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王朝1860 卷一 驚天變

第一章 總理衙門

皇上秋獮熱河,恭親王留京辦撫局

早晨,薄霧正在散去。通州城西八裏橋南,英法聯軍陣地上,火炮已做好了轟擊準備。步兵列成三排戰列線,前排踞地,中排半蹲,後排屹立,火槍已經上膛,隻等將官一聲令下。

法軍第二旅指揮官科林諾準將正持單管望遠鏡向清軍陣地觀察。數裏外的通惠河上,一片安靜,明媚的陽光正在驅散淡淡的霧氣,遠近鄉裏,沐浴著橙黃的朝陽。

他一邊觀察,一邊口述。他的秘書則飛快地記錄:“公元1860年9月21日,清晨,晴朗,略感涼爽,令人快活;河麵上,田野上,飄浮著朦朧的薄霧。明媚的陽光驅散晨霧,照耀遠近鄉野,大地多麽讓人陶醉……”

他的秘書說:“將軍,這不像戰地記錄。”

科林諾說:“我沒說這是戰地記錄。繼續做好你的記錄——河邊有茂密的樹林,田野裏,高粱、玉米長得十分茂盛,可以肯定,那裏麵一定埋伏著大批敵軍。河上那座古老的石橋上空無一人,周圍也非常安靜。但我確信,這座橋是敵軍防守的重點。我的偵察兵已經對附近的地形進行了偵察,偵察到的情況實在有限,但關於這座橋,還是得到了一些重要的信息。這座叫八裏橋的石橋,因為在通州城西八裏而得名,它是清國前一個王朝修築的,已經有幾百年了,是通州到清國都城的必經之地。據說,這裏到京城隻有二十餘裏了。突破這道防線,清國的都城就如中國成語所說,如‘探囊取物’了。敵軍一定會拚死作戰。但,那又有什麽呢?三天前的張家灣之戰,聯軍很輕鬆地就打垮了數倍於己的敵軍,尤其是法蘭西的小夥子們,打得都很勇敢。當然,還得益於我們的武器,在猛烈炮火和火槍的打擊下,那些持著大刀長矛的對手,不過是行走的活靶子。不能不承認,敵人也很勇敢,但他們的武器實在太簡陋了,簡陋得有些可笑。他們是來自另一個時代。的確,敵我雙方已經不在一個時代。冷兵器時代早就結束了,勇敢,已經不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八裏橋西的於家圍,蒙古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的大帳內,他正在向將領們部署作戰方案:“夷軍分為東、南、西三路,我軍亦是三路迎敵。大學士瑞麟率八千步軍牽製東路之敵,並側應中路;中路由光祿寺卿勝保率步軍及炮隊共一萬人馬,防守八裏橋。八裏橋易守難攻,又有炮隊駐守,夷軍不會硬攻。從夷軍規模看,我們對麵的西路之敵人數最多,必是夷軍的主攻部隊。按照皇上製定的戰略,本次作戰仍然先以我部蒙古馬隊為先鋒,衝擊敵軍前鋒部隊,趁敵混亂之際,埋伏於樹林、村莊和莊稼地的步兵同時殺出,以鳥槍、刀矛等與敵短兵相接。夷人所長在槍炮火器,隻要近身格鬥,夷人絕非對手。夷軍總數不過五六千人,我軍馬步各軍共三萬餘眾,六倍於敵,我居絕對優勢。夷性多疑,軍心一亂,我必大獲全勝。”

他掃視眾將一眼,眾人皆嗻一聲。他正式下令:“傳我將令,看本王旗號,三軍同時發起進攻,有畏葸怯戰者,軍法懲之!”

傳令兵領命而去。

僧格林沁對部下將官說:“諸位隨我征戰多年,今天必是一番惡戰,有膽寒者可明言,我不勉強。”

眾人幾乎是異口同聲:“我等謹遵王爺軍令,有進無退!”

“好!不愧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僧格林沁說,“我等身後就是京城,我輩肩上負著社稷存亡、皇上的安危!本王誓與醜虜血戰到底,決不後退半步,他們要想進京,除非踏過本王的屍體!”

眾將都表示,要與醜虜血戰到底。

“本次作戰,勝敗關鍵就在我蒙古鐵騎,我勝,則勝寺卿、瑞大學士所部必可錦上添花;我敗,中東兩路必然先潰。今日一戰,有勝無敗。若敗,不必皇上開口,本王先行自裁,而諸位繼之!”

他的親信部下說:“王爺,大戰在即,何必長夷人威風!王爺放心好了,我等早將腦袋別在腰帶上,非與醜虜見個高低不可!”

僧格林沁說:“好,諸位各歸本隊,等本王軍令一下,同時進攻,殺出我蒙古鐵騎的威風來!”

科林諾的望遠鏡中,出現了清軍馬隊,人數非常多,從西而東,綿延數裏,幾乎同時向聯軍陣地衝來。他從容下令:“英勇的小夥子們,不必驚慌,先以火炮轟擊馬隊,等他們近前,進入火槍的射程,再讓他們嚐嚐火槍的味道。”

聯軍火炮開始轟鳴,落地開花彈在數裏外爆炸,彈著點附近清軍騎兵紛紛墜地,戰馬開腸破肚,騎兵血汙滿麵。但清軍馬隊依然冒著炮火衝鋒,毫無後退的跡象。這時聯軍炮火開始沉寂,清軍騎兵更加勇猛,人呼馬嘶,呼嘯而來。科林諾憤怒地吼叫:“為什麽停止炮擊?”

參謀向他報告:“將軍,炮彈已經用盡。道路泥濘,運輸隊還未趕到!”

科林諾氣急敗壞地吼道:“命令步兵立即開火,要把敵軍壓製在陣前!”

步兵輪番有序開火,火力異常凶猛,一陣排槍過去,清軍騎兵紛紛墜地。但清軍依然拚命策馬狂奔,而且向兩翼包抄,跑的最快的騎兵已經將箭射到了聯軍步兵陣前。聯軍開始驚慌,有的士兵手抖的厲害,無法順利裝彈,有的中箭倒地。這時,科林諾的參謀驚喜地報告:“報告將軍,我們的彈藥已經運到了,而且英軍還有一個火箭炮隊前來支援。”

科林諾吼道:“為什麽向我報告!立即開炮!”

火炮重新轟鳴。炮彈落到數裏外,對已經近前的騎兵沒有殺傷力,但巨大的轟鳴聲使戰馬受驚。英軍的火箭炮隊也開始開火,煙塵四起,火光衝天,一排排火箭彈拖著紅色的尾焰,呼嘯著飛向清軍。這些火箭落地爆炸,燃起了熊熊大火,蒙古騎兵腳下的草地頓時成了一片火海。受驚的戰馬載著驚慌失措的騎手四處逃散,有的回頭衝進了步兵陣中。步兵陣型大亂,人馬互相踐踏,死傷慘重。聯軍還有一種霰彈炮,炮彈在半空爆炸,彈體中的鋼珠四散,殺傷力巨大。清軍開始全線潰退。

聯軍三路開始攻擊,重點就是八裏橋。駐守八裏橋的光祿寺卿勝保,此前本是鑲黃旗蒙古都統、欽差大臣,督辦安徽軍務,因與撚軍作戰連吃敗仗,被人諷為“敗保”,遭禦史彈劾,奪去欽差大臣之職,降為光祿寺卿,駐紮八裏橋,聽命僧格林沁。不過,對新上司僧格林沁,勝保有些不服氣。數年前太平軍北伐,僧格林沁率蒙古馬隊連獲勝仗,前年駐守天津,又指揮大沽炮台重創英法聯軍,因此被譽為國之柱石。但在勝保看來,僧格林沁不過是運氣好而已。

如今勝保憋著一口氣,要證明自己不是“敗保”。他親自打著將旗,站在八裏橋上督率所部,一次次反複衝鋒,無奈手裏的弓箭射不到遠處的敵軍,而敵軍的火槍又快又準,死傷累累。通惠河北岸的炮兵奉命開炮,無奈幾百年前鑄的鐵炮,根本無法與聯軍的火炮相比,炮口不能調整轉動,炮彈大都掠過樹稍,根本打不到敵人。有一兩顆落到敵群中,實心彈丸,不能像敵軍炮彈落地開花,殺傷力實在有限。而聯軍的火炮不但打得遠,而且精度高,落在炮台附近,殺傷力驚人。為了防止炮兵逃跑,他們雙腳都被鐵鏈與大炮拴在一起,此時全成了活靶子。沒過多久,四十幾門炮全啞了。

聯軍的炮火集中傾泄到八裏橋上,橋欄上的石獅子被炸得碎石飛迸。勝保屹立橋上,身邊的親兵不斷倒下,無論親信怎麽勸,他都不肯下橋。橋頭附近已經堆滿傷亡的清軍士兵,這時一發炮彈在他身邊爆炸,他被氣浪推倒,滿麵血汙。親兵趁機架起他向北逃走,聯軍前鋒已經追到橋頭。

僧格林沁沒想到聯軍主力是南路軍,更沒想到他們的進攻重點是八裏橋。他命令逃回的騎兵向八裏橋方向進攻,計劃與勝保兩麵夾擊,無奈騎兵目標太大,全成了活靶子。如今見八裏橋失守,軍心大亂,各自奔逃。而聯軍西路軍也繞向他的後路,反而要將他堵在通惠河南。親信部下勸他說:“王爺,勢不可為,趕緊西撤,不然全軍覆沒!”

“上諭令我部阻擋夷兵進京!”

“王爺暫且西撤,收攏潰兵,尚有可為;如果全軍覆沒,京師可就無一兵一卒了!”

僧格林沁想撤,但麵子上不好看。他的親兵沒那麽多顧慮,不由分說把他架到馬上,拍一巴掌,戰馬馱著他的主子狂奔而去。馬步各軍,也都隻顧逃命了。

僧格林沁一路狂奔,一直逃到黃木廠,才勒住了馬韁。此地離廣渠門隻有三裏地了,城門樓子已經赫然在望。他跳下馬來,吩咐文案:“快,快,我要上密折,請皇上趕緊秋獮木蘭。”

圓明園南是萬泉河,由西而東;萬泉河南,一河之隔的朗潤園,本是圓明園的附園,原名春和園。嘉慶朝是慶親王的園子。到了鹹豐朝,皇上將這個園子賜給了他的六弟,也就是恭親王奕訢。

恭親王奕訢與鹹豐帝奕詝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奕訢是老六,奕詝是老四。兄弟兩人自幼感情很好,老四奕詝很小生母就去世,是由老六奕訢的生母靜貴妃撫養成人。老六文武雙全,要論才能,比老四要強不少。老六和老四,到底選誰為皇儲?道光帝也一再猶豫。老四最終勝出,不是勝在才能上,是勝在他有一個老謀深算的老師杜受田。有一年春獵,老六收獲最多;老四一隻也沒打到,他按老師杜受田的囑咐回奏道光帝,說春天動物正在受孕,他不忍殺生傷和。道光帝病重時,分別召見兩兄弟,說他壽將不久,問兩兄弟對治國的見解。老六侃侃而談,文韜武略,很有見地;老四還是根據老師杜受田的交代,閉口不談治國,隻叩頭痛哭,涕泗交流,讓道光帝大受感動,認為老四有仁君的性情。道光帝駕崩前,召十重臣當麵開啟立儲錦匣,裏麵有兩道上諭,一道是立奕詝為皇太子,一道是封奕訢為和碩恭親王。

老四登基,是為鹹豐皇帝,他沒虧待六弟恭親王,除了賜給朗潤園,還把慶親王府賜作府邸。這座坐落在後海南畔的王府,最初是乾隆朝寵臣和珅營建的府邸,是所有王府中最寬敞氣派的。不僅如此,太平軍北伐進入直隸後,鹹豐又讓恭親王進了軍機處,並且統領京師巡防部隊,破了皇子不幹預政務的祖規。大家都覺得,皇帝對這位六弟夠可以的了。兄弟失和,是在鹹豐五年(1855年),那年恭親王母親靜太妃病重,恭親王極力為母妃爭取皇太後的封號,並一再提醒當今皇上是由靜太妃拉扯大的。鹹豐不得已答應,卻以恭親王辦理太後喪儀粗疏為由逐出軍機,革去一切職務,讓他回上書房讀書,去年才勉強給了鑲紅旗蒙古都統的閑職。

此時,恭親王正在朗潤園中,如熱鍋上的螞蟻。朗潤園四麵環水,殿宇奇偉,前後河岸,密排垂楊,殿院後牆之外,修竹萬竿,幽篁之下,可垂釣,可聽蟬,本是極清涼幽閑的去處。然而,此時園子的主人絲毫沒有閑情逸致。聽說官軍在通州又打了敗仗,潰兵已經湧到城外。可是,他偏偏沒有確切的消息。這也難怪,那些炙手可熱的權臣是顧不上他這個閑散親王的。

還好,總算有人拜訪來了。是他的老嶽父,大學士桂良。瓜爾佳·桂良屬滿洲正紅旗,從嘉慶朝外放做道台,之後仕途風順,按察使、布政使,河南巡撫、湖廣總督、閩浙總督、雲貴總督,回京後又曆兵部尚書、吏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前年,已位居本朝大學士之首——文華殿大學士。在道光朝,桂良是頗有建樹的大員,很得道光帝的器重,所以將他的女兒指婚給恭親王做嫡福晉。在鹹豐朝,仍然為朝廷依重。太平軍北伐,鹹豐又起用他為直隸總督,配合僧格林沁作戰;英法聯軍北上,又任他為欽差大臣,到天津與英法和談。今年聯軍再次北上,危機關頭再授他為欽差,到天津去安撫夷人。內政外交,絕非等閑之輩,他的意見恭親王也樂意一聽。

恭親王將老嶽丈請進書房,屏退下人,急切地問道:“聽說僧王在通州吃了大敗仗?”

“意料之中的事。”桂良說,“我早就說過,與夷人見仗沒有勝算,所以我力主和談。”

和談不得人心,二十天前,桂良被鹹豐撤了欽差大臣之職,改派怡親王載垣接差,桂良才回到京城沒幾天。

“我本來已經和夷人談得差不多,好不容易安撫下去了,可是京中的一幫大老爺視事太易,攛掇著皇上把我撤差,派怡親王去。怡親王倒是有骨氣,還把談判使團扣押了,可是結果呢?先是通州丟了,接著張家灣大敗,如今八裏橋又大敗。據說僧王的蒙古鐵騎傷亡一半,潰逃一半,如今他幾乎成了光杆王爺!”

“僧王被倚為國之柱石,慘敗如此,那可怎麽辦?”恭親王一臉急躁。

“怎麽辦?皇上肯定要木蘭秋獮了。”桂良說。

“木蘭”是滿語,意為“哨鹿”,亦即捕鹿。康熙年間,在蒙古設了木蘭圍場,幾乎每年秋天都帶皇子及親貴文武前往舉行圍獵,一則是為軍事訓練,保持八旗官兵驍勇善戰的本色,二則在此會見蒙古諸王,以示籠絡,當然,也含有軍事警告的意思。為了方便出行,在京城到木蘭圍場途中設了多處行宮,其中最具規模的就是熱河行宮,又稱為避暑山莊。皇上到避暑山莊去度夏,也稱木蘭秋獮。

“這種時候,皇上會棄京師於不顧?”恭親王有些不相信,“再說,皇上幾天前還下旨,要坐鎮京北,指揮剿夷。”

“熱河也是京北,北獮木蘭與上諭並不衝突。”桂良說,“王爺,如果皇上北獮,這裏麵透著你的機會呢,你要準備擔當大任。”

恭親王不解地望著老嶽丈。

“皇上走了,京城總要留下人來收拾殘局。”桂良說,“這個人,最有可能的就是王爺你了。”

“這怎麽可能?”恭親王連連搖頭。

皇上對恭親王多方提防,這是人所共知。在恭親王看來,就是皇上真的秋獮熱河,也絕對不會讓他出來主持大局。

“可能性極大。”桂良有他的理由,“近支親貴,惠親王年紀大了,從來沒參與過大政;惇親王是有名的荒唐王爺,魯莽少文,更不行;醇郡王也未得曆練,鍾郡王、孚郡王還都是孩子。至於肅親王、豫親王,精力尚可,但均非近支,難膺重寄。唯有王爺你,做過軍機領袖,又是皇上的親兄弟。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上次長毛北犯,京師危急,皇上以重任相托,這次兵臨城下,舍你其誰?”

“我沒與夷人打過交道。”恭親王心裏沒底。

“別人更沒打過交道。”桂良說,“沒打過交道可以學。再說,我可以從旁輔佐,這一點,皇上一定能想的到。還有,當初英法鬧事,先是由兩廣總督與之交涉,後來他們北上,朝廷兩次派我這大學士去與他們交涉,半月前,又派怡親王與他們交涉,如今又崩了,朝廷當然要派更親貴的大臣出麵。王爺貴為親王,又是皇上同父異母的親兄弟,最合適不過了。”

“就是皇上想,肅六也會極力反對。”恭親王仍然不太相信。

恭親王說的肅六,是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滿洲鑲藍旗人,鄭親王濟爾哈朗七世孫。因是側室所生,閑散不得誌,分府自立後家境窘迫,終日提鷹溜狗,與街上混混為伍。不料這段混街經曆,卻在後來成就了他——後來他入職刑部督捕司,因為對街麵情形極熟,又肯學習,很快成了司裏能員,深得堂官賞識。他的飛黃騰達,又與恭親王奕訢退出軍機有直接關係。恭親王退出軍機後,繼任首輔軍機彭蘊彰才具平庸,人稱彭葫蘆——隻會依樣畫葫蘆。軍機不趁手,鹹豐引入鄭親王端華、怡親王載垣輔政,無奈兩王才具也平常,尤其漢文底子太差。鄭親王端華是肅順的親三哥,他極力向鹹豐引薦肅順,肅順本非池中物,行事果決,肅貪反腐,深得鹹豐倚重,僅僅四年時間,由四品郎中升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超擢之速,令廷臣側目。他雖未入軍機,但人人皆知大政出於肅府,軍機畫諾而已。肅順對恭親王頗多提防,也是人所共知。在恭親王看來,他不得重用,一直是肅順搗鬼。

“就是皇上相托我重任,有肅六在,必百般阻撓。”恭親王這樣認為。

“不見得。”桂良說,“站在肅六的角度看,他也許認為正是把你們兩兄弟隔離的好機會。再說,與夷人打交道,無論文武,倒黴的居多,肅六也許正想借機要你難看。”

桂良說得不錯,自從二十年前林則徐南下禁煙開始,與夷人打交道的大都跌了大跟頭。強硬主剿的,像林則徐、鄧廷楨,被發配新疆,主戰的武職,要麽戰死沙場,要麽兵敗自裁。主和的也沒好果子吃。琦善被抄家,差一點問斬;伊裏布以七十二歲老翁出任廣州將軍與英國人交涉,憂懼而死。桂良兩次被任命欽差大臣,兩次與英法簽定和約,結果朝廷兩次反悔,惹得英法兩次動兵,他被鹹豐奪職、被清流視為賣國賊。

恭親王說:“那這個差使更不能接。再說,對付逆夷,除了痛剿,何來它法?”

“不不不,王爺,你不要被我說的嚇住了,這個差使,你得接。”桂良說,“從大處說,國家有難,你貴為親王,理當為皇上分憂。從個人來說,此時出來,容易見功。現在和從前不一樣,從前談判,都是在京外,遠的在廣州,最近的也在天津,京中諸公,均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可是,這次不一樣,倚為國之柱石的僧王慘敗,夷人兵臨城下,京中諸公都已經惶惶不可終日。從前一味說硬話的,口風都已經變了。所以,這時候與夷人議和成功,京師得以轉危為安,必大獲人心。非常之時,必待非常之人,建非常之功。王爺,我不會把你往火坑裏推的。”

“我堂堂和碩親王,皇上的親兄弟,戰死可,乞和不可。”恭親王向來是主剿的,老嶽父第一次與洋人天津議和後,他還六親不認參了一本。他總覺得是前線將士不夠得力的原因,否則,泱泱天朝,怎麽可能敗給海上來的夷鬼?讓他出來與夷人談判,他實在想不出與仇敵麵對麵,該怎麽談,談什麽。

“咳!此時還說這些硬話何益?”桂良說,“俗話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君憂臣辱,君辱臣死,你這個皇上的親弟弟,為皇上吃點委屈,不也是應該的嗎?”

這帽子扣得太大,恭親王無以反駁,他緩了緩語氣說:“我們且不必爭了,皇上怎麽決斷還不一定呢。”

正在這時,家仆飛奔而來:“王爺,王爺,皇上有旨意,請您快去接旨。”

恭親王連忙整肅衣冠,趕到正殿,太監已經麵南而立:“八月初一日內閣奉上諭:載垣、穆蔭辦理和局不善,著撤去欽差大臣。恭親王奕訢著授為欽差便宜行事全權大臣,督辦和局。”

真被老嶽丈說準了!

奕訢磕頭接旨。

太監說:“王爺,還有一道密旨,您自己看吧。”

賞了太監十兩銀子,太監歡天喜地而去。桂良一看恭親王的臉色,說:“王爺,我猜得不錯吧?”

恭親王說:“不錯,全讓您老猜著了。皇上授我為欽差督辦和局。”

再看密旨,是皇上親筆朱諭:

現在撫局難成,人所共曉,派汝出名與該夷照會,不過暫緩一步。將來往返麵商,自有恒祺等,汝不值與該夷見麵。若撫仍不成,即在軍營後路督剿;若實在不支,即全身而退,速赴行在。

皇上還是體諒他這位六弟的,連退路都給他謀劃好了。恭親王眼角一熱,感覺從前誤會皇上了。

頃刻之間,閑散親王成了欽差大臣,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問老嶽丈道:“第一件事,先辦什麽?”

桂良說:“當然是給英法兩夷一個照會,告訴他們立即停止進兵,趕緊議和。”

“對對對,起草照會。”可誰來起草?恭親王身邊竟無得力的人手。

桂良自告奮勇道:“我來捉筆吧——王爺,當務之急是先把欽差行轅建起來,最要緊的,得找幾個文筆好的侍候。”

次日辰初,太監傳旨,著恭親王到圓明園勤政殿見駕。恭親王立即乘轎前往,出朗潤園西門,不用多遠就到了圓明園大宮門。門外朝房附近聚集了大批官員。一位老臣涕泗交流地對恭親王說:“六爺,您是皇上的至親,請您務必勸說皇上,不能秋獮啊,不能棄京城不顧啊。京師樓櫓森嚴,拱衛周密,若以為不能守,木蘭平川大野,毫無捍衛,又何以為禦?乘輿一動,則大勢渙散,國將不國!我泱泱天朝,四萬萬眾,舉袂成幕,揮汗成雨,擲鞭就可斷流,民心可用。隻要朝廷一意主剿,小小逆夷有何可懼!”

恭親王急於見駕,敷衍道:“您老放心好了,我一定會把你的諫言上達天聽。”

老臣說:“不是老臣一人的意思,是大多數朝臣的意見,請六爺務必代奏!”

恭親王到了勤政殿,一同被召見的有惠親王綿愉、惇親王奕誴、豫親王義道等。鹹豐帝一臉憔悴,顯然夜裏沒有睡好,或者根本沒睡。他說:“朕已決意秋獮木蘭,咱們這些家裏人今天見一麵,隨後朕就起駕了。國家危難時刻,隻有咱們這些家裏人多擔當,與朕共渡時艱。”

眾位王爺都嗻一聲,人人都在心裏犯嘀咕,不知自己是留下來還是隨駕。人人所盼,當然是隨駕北去。

已經明確留京的隻有恭親王。

鹹豐叫了一聲:“老六!”

恭親王“嗻”一聲,抬頭的瞬間,看到鹹豐臉頰消瘦,眼角鬆弛,額頭上幾條堆疊的縐紋特別刺眼。皇上才比他大兩歲,三十還不到!

鹹豐說:“你留下來與夷人議撫,這是一件難辦的差使,朕也深知。可是,難辦也要辦,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就勉為其難吧。”

皇上肯以這樣的語氣說話,完全是兄長交代弟弟。恭親王眼角一熱,哽咽有聲:“臣弟萬死不辭。皇上曾經說過,我二人雖為君臣,情原一體,如此深情臣弟刻骨銘心。皇上即已決斷,臣弟絕無二話,君憂臣死,國難當頭,臣弟當肝腦塗地,以抒九重之憂!”

鹹豐點點頭說:“朕不要你肝腦塗地。你辦撫局,還是在城外方便。你就把撫夷局設在園子裏吧,朕看緣善庵就不錯,在東便門外,離朗潤園也近。”

恭親王“嗻”一聲。

鹹豐又補充說:“你先盡力辦著,看看辦理情形,到時候你按旨意辦就是了。”

所謂的旨意,就是指那件密旨,撫局辦不下去了,就到熱河去。

於是再召軍機大臣、禦前大臣,皇上宣布了秋獮的決定,由太監宣旨:

諭內閣:著派豫親王義道、大學士桂良、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周祖培、吏部尚書全慶為留京辦事王大臣。義道、全慶著駐禁城;大學士賈楨、協辦大學士周祖培、兵部尚書陳孚恩、刑部尚書趙光在外城辦事;大學士桂良著仍在城外,以工部右侍郎文祥署步軍統領,隨桂良暫住城外辦事。

果然,鄭親王端華、怡親王載垣、戶部尚書肅順及軍機大臣匡源、穆蔭、杜翰等親信都隨駕秋獮熱河。惠親王綿愉、惇親王奕誴沒派差使,但也不隨駕。鹹豐說:“你們倆暫留京師,到時候看情形再說。”

宣旨完畢,鹹豐下旨令肅順等人護送後宮妃嬪先行起駕,他則率恭親王等家人到安佑宮。安佑宮在圓明園西北隅,供奉著聖祖康熙、世宗雍正、高宗乾隆等祖宗神牌。鹹豐跪下,哽咽道:“臣愛新覺羅·奕詝,前來向祖宗謝罪。臣繼承大統以來,以列祖列宗為鑒,立誌再創大清盛世。誰料臣繼位不久,逆賊洪秀全就占據金陵,蠱惑天下,朝廷連發大兵痛剿,誰料剿不勝剿,於今十載,依然猖狓!內憂未靖,外患再起,逆夷法蘭西、逆夷英吉利聯合發難,艦炮迫脅立約,竟至京師難保。奕詝無能,竟要拋下祖宗陵寑,拋下京師子民!”鹹豐跪倒在地,雙肩聳動,悲情大慟。

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一左一右,扶起鹹豐,勸道:“皇上該起駕了。”

皇上倉皇走了,留京的眾人一時不知如何措手。豫親王義道是守城王大臣,他不能不開口:“老六,你是欽差,接下來差使怎麽辦,你發句話。”

恭親王說:“怎麽辦?按上諭辦呢,你們諸位,該守禁城的守禁城,該守外城的守外城。我是專辦撫局,在城外辦事。”

義道說:“老六,如今辦撫局是一等一的大事,皇上讓你辦撫局,就是讓你攬總,你可不能躲清閑。”

“按上諭辦。”這話恭親王不能接,因為上諭並沒有讓他攬總。

義道歎口氣說:“都這時候了,你還這麽謹小慎微。”

眾人散去,恭親王先回朗潤園,隨後桂良就到了,商量在緣善庵設撫夷局的事。留京王大臣實際分為三撥人,一撥守禁城,也就是內城,一撥守外城,還有一撥上諭所說是在城外辦事。這三撥人,按理說應該有一人攬總,但上諭沒說,而且皇上口諭,特別點明恭親王在城外辦事。細細一想,皇上還是有顧慮,不願讓恭親王總攬全局。

“我兩手空空,既不能管軍,亦不能管民,讓我拿什麽去撫夷?就憑空口白話嗎?這算什麽全權!”在桂良麵前,恭親王口無遮攔。

“王爺不必苦惱,我朝的全權,從來沒有真正的全權。鹹豐八年我到天津議和,名頭是全權大臣,結果簽訂的和約朝廷照樣不認賬;英法聯軍北上,再讓我前往天津議和,名頭仍然是全權大臣,夷人要求進京換約,我就答應了,結果京中一片罵聲,皇上還要拿我明正典刑,以飭綱紀。王爺也不必太拿全權當回事,更不能落個擅許的罪名。”

“那這撫局可真是難辦了。”恭親王說。

“讓大家幫著王爺來辦。”桂良說,“到時候形勢危急,守城的人比你還急著求撫。”

“依我看,還是要震刷士氣,先打一個勝仗,再和夷酋坐下來談才是正辦。”恭親王心有不甘,“僧格林沁的蒙古鐵騎與長毛打得不是很好嗎?怎麽與夷人一交手,就一敗再敗?我看他是大沽一戰嚇破膽子了。”

“連這位蒙古王爺也嚇破了膽子,可見夷兵不可等閑視之。”桂良說,“要想打一個勝仗再和夷人談,恐怕很難。”

巧得很,正在說到僧格林沁的時候,他就來見恭親王了。昨天恭親王給夷人的照會,就是托他派人轉交,他是來複命的。

“六爺放心好了,我已經派妥當的人交給了英夷。”

恭親王問:“他們怎麽說?回話了嗎?”

僧格林沁說:“沒那麽快,我想,最快也要明天才有回複。”

桂良也附和說:“夷人辦事很周密,他們要仔細考慮了才回複。”

恭親王說:“能剿才能撫,能戰才能談和,沒有武力為後盾的撫局是沒法辦的。王爺,我奉欽命辦撫局,還要多多仰仗你們能在前線打勝仗。”

僧格林沁說:“六爺,在你麵前,我得說實話,咱們的軍隊,擺擺門麵還行,要打勝仗,難。”

恭親王說:“都知道你是能征善戰的蒙古王爺,你帶的蒙古馬隊向稱鐵騎,當年咱們入關,那是所向無敵,前幾年長毛北犯,也是你率蒙古鐵騎把他們剿了個片甲不留,怎麽如今如此泄氣?”

“王爺,今非昔比!”僧格林沁說,“當年的滿蒙八旗,馬上能百步穿楊的比比皆是,可是如今的鐵騎,徒有虛名,不要說百步穿楊,能拉硬弓的已寥寥無幾,能射個五六十步已經不錯了。對付長毛還勉強,可是夷兵就不一樣了,他們的洋槍能射五六百丈遠,而且準頭又好,咱們到不了跟前就被打死了。”

恭親王覺得僧格林沁是誇大其詞:“我們不是也有鐵銃巨炮嗎?!”

“是,咱們是有鳥槍、鐵銃,可是在夷兵麵前沒用!”僧格林沁說,“咱們最厲害的鐵銃,射程也沒法與洋槍比。再說咱們的紅衣大炮,好多還是前明時候鑄造的,動輒數千斤,在戰場上根本不能機動,太輕的,射程又太近。最關鍵的,咱們打出的是實心彈丸,運氣好,打到夷兵,當然是能要命,運氣不好,不過是在地上砸個坑。而夷人的火炮,放的全是落地開花彈,方圓十數丈內,不死即傷。還有一種彈能在半空爆炸,下麵的人躲無可躲。更有一種火箭,騰空而起,噴著尾焰,落地爆炸,還劈劈叭叭燃燒。人能咬著牙往前衝,可是馬不行,牲畜都怕火,火箭在它們頭上飛,早都受驚了,四散狂奔,勒也勒不住,更糟糕的是衝進步隊中,把自己人踩踏傷亡不在少數,蒙古鐵騎算是遇上克星了。”

恭親王有些疑惑:“夷人火器真有那麽厲害?”

“王爺可以找幾個潰兵來問問。”僧格林沁說,“兵敗如山倒,如今無論步隊還是騎兵,都是心無戰誌,沒接仗勉強還成營伍,如果再接一仗,如有疏失,怕是人馬都逃光了。”

恭親王說:“王爺,照你這麽說,京城一無可恃嘍?”

僧格林沁說:“反正隻剩空架子了。六爺,你是全權主辦撫局,我勸你趁著夷人還沒看透底蘊,能和快和,不然,將來損失更大。”

前腳送走僧格林沁,留京的軍機大臣、剛署理步軍統領文祥前來拜訪。文祥時年四十餘歲,雙目炯炯,透著精明幹練。他先見過恭親王,再向桂良見禮,他也是瓜爾佳氏,因此執禮甚恭,稱“本家老中堂”。恭親王對文祥也算了解,當年太平軍威逼京城,他總攬巡防局,文祥就在局中辦差,精明幹練,印象不壞;他生母的葬禮文祥是襄辦之一,辦事穩重有章法。可惜去年十月,文祥受肅順賞識入軍機處,眼見成了肅黨,恭親王不能不多了一份小心和見外。

步軍統領全稱是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就是俗稱的九門提督,掌內城治安和九門護衛。步軍統領已經隨駕北行,文祥這時候署理九門提督,不是件輕鬆差使。

“王爺,城內治安壞透了,人心惶惶,痞棍趁機明搶暗盜,我已經安排左右翼總兵嚴加彈壓,如果還鎮不住,怕是要采取霹靂手段,到時候,王爺得幫著我擔待。”

所謂霹靂手段,就是殺人立威。

“博川,你是九門提督,城內治安怎麽辦,你說了算,要采取什麽手段,也不必向我說。我隻管撫局,其他事情,概不能與聞,我是按上諭辦差。”恭親王依然是客氣的有些冷淡。

“我理當隨時稟報王爺。”文祥說,“我與老中堂都是駐城外辦事,王爺也是駐城外辦事,上諭很明確,我與中堂都受王爺節製。”

恭親王說:“博川千萬別這麽說,上諭可沒說你受我節製。”

桂良說:“博川,王爺是和你客氣呢。你放心吧,能幫你承擔的,絕無二話。你有什麽想法,大膽辦就是了,非常時候,非采取霹靂手段不可。”

九門提督還管城防,因此他也登城視察了一番。

“城防也十分可慮。勉強有萬把兵,都是老弱病殘不說,守城的器械根本沒有,就靠手裏幾把弱弓、刀矛,怎麽守!而且他們已經數月沒關餉了,人心浮動,都打算夷兵一旦攻城,就腳底抹油。豫親王負責內城守衛,可至今連城也沒登上去看一眼,一門心思等著王爺與夷人和談。”

城防竟然如此薄弱,出乎恭親王的預料。他問:“博川,守城營伍怎麽如此不堪?”

文祥說:“幾年前長毛直逼京師,去年以來英法夷兵又在海口鬧事,年輕力壯的都調出去了,死的死,傷的傷。沒有及時招募,可不就隻剩老弱病殘了嘛!”

“那你是什麽想法?”恭親王問。

“第一步先把現有步軍穩住,首要的就是得設法關餉。重賞之下才有勇夫,現在連餉也不關,那兵還怎麽帶?”文祥說,“難的是沒銀子。南邊長毛鬧,海口英法鬧,戶部真是一貧如洗。”

“這事,你去找周中堂商議。”恭親王提議。

周中堂就是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周祖培。六部尚書都是滿漢各一,大都是漢尚書掌實權,滿尚書畫諾,但戶部例外,滿尚書肅順一言堂,周祖培隻掛個名。

“周中堂您又不是不了解,芝麻粒的責任也不敢擔。”文祥說。

桂良說:“此一時彼一時,從前肅六在京,一手遮天;如今周中堂坐鎮京城,有些話他可說,有些事他也能做得了主。比如,再有各省協餉到京,不妨先用一用再說。如今守住京城是一等一的大事,京城不守,皇上也不安是不是?”

文祥說:“老中堂指點得好,我就找周中堂去商議。”

緣善庵到下午就收拾好了,恭親王過去視察一番,撫夷局算是正式成立。緣善庵就在圓明園如意門內。如意門還有個說法,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邂逅一個女子,後來女子找到京城,乾隆為避耳目,著人在此開便門,方便私會。緣善庵傳說就是後來安置江南女子的地方。庵很小,隻有兩進院子,好在撫夷局也沒有多少人,足夠。好處是與朗潤園隻有一路之隔,恭親王不必長駐,有事過來也不遲。

傍晚,恭親王正打算回朗潤園,順天府尹董恂來了。順天府是天下首府,侍候京中權貴是第一要務,與恭親王當然相熟,見麵先行大禮賠罪:“王爺,我隻顧辦理禦駕,忙糊塗了,沒來得及侍候王爺,還請王爺擔待。”

恭親王連忙把他扶起來,叫著他的字說:“忱甫,不必行此大禮。禦駕秋獮,夠你忙活的,你今天其實不必過來。”

“那怎麽行,這樣晚過來,我已經十分不安。”董恂說,“昨天晚上才得到聖駕秋獮的消息,連夜準備車馬、禦膳,忙得天昏地暗,還是漏洞百出。今晚皇上駐蹕南石槽行宮,恐怕隻能吃碗梗米粥了。”

恭親王說:“匆忙之間,又那麽多人隨駕,萬事都要你來張羅,來不及講究,皇上會體諒的。還有好幾處行宮都在你的地盤上,有你好忙的,你先忙這件事,我這邊不必亟亟。”

董恂說:“謝王爺體諒。我哪裏侍候不到,請王爺多擔待。等我忙過了,立即過來侍候。”

次日上午,終於等來英國全權公使額爾金、法國全權公使葛羅的回複,兩國都要求釋放被俘的巴夏禮使團全部人員,在被俘人員全部釋回前,絕不停止幹戈,更不會與大清談和。

巴夏禮是英國人,二十年前就到中國來,正是第一次鴉片戰爭期間。此後二十年間,在上海、福州、廣州、廈門等通商口岸任翻譯或領事。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的時候,他任廣州領事,與廣州官方打交道的主要是他,炮轟廣州並帶兵進廣州城抓走兩廣總督葉名琛的也正是他。所以英法聯軍北上,他成了必不可少的中國通。後來聯軍占領了通州,英國全權大臣額爾金就派他作為代表,在通州與載垣談判。載垣像桂良一樣,也全盤同意了英法的要求,但鹹豐帝接受不了夷人麵遞國書又不肯下跪的要求,下令扣押巴夏禮等英法人員三十九人,想以人質迫脅英法就範。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扣押談判人員這件事,我是不能苟同的。”桂良說。

恭親王卻有不同的意見:“據說巴夏禮十分傲慢無禮,專會挑弄是非,許多餿主意都是他出的。甚至有人說,他是聯軍的狗頭師爺,抓了他,聯軍就不會打仗了。”

恭親王說:“把他們扣下來,我們手上總算還有點籌碼。”

“王爺說得有道理。”桂良說,“現在的問題是,如果不放,夷人繼續進軍怎麽辦?”

“那就好好和他們打一仗!”恭親王畢竟年輕氣盛。

桂良隻搖頭。恭親王雖是女婿,但畢竟是王爺,又是欽差大臣,便說:“王爺,我同意你的看法,和不成,當然要打。現在不妨把夷人的要求放出風去,聽聽大家的意見。”

恭親王明白老嶽丈的用心,說:“這件事,讓博川去辦比較合適。”

說曹操,曹操到。文祥到緣善庵來了。他說:“王爺,城中治安堪憂,步軍衙門人手有限,搶掠成風。我準備通知各鋪戶,如有歹人放火搶劫,準予商鋪格殺勿論,也可扭送到官府,由官府斬首示眾。不但內城應如此辦理,外城、城外及附近州縣,我聽說潰兵土匪,無法無天,都應嚴厲鎮壓,不然夷人未到,我們先亂成一鍋粥。這件事,還得順天府也能配合,請王爺示下順天府,一體辦理。”

恭親王不再像昨天推托了,說:“好,你先在內城發個文告,到時候我讓順天府也參照辦理。”

文祥說:“謝王爺成全,我立馬回內城辦理。”

桂良說:“博川,還有件事得勞駕你。”

於是讓文祥看了英法的照會。

“王爺的意思是堅決不能放回巴夏禮,可是如果夷兵因此開仗,也是個大麻煩。你回城去,也聽聽大家的意見,內城外城,勞你都走一遍。”桂良交代文祥,“此事十萬火急,最好下午就能有個回音。”

文祥“嗻”一聲領命而去。

下午文祥又到朗潤園來了,他帶回消息,負責守城的王公大臣,大都讚同釋回巴夏禮,以成撫局,但其他官員特別是言官們極力主張立即將巴夏禮等人正法。

桂良說:“正法巴夏禮容易,可是,如何抵禦夷兵,大家有何見教?”

“泛泛而談。”文祥說,“也有具體建議,但恐怕未必頂用。”

有人建議起用天津富商張文錦,讓他發動民團,襲擊聯軍後路;也有人建議讓僧格林沁督率大隊人馬逼近大沽聯軍老巢,圍魏救趙;還有人建議,頭上頂濕棉被,可抵禦夷人槍炮……

桂良說:“真是書生之見。天津富商張文錦我知道,他組織了幾百人看家護院,讓他帶人去襲擊聯軍後路,形同兒戲;僧王幾乎成了光杆王爺,而且他本人極力主撫,讓他督大隊到大沽去,更是紙上談兵;濕棉被如能抵擋槍炮與英夷交戰就不會屢屢敗北。”

僧王都不行,那還能指望誰呢?

勝保受傷,已經獲準在城內養傷,如今在前線統兵的大員隻有僧格林沁和瑞麟。桂良自告奮勇,明天設法見瑞麟一麵,聽聽他的意思。

軍事上無人可托,巴夏禮又不能釋回,又該如何阻止聯軍進攻?幾個人絞盡腦汁,束手無策。薑還是老的辣,最後桂良獻一策:“王爺,夷人這樣看重巴夏禮,想必他的話也有點份量。我看派恒祺去勸勸他,讓他給英酋額爾金寫封信,也許事有轉圜。”

恒祺是滿洲正白旗人,現任武備院卿,此前任過兩年粵海關監督,與巴夏禮認識。桂良兩次與英法談判,都帶恒祺做助手。

恭親王歎道:“隻有死馬當活馬醫了。”

立即著人找恒祺來,由恭親王親自交代。恒祺當即返回,趁內城關門前進城,連夜去刑部大牢勸說巴夏禮。

次日一早,恒祺前來複命:“王爺,奴才沒辦好差使。巴夏禮是油鹽不進。”

恒祺勸說巴夏禮半夜,巴夏禮堅決不同意寫信為清廷說好話,還怒道:“你們虐待使團,是極其野蠻的犯罪!你們必須把我們送回,並向我和我的同伴們道歉!”

恒祺說:“他不但不答應給額爾金寫信,而且還開始絕食抗議。”

恭親王說:“真是可惡!餓死他活該!本來皇上已經打算斬了他,讓他活他現在已經便宜了他。”

桂良說:“王爺說氣話呢,千萬不能餓死他。有他在手裏,還是一張對付夷人的牌,他要是餓死了,百弊無利。”

恒祺說:“奴才也是這樣想的。巴夏禮倔強,與他吃了不少苦頭有關。如果好好待他,也許他會鬆口。”

巴夏禮的確吃了不少苦,通州一仗,清軍死傷慘重,尤其京營八旗,幾乎家家有人陣亡,刑部的獄卒聽說巴夏禮是夷人高參,恨不得活剝了他,各種苦頭讓他吃了個遍。巴夏禮還算幸運的,他和法國全權大臣葛羅的秘書關在一起,隻受獄卒的折磨。而其他的人和死囚關在一起,那可就不是吃一點苦頭了。

“王爺,我聽說人質死傷不少,有的受刑極其殘酷!”恒祺說,“王爺,我多少了解點兒夷人的規矩,這樣對待使團在他們看來是很野蠻的行為。”

“哼,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恭親王說,“他們三四年前就把我們的兩廣總督捉走了,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們一路北上,犯下的罪行不野蠻嗎?”

恒祺連忙說:“王爺,都是奴才口不擇言。”

桂良說:“王爺,不怪恒祺,誰讓咱們打不過人家呢?俗話說,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巴夏禮和那十幾個活著的,必須好好照料,千萬不能再有死傷。”

桂良說:“你說的不錯——王爺,我看就把巴夏禮挪個地方,單獨關押,將來萬一局勢不可控製,可隨時處決。”

這件事恒祺辦不了,必須交給文祥去與刑部交涉。關押的地方,則可以請順天府尹董恂參謀。

接下來商量該怎麽回複夷人。

“隻有先含混過去再說。”桂良所說的含混,就是欺騙額爾金,巴夏禮在雙方談判後,負氣出走,在雙方交戰中衝散,下落不明。中國捉獲了部分人員,但其中並無巴夏禮。要送還被獲人員也不難,隻要聯軍將兵船退出大沽海口,雙方商定各款後,就全員送還。

桂良要去城東見瑞麟,他讓恒祺與他同行,負責把照會交給英國人。

快中午時,文祥來了,說:“王爺,內城的治安總算好了些。就是軍餉一項把大家都愁壞了。更可氣的是今天行營還派來專差,要提二十萬兩庫銀,說是修葺熱河行營。寶佩衡真是好樣的,一口給回絕了。”

寶佩衡是總管內務府大臣寶鋆,佩衡是他的字。他以“果敢自命”聞名。鹹豐八年他到浙江主持鄉試,自做主張多錄一名舉人,被降一級留任。今年他奉命去天津驗收海運漕糧,發現了不少問題,一口氣彈劾了十幾名官員,還上了《海運漕糧杜弊章程》。鹹豐稱讚說,也隻有寶鋆這樣果敢自命的人辦理如此利索,當即升他為總管內務府大臣,同時署理戶部三庫事務——戶部三庫是銀庫、緞匹庫、顏料庫,熱河要提銀子用,正歸寶鋆現管。

“寶佩衡‘果敢自命’名不虛傳,也隻有他敢頂一頂肅六。”恭親王稱讚道,“夷人兵臨城下,正是花銀子的時候,卻要提銀子去修宮室,這種餿主意也隻有肅六想得出。”

文祥說:“王爺,寶佩衡找我說,與其讓肅六惦記,還不如先提用部分庫銀用於關餉,他還激我,敢不敢開倉放糧。現在城內城外的兵再不關餉,怕不用夷人來打,就先自潰散了。”

私提庫銀和私放糧米,那可是重罪。恭親王說:“博川,這種事可不是鬧著玩的,還是先請旨吧。”

中午恭親王留文祥在朗潤園用飯。還沒上桌,勝保包著半麵臉、吊著胳膊來了,見麵還要見禮,早被恭親王攔住了:“克齋,你不好好在家養傷,怎麽跑出來了。”

“憋氣,在家待不住!”勝保說,“王爺,我聽說您奉欽命辦理撫局,有人以為辦撫局就是不必打仗了。錯!有戰才有撫,能戰才能和,沒有軍事做後盾,隻能是澶淵之盟。”

恭親王說:“誰說不是!克齋,我就問你一句話,如果與夷人打一仗,有沒有勝的可能?”

“怎麽沒有可能?”勝保說,“八裏橋之戰敗就敗在馬隊上。還沒見到夷兵呢,僧王的馬隊一聽炮響,撥馬就跑,跑了也就罷了,把後麵的步隊都衝亂了,自相踐踏,豈有不敗之理?通州之戰死傷慘重,一半倒是自己誤傷。”

“夷人的槍炮是厲害,可是並非沒有克敵之策。”勝保說,“兩軍交戰,貴以長擊短。逆夷專以火器見長,而我則以近身搏擊見長,若我軍能奮身撲進,兵刃相接,夷人槍炮近無所施,此時再以馬隊從兩翼包抄,必能大捷。”

“你的意思是,通州之戰,我軍戰略有誤?不該先以馬隊衝擊?”恭親王問道。

“正是。”勝保說,“僧王的部署,馬隊在前,先向敵陣正麵衝擊,後麵步隊跟進。馬隊目標太大,很容易成人家的活靶子,而且戰馬一驚,四處亂竄,亂成一鍋粥。如果將次序調整,還是那些人馬,情形就大不一樣了。”

“有道理,有道理。”恭親王信心大增,“聽你這麽一說,夷兵也並非不可製。”

“正是,俗話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俗話還說,狹路相逢勇者勝,士氣至關緊要,尤其是統兵的將領,非有一副視死如歸的氣慨不可。”勝保說,“再說了,敵為客,我為主,就是敗了一仗,耗下去,拖也能把夷兵拖垮。”

“有你這股子勇氣,我心裏也有點底了。”恭親王說,“目前兵敗如山倒,太需要振作了。”

“王爺,夷兵利速戰,咱們利持久。”勝保說,“必須趕緊下旨飛召外援。曾國藩、曾國荃兄弟帶的川楚健勇很能打。且南方人個頭小,身形靈捷,最善俯身猱進,與賊相搏。把他們召來,逆夷定可大受懲創。”

曾國藩是湖南人,太平軍進湖南後,奉命組建鄉勇助剿。儒生帶兵,竟然成了氣候。調湘軍北上當然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等湘軍統帥,都是肅順極力支持提拔的,能不能聽招呼不說,會不會是引狼入室,到時成了肅六的援手?恭親王心中頗多疑慮,但他說出的是另一番理由:“湘軍能打仗天下人所共知,隻是江南江北,迢迢千裏,恐怕緩不濟急。”

勝保說:“不然,王爺,有湘軍北上,首先對京師官兵士氣就是一個極大鼓舞,即便湘軍一時到不了,也大有裨助。士氣振作,隻要咱們能苦苦守住京城,到時候內外夾擊,夷人豈有不敗之理?再說,京城城高牆厚,夷人火炮雖厲害,也不是一時能夠攻下。再說,他們所攜炮子有限,總有用盡的時候。”

恭親王已被勝保說動,覺得先守住京城是根本,其他事情不妨走一步說一步。拿定了主意,他對勝保說:“克齋,我專辦撫局,軍事不便插嘴,我看以你的名義奏請,飛召湘勇北上如何?”

勝保說:“好,我今天就親自擬折稿。”

勝保是翰林出身,在滿人中已屬鳳毛麟角,他很為自己的筆頭子功夫自傲。

恭親王留文祥和勝保在朗潤園用午飯,邊吃邊談,對眼下軍務和京城市麵又了解了不少實情。勝保告辭時,恭親王握著他的手殷殷囑托:“克齋,你務必趕緊調理,當前急需你這樣的將兵統帥。”

桂良聽了恭親王的意見,說:“王爺,今天我去見瑞澄泉,所聞所見,與克齋的說法有點出入。”

桂良所說的出入集中於兩點,一是馬隊沒勝保說的那樣不堪,死傷相繼,仍然策馬衝陣,無奈夷人火器太厲害,傷亡慘重。二是士氣很差,打仗實無把握,要趕緊議撫,不然再打一次敗仗,夷人要求會更苛刻。

“王爺,克齋說話向來有些誇大其詞,他又以翰林自負,有些小看文墨粗率的僧王。總之軍事實無可恃,這一點你心裏可要有數。”桂良說,“原本僧王所統不下三萬四千人,如今能勉強籠起來的,不過一萬六七。就是這一萬六七,亦如驚弓之鳥。”

恭親王說:“所以,此時更需要有點血氣的將領來統兵。”

桂良年已七十有五,當然不會與血氣方剛的高婿爭辯,咕嚕嚕抽一口水煙,心平氣和地說:“王爺說得有道理,目前也隻能依靠這點人馬。王爺想讓勝克齋統兵,我也讚同,可是,沒必要鬧得僧王不痛快。八裏橋一戰,勝克齋人馬潰散最多,不妨設法再補給他點人馬,這樣更順理成章。”

恭親王看看老嶽丈一臉疲倦,七十五六的人還跟前跑後,於心實在不忍,而且他的話大有道理,可以重用勝保,但確實沒必要開罪僧格林沁。他緩和了語氣說:“您老說得一點不錯,我也是這個意思。八裏橋一戰,勝克齋獨當一麵,兵丁傷亡最大,必須得盡快補充。”

要補充,但肯定沒法從僧王和瑞麟手下調撥。文祥腦子轉得快,說:“王爺,老中堂,不必隻從城東的兵馬打主意。西安馬隊兩千餘人,原來是計劃調赴熱河,不如留下來守京城,就交給勝克齋統帶好了。”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大敵當前的是京城而非熱河,西安馬隊留在京城是正辦。

“王爺,這件事由我向朝廷奏請,請勝克齋統領馬隊助守內城。”

文祥是九門提督,請求留兵加強城防,名正言順。他的奏請很快有了結果,隔天晚上六百裏加急上諭到了,“此項西安馬隊二千三百名,即著留交勝保調遣,毋庸令其前赴熱河,以資攻剿。”

領到旨意,勝保當晚趕到朗潤園向恭親王表示,他傷雖未全愈,但決定上奏朝廷,負傷複出,以報朝廷知遇之恩。他還把自己的親兵撥出五十騎,留在朗潤園和緣善庵護衛恭親王和撫夷局。

次日上午,英法兩國的聯合照會到了,照會說,如果收到該照會起三天之內能將使團人員全數交回,則中外雙方可以在通州進行和談,在北京交換鹹豐八年簽訂的天津條約批準書,然後聯軍退至天津,過冬後返回南方。如果不接受這些條件,聯軍將繼續向北京推進,不難毀城改朝。

恭親王受勝保影響,態度趨於強硬,給英法兩國的照會中,堅持應當先退兵,再和談,後放俘。至於巴夏禮等人,已經找到,好吃好喝招待著呢,盡管放心。

桂良避開恭親王,和文祥密議:“博川,王爺受克齋影響,對夷人轉複強硬,這不是好兆頭。官軍到底多大能耐,你我都清楚。城外的兵不用說,已成驚弓之鳥,就你內城的步軍,能戰的又有多少?平時訓練找人代替,隻有關糧餉的時候才露個麵,就是捕盜都勉強,讓他們守城,隻怕夷軍未到城下,人已經跑光。”

文祥勸慰說:“老中堂,您總不能讓王爺像軟麵團,夷人怎麽說就怎麽辦吧?傳到熱河,又是一條罪狀,恐怕即使和議成了,也像您老一樣落一身不是。”

“當然,我明白博川的意思。”桂良說,“可是王爺是專辦撫局,撫局不成,也落埋怨。當局者迷,我們旁觀者要清,無論如何,將來必須坐下來談,這是大局,我們得幫王爺照這個方向走。”

文祥問:“老中堂的意思,要我辦什麽?”

桂良的意思,還是讓文祥把風放給守城的王大臣,讓他們從旁勸說王爺;他則派恒旗去與巴夏禮磨。巴夏禮如今單獨提出來,軟禁在德勝門內積水潭邊的高廟裏,好吃好喝供著,讓恒祺去勸勸,也許能軟活些了。

英法兩國的聯合照會,第二天下午就收到了,同時還捎給巴夏禮兩包衣服和一封信。兩國的態度依然強硬,表示要想議和必須以釋放全部被押人員為前提,但這次照會中沒有再提三天的期限。

下午,惠親王綿愉、惇親王奕誴、豫親王義道還有守內外城的大臣戶部尚書周祖培、吏部尚書全慶等人都到緣善庵來了。惠親王綿愉是道光帝的五弟,恭親王的五叔,在鹹豐皇帝麵前也是免跪的,他說:“老六,皇上把你留下來議撫局,你總是一味強硬算怎麽回事?今天上午英夷的軍隊已經開到定福莊慈雲寺,離京城不足十裏。僧王和瑞麟所部根本攔不住,都退到城外了。英夷的哨探已經到了城外三四裏地,聽說他們在運炮彈、架雲梯,是要攻城的架勢。”

惇親王奕誴是恭親王的五哥,他說:“老六,我和五叔的意見一樣,皇上是留下你專辦撫局的,夷人要放回巴夏禮,你放回就是了,押著他有啥用?現在京中亂成一鍋粥,都怕夷兵攻城,都在打包袱卷逃出城去,各衙門的人也快跑光了,找個辦事的也找不到。我和五叔商議了,你要再不放人議撫,我倆也去行在了,這也是當時皇上交代的。”

“不然,不然。”不知什麽時候,勝保到了,一進門就發表不同意見,“放巴夏禮並不難,但該酋一放,足長逆夷威勢,勢必更小看我朝,難免貪欲更奢。既然逆夷一再要求釋回該夷,恰說明該夷之重要,正是我與之議撫的籌碼。”

惠親王綿愉有些看不慣勝保的輕佻,說:“克齋,夷人要是來攻城,拿什麽來抵擋?你們要是在通州能夠打一個勝仗,何至有今天的局麵?”

“老五爺,通州之敗,事出有因,今天不必細說。和之本在能守,守之本在能戰。如果戰守皆不可恃,和局也萬不能成。再說,兩國交兵,不在一時之勝負得失,我腹地廣闊,隻要不畏敵,打下去,我必勝無疑,這一點是明擺著的,不少人也這麽看。”勝保拿著一大摞上書又說,“這是翰林言官們的上書,讓我帶給六爺。”

綿愉說:“你們這是要弄得國家兵連禍結,居心真是不可問!言官們不過是空話連篇,唱唱高調罷了,你這前線吃了敗仗的將軍,竟然也像他們一樣紙上談兵!”

勝保本來就有“敗保”的綽號,聽老五王爺這樣譏諷,臉上掛不住,說:“王爺,我這就帶人到前線去。”說罷一甩袖子走了。

恭親王說:“克齋所說,也並非全無道理。五叔,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還是回複夷人,要求先和談後放人,如果他們再有行動,那時放人也不遲。如果他們還是虛張聲勢,那就說明他們不過是強弩之末,辦撫局反而更容易。”

綿愉跺腳道:“老六老六,人都說你明大勢,沒想到你是這樣固執!我不管了,老五,咱們走,今天趕往南石槽,快馬加鞭還來得及。”

桂良連忙勸阻說:“老五爺,不要著急,我還有話說。”他把綿愉和奕誴讓到另一間客廳裏說,“老五爺,你得體諒老六的難處。他年輕,血氣方剛,不想在夷人麵前丟大清的臉。再說,曆來主和者皆無善終,六爺有所顧慮也是常情。我讚成您和五爺到行走去,也把這麵的實情告訴皇上。”又對惇親王說,“五爺,你和老六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不論老六哪裏做得不對,你在皇上麵前可要多維護。”

奕誴排行老五,其實比鹹豐帝隻小六天。他為人粗率,仗義,但容易偏聽偏信,又口無遮攔,桂良如此叮囑,是怕他在鹹豐帝前說什麽難聽的話,恭親王的處境就更難了。

綿愉說:“老六是聽了勝克齋的蠱惑。勝克齋這個人,貪名貪權貪利。我可聽說,夷人的槍炮實在是厲害,再打實無把握。我是怕克齋逞強誤事,老六也受連累。”

桂良說:“老五爺您聖明,您老到了行在,務必為六爺多彌縫。”

綿愉決定明天就出京,和奕誴匆匆告辭,回城收拾行裝。桂良送出門來,豫親王義道等人也一道回城。桂良把義道拽到一邊說:“王爺,這邊您放心好了,我會勸說老六盡快議撫。您也上折,把這邊危急情形奏明皇上,別事過境遷,有人再怪咱們一味軟弱,再扣一頂賣國賊的帽子,那可就太冤了。”

義道說:“老六就是太過瞻顧,有心遷避!”

桂良說:“王爺,咱們留下來辦差,不容易,隻有互相扶持了。”

義道一邊上轎,一邊說:“你放心吧,我心裏有數。”

桂良心中有主意,但總不能強加於王爺女婿。他隻等著文祥過來,兩人再細細商酌。文祥做事極其周密,且有決斷,關鍵是一心為恭親王著想,奕訢已經拿他當心腹。隻是文祥事情實在太多,不可能呼吸立至。他是留京的唯一軍機大臣,京城這邊一大堆軍機的上事要他處理;他又兼著步軍統領,內城治安及九門防衛更是不敢大意,隨著聯軍步步緊逼,城中人心浮動,稍有鬆懈,便立馬亂成一鍋粥,所以城中無論是百姓還是王公,都要求他在城內坐鎮。他白天駐城外幫助恭親王辦撫局,晚上住內城彈壓治安。這樣就辛苦了他,兩頭跑。從圓明園到禁城二十餘裏,有時一天往返數次,累得氣喘籲籲,有幾次咳嗽見紅。恭親王聽說十分驚駭,特別吩咐,除非他有諭令,任何人不要召文祥到園子裏來。桂良十萬火急,卻也體諒文祥的難處,隻能耐著性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