為有七八十人,大帳根本坐不下,所以他把會場搬到了帳外。條案上堆著白花花的銀子,把眾人的眼睛都晃花了。李鴻章指著銀子大聲道:“眾位兄弟,這是上海人的心意,知道我淮軍要出征,紛紛解囊。你們看到的是銀子,可在我眼裏,這是沉甸甸的一座山。如果我淮軍此仗不能大勝,咱們安徽人無顏在上海立足!”

“大帥放心,開字營的兄弟到時候無不拚命!”程學啟首先表態。

程學啟原是太平軍悍將,被曾國荃收服後,成了湘軍猛將,如今又轉到淮軍來,因為沒有根基,凡事都搶在前麵,不甘人後。

“我們安徽人沒一個孬種,大帥瞧好吧,開字營能拚命,我們是連命也不要了!”張樹聲、劉銘傳等淮軍將領也不示弱。

“該拚命的時候當然要拚命。告訴弟兄們,打完了仗,有功的我保你們換頂戴,受傷、陣亡的,雙倍恤銀!”李鴻章對將領們的表態很滿意,“這是我淮軍入滬以來的第一仗,這一仗關係著我,也關係著諸位的前程!是榮是辱,是生是死,全在這一仗!醜媳婦要見公婆了,是騾子是馬該拉出來遛遛了!”

“大帥吩咐就是,我等到上海來,本就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不管他長毛多少人,咱不怕!”眾人大聲嚷嚷。

“好,你們不怕,我也不怕,這一仗我要帶著親兵營親自上陣!”李鴻章兩眼炯炯,真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神情。

“這怎麽行?大帥是全軍的主心骨,哪有到陣前冒險的道理!”親兵營統領韓正國首先表示反對。

“淮軍數千兒郎,什麽時候也不能讓自己的大帥親自上陣。”眾位統領也都一致反對。

李鴻章雙手往下虛壓,示意大家不要再爭執:“各位兄弟不必再爭了,我意已決。我之所以要親赴前線,就是怕有人到時候貪生怕死。韓統領你聽著,到了陣前,你這親兵營不必專為保護我,關鍵時候應隨我衝到前敵。你再挑一百人的執法隊,每人一口大刀,有誰敢貪生後退,當場砍下他的腦袋!”

“大帥放心,到時候親兵營要是怯敵,大帥先砍了我的腦袋!”韓正國立下軍令狀。

“就是這話!”李鴻章指著麵前的一幫營哨官,“不要說你們哨官,就是你們這些營官、統領,不管是我的同鄉,還是我的老部舊,還是曾大帥手下的老將,有誰後退,我先親手砍他的頭!”

接下來,李鴻章要選派先頭部隊到新橋鎮去紮營迎敵。

程學啟搶先道:“論打仗,我營打了不下十幾場,手下的兄弟也算得上久經戰陣,你們誰也別跟我爭,我率開字營打前鋒。”

滕嗣林、滕嗣武兩兄弟的林字營,兵勇是湖南人,而他兄弟倆又是湖北人,真是不湘不淮,所以要真正融入淮軍,必須更加拚命。兩人都表示願和開字營一道去打前鋒,李鴻章也同意了。

開字營和林字營趕到新橋鎮立即挖壕築壘。營壘包括一道外壕,一道內壕,內壕裏麵用掘壕挖出的土築成圩牆,高八尺,厚一丈,牆頂上有槍炮眼。按淮軍的營規,營壘沒有築好,全軍不得休息,更不準搦戰。兩條壕溝剛掘完,圩牆才建了一半,李秀成就率軍趕到了,把開字營和林字營團團圍住。他大概覺得這三營人馬已是甕中之鱉,所以率人繼續向西北方向進軍,直奔虹橋、徐家匯而來。

虹橋、徐家匯一帶,淮軍結營八座,交錯綿延四五裏,營壘後麵則是駐紮在洋涇浜的銘字營和韓正國的親兵營,是全軍的預備隊,隨時聽從李鴻章的調遣。李鴻章讓親兵搬了把椅子坐在虹橋上,故作鎮定。眼見得遠處浮塵蔽日,頭纏紅、黃頭巾的太平軍像一股大潮浩浩****滾過來。英法軍隊和洋槍隊都在洋涇浜觀戰,又是打口哨,又是叫嚷,卻沒有一人前來助陣。他們確信李鴻章的叫花子軍隊根本不是長毛的對手,他們好奇的是,這支叫花子軍隊能堅持多久。

虹橋一帶殺聲震天,太平軍數次衝鋒未能突破淮軍營壘。淮軍的壕溝和營牆發揮了重要作用,李鴻章心裏踏實多了,指揮更加沉著。太平軍冒著淮軍的抬槍、火罐、箭鏃,搬來竹梯橫到壕溝上,又拚命踏著竹梯衝過壕溝;有的則背來稻草向壕溝裏投,很快也在壕溝上填出一條通道。眼見的有兩個營壘被攻破了,淮軍搶出後門,爭先恐後向虹橋方向潰逃過來。李鴻章恨得牙疼,問韓正國:“逃回來的是哪個營?”

“是春字營。”韓正國手裏緊握長刀,一字一頓地回答。

李鴻章翻身上馬吼道:“執法隊,隨我去攔住張遇春!”

張遇春是李鴻章當年在老家辦團練時的老部下,仗著這層關係,他在淮軍中頗有些自負,不太把程學啟、劉銘傳等人放在眼裏,人緣有些差。李鴻章心裏明鏡似的,如果今天任由張遇春潰逃,那其他將領誰還會拚命?他指著張遇春的鼻子直呼其名道:“張遇春,你竟敢臨陣脫逃,把他捉過來,砍下他的腦袋!”

張遇春見李鴻章紅著眼像要吃人,如此震怒實在從未見過,嚇得連忙往回跑,聲嘶力竭地喊道:“都跟我衝回去,誰再跑我先宰了他!”

李鴻章橫刀躍馬,大吼道:“銘字營、親兵營,跟我衝!”說罷策馬奔向太平軍。見主帥拚命,淮軍聲勢大震,銘字營、親兵營,連同敗回來的春字營呐喊著衝向太平軍。劉銘傳的兩營都裝備了洋槍,砰砰砰一起打響,太平軍被震住了,見淮軍龍卷風似的衝過來,轉身就跑,後麵督戰軍官也不能阻止。各營壘的淮軍也衝出來加入進攻,大家隻顧向前猛衝。此時程學啟和滕氏兄弟也率軍衝出營壘,從南向北猛衝。程學啟的開字營也配備了洋槍,砰砰砰向著太平軍猛轟。太平軍被兩麵夾擊,軍心崩潰,奪路而逃,隻有李秀成的親兵還在拚死力戰,無奈兵敗如山倒,已不能挽回敗局。

李秀成五萬大軍,竟然被李鴻章的八千淮軍擊潰了。

傍晚,淮軍還在打掃戰場,李鴻章則在虹橋,就著一副馬鞍給恩師曾國藩寫信——

二十一日偽忠王調著名悍賊偽聽王陳炳文及納王郜姓部眾五六萬傾巢而來,直撲虹橋營盤。由南而北,自西而東,四麵圍裹,以洋槍洋炮猛力死撲,將營壘外壕用土草填滿,拔去梅花樁,衝突直入,我軍則以槍炮回拒。學生思到滬兩月未曾痛打一仗,恐為外人所輕,遂於是日未刻親督春、樹、慶、熊、銘各營奮力進剿。排槍一轟,紛紛鳥獸散。追至新橋,程、林各營大隊齊出夾剿,殺死擠落水死者實有三千餘賊,生擒二百餘名,洋槍、抬炮、旗幟、馬匹奪獲數以千計。據稱偽聽王陣歿,納王負傷而遁,各頭目死者更多。此極痛快之事,為上海數年軍務一吐氣也。今日探稱,泗涇、鬆江附近各踞賊全數遁去。有此勝仗,我軍可以自立,洋人可以威懾,吾師可稍放心,學生亦敢於學戰……

很快,曾國藩回信了,對李鴻章大加讚揚:“賢帥親臨督戰,奏此奇捷,化險為夷。偉哉!鄙人從軍十載,未嚐親臨戰陣手殲一賊,讀來書為之大愧,已爾為之大快,對江天浮一大白也!”同時告訴李鴻章,他已經派人到廣東購買洋炮和開花彈,打算親自看人演放。

“浮一大白”,意思是用大酒杯喝酒,痛快喝一杯的意思。很少飲酒的曾國藩,以此向學生表明他的興奮心情。

李鴻章正好乘此大捷之機,再次向老師進言——

用兵在人不在器,自是至論。若忠勇誠樸之勇丁,再持以洋器,則可增取勝之把握。虹口大捷,實賴於此。關鍵之機,一則將士拚命,二則銘、開二營洋槍得力,二者實不可偏廢。鴻章嚐往英法提督兵船,見其大炮之精純,子藥之細巧,器械之鮮明,隊伍之雄整,實非中國所能及。其陸軍雖非所長,而每攻城劫營,各項軍火皆中土所無,即浮橋、雲梯、炮台,別具精工妙用,亦未曾見。鴻章亦豈敢崇信邪教求利益於我,唯深以中國軍器遠遜外洋為恥,日戒將士,虛心忍辱,學得西人一二秘法,期有增益而能戰之。若久駐上海而不能資取洋人之長技,咎悔多矣。

李鴻章的行營兼巡撫衙門,一下子熱鬧起來,江蘇大小官員自然都到行營來參拜,寓居上海自覺有頭有臉的鄉紳也都來拜訪。

洋人對李鴻章也刮目相看,洋槍隊的統領華爾,從前李鴻章相約都不見,如今派馬格裏預約,主動找上門來了。李鴻章隻聽說過華爾的名字,今天第一次見到本人,沒想到原來是隻有三十歲的年輕人。見麵他直向李鴻章豎大拇指,連連說“固德固德”。

陪他一同前來的馬格裏對李鴻章說:“華副將是在稱讚您和淮軍,固德是中文好的意思。”

李鴻章說:“你告訴他,我的淮軍不固德,沒有洋槍隊的槍炮好,如果能夠幫我弄更多的洋槍、洋炮那就固德了。”

華爾很痛快,說願意從洋槍隊調兩門野戰炮給淮軍用,但要一千多兩銀子。

李鴻章一聽,心疼的像被人在大腿上紮了一錐子,但一想到開花炮的威力,也就痛快的答應了,並讓錢鼎銘立即籌備銀子。

洋槍是好東西,但就是花錢太多!虹橋這一仗下來,軍械局呈上各營消耗彈藥,竟然有一萬餘兩!如果淮軍全部裝備洋槍洋炮,開銷自然更加驚人。現在哪怕一粒小小的銅帽,也要輾轉從洋人手中購買,價格全由洋人說了算。又因為太平軍也從洋人手中購買,因此那些奸商奇貨可居,更是漫天要價。李鴻章這些天一直在想,能不能自造槍彈?

他讓馬格裏問華爾,他的洋槍隊中有沒有人可幫著造銅帽、炸彈?

華爾回答說,洋槍隊裏有沒有這樣的人才,他需要打探,不過,上海洋商不少,尤其是往來輪船上,不乏能工巧匠,找幾個會造銅帽、炸彈的應當不成問題。

李鴻章拜托他一定幫忙打探。

華爾很健談,在李鴻章營中閑聊了一上午,彼此也多了一層了解,增加了不少敬意。據華爾說,美國人都是從英法等國乘船橫渡大西洋到的美洲,骨子裏喜歡闖**,最看不慣窩在家裏平安渡日。他十幾歲就出國闖**,做過海船大副,也當過雇傭兵,在墨西哥和克裏米亞都打過仗。兩年前才來到上海,當時上海富商籌資買了一艘小炮艇,起名“孔子”號,但苦於無人管帶。他當過輪船大副,又懂軍事,就應聘當起了小炮艇的船長,沿江巡邏。他帶兵很有一套,被楊坊看中,托他招募組建“洋槍隊”。當時“洋槍隊”隻有五六百人,主要是歐洲各國退役或逃跑的士兵,另外就是呂宋船員。與太平軍打過幾仗,屢戰屢敗,華爾也受了重傷,退回到上海,被各國嘲笑。後來華爾改變了辦法,隻招外國軍官負責指揮,士兵主要招募中國人,一律配備洋槍,穿歐式軍服,並嚴加訓練。結果連獲大捷,成為上海中外依靠的重要力量。

“軍人隻有用勝利去獲得他的榮譽!就像你的淮軍,剛入上海的時候沒人看得起,但虹橋一戰,所有的人都改變了看法。”

華爾作戰很勇敢,經常身先士卒,衝在前麵,兩年時間,他負傷七八次。他告訴李鴻章,今年初朝廷已經賞他副將銜,他曾表示願歸籍中國,但一直沒有辦理相關程序。他與副統領白齊文已經商議,決定正式入籍中國,繼續為中國效力。相關手續如何辦理,請李鴻章幫助奏明朝廷。李鴻章答應,立即奏請。

有這一次交往,李鴻章對洋人的看法又有變化,覺得隻要操縱得當,洋人也是可以駕馭的。

第二天上午,李鴻章聽到營外有人吵嚷,打發人一問,說是洋槍隊的馬格裏要見大帥,被親兵攔住了。李鴻章立即把武巡捕叫來,帶馬格裏進了大營,交代武巡捕說:“馬格裏先生是我的朋友,以後隻要是他來,隨時可以報進,不必拘於常規。”又問馬格裏,進營來有何見教?

馬格裏說沒什麽大事,特意給大人送一支最新式的轉輪手槍。他告訴李鴻章,這支手槍是美國人柯爾特發明的,柯爾特曾經當過水手,從輪船舵輪上受到啟發發明的這種手槍,一次裝彈六發,隻需扣動扳機,就可連響六槍,非常犀利,如今已經風靡世界。

李鴻章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馬格裏說:“大人昨天說有意請人製造銅帽、開花彈,我願意幫大人實現願望。”

時年三十歲的馬格裏,正是中國所謂的“而立之年”,急於建功立業。李鴻章對洋槍洋炮非常重視,他從中看到了一個大機會。混到洋商中去倒騰軍火,馬格裏覺得並非自己所長,也不屑為之;他雖是軍醫,卻一直對軍械製造很感興趣,如果能幫助李鴻章自造軍火,他將有望成為李鴻章眼前的紅人,並由此開創出一番屬於他的大事業。昨天聽李鴻章有意自造軍火,他激動得一夜沒睡著,機不可失,今天上午特意毛遂自薦來了。

“我從軍械局上報給大人的價格單裏看到,十二磅炮彈一發要三十兩銀子,一萬粒銅帽要十九兩銀子,如果自造的話,連一半的費用也不到。如今西洋各國都有自己的大型兵工廠,專門製造槍炮彈藥,中國也應該建立這樣的製造廠。”

“我是求之不得,隻是洋槍洋炮太過精巧,大清目前沒人能造得出來。”李鴻章有些無奈。

“我可以很肯定地對大人說,中國人一定能夠造得出來。”馬格裏望著李鴻章的眼睛,以表明他所說屬實,“其實中國人非常聰明,仿造這些軍火沒有任何問題。製造軍械主要靠機器。如今西洋各國,鏜床、機床、銑床無所不有,什麽樣的東西都可以造出來。”

李鴻章十分動心,無奈這些機器大清根本沒有。

馬格裏不想讓機器的問題阻斷了他的計劃,便又說道:“即使沒有這些機器,十二磅的炮彈也完全可以自己製造。”

李鴻章做個包紮的動作,問道:“你是治傷救人的軍醫,也懂製造炮彈?”

馬格裏點了點頭:“我雖是軍醫,但對槍炮製造很感興趣,我隨身帶的書籍一半是醫書,再有一半就是製造軍械的。大人如果不信,我可以想辦法造一顆炮彈讓大人瞧瞧。”

“如果你真能造出洋炸彈,我到時候為你專門成立炸彈局,請你來主持。”李鴻章立即拍板。

馬格裏聞言,激動得一顆心仿佛要從嘴裏蹦出來,興奮地說:“大人給我一些時間,我一定造出一顆炸彈來。”

大話說出去了,如何造出一顆炸彈來,馬格裏心裏沒底。他的確懂軍械製造,但問題是他手裏除了手術刀,並沒有其他工具。他到租界區一家接一家地逛商鋪,希望有意外驚喜。錘子、鑿子等買了好幾樣,但就憑這幾件工具是造不出炮彈的。當他走到租界區盡頭的時候,一個小修理廠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進去一看,竟然有一台車床!

他從常勝軍軍械庫中弄來一枚十二磅炸彈,小心翼翼地拆開,仔細畫出圖樣,然後到小修理廠讓他們用車床幫著按圖樣做出所需的形狀。這樣忙了四五天,竟然造出了一枚炸彈。他興衝衝去請李鴻章驗看,李鴻章十分驚訝,沒想到馬格裏竟真能造出炸彈。隻是,這枚炸彈能否用於實戰,他實在沒有經驗。恰巧英國陸軍司令士迪佛力到巡撫衙門來了,李鴻章立即讓他來評判。士迪佛力仔細看過這枚炸彈,認為完全可以在戰場上使用。

李鴻章向來是看準的事情說幹就幹,送走士迪佛力後,他立即派人請馬格裏來,商討開辦炸彈局的事。馬格裏提議,必須聘請部分外國技師,指導中國鐵匠製作,還要請部分幫工。開始可雇請十五六人,以後隨著規模擴大,再隨時增人。最為要緊的是必須買一台車床,這樣才能保證炸彈的質量。

“一切都交給你去辦,花多少銀子你估算一下。我立即安排人以巡撫衙門的名義給你下個劄子,委任你為上海洋炮局總辦。”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李鴻章率軍先是與華爾的常勝軍聯合攻下了金山衛,整個浦東再無太平軍一兵一卒;又收複了青浦縣,至此,鬆江府所屬五縣一廳全部收複。李鴻章回到上海,處理完政務,想起馬格裏製造炸彈的事情,立即找劉郇膏來問。劉郇膏說他已經去看了幾次,能造銅帽,也能造開花彈,還打靶試過。李鴻章立即吩咐,明天就去看看。

馬格裏造炮彈的地方,在上海西北一座破廟裏。李鴻章一行趕到的時候,馬格裏正在指揮十幾名工人忙碌著。李鴻章的到來讓他十分興奮,一一介紹工廠的洋人技師和中國鐵匠,還有八九個幫工。工具很簡單,除了錘子、鑿子和銼刀之外,最高級的就是一架人力搖動的車床。馬格裏告訴李鴻章,他本來想買下修理廠的車床,但沒有談成;後來他在吳淞江邊一個英國人辦的船泊修理廠發現了這台人力車床,不僅順利地買下了這台車床,還把會用車床的中國小學徒也挖了過來。

那個小學徒十七八歲的模樣,有些靦腆,李鴻章問他每月能拿到多少錢。小學徒說:“馬先生說每月給二十個鷹洋,還不到一月,先發了十元。”

上海洋氣撲鼻,滬上硬通貨是洋人銀元,最盛行的是墨西哥洋,因幣麵有一隻叼蛇的老鷹,上海人稱鷹洋。鷹洋一元含銀七錢三,重量成色十分穩定,成為滬上交易首選。小學徒鷹銀二十元,相當於月薪十五六兩白銀。

李鴻章驚歎說:“哎呀,你的薪水比我的淮軍哨長還要高呢!”

馬格裏說:“他會操作機床,這是一項很要緊的技術。將來如果幹得好,還應該給他加薪。”

馬格裏告訴李鴻章,對技術人員必須舍得花錢,那樣他們才會投入全副精力來工作。製造工藝中如有重大改進,在歐洲可以申請專利,可以賣出去賺一大筆錢,這是西方製造技術不斷進步的重要原因。中國無專利一說,要想獲得好技師,必須舍得花錢。他請了兩個英國技師,是從怡和洋行的輪船上挖來的,他們每人每月一百五十元。而那幾個中國鐵匠,每人每月十五元,幫工八元。

馬格裏又陪同李鴻章巡視煉鋼爐。他介紹說,英國煉鋼已經開始采用鐵製高爐,產量很高。但中國沒有這樣的設備,冶煉爐是他率領大家從野外挖來粘土,由中國鐵匠按傳統方法築成的。這時,當當的鈴聲響起,是要開爐出鐵水的警告。

陶管上的封口打開,閃著火花的鐵水流出來,灌注進鐵水包,戴著厚手套的工人抬著鐵水包敏捷地灌注到模具中。

馬格裏說,模具裏的鐵坯還要經過鍛打、整型、拉伸、壓底、收口等十幾道工藝,才能製成炮彈殼,然後裝填火藥、加配引信,目前已經造出炮彈三百多枚。

然後又看新式洋槍所用銅帽的生產過程。

淮軍最初裝備的火槍稱為小槍,又叫火繩槍,使用的時候,先把黑火藥從槍管口裝進去,然後再用鐵條把鋼珠捅進去。槍管後端是火藥室,火藥室一側有一個小口,槍機連著一條火繩,扳下槍機,火繩觸及點燃小口處的火藥,引起槍室內火藥爆燃,從而把彈丸打出去。這種槍用起來麻煩很多,往槍管裏灌藥粉的時候,如果有風,便被刮走;如果下雨,便會潮濕不能用。尤其是點燃的火繩,一旦受潮便容易熄滅。

淮軍到上海後配備的英式洋槍,俗稱火帽槍。道理和火繩槍相似,也要從槍管前麵裝入火藥,再裝入彈丸。區別在於,火帽槍的火藥提前都裝在一支支銅管裏,用時摘掉前麵的蓋子,銅管對槍管,一粒火藥也浪費不了,也不怕風大吹飛。更大的區別在槍的後端,火繩槍裝火繩的位置,火帽槍則有一個錐形的引火嘴,嘴上扣置銅火帽,扣動扳機,一個鳥頭形打火錘在簧力的作用下叩擊銅火帽,銅火帽內就激出火花,點燃發射藥,砰的一聲,彈丸就打出去了。

李鴻章一直弄不明白,這個小小的銅火帽,為什麽在擊打後會激出火花。馬格裏解釋道:“這個銅帽裏有一種特殊的材料,叫雷汞,一被重擊,就會燃燒,就把火藥引著了。”

“所有機栝,都在這個銅帽上。”李鴻章點了點頭。

製造銅火帽要比開花彈容易得多,最最要緊的是雷汞受震動或一粒火星都會爆燃,因此安全是第一位的。

李鴻章最關心的是所造的開花彈能不能用,馬格裏已經安排人到靶場準備好了。他專門從常勝軍借來一門野戰炮——因為炮身短,架在兩輪炮車上,炮尾著地,炮口衝天,形如蹲著的青蛙,淮軍稱為田雞炮,就用這門炮來試驗新造的開花彈。

在五百多米的距離外,有一片用碎磚土坯壘起的矮牆作靶子,第一炮打出去,炮彈落在靶子外麵,調整一下炮口角度,第二炮、第三炮全部落進靶區,那片矮牆全被炸倒。

李鴻章非常高興,說:“花在工匠身上的銀子沒白費!”

馬格裏說,現在開花彈威力還不太足,如果改進火藥,威力會更大。現在一個月能產二三百枚,再招二三十人,月產千枚應有可能。李鴻章信心倍增,問馬格裏能不能造田雞炮。馬格裏說,絕對沒有問題。

李鴻章當即決定,到鬆江府城去找地方正式建一個像樣的洋炮局,就叫鬆江洋炮局,生產銅帽、開花彈,同時試製田雞炮。之所到鬆江去,因為金山衛、青浦收複後,太平軍大部撤走,鬆江一帶相對安全。而且當時浙北、浙西大都陷敵,浙江巡撫左宗棠遠在衢州,對浙東鞭長莫及,朝廷將浙東的寧波也暫交江蘇代守。寧波也是通商口岸,關稅可觀,李鴻章急於攬入囊中,已經有揮軍南下的設想,他本人也計劃到鬆江駐節。同時鬆江城還是洋槍隊的駐地,把洋炮局建在這裏既安全又方便。

馬格裏告訴李鴻章,目前全靠手工,生產效率低不說,精度也不夠,要想提高生產能力,關鍵是要裝備蒸汽機以及車床、銑床、鏜床等設備。對這些設備李鴻章聞所未聞,他告訴馬格裏,請多加用心,一旦有機會弄到這些設備,他一定大力支持。

李秀成把李鴻章的淮軍當成了主要對手,八月初派他的女婿蔡元隆和慕王譚紹光、堵王黃文金三大悍將率四五萬人圍攻虹橋北的北新涇營盤。李鴻章親率劉銘傳、程學啟、周盛波、韓正國還有他的三弟李鶴章剛剛從安徽增募的勇丁,馳援北新涇。這一仗打得很艱苦,援軍被阻三天,北新涇營盤堅守七天,共傷亡五百餘人,親兵營統領韓正國陣亡。但總算沒有被攻破,而太平軍四五萬人再次被淮軍數千人擊潰,是虹橋大戰以來的又一次大捷。

這時候浙東的形勢卻起了變化,太平軍侍王李世賢組織三萬精兵圍攻慈溪,兵鋒直指寧波。當時駐守寧波的是法籍稅務司日意格組建的長捷軍和當地民團,力量相當單薄,寧波知府飛信求援。淮軍主力正在上海西北一帶,無法抽身,李鴻章派華爾率洋槍隊一千零八人乘輪船渡過杭州灣去支援長捷軍。在收複慈溪城的時候,華爾站在城外拿單管望遠鏡察看城防,結果城上有一位太平軍神射手,一槍打穿了華爾的胸膛,幸好被趕來的長捷軍救出,進了寧波城請西醫做手術,手術沒做完就死了。

李鴻章從吳煦的稟報中得到消息時,正在虹橋淮軍大營中巡察,心中是一憂一喜。華爾與李鴻章關係已經十分密切,願意服從李鴻章的調遣,在收複金山、青浦的戰鬥中,十分得力,成了李鴻章的一個好幫手,如今他卻犧牲,實在可惜。憂中有喜,李鴻章的如意算盤是趁機把洋槍隊的指揮權完全收回來,改派中國將領前往指揮。洋槍隊戰鬥力很強,尤其是有專門炮隊,備炮十幾門炮,李鴻章十分眼紅,如果把指揮權收回來,慢慢想辦法變成淮軍一部,豈不是一著妙棋?所以安排完營中事情,第二天他就騎馬趕回上海。

一回到上海,他立即請吳煦過來說話。洋槍隊是由洋人具體指揮,但名義上是吳煦管帶,糧道楊坊會同管帶。其實,所謂管帶,既管不了,也未能帶,就是為洋槍隊籌措糧餉罷了。當聽了李鴻章的想法,吳煦說道:“撫台,這恐怕辦不到。”

“為什麽?”

“華爾臨死前有遺言,洋槍隊交給他的副手美國人白齊文統領。”

李鴻章一聽有些不高興:“怎麽,咱們出錢雇的軍隊,誰來統領咱們說了不算,反而是華爾一語定乾坤?”

“當然不能由華爾一語定乾坤,實在是他的安排比較符合實際。”

吳煦的意思,洋槍隊一直按洋人軍隊那一套來訓練指揮,各級指揮官全是洋人,部分士兵也是洋人,派中國人去指揮,不懂洋軍隊那一套不說,首先各級洋人軍官就難以駕馭,那樣洋槍隊還談什麽戰鬥力?

“讓白齊文任統領,他是華爾的副手,與各級軍官都熟悉,順理成章。而且現在還有個新情況,就是不讓白齊當統領,恐怕中國人也不當不成。”

“怎麽回事?”李鴻章疑惑地追問。

“英國人要插手洋槍隊。”

英國人當初並不看好洋槍隊,尤其是一開始,華爾招募的洋人不少是從英國軍隊裏挖去的,為此英國陸軍司令士迪佛力還要將白齊文抓起來。可是後來看到洋槍隊連獲大捷,成了上海一支重要的軍事力量,英國人就想插手了,尤其是寧波稅務司法國人日意格在寧波成立了法軍指揮的常捷軍,英國人更坐不住了。華爾一戰死,英國海陸軍都表示,要派軍官去統帶洋槍隊。

“英國人想插手就插手,他們憑什麽?”

“和洋人哪有道理好講?他們想打天津,不就開著軍艦去了天津?想打京城,就打到了京城嘛!洋人向來是論勢不論理。當然,英國人插手洋槍隊,還算有點依據,就是前年為了中外會防上海,當時有個章程,各國出兵多少,要由英法美三國共同商議決定。士迪佛力的理由是,洋槍隊指揮官都是外國人,也算半個外國軍隊,他們當然有權過問。”

“要是不讓他過問呢?”李鴻章有些不甘心。

“不讓他們過問也不是不行。”吳煦說,“不過,上海及周邊地方,還要依靠英法軍隊幫助防守,如果彼此鬧僵,大人得掂量掂量豁不豁得出去。”

當然豁不出去!前幾天他還與英法軍隊協商,準備聯合收複嘉定城呢。

李鴻章冷著臉想了好一會兒,說:“那好,就讓白齊文統領,不過得請旨,不要讓白齊文覺得,是華爾給了他這個統領的位子。還有,咱們得加強管帶。我看你和啟堂觀察,名為管帶,實際不管不帶。這樣子下去不行,你們得設法嚴加管束才是。”

啟堂觀察就是指糧道楊坊,他字啟堂。

“那當然,撫台放心,我一定和啟堂嚴加管束。”吳煦又解釋說,“之所以很少過問具體事情,實在是因為我和啟堂對洋人軍事是一竅不通。另外,俗話說,軍馬未動,糧草先行,這一點中外皆然,我和啟堂抓牢洋槍隊的糧餉,也便等於抓住洋槍隊的脖子,不愁他們不聽撫台招呼。”

李鴻章點點頭認可吳煦的說法,不過他有自己的想法:“總得有個人在洋槍隊才能放得下心,我想派個咱們的人過去當白齊文的副手,到時候有特殊情況,緩急可恃。”

吳煦說:“這總要費點功夫,不過應當行得通,我讓啟堂與他們交涉。”

“曉翁,我還有個想法,洋槍隊也罷,外國人的軍隊也罷,他們的訓練和裝備,比咱們強了可不是一點點。目前中外混防,咱們正好借機學學洋人軍隊那一套,學到了手,將來也不至於雙方一交手,咱們就一敗塗地。”

吳煦不由的豎大拇指,讚歎說:“撫台真是有眼光!長毛不過是肘腋之患,將來洋人才是心腹大患。國家從前養軍隊是安內,將來恐怕主要是攘外了。中外差距太大了,不趕緊追趕,那怎麽得了!我一年多前就建議,專門辟個地方,建個軍營,讓洋人幫著訓練軍隊。可是薛撫台不答應——覲翁千好萬好,就是恥於交往洋人。”

“覲翁已經算是開明的了,內地官員閉目塞聽,一提洋人就搖頭,何論與洋人交往。”李鴻章說,“你想辟個地方讓洋人幫著訓練軍隊,這個主意不錯,將來咱們好好議議。”

這時錢鼎銘來報,說寧紹台道史致諤飛書求援,要援軍,要餉銀。

吳煦說:“撫台不必著急,我已經派人到鬆江給白齊文傳話,準備派洋槍隊過江去助守;我又和英法兩國領事見過麵,他們答應各出一條軍艦送一千人去助守。但此事必須等撫台大人決定,正式給他們照會。至於餉銀,無論海關還是厘金,都無可挪撥,我已經和寧波、紹興籍的紳商打過招呼,家鄉有難,必須伸出援手,寧波人答應至少捐助兩萬兩,紹興那邊答應至少捐一萬。”

“這事辦得漂亮!”李鴻章功過分明,擊案讚賞。對吳煦他最近的確另有看法,此人手把不甚幹淨,但辦事能力確實強。

“少荃,這純是軍務,你自己拿主意就是,與通商事務毫無關係,何必還要專門為此跑一趟。”薛煥說的十分客氣,“不過,你既然眼裏還有我這個老大哥,我也就多說一句。依我的了解,華爾隻是傲慢一些,大的規矩還是懂的。而這個白齊文則不然,貪財好利,蠻橫不講理,比華爾要差得遠。吳、楊兩位極力推薦,出於什麽目的我不能亂推測,以免人家說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過,任命他統帶洋槍隊,你要多留神,不要將來獨獲其咎。你上奏的時候,務必要說明白,嚴飭吳、楊兩人嚴加約束,將來如鬧出什麽笑話,唯吳、楊是問。”

李鴻章說:“覲翁,受教了,從前本來就是由他兩人管帶,這次上奏,我一定重申此意。”

薛煥又說:“少荃,洋槍隊的糧餉軍火是筆糊塗帳,從前我當巡撫,連個確切的數字也問不出來。還好,吳曉帆還告訴你每月開銷七八萬兩,你的麵子比我大多了。當初約定,洋槍隊總數不超三千人,如今竟然到了五六千人,真不知他們是怎麽管帶的。”

李鴻章說:“吳曉帆說,都是華爾生前私自招募,他也不清楚。現在華爾陣亡,統領更替,先穩定軍心再說,將來收回兵權後,一定嚴加裁汰,不然真是個無底洞。”

說到辟個訓練營地,請洋人幫助訓練軍隊,薛煥也不讚同:“吳曉帆的主意不錯,但關鍵是銀子。如果再像洋槍隊弄成一個花錢的無底洞,鬧一筆糊塗賬,搞得更加入不敷出,你想要辦事可就更難了。”

李鴻章從善如流,表示以後再說。

回到大營,他感到不虛此行,交代周馥起草奏稿時,務必把吳、楊兩位的管帶責任說清楚。

英國人要派軍官接管洋槍隊,李鴻章當然是一百個不同意,派人請英國陸軍司令士迪佛力前來商議,他回話說要等海軍司令何伯一起商議,但何伯去了山東登州,暫時回不來。事情怎麽會這麽巧?李鴻章擔心英國人又要耍什麽詭計。

十幾天後,何伯親自上門來了。他告訴李鴻章,因為身體不好,他已經決定辭職回國了。這次到登州,就是向那裏的朋友辭行。隨他同來的還有兩個洋人,一個是英國人固伯,將接替何伯出任英國海軍司令;一個滿臉絡腮胡須,看不出實際年齡,目光炯炯,透著傲慢。何伯介紹說,他就是華爾的年輕助手,美國人白齊文,今年隻有二十七歲,但作戰經驗十分豐富。何伯告訴李鴻章,經與士迪佛力商議,英軍不再派人接管洋槍隊,而是一致推薦白齊文接任統領。

李鴻章提出派江蘇提標中營參將李恒嵩當白齊文的副手,白齊文表示,他已經有個副手。李鴻章說:“既然是副手,那未必拘定一個,也可以兩個嘛。”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李鴻章還特意籠絡白齊文,稱讚他作戰勇敢。

今年四月間,何伯在嘉定之戰中大敗,引以為恥,如今他即將回國,願意回國前帶兵收複嘉定,以血前恥。於是雙方議定了作戰計劃。

閏八月底,中外會師向嘉定進軍。何伯會同新任海軍司令固伯帶領英兵一千八百名及法兵四百名,白齊文率常勝軍一千五百名,會防局炮勇一千名,李鴻章帶親兵及桂字、建字、熊字等營三千餘人,經兩天行軍,九月初一日到達嘉定城外駐紮。他與何伯連夜商討作戰方案,確定何伯指揮英法軍隊及會防局炮勇攻打東南兩門,淮軍及常勝軍攻打西、北兩門。另派兩支淮軍作為預備隊,在嘉定西、北兩麵設伏,截擊太平軍援軍。但是白齊文提出異議,他認為洋槍隊戰法與英法軍隊相同,希望與何伯一起作戰。何伯同意,把會防局炮勇改調為與淮軍一起攻打西門北門。

會防局炮勇有一千人,卻僅有十門十二磅田雞炮,隻能用於野戰,攻城非其所長,而且訓練不精,更打折扣。李鴻章本來希望借助洋槍隊的攻城炮,以助淮軍奪城,沒想到白齊文來這一手。他十分生氣,但又不能不答應。戰前他給淮軍將領們開會,讓他們明天一定好好打一仗,就像虹橋大戰一樣,不要讓洋人小瞧了淮軍。

第二天四點多,四路人馬同時向嘉定城進攻。何伯指揮的英法軍隊和白齊文的洋槍隊,開始隻開炮轟擊城牆,並不發動進攻。淮軍沒有攻城炮,架起雲梯輪番往城牆下衝,攻了兩個多小時,無法登城,已經傷亡二百餘人。後來還是英軍轟塌了南門城牆十餘丈,太平軍見勢不可為,打開西門往外衝,淮軍這才趁機攻上城牆。這一仗,太平軍傷亡一千餘人,一部分是在東門南門被洋人火炮炸死,大部分是衝出西門時被淮軍截擊,又在路上中伏。最後攻城部隊在縣衙會合,白齊文向李鴻章表功,說南城牆就是洋槍隊的炸炮轟塌的,是收複嘉定的首功。李鴻章故作耳聾,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李鴻章與薛煥聯名奏捷,對淮軍和英法軍隊的戰功極力表白,尤其對何伯大加讚揚,“英提督何伯,不日回國,尚為中國出力剿賊,忠勇可嘉,可否仰懇天語褒獎,以示優異”,對白齊文和洋槍隊的作用隻字未提。數天後又專門上折,請嘉獎西員,英法海陸軍司令、駐上海領事甚至翻譯都在嘉獎範圍,而白齊文的名字仍未列其中。

李秀成手下最能戰的是慕王譚紹光,青浦、嘉定都是他負責的地盤,先後都被淮軍勾結英法軍隊奪回,他咽不下這口氣!到了九月下旬,從太倉、昆山、蘇州及浙江的嘉興調集近十萬大軍,沿著吳江東下,一直開到了嘉定與青浦之間的南翔、黃渡一帶,在縱橫的河網間架起浮橋,十幾裏營壘相連,聲勢極其浩大。他發出話來,非將淮軍消滅不可。

首當其鋒的是四江口。這裏四河匯流,是吳江上的一個大碼頭,更是青浦與嘉定間水陸要衝,也是蘇州、昆山赴上海的黃金水道。淮軍在這裏駐紮三營陸師,還有淮揚水師一百餘艘戰船在此巡弋,守護上海的西大門。太平軍數路並發,現在終於看明白,其進攻的重點就是四江口,其他幾路都是為了阻擊援軍。不過,等李鴻章完全弄明白的時候,四江口的淮軍已經被重重包圍。他調兵遣將,令程學啟、藩鼎新各率本部人馬馳援。青浦、嘉定的駐軍也各抽出人馬向四江口方向進攻。各路淮軍攻勢猛烈,太平軍多處營壘被攻破,但太平軍人數眾多,連營數十裏,這樣打了兩天,雙方仍是對峙之勢。太平軍損失四五千人,而淮軍大部分營官也都受傷。最為嚴重的是四江口被圍的淮軍三營,已經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幸虧營壘堅固、壕溝又寬又深,太平軍連續進攻兩天,屍體幾乎填滿壕溝,卻未能攻破一個營壘。

李鴻章親臨前線,隨他而來的除了撫標營八百人,還有郭鬆林的五百騎馬隊,他的六弟李昭慶的淮勇七百人。他特意調浦東的劉銘傳率部四營前來,同時又派專差調白齊文的洋槍隊一千五百人由鬆江北來。

眾將都明白,與太平軍決戰的時刻到來了。幾次大仗,都是在打到最艱苦、雙方都筋疲力盡的時候,李鴻章才出現在陣前。他在最關鍵的時候親自督戰,完全是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勢,全軍因此士氣大增。他召集眾將約定次日八時同時發起進攻,劉銘傳率部四營為左路;程學啟率部四營為中路,李昭慶所部跟隨程學啟行動;藩鼎新率四營為右路;李鴻章居中協調,撫標營和郭鬆林的馬隊作為他身邊的預備隊;尚在路上的洋槍隊負責阻擊西路澱山湖方向的太平軍。

第二天八時,淮軍各路人馬同時發動進攻,喊殺聲、槍炮聲響徹十餘裏。李鴻章站在新築的高台上,拿著單管望遠鏡觀戰。程學啟、劉銘傳率部眾突擊太平軍營壘,拔掉柵欄向前猛衝。接近敵陣後,又學習洋人的戰法,匍匐前進,然後突然跪起,舉槍齊射。前麵的太平軍紛紛潰退,但後麵的太平軍又擁了過來,重新站穩陣腳。雙方進退攻守,成膠著之勢。藩鼎新的左路軍方向也是喊殺聲震天動地,看來也打得十分激烈。

跟在程學啟後麵的李昭慶部首當其衝,被團團圍住,眼看數十人已經被亂刀砍死。李昭慶倒是勇氣可嘉,毫無懼色,親自揮刀殺敵。不過他的新勇畢竟未經戰陣,不一會兒就支撐不住了。郭鬆林的馬隊和李鴻章帶來的撫標營也都衝了上去,但仍然不是對手。李鴻章看到數裏外有洋槍隊的旗幟,連續派出十幾名傳令兵去請援。

眼看譚紹光的敢死隊要突破淮軍防線,幸虧這時劉銘傳的洋槍隊二百人趕到,立即投入戰鬥。二百多條洋槍同時猛轟,赤膊的敢死隊傷亡慘重,開始潰退。這時洋槍隊的十幾門炮也在南麵向敢死隊轟擊,這是十幾門最新式的後膛火炮,射程遠,爆炸力強,一彈落地,十幾人登時不死即傷。敢死隊被迫後撤,影響所及,太平軍開始潮水般的後退,而四江口被圍的淮軍也開始向營壘外衝,前後夾擊,太平軍已經是兵敗如山倒。

吳江北岸是譚紹光在親自督戰,無奈他也無力回天,三四萬人同時潰退,爭著過河,結果浮橋被擠垮,人馬紛紛落水。南岸是聽王的五六萬人,他手下還有凶悍的鄧光明洋槍隊三千餘人,他們向北岸射擊,無奈隔著一條河,中彈的反而多是潰退的自家兄弟。此時英軍的幾艘炮船也向南岸太平軍開炮,幾乎是一聲炮響便沉一船。聽王所部也開始逃命,太平軍近十萬人馬,亂哄哄向西向南奔逃,落水者數以千計,河水為之不流。淮揚水師炮船一百餘艘沿河追擊,一直追到三江口。這裏的太平軍已經逃光,水師不必登岸,開炮把營壘轟擊一通,便得勝而回。

淮軍又一次獲得大捷,前後三天俘獲及陣斃太平軍不下萬人,連毀大營二十餘座,奪獲洋槍、炮械、馬匹、印旗近兩萬件。而淮軍陣亡總計一千餘人,加上傷者不到三千,全軍上下一片歡騰,李鴻章立即向朝廷和曾國藩報捷。

這次洋槍隊的炮隊在最緊要的關頭向太平軍敢死隊開炮,發揮了重要作用,不然一旦敢死隊衝破淮軍防線,後果不敢設想。但事後從李恒嵩那裏了解到,白齊文根本不打算改變西進的命令,是李恒嵩一再堅持,才派炮隊前來。李鴻章本來要為白齊文請功,這下又改了主意。結果是淮軍參戰將領人人都獲奏保,而洋槍隊無人獲賞。

白齊文牢騷滿腹,有一天到李鴻章大營來,問他的炮隊在關鍵時候救了巡撫大人的性命,為何卻有功不賞。

白齊文連連叫屈,說他的部隊輜重多,尤其是炮隊,行軍無法與步兵比,所以到得晚是正常情況。李鴻章也不想與他鬧崩,勸他說:“你說得有道理,反正立功的機會有的是,下一次一定給你請功。”

李鴻章到上海半年多時間,連獲三次大捷,中外無不刮目相看。曾國藩對他的表現更是喜出望外,再次密奏朝廷,實授李鴻章江蘇巡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