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實地調查驚魂

1

梨山鎮派出所所長這個官銜實在不算大,讓曹所長煩心的事卻還真是不少。

梨山鎮不大,千來戶人家,在萬沅縣算不上什麽。但僅一家萬沅煤炭機械廠,就夠讓曹所長頭疼的。自從機械廠搞改製,梨山鎮就再沒太平過。

機械廠是梨山鎮最主要的經濟來源,鎮上三分之一的人口是廠裏職工。工廠一改製,工人都下了崗,光靠買斷工齡那萬八千塊錢,活不了下半輩子。下崗工人要上訪,在老曹看也合情合理。沒偷沒搶,街坊鄰裏,派出所也不好管,不如都推給廠方解決。可地方上不太平,警察肯定有責任。而且機械廠的新股東不太好惹。別說在萬沅,就算附近五六個縣,有誰沒聽說過葉老三?

姓葉的在萬沅地頭上混了20多年,80年代就做生意。那時他叫葉小三,是縣長的親外甥。葉小三承包了萬沅供銷社,倒賣煙草和電器,後來又到附近縣裏承包了小煤礦。90年代,縣長舅舅下了台,葉小三的錢卻越賺越多。附近幾個縣的領導都比親舅舅還親,要星星決不給月亮。萬沅有個說法:“給小三打個電話,叫他搞定!”葉小三心狠手辣,公檢法辦不到的,找他就能行。

20年後,葉小三變成了葉老三。“親舅舅”們變成“親兄弟”,除了兩年前來的新縣長。如今反腐叫得凶,上層變化也挺激烈,新縣長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距離。有人說葉老三有可能要完蛋,但一兩年過去了,葉老三的桑拿房裏照樣有小姐,葉老三的小煤礦也照樣死人。於是又有人說,葉老三的根紮在省裏,一個小縣長算不得什麽。

作為區區小鎮派出所的所長,老曹又怎敢得罪葉老三這樣的人物?而且曹所長根本也沒機會“得罪”葉老三——人家以前壓根兒看不上梨山這種小地方。曹所長的公子在縣城上高中,所長夫人為此整天跟曹所長別扭。小姨子嫁給了別鎮的派出所所長,人家兒子高一就去了英國。那個鎮上有煤礦,梨山鎮隻有一個年年賠錢的機械廠。曹所長正為此心焦,運氣還真就來了——不過兩年多前,葉老三看上了梨山鎮。葉老三拍過曹所長的肩膀:“老曹啊,我兒子明年要去澳洲讀書,你兒子跟他正好做同學。”

因此曹所長沒法兒不派人去把上訪的下崗工人抓回來:企業改製是中央的政策,阻礙改製就是破壞改革。曹所長還得全天候著。葉老三的電話隨時能來,比分局局長還不挑時候。星期六晚上十點半,老婆已經鑽進了被窩,曹所長卻得帶著人去旅館抓人。葉老三在電話裏說得挺清楚:“姓方的,北京的身份證,今天下午到的!梨山一共也沒幾家旅館。一家一家找,把他給我找出來!”

人是抓回來了,曹所長心裏可並不踏實:隨身攜帶假名片不算犯法,而且又不了解姓方的底細。北京的林子大,不好惹的鳥更多。果然不出曹所長所料,禮拜日一早,省廳就來了電話,問是不是扣了個姓方的。電話倒不是廳長打的。但省廳裏人人都比老曹官大。老曹忙答應叫原單位來領人。反正已經關了一晚上,葉老三那邊也好交差。

下午四點多,果然有位小姐來領人。三十不到,如花似玉。不像單位領導,倒像是領導的秘書。小姐沒帶介紹信,不過帶著外國護照。據說是美國的,曹所長不認得。反正就是走個形式。小姐不但漂亮,說話也客氣。曹所長趕緊放人,還好沒忘了複印小姐的護照,傳真給葉老三。

2

燕子和老方當天就趕回大同。老方的身份已經暴露,不能再留在梨山鎮。

老方百思不得其解:“這件事兒可真怪了!我一共就在廠子門口露過一次麵,也就隻找了一個線人,怎麽立刻就被盯上了?”

老方和燕子坐在酒店的咖啡廳裏,兩人麵前放著兩杯茶。咖啡廳裏再沒別人。

“是不是那個線人舉報的?”燕子問。

老方搖搖頭:“那不可能,他怎麽會知道我姓方?”

“那現在怎麽辦?直接回北京?”燕子又問。她雖然是所謂的“項目經理”,但果真遇上突發狀況,她是一丁點兒經驗都沒有。

老方沉吟了片刻,愁眉苦臉地說:“你是領導。聽你的!唉!這點活兒都能幹砸了,我真的快該走人了!”

燕子安慰老方道:“也不能說幹砸了,起碼你也找了一個線人。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他說機械廠本來是國企,70年代就成立了,主要生產采煤機配件,比如軸承啦、齒輪啦什麽的。工廠虧損不虧損他不知道,不過他聽說工廠改製之後,是被萬沅縣城一個姓葉的老板收購了。可他從來沒見過這位葉老板,也沒聽說他到廠子裏來過。不過據說廠裏的總經理和保衛處處長都是葉老板派來的。原來的老廠長改製後就退休了,再沒來過廠裏。”

老方喝了口茶,繼續說:“他知道廠子現在改名叫大同永鑫,但沒聽說過香港福佳,也沒聽說過張紅和劉玉玲。他還說工廠早先紅火的時候,一共有二十幾個車間,六七百套床子,後來不景氣了,現在還在生產的車間也就不到十間,能轉的床子也不過一百來台。其他的車間都閑置著,裏麵的設備也都是不能用的舊設備。不過雖然有不少廠房空著,前年改製之後,廠子又擴建了一部分,把附近的幾個糧倉也買過來,改建成了車間,還把其他廢棄車間裏的床子移過去一些,但從來沒人進去生產過。”

燕子若有所悟道:“也就是說,那些新車間都是做樣子的?工廠的資產和產能有可能是虛報的?”

“嗯,我覺得很有可能。我問他,工廠現在的這些設備大概能值多少錢?他說不清楚,不過他說那些老床子每台也就值個三五千塊。”

“也就是說,所有的機床不過才兩三百萬?”

“嗯。”老方點點頭。

“可我看過香港怡樂收購大同永鑫時的驗資報告,固定財產有快五千萬美元,兩千萬是廠房和地皮,三千萬是設備,那可是兩億人民幣!差太遠了吧?會不會還有別的廠房?”

“我問他了,他說沒有。不過驗資報告這種東西也不可靠,梨山鎮你也去過了,那種地方地皮能值多少錢?那工廠裏的樓我見過,至少也是二三十年前蓋的。雖說廠子占地不小,但就憑那些舊樓,哪能值兩千萬美金?在這種小地方,隻要你願意花錢,什麽樣的驗資報告做不出來?”

“可驗資報告應該是購買方找人做的,難道香港怡樂自己會坑自己?”

老方把眉毛一揚:“那可難說!怡樂集團是不是上市公司?”

“是啊?”燕子點頭。

“那不就得了!上市公司的錢又不都是董事的。如果董事們能把股東的錢變成自己的錢,那有什麽不好?這種事兒再常見不過了。”

燕子恍然大悟:“也就是說,怡樂集團的控製人跟葉永福串通好了,要把不值錢的老廠子高價賣給自己的上市公司,好把大眾股東的錢變現裝進自己腰包?”

“我看有這個可能。香港老板支招,找個地頭蛇來辦事兒。所以姓葉的說不定拿的並不是大頭。我看那……那什麽來著?香港福佳的那三個股東?”

“金盛、長佳、紫薇。”

“對對對!就這三家公司的股東,除了葉永福,肯定還有別人!地頭蛇未必可靠,香港人不能把整個廠子都交給姓葉的。當然,就光說萬沅這邊,姓葉的也不能獨吞,那麽大一塊肥肉呢!”

“你是說,除了姓葉的和香港股東,其他當地領導可能也有份兒?”

“那是自然!該喂的都得喂飽了,不然哪兒能那麽好辦事兒?派出所都跟自己家開的似的。”

“好家夥!這麽說來,客戶要是真把錢投進去,不光是投了一堆廢銅爛鐵,而且還等於間接參與到腐敗案裏了?這每一條分量都夠足的!還說把項目搞砸了,我看你這趟來得太有用了!”

燕子雙眼閃閃發光,老方卻沒精打采地歎氣:“唉!這些都是咱們的推測,哪兒有真憑實據?你親眼看見廠裏的設備都是廢銅爛鐵了?誰告訴過你那三家公司的股東裏有縣領導或者香港怡樂集團的人了?就算有人告訴你了,白紙黑字的證據在哪兒?”

“那咱們該怎麽辦?”

老方沉思了片刻:“我試著聯係一下萬沅縣城裏的熟人,打聽打聽看,姓葉的都跟誰混得比較近,拿到這些人的名單,你再試著查查,他們和大同永鑫還有香港福佳都有沒有關係。至於廠子的資產嘛……”老方麵露難色。

“是不是就隻能靠工商檔案?”

“其實工商檔案也未必能說明什麽,審計報告和驗資報告都是人寫的。最管用的辦法兒,就是親自到那工廠裏去,拍照片!”

“你是說走第三步?正麵拜訪?”燕子皺眉,“可你都已經暴露了。”

“是啊!警察都用上了,自己廠子的保安不會不警惕的。除非……”老方眼珠一轉。

“除非什麽?”

“你沒去過工廠,廠子裏沒人見過你,對吧?”

燕子搖頭:“沒有,我一下火車就直奔派出所了,全梨山鎮除了派出所裏那幾個人,沒人見過我。”

“那好,嗬嗬,”老方突然嘻嘻地笑了,“領導,我跟你請示個事兒?”

燕子滿懷期待地點點頭。

老方繼續說下去:“明天,咱們要不要進廠去轉一圈兒?”

3

“王總,我這不是跟您請示呢?”高翔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舉著手機。切諾基正行駛在北京的大街上。具體哪條街並不重要。高翔已經漫無目的地開了半個小時。可他不想停下來。開車至少還能分點兒心,幫他控製情緒。不然他也許會衝著電話裏的領導嚷嚷。這簡直是一個圈套,他是放在套子中間的誘餌,現在連誘餌也要做不成了。

高翔並不甘心隻做一塊誘餌,他有他的策略。他們不能在此時撤掉他。他需要保護自己的獵物,也知道自己勝券在握。

“我說了不成就不成!你不可以去山西!從現在開始,這件事,你不要參與了!”電話裏,“王總”的聲音不容置疑。

“可我都參與了這麽久了,為什麽說停就停呢?”

“為什麽你心裏最清楚!也許一開始就不該讓你參與。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麻煩還不夠大嗎?醉酒駕車,還差點兒跟交警打起來,你的能耐簡直越來越大了!”

“可王總,我……”

對方把電話掛斷了。

高翔小聲罵了句粗話,把手機丟在旁邊的座位上。

切諾基繼續前行了幾十米,突然一個急刹車,緊接著一個一百八十度大掉頭,像是脫韁的野馬,風馳電掣般衝進夜幕中。

4

眼看快到年底了,對於幹銷售的,正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大同永鑫的銷售員趙強,就像到了年關的楊白勞,辛辛苦苦一年,倒好像欠了公司一屁股債。

趙強的業績不好,其實也不能全怪他。趙強本來就是個車床廠的普通工人,對煤礦機械一竅不通。若不是萬沅機械廠的老廠長是他表大爺,他也成不了大同永鑫的銷售。趙強一進場,老廠長就退了位,機械廠改姓了葉,趙強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萬沅人生地不熟,老客戶都叫老業務員們霸著。新來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不過趙強也有他的點子:互聯網。

老業務們不明白什麽叫B2B,也沒時間去研究。趙強飯局比他們少,時間就比他們多。隻要跟挖煤有關係的網站或論壇,不論規模大小,他都登了大同永鑫的廣告,留了他手機。這對本地客戶也許用處不大,但外地客戶說不定就因此找上門來。雖說網上發廣告有點兒像大海撈針,不能立竿見影,但架不住趙強持之以恒。功夫不負有心人,果然碰上個大客戶——華東最大的煤礦機械進出口公司的副總。

趙強早晨五點半起床,趕第一趟去大同的長途車。大客戶脾氣急,禮拜一晚上九點副總的小秘書打來電話,禮拜二上午九點就要見麵。別的時候不行,人家明天中午的飛機回上海。國企進出口公司的副總,在趙強眼裏比得上中央領導。趙強倒想請領導到廠裏來參觀,人家根本就沒時間,能在大同的酒店裏接待你半個小時,趙強已經要燒高香了。

趙強八點五十五分趕到酒店前台。副總帶著小秘書九點一刻才下來。

副總是個燙著雞窩頭的胖老太太,臉皮粗得像男人,聲音粗得像鴨子,打扮氣質都完全符合女強人的形象——年輕時做不了美女,嫁不到好男人,隻好做了女強人。

副總的小秘書倒是美得跟天仙似的,一說話就臉紅,好像畢業不久的大學生。趙強讚美副總年輕有氣質,心裏假裝說給小秘書聽,倒也理直氣壯。老女人喜歡被誇,甭管誇得多離譜,副總也是老女人,別看一直沉著一張南瓜臉,居然能讓趙強把永鑫的產品和服務都介紹完了。趙強的業績雖不好,經驗還是有一些。副總一直讓他說到“產品獲ISO9000認證”,看來這筆買賣還真有戲。若能把副總拉到廠裏走一圈,晚上再請她吃頓飯洗個腳,希望就更大了。而且趙強打心裏願意陪著這兩位女客,小秘書那麽漂亮呢。

可小秘書顯然沒副總有耐心,一個勁兒看表,動不動就在副總耳邊嘀咕。回上海的飛機一天又不止一趟。小秘書上樓拿行李,副總問趙強:“那價格怎麽樣?”聊了一上午,這才說到關鍵。

收十返一。這是行價,趙強也不兜圈子。小秘書拉著箱子從電梯裏出來。副總起身就走。趙強忙在背後說:“我去跟領導匯報一下,收十返二可能問題也不大。”舍不了孩子套不著狼——這麽大的進出口公司,一年的訂單還不得幾千萬?

女副總眉頭舒展開,小秘書也到了跟前。趙強忙說:要不然到廠裏看看?女副總麵露難色,說明天上海還有會。小秘書這回倒是幫了忙:“我剛查了,晚上十點半還有一趟航班。”

趙強奔跑著去截車,回來的時候副總在上廁所,小秘書自己站在大堂裏玩手機。趙強借機找小秘書搭腔:這單要是成了一定要專程感謝她。小秘書微微一笑,趙強心中一陣酥麻。小秘書說:“我們楊總這次來大同沒去別的工廠,咱們最好低調點兒。”

趙強連忙點頭。低調求之不得,生意還沒定,趙強可不想讓別人橫插一腳。

下午兩點半,趙強把副總和小秘書帶進廠,門口保安探頭問是誰。平時根本啥都不問,今天倒格外積極。保安朝小秘書看了好幾眼。趙強說:“老客戶了!來萬沅辦事。找我喝口茶!”

其實也就是喝口茶,參觀就是走個形式。趙強打算抓緊時間掉頭回大同,找個上檔次的館子吃一頓。副總和小秘書倒是挺認真,把箱子放在廠辦,一間一間看起了車間。副總的電話還特多,過不多會兒就一個。電話一來,小秘書就往車間外走,順便給趙強使個眼色。領導接電話當然不能旁聽,趙強也往外走,跟著小秘書的眼神。小秘書冰雪聰明,一雙大眼睛能說會道。

沒有副總在場,小秘書的話多起來:楊總的老公喜歡打高爾夫,兒子在學小提琴。趙強知道買賣成了一半,小聲跟小秘書嘀咕:“晚上還得趕飛機,要不要早點兒吃飯?”小秘書擠擠眼:“吃不吃飯無所謂,多了解點兒情況比較好。回去得有的說不是?”趙強心花怒放,恨不得廠子裏每個犄角都別落下。

終於逛得差不多,天色也暗下來。三人正要回廠辦取行李,背後突然有人喊:“這倆女的是誰?”

說話的人臉上有道刀疤。是廠裏的保衛處長,其實更像電視劇裏的土匪。趙強給刀疤處長點了根煙,說:“這是我的老客戶,我今天特意請她們來喝杯茶。”

保衛處長把趙強拉到一邊小聲說:“剛剛收到通知,省發改委領導一會兒可能要來參觀。趁著領導還沒來,你趕快把你的客戶帶走!以後別隨便帶人進廠!”

保衛處長還接到另外一個“通知”,不便告訴趙強:廠子裏如果發現任何陌生中年男人,統統先抓起來再說。這條通知前天就收到了,不過發改委領導要視察的通知也是真的,隻不過半個小時前才收到。縣裏省裏那麽多路神仙,難說哪一路要從梨山上空飄過。保衛處長雖然拚起命來視死如歸,可心裏還是盼著陌生男人別出現,起碼別在發改委領導在的時候出現。

可偏偏事與願違。眼看趙強和那兩個女的快到廠門口了,有人飛奔著送給保衛處長一份傳真。送傳真的辦事員罵罵咧咧:“派出所發來的傳真!他媽的辦公室的那幾個娘兒們就知道嗑瓜子兒,這傳真昨天就到了。”

保衛處長拔腿猛追:“快!攔住前麵那兩個女的!”

保衛處長話音未落,女副總一把奪過趙強手裏拉的箱子,和小秘書拔腿衝出工廠大門。守門的保安反應挺快,轉眼已經衝出保安室。女副總淩空一腳,保安仰麵跌坐在地上。

“來人啊!”保衛處長喊劈了嗓子。保安室後麵呼啦衝出五六個保安,把兩個“女人”團團圍住——應該說是一男一女,副總的雞窩頭正掛在耳朵後麵。他拉開架勢,緊盯著五六個保安,小聲對小秘書說:“隻要有機會你就跑!別管行李也別管我!”

“想跑?嗬嗬,子彈可不長眼睛!”

刀疤處長轉眼到了那對男女身後,手裏還多了一樣黑乎乎的東西——手槍!

兩人眼看就要束手就擒,遠處卻突然傳來警笛聲。兩輛沒有牌照的警車,閃著警燈疾馳而來,一腳刹車停在工廠門口。刀疤處長眼疾手快,手槍已經藏進衣服裏。

警車上下來六個穿便衣的男人。為首的一個大聲說:“這裏誰負責?”

刀疤處長忙滿臉堆笑:“我。我是廠保衛處的負責人。”

“這裏發生了什麽?不是通知過你們,省發改委的領導就快到了?”

“沒什麽沒什麽,就兩個小騙子,到廠裏來詐騙的。”

“是騙子?怎麽個騙法兒?”

趙強小跑著過來,腿腳有些不利落:“她們說是江蘇煤炭機械進出口總公司的,那女的,不,那個男的,說他自己是副總,另外一個說是秘書。”

保衛處長插話道:“您看看,男扮女裝呢!真的就是兩個騙子,希望沒讓領導受驚!”

“領導還沒到,我們先過來看看。你們的保衛工作是怎麽做的?”

“是是!是我們的工作沒做好!我們這就收拾好!這倆人我們先帶回去,不用您操心,我們自己就能解決了!”

“你們能解決?你們能解決,要我們警察幹嗎?”為首的一揮手,“過去看看!”

幾個便衣警察穿過保安圍成的圈子,來到那一男一女身邊:“證件?”

那“假女人”滿臉堆笑:“我姓方,我們是谘詢公司的,就是想做個市場調查,真沒別的意思!”

“谘詢公司的?身份證拿給我看看!嗬!還外國護照,也是假的吧?帶走!”

領頭的一聲令下,兩個便衣警察掏出兩副手銬,把一男一女銬住,帶上一輛警車。刀疤處長眼睜睜看著,什麽也沒敢說。

警車發動引擎,掉頭向大同方向駛去。帶頭的跳上另一輛警車:“快把圍觀的人都打發走,領導馬上就要來了!”

然而領導並沒有來。十分鍾之後,刀疤處長接到一個電話:領導突然有事,要連夜趕回太原,今天下午就不到梨山鎮來了。

5

警車悄無聲息地駛入大同火車站,停在第二站台上。

幾分鍾之後,一列長長的列車,在夜色中緩緩停靠在第二站台。車上的牌子寫著:“寧波—包頭”。

便衣警察示意燕子和老方下車。老方滿臉堆笑地問:“同誌,要帶我們去哪兒?”

“到了你就知道了!”

“同誌,我們真的不是壞人……”

便衣厲聲打斷老方:“用不著跟我們說這些,以後有你說話的時候!”

燕子一腳踏下警車,險些跌個跟頭,手腕被手銬硌得生疼。旁邊的便衣扶了她一把。

“謝謝!”燕子輕聲說。對方麵無表情地拉著她的皮箱。那裏麵除了衣物沒別的。她和老方的手機、證件和錢包,還有老方的微型相機,全都被便衣拿走了。這輩子她還是第一次戴手銬,已經驚慌得無以複加,想要保持沉著,腿腳卻不太聽使喚。

燕子和老方上了火車,是節軟臥車廂。領路的便衣拉開第一間包廂的門,把燕子和老方帶進屋,尾隨的便衣把老方和燕子的手拉箱提進包廂,反身關上門。便衣們拿出鑰匙,給燕子和老方鬆了手銬:“讓你們舒服點兒,別耍花招啊!”

老方忙說:“不會不會,我們都是好人,本來也用不上那個。”

“我們去門口抽根煙,你們在包廂裏老老實實待著,千萬別想別的!”

老方一連串地點頭。包廂門“砰”地關上。

老方和燕子麵麵相覷。燕子小聲問,聲音微微打著顫:“他們要把咱們帶到內蒙古去?”

老方搖頭:“這趟車是從包頭開出來的。”

“那是去寧波?”

“那不一定。這趟車會經過北京。要真是回北京,那就好辦了!”

燕子聽老方這麽說,心裏更怕了:“你是說,他們不是真警察?”

“誰知道!唉!都怪我!今天進廠,實在是太冒險了!”

“可是,廠子裏的人是怎麽發現的?”

“我也納悶兒啊,本來都放咱們走了,怎麽又突然追出來?不過我倒是覺得,”老方指指門,“這幫人和工廠裏的不是一撥兒的。”

列車突然晃了晃。老方低聲說:“開車了!”

“他們怎麽還沒進來?”燕子心裏納悶兒。她和老方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各自翻看自己的行李。燕子的手碰到了一本東西。燕子喜道:“護照和錢包都在包裏呢!兩個手機也都在!”

老方說:“我的手機也在!身份證也在呢!我的數碼相機也在!不過……不過相機的內存卡沒了!”

燕子的手機就在這時響了。

“上車了嗎?”手機裏是高翔的聲音。

“上了。”

“那就好!”

燕子突然明白了:“那些便衣警察,是你找的人?”

“別問了!記住,把包廂門鎖好,不要給任何人開門!這趟車明天早晨七點到北京南站,到北京你們就安全了。”

列車緩緩駛出站台。包廂門外毫無動靜。老方起身要去拉門,燕子輕聲說:“不用看了。早走了。”

6

星期三一大早,Linda自作主張買了一杯嘉裏中心的咖啡。Steve剛從美國回來,肯定有時差。眼看要到年底評估了。Linda幹了兩年的前台秘書,即便永遠做不了調查師,起碼能升個行政主管之類吧。

Linda推開公司的玻璃大門,迎麵遇上老方,一手拉著拉杆箱,另一隻手拿著他的大號茶杯,昂首挺胸地走出公司去,好像Linda根本不存在。Linda有些納悶兒,還有些不平衡。以前總是老方嬉皮笑臉的,是她假裝看不見。這回老方居然沒給她機會。

可今天最讓Linda詫異的,卻並非老方:Steve辦公室的門居然開著,Steve正鐵青著臉坐在辦公桌後麵。他的臉色好難看!Linda把咖啡送進去,他連眼皮都沒翻一下,不錯眼珠地瞪著那低頭站在他麵前的人——居然是Yan!她不是Steve的紅人嗎?她也有得罪Steve的時候?

Linda還想往辦公室裏多看兩眼,Steve沒給她機會。他起身繞過桌子和Yan,把辦公室的門“砰”地關上了。

“不能怪老方。是我非要派他去的。”

燕子低頭看著地麵,心中無限懊惱。她是好心辦了壞事,害老方陷入了絕境。

Steve轉到燕子麵前,瞪眼看著她:“這回你說什麽都不管用了。方建剛已經被解雇了。”

“可是……”

“沒什麽可是。你要是不滿意,你也請便。”Steve斬釘截鐵,目光比語氣更加冷漠。

四個字突然跳進燕子腦海:蠻不講理!她憤憤地轉身。

Steve冷冷地丟下一句:“惹了麻煩就一走了之。就這點兒本事。”

燕子停住腳,委屈和怒氣同時往上冒。她硬壓住火氣,心想既然Steve這麽說,那就是還有挽回的餘地?

“那我該怎麽做?”

“你現在倒問起我了?你自作主張,讓調查師冒險去做實地調查,得到過我批準了嗎?調查師被捕,你通知我了嗎?你去山西,擅自以公司的名義和警察交涉,得到過我批準了嗎?出了這麽大的問題,你還縱容老方,再次冒險,把自己和同事都置身於危險之中,你得到過我批準了嗎?”

Steve連珠炮似的開火。燕子入職這麽久,還從沒聽Steve一口氣說過這麽多。她狠狠咬住嘴唇,目光垂在地麵上。Steve明亮的皮鞋,在她眼前來回了幾步。

“項目沒一點兒進展,轉身就想走?”

“也有些新的發現。”燕子嚅嚅地回答。她不管Steve是不是真要提問,反正這是她申辯的時機,“大同永鑫以前叫萬沅機械廠,2008年改製,葉永福接手成了新股東,裝模作樣地買了點兒地,增蓋了幾間車間,把不能用的破機器搬進去濫竽充數,找了個驗資公司做假賬,把不到一千萬人民幣的財產驗成三億,然後轉手賣給香港怡樂集團。葉永福在萬沅一手遮天,和當地政府勾結,連當地派出所都聽他的。香港怡樂集團裏很可能有內奸。這些都是老方通過實地調查發現的。老方絕對是個一流的……”

“證據呢?”Steve打斷燕子。

燕子沉默了。她早知道Steve會這麽問,可她並沒想出答案來。

“你說大同永鑫的實際資產不到一千萬。廠房的照片呢?設備的照片呢?你說葉永福是大同永鑫的原始股東,持股證明呢?他占的股份有多少?你說葉永福和當地政府勾結,和誰勾結?那位政府官員在大同永鑫裏有股份嗎?持股的證據呢?你說香港怡樂集團有內奸,誰是內奸?董事長還是其他董事?是如何從中牟利的?你的證據在哪兒?”

句句點中要害。燕子啞口無言。

“沒本事還想當英雄?告訴你,老方被解雇,你有很大責任!有本事你把證據都找出來,證明老方這趟實地調查沒白去!你有這個本事嗎?”

事已至此,唯有背水一戰。燕子抬起頭,直視Steve:“到項目截止,我還有十天時間,對吧?”

“好。我就給你十天時間。到下周五,如果你能找得出證據,我就把老方請回來。你要是不能,就請你一起走人!”

“一言為定!”

7

燕子走出Steve辦公室,把Tina拉到身邊。Tina是她唯一的隊友了。

燕子壓低聲音,在Tina耳邊低語了一陣,看Tina瞪圓了眼睛,連忙伸手擋在Tina嘴前:“別叫啊!千萬別叫。我現在連上吊的心都有,你千萬別刺激我。”

Tina伸了伸脖子,好像囫圇吞了一顆核桃:“哇噻!這才是真正的實地調查啊!可真夠驚險的!不過……”Tina朝Steve辦公室努努嘴,“他當場就立馬讓老方走人?”

燕子點點頭。

“夠絕的啊!”Tina倒吸一口涼氣,“按說你們也發現了不少東西啊!”

“可我們沒有確鑿的證據。”燕子拉起Tina的手,“Tina,你得幫幫我。咱們得幫幫老方!他要是沒工作,全家都活不下去了。”

Tina用力點頭:“嗯!沒問題!你這麽仗義,軍令狀都敢跟老板立,我還有什麽可說的!老娘豁出去了,死也把這項目做出來!說吧,讓我做什麽?”

“看你說的,就跟讓你當劉胡蘭似的。用不著英勇就義,先幫我整理整理思路,我腦子有點兒亂。”

“啊?你比我有腦子多了,還讓我整理思路!要不然,我幫你‘馬殺雞’下先?”

燕子擋住Tina的手:“千萬別!再‘馬’我就散架了。你就安安穩穩地聽我說,看看有沒有什麽問題?”

“嗯,你說。”Tina坐下來認真聽。

“我覺得最關鍵的,還是要先弄清楚大同永鑫在被香港怡樂集團收購之前的實際控製人是誰。大同永鑫最初的股東是香港福佳,而香港福佳又有三家BVI注冊的股東。所以,關鍵就在於,要弄清楚長佳、金盛和紫薇這三家BVI公司的股東都是誰。葉永福應該是其中一家的代言人。除他以外,香港福佳還有另外兩名董事,張紅和劉玉玲,這倆人應該是另外兩家BVI公司的代言人。弄清楚這幾個人的背景,也許就能找到大同永鑫的原始控製人和香港怡樂集團之間的關係。香港怡樂對大同永鑫的收購存在虛假驗資,也許是個裏應外合的買賣。”

“嗯,”Tina頻頻點頭,眉頭卻皺緊了,“那咱們該怎麽查呢?”

燕子沉思了片刻,開口道:“得先分三步走:第一,先弄清楚葉永福的背景,看看他都跟誰比較近,特別是有生意往來的;第二,深挖張紅和劉玉玲,看看她們到底代表誰;第三,研究研究香港怡樂集團的董事們,尤其是那個董事長Ted Lau,看看他和葉永福、張紅、劉玉玲或者其他大同永鑫的人能不能掛上鉤。你覺得呢?”

“行啊你!”Tina眉飛色舞,“還說自己腦子亂,我看你比誰都清楚!不過這每一步,具體該怎麽做呢?”

“葉永福的背景,老方說可以找山西的熟人幫忙打聽。”

“那張紅和劉玉玲呢?名字太普通了,沒法兒篩選啊!”

燕子又皺緊眉頭琢磨了一陣,這才開口:“還是得從Google和百度下手,得耐心多試幾個關鍵詞。上次老方不是說過嗎,不能怕煩,得多動腦筋。這樣吧,咱倆一人分一個,我查張紅,你查劉玉玲,看誰先找到線索。”

“好啊!嗬嗬,想跟我比賽!決不能輸給你,加油加油!”Tina頭頂的“噴泉”興奮地來回晃悠。燕子繼續說:“還有,香港怡樂集團的Ted Lau,我以前也大概搜過,媒體信息不多,就說他是英籍華人,太太是英國人,和兒子住在倫敦。你幫我再搜搜香港媒體和港交所的數據庫,看看有沒有漏掉什麽。香港的數據庫你比較熟。”

“沒問題!你就看我的吧!”Tina摩拳擦掌,“這下子老方有救啦!”

燕子的表情卻並沒放鬆下來,憂心忡忡道:“也許沒那麽簡單。咱們得弄到真憑實據。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弄清事實,然後再想如何搜集證據。”

“嗯。”Tina點點頭,“大同永鑫的那些設備,你們拍照了嗎?”

“拍是拍了,可相機的內存卡被那幾個便衣拿走了,不然的話,照片就是證據。”

“那幾個便衣不是你朋友派的嗎?不是他設法把你們從山西弄出來的?他路子好像挺野啊,能不能讓他把內存卡要回來?”

燕子沒吭聲。她不知如何回答Tina。

她還應該再去見高翔嗎?她打了他,可他救了她。她知道他該打,而他的“搭救”裏總有些令人不踏實的地方。他們之間還會再發生什麽?想到這些,燕子無端地煩惱。老譚不辭而別,臨走前沒忘了給她做好早飯。可她知道,老譚是懷著怨恨走的。她突然驚訝地發現,她從來沒重視過老譚的感受,從沒想過丈夫需要什麽樣的生活。自始至終,她想的隻有自己。她想逃離自己的空虛,她想給自己建造一個新的未來。

可在這“新的未來”就要降臨之際,她卻突然感到惶恐,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那是迷茫,還是歉意?老譚那雙粗糙有力的大手突然出現在她腦海裏。那雙大手有力地絞動鐵絲,那雙大手把煎蛋放進盤子裏,那雙大手小心翼翼地把牙膏擠在牙刷上。

這“新的未來”,到底有多重要?謝燕女士在GRE的前途,到底有多重要?

原來,她的生活就是一鍋粥,比“晚餐”項目糊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