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譚

1

客廳中央擺著兩隻大號的空箱子,東西都堆在一邊,形成不小的一座山。老譚把美國超市都搬回來了。

老譚穿著T恤衫和運動褲,盤腿坐在地毯上,拿著一把鉗子,皺著眉研究箱子。

“剛到?”燕子進屋好幾分鍾了,老譚還沒正眼看她。燕子腹中一陣翻騰,片刻前的驚惶已化作了委屈。她就像個孩子,盼著老譚張開雙臂,可老譚顯然沒那個打算。他是個正在生氣的家長,把燕子撂在一邊,由她尷尬地站著。

“你要回來,怎麽沒告訴我?”燕子嚅嚅地問。

“告訴你又怎樣?”老譚瞪眼看著燕子,有點兒凶巴巴的。

“可以去接你……”

老譚不語,又把視線挪回箱子。

“箱子壞了?”燕子小心翼翼地問。

“剛才上樓時被我拖壞了!”老譚悶聲悶氣地回答,但好歹是回答了。老譚不善言辭,卻是萬能的維修工。從收銀機到抽水馬桶,都是由他負責的。

“你自己把箱子扛上來的?”燕子想起來,電梯壞了。燕子有點兒心疼。

“嗯。”老譚點了點頭,語氣略微舒緩了些。

“幹嗎帶這麽多東西?北京都有的賣。”

“這裏的質量不好,而且還很貴。錢不是這樣浪費的!”老譚又氣哼哼的。老譚一向勤儉持家,可燕子也並不奢華,隻是不懂持家,或者思想裏並沒有那麽一個家。

燕子站在原地,看老譚將鐵絲扭一個彎。那握著鉗子的大粗手的確是幹活兒用的,不是擁抱用的。

“吃過晚飯沒有?”老譚仿佛是在問箱子。

燕子搖搖頭。她是真的沒吃。即便吃了也會這麽回答。因為客廳裏正彌漫著雞湯的香味。

“先去衝個涼。晚飯馬上就好!”老譚還是沒看燕子。

2

浴室裏的洗發水換了新的。洗麵乳從洗臉台轉移到淋浴邊上。浴巾疊成方塊,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半小時之後,客廳地毯上的箱子和小山都消失了。餐桌上鋪著新桌布,擺了一碗雞湯、一碟燙青菜、一碟紅燒大排,還有一杯白葡萄酒。

老譚頭仰在椅背上,半張著嘴打呼嚕。

燕子躡手躡腳地坐在椅子上。老譚一下子醒過來,使勁兒揉揉眼睛:“冰箱裏都空了。你平時有吃東西嗎?你好像又瘦了。有那麽忙?給你寄的西洋參,收到很久了吧?怎麽還原封沒動放在櫃子裏?”

燕子不聲不響地喝湯。

“每天收工都這麽晚,到底是一份什麽工作?”老譚撇了撇嘴,怨氣衝天地自問自答,“我知道你不願意告訴我!”

“是谘詢公司。商業調查。”燕子盡量使用平和的語氣。

老譚似乎有點兒警覺:“是不是就好像中國城裏的私人偵探?跟蹤別人老公嗎?你不是博士嗎?為什麽不找一份光明正大的工作?我們又不缺錢!”

“不是你想的那樣。第三者的事,我們可不查。”燕子眨眨眼。

“那你查什麽?”老譚半信半疑。

“我現在正在調查一家公司。”

“什麽公司?”

“山西萬沅一家生產煤炭機械的廠子。”

“幹嗎要查人家?”

“看看有什麽問題唄!有家英國投行要投資,但那家公司的背景好像有點兒問題。”

“有什麽問題?”

“可能跟黑社會有關係,還有可能涉嫌非法私有化。”

“黑社會?!”老譚吃驚地瞪圓了眼睛,“怎麽個查法?”

“用電腦查。”燕子用一個詞高度概括了所有線上調查。對於老譚而言,“電腦”這一個詞就足夠了。可老譚的表情似乎並不滿意。燕子又補充說:“還可以調工廠的檔案。也可以派人到山西去。”

“那還不是要跑出去盯梢?會不會很危險?你又不是警察!為什麽要做這個?”

“放心。有專業的調查師呢!我是項目經理,不用親自做那些。”燕子盡量輕描淡寫。她想,斐濟的事肯定不能讓老譚知道,否則明天就會被他硬拉回芝加哥的。

“你不是什麽初級什麽嗎?這麽快就做Manager了?”老譚半信半疑。

“是初級調查師!同時也是項目經理!不矛盾的。”

“薪水漲了多少?”老譚皺著眉頭,似懂非懂地問。以老譚的價值觀,成就必定以收入衡量。

燕子聳聳肩:“剛開始做。不知會不會漲。”

“不漲工資,那有什麽好做的?”

燕子無語了。項目經理隻是個職務,並不是職稱。燕子沒法兒跟老譚解釋這個區別。她也沒法兒告訴老譚,資深的高級調查師也未必有管理項目的機會。Steve會給她連升兩級變成高級調查師嗎?

“我隻會開飯館,不懂你們這些高級玩意兒!”老譚又撇了撇嘴,還是氣哼哼地,“是不是這家工廠查完了,就可以漲工資?”

燕子點點頭,純粹為了應付老譚。就算是吧!如果這樣能讓老譚覺得更合理。

“是不是那個什麽檔案拿到,就能查出來了?能隨便拿到嗎?那什麽檔案?”老譚吃力地回憶著,極力想要弄明白燕子所說的。燕子有點感動,耐著性子解釋:“是工商檔案。儲存在工商局裏。應該可以拿到的,隻不過要等幾天。那家機械廠的位置比較偏僻,檔案在萬沅縣工商局。”

“要自己去山西拿?”

“不用。讓服務商去就好。他們有渠道,有時候能拿到更詳細的資料。”

老譚皺眉想了想,還是有點不明所以。撇了撇嘴說:“總之聽上去不像是正兒八經的事!快吃吧。十點了!明早還要上班。”

“叮咚”一聲,手機的聲音驚心動魄。又是十點整發來的短信。燕子拿起手機,手機上卻顯示了一個不同的號碼:

明晚有時間嗎?

這號碼燕子認識。這是高翔名片上的號碼,燕子已經把它記住了。看來高翔果然知道燕子的手機號碼。不知是不是跟哪位同事要來的。如此說來,那些匿名短信也有可能是高翔發的?可他為什麽要用兩隻手機?大概並不是高翔,而是另有其人。能是誰呢?總在深夜窺探著她?

燕子不禁又惶恐起來。猛一抬頭,一雙眼睛正對她怒目而視——是老譚。

老譚最討厭別人在吃飯的時候擺弄手機。尤其是燕子。對於老譚來說,手機就是個玩具。吃飯的時候玩玩具,是連小孩子都不該的。燕子早知道老譚的脾氣,隻是剛才心中忐忑,一時忘了老譚正坐在對麵。燕子忙把短信刪了,訕訕地解釋:“又是垃圾短信,賣保險的。”

老譚並沒吭聲。

燕子低頭繼續吃飯,心中惴惴的。又一轉念:為什麽要鬼鬼祟祟的?又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皮包裏又突突地振了兩下。這回是黑莓,多半是Steve的郵件。燕子有點為難。猶豫了片刻,還是把黑莓掏出來了。她也了解Steve。

Dinner進展如何?你還有兩周時間。

燕子抱歉地舉起黑莓,衝滿麵怒容的老譚晃了晃:“老板的E-mail。催我交報告呢!”

“你老板這麽晚還在做工?”老譚看看表,臉上頗有些疑色。

“當然。”燕子聳聳肩,“他是工作狂。工作不分時間地點。”

燕子並沒說錯。Steve此時的確正在工作。而且他就在國貿38層的辦公室裏。

“還是上次那活兒。”Steve手拿電話,聲音小得出奇,盡管偌大的公司裏,就隻有他一個人。

“最近查得緊……”

“成還是不成?”

“成!”

“目標號碼是,133035×××33。”

“老價錢,五千,三周以後給您。”

“我付一萬。三天以後給我結果。”

“這……我試試吧!”

“成,還是不成?不成我找別人。”

“成!”

“結果不能發郵件,直接派人送來。”

“這回……記在您公司賬上?”

“當然不!記住,公司不做這個。”

“明白!”

Steve掛斷電話,撥通另一個號碼:“我明天出差,一周後回來。通話記錄三天後有人會送過來,你知道該怎麽做。”

3

星期四。7:30am。燕子是在煎蛋的香氣裏醒過來的。裝著早餐的托盤就放在床頭。

除了早餐,別的也都各就各位:牙膏擠在牙刷上,風衣掛在門邊,皮鞋和皮包都被擦得一塵不染。

老譚提著兩個大塑料袋,送燕子下樓。塑料袋裏是兩罐腰果、幾包巧克力:“拿去給公司裏的人吃。麵子上的事不能不做的!”

電梯壞了兩天了,卡在一樓和二樓之間。幸虧電梯裏沒人。這消息是老譚早晨出門買菜時聽掃樓道的阿姨講的。燕子猛地想起那條短信:“不要用電梯!走樓梯!”

發短信的人顯然已經預知電梯要壞。到底是不是高翔?高翔又怎會知道她家的電梯要壞?他就隻是個會計公司的小經理,怎會如此神出鬼沒?難道都是為了她?要不然為何要突然約她見麵?這麽多年都不聯係,突然碰上了,想要再續前緣?燕子暗暗搖頭:不!絕不可能!一個人曾經傷害過你一次,就一定舍得傷害你第二次!燕子心中隱隱刺痛。過了這麽多年,竟然還會痛?燕子無端地惱火起來,在心裏斥責自己:難道有毛病嗎?隻是約著吃頓飯,怎麽就浮想聯翩了?難道還是青春期的小女生嗎?更何況,老譚正在身邊呢!用肩膀把芝加哥的超市搬了來,又吭哧吭哧地提著給同事的禮物往樓下走。燕子頓時有了愧意,她對老譚說:“中午來公司找我吧,給你吃好吃的!”

4

“謝小姐,那個,實在是不好意思!萬沅機械廠的檔案拿不到了。”

隔著電話,燕子幾乎看到服務商的一臉歉意。這著實讓燕子感到意外:自她開始在GRE工作,還從沒遇上過拿不到工商檔案的情況。

“為什麽?萬沅機械廠不是正規注冊成立的企業?”

“不,那機械廠很正規!但實在是太不巧了,本來昨天下午都已經查到了,就等今天複印了發出來。可萬沅縣工商局的人剛才打電話來,說梨山機械廠的檔案一早被上級單位調走了。”

“上級單位?哪個單位?”

“沒說!稅務局、縣政府、法院,都有可能臨時把工商檔案調走。不過我打電話問過萬沅縣法院,說沒有和機械廠相關的訴訟。”

“什麽時候能送回來?”

“那就不好說了。短了十天半個月,長了一年半載,都有可能。”

運氣實在不好。如果早一天提取萬沅機械廠的檔案,現在已經拿到複印件了。還剩兩周時間,檔案肯定等不到了。檔案為何被調走了?莫非政府機構也在調查這家縣城裏的煤炭機械廠?

既然拿不到工商檔案,還有沒有別的方法了解萬沅機械廠?

燕子抬頭看了一圈。Steve辦公室大門緊閉。Tina座位空著,大概去洗手間了。老方抱著茶杯吸溜。看來,隻能找老方請教了。

“哎呀,這還真不好辦呢!您說怎麽辦呢?”老方放下茶杯,搓著手反問燕子。

“您覺得呢?還有別的辦法嗎?除了實地調查?”燕子問。是否能像上次一樣,一個電話就把檔案搞到手?燕子滿懷期待地看看電話間。

老方卻攤開雙手:“能有什麽辦法?那就等著檔案唄!啥時候拿來啥時候看!”

燕子有些失望。看來除了實地調查,老方也沒更好的辦法了。燕子終於開口:“要是親自去當地工商局走一趟呢?能拿到檔案嗎?”

“你說那堆紙?那可不一定能拿得來。不過呢……”老方又把茶杯拿起來,向裏吹了幾口氣,“隻要那檔案裏有的,咱差不多都能問出來。”老方眯縫起眼睛,看著茶葉在杯子裏漂,看著看著,又追了一句:“那檔案裏沒有的,說不定咱也能打聽出來。”

燕子點點頭,但這不是她能做主的。她得請示Steve。燕子起身往外走,在前廳遇到Tina。Tina果然剛去過洗手間,指尖還濕答答的。前台沒人,Linda該是去吃飯了。燕子小聲把和老方的對話複述給Tina。

Tina翻了翻白眼:“他就指望著去做實地調查呢,查不出東西來怎麽辦?”

“可這萬沅機械廠是關鍵,沒它的信息,咱就寸步難行了。”

“Steve發話了嗎?同意派老方去做實地調查?”

燕子搖搖頭:“今天就沒看見Steve。”

“好像出差了,早上好像聽Linda說過來著。”

有人突然按門鈴。燕子和Tina同時轉身。老譚站在門外,T恤和運動褲換成了西裝,周身不自在。

“是我朋友來找我吃飯!”燕子搶著去按牆上的開關。Tina向她擠眉弄眼,燕子假裝沒看見,手卻停在開關上,等著Tina走進走廊深處去。

燕子指尖輕輕用力,門鎖“啪”地彈開。

“怎不聽電話?要手機有什麽用?”老譚張嘴就火冒三丈,好歹壓住音量。燕子的手機留在辦公桌上,大概錯過了老譚的電話。她拔腿跑進公司去取手機和外套。

“門口那位老板是誰?”Tina詭笑著問燕子。燕子做了個鬼臉,卻並沒回答。Tina知道燕子已婚,可她並不知道燕子的老公比燕子大25歲。燕子在公司使用的名字是“Yan Xie”,除了Steve,沒人知道她護照上其實印的是“Yan Tan”。

燕子把老譚帶進距公司較遠的一家西北菜館,這裏難得有GRE的員工光顧。

“哪裏不舒服?還是不開心和我吃飯?”老譚眉心打著結,滿臉都是怨氣。燕子心中暗暗吃驚:他是個粗人,可有時直覺很準確。燕子連忙敷衍道:“沒有!工作不太順利。”

“怎麽?”

“就昨晚我跟你說的那個工廠的檔案,突然被上級單位調走了!”

“唔。”老譚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關切地問,“那怎麽做?”

燕子答:“實在不行,派人去萬沅看看。”

“派誰?”老譚突然警覺起來,瞪大眼睛看著燕子。

“別擔心,我不去!有老方呢!”燕子特意笑了笑,為了讓老譚放鬆,“老方是一位老調查師,有十幾年的經驗呢,讓他去就行。”

“他有十幾年經驗,還會聽你的?”老譚半信半疑。這一點燕子並不擔心。項目又不是她的,是Steve的。GRE中國公司裏沒人敢不聽Steve的。燕子輕描淡寫地回答:“老方巴不得去呢!他最近沒什麽活兒幹。就是不知道我老板同意不同意讓他去。”

“為什麽會不同意?”老譚一臉不解,似乎真的產生了些興趣。

“實地調查成本高,風險也大。”

“那還是不要去!”老譚挺直了脖子,像個憂心忡忡的嚴父。但這是燕子的工作,不該在老譚的管轄範圍裏。燕子聳聳肩:“可是沒別的辦法了。”

“那就先問問你老板!”

“老板好像出差了。”

“你不是說他隨時都在工作,不分時間地點?”

燕子頗為意外,沒想到自己隨便一句話,竟被老譚記牢了。她掏出黑莓:“好吧!我現在就給他發個郵件問問!”

老譚卻丟下筷子,瞪眼看著燕子。對他來說,黑莓也是手機,手機就是玩意兒,不該吃飯的時候拿出來。

“一分鍾都等不了嗎?這麽忙,就不要叫我過來吃飯好了!”

燕子忙把黑莓再收回書包裏,低頭默默吃飯。自昨晚見麵,老譚一直氣不順。隨時就要小題大做地發脾氣。

“你很忙,多吃一點!”老譚往燕子碗裏夾了一筷子菜,這是老譚給她的台階。他知道燕子也是倔脾氣,如果真的吵起來,幾天互相不說話。要是在美國,他反正成天在餐廳裏。但現在是北京。燕子乖乖地把菜吃了。她也不想在這時候跟老譚展開冷戰。

燕子的手機突然“叮咚”一聲。短信來得真不是時候。

老譚又瞪了瞪眼,嘴裏卻軟了:“知道你忙!接吧!”

“是短信。”

“看吧!不要鬼鬼祟祟的!”

也不知是老譚話裏有話,還是燕子心裏有鬼。這手機好像一下子不能不看了。燕子掏出手機,果然又是高翔!燕子大吃了一驚:老譚的直覺真有這麽準?

對不起,希望沒打擾到你。多年不見了,很想跟你聊聊。今晚有空嗎?一起吃飯?

燕子將手機丟回皮包裏。老譚瞪眼看著燕子,分明是在等著下文。

“沒什麽。同學發的,說要今晚聚聚。”燕子輕描淡寫地說。

老譚沉默了片刻,沉沉地說:“去吧!”

“算了,下班挺累的,你又好不容易來一趟。”燕子用筷子撥弄碗裏的米飯。

“千萬別怪到我頭上!”老譚立刻急赤白臉起來,隨即又緩和了聲音,“去吧!早點回來就好了。我不想打亂你的生活!”

燕子沒吭聲,繼續吃飯。燕子了解老譚,知道是好意。但即便是好意,也無法友好地表達出來。刀子嘴豆腐心,這就是老譚。可無論如何,燕子都不能頂嘴。她頂一句,老譚立刻就能拍桌子。隔壁餐廳的客人都能聽見有個老公在教訓年輕老婆。

隔壁餐廳果然有一位客人,看著燕子和老譚走進西北菜館。他是個胖子,留著寸頭,一手拿報紙,另一隻手拿著手機,用隻有他才聽得見的細聲說著:

“晚上?晚上不是沒我事兒嗎?我還得去……是!明白了王總。您放心吧,一定完成任務!”

5

下午,燕子接到了高翔的電話。她其實早有預感,高翔會打給她。他給她連發了兩條短信,她都沒有回。高翔並不是善罷甘休的人。

當時燕子正在給Steve寫郵件,請示能不能派老方去山西實地走訪萬沅機械廠。高翔的電話就是這時來的。

燕子猶豫了片刻,還是拿著手機鑽進“匿名電話間”,找了一間單間,這裏是絕對隔音的。

“對不起……沒打擾你吧?”高翔的聲音突然在燕子耳畔響起,帶著被數字無線傳輸壓縮成的特有音效,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一個八年前的世界。

“沒事。”燕子的聲音有點澀。盡管她已有心理準備,兩頰還是在發熱。

“給你發了短信,你沒回。”高翔訕訕地說。

“不知道誰發的。”燕子撒了個謊。

“噢,我給過你名片,我以為……”高翔的聲音裏,有那麽點失望。

“可我好像沒給過你名片?”

“那天有你的包裹,上麵有你的手機號碼。”

燕子明白了。是老譚寄來的西洋參。要是按她的性子,她會說:想要電話就直接要,為什麽這麽偷偷摸摸的?可她什麽都沒說。

“好嗎?現在?”高翔的聲音越發沙啞,仿佛有什麽堵在嗓子眼。

“什麽?”燕子其實知道高翔問的是什麽。可她不知該怎麽回答。

“我是說,忙嗎?”高翔含糊其詞。不,他並不是問這個。

“嗯。挺忙的。”

“看出來了。每天都那麽晚下班!嗬嗬!”高翔訕訕地笑了笑。燕子眉頭一蹙:那幾個神秘短信,果然是他發的?燕子問道:“怎麽看出來的?”

“我在你公司那兩天,你下班都很晚。”

“就那兩天?”

“是啊,別的時候,我哪裏知道?”

“哦。”燕子一陣失望。其實她希望那些短信都是高翔發的。

“在忙什麽項目?”高翔又問,沒話找話似的。

“一個山西的項目。”

“哦?那我也許能幫上忙!”高翔自告奮勇,聲音有點兒興奮。燕子想起來,高翔是山西人,當初就是由山西省派出的公費留學生,名額是他老丈人給弄的。燕子莫名的一陣反感:“哪好意思那麽麻煩你。”

“不麻煩!不麻煩!”高翔連說了兩遍不麻煩,又訕訕地補充,“你可能忘了,我在山西有點兒關係。”

“哦,我忘了。”燕子順著高翔的話說。她寧可自己已經忘了。

“回國後,到省裏工作過幾年,所以,別的不行,打聽點兒事情還可以。”他頓了頓,大概是自己也覺得有點兒唐突,解嘲似的笑了笑,“嗬嗬!我在你們公司待了幾天,多少聽出一點兒名堂。好像很多項目都需要找人打聽?”

燕子不置可否。山西的項目的確遇到了困境,但公司的項目是要對外保密的。而且,她憑什麽要讓他幫忙?為了給他一個機會,彌補八年前的傷害?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高翔首先開口了:“短信……你都沒回。那啥,今晚,一起吃飯?”

燕子早有所料,可心裏還是一抖。到底有什麽可見的?都這麽多年了。

6

“小城”在北京已算不上很豪華的餐廳,卻曾經在年輕人中風靡了多年。這裏裝修時尚,音樂動感,很多二三線小明星時常光顧,當然也不乏喜歡被誤認成二三線小明星的人。

在“小城”幹得久的服務小姐,未必對時尚有多少了解,卻對時尚的根源——職業和財富——練就了火眼金睛。台灣老板,高級白領,本地的土財主,洋人裏的叫花子,二奶,小三,吃飯的,談事的,假裝吃飯的,假裝談事的,不為吃飯也不為談事,就為顯擺一下新發型的……小姐們的眼睛裏可不揉沙子。

但今晚,小姐們卻因為一對男女食客產生了分歧,爭議由兩人的關係而起。“小城”裏年輕女性的著裝有四種:一種廉價而低調,看菜譜的時候要出冷汗;一種廉價而高調,陪著自稱成功的男人;一種昂貴而高調,陪著真正成功的男人;最後一種昂貴且低調的,年紀略大,舉止嚴肅,偶爾出現時,身邊圍著幾個真正成功的男人。

而這位女客卻顯然不屬於任何一類。她年輕貌美,但衣著昂貴且低調;最主要的是她身邊相伴的,是個步入中年的普通男人,看不出成功的痕跡。有人猜測男的是公務員,女的是公務員的情人,但立刻遭到反駁: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人,不顯山不露水,從上到下卻都是最貴的牌子。真正有錢人才會花大價錢買款式低調的衣服,別人顯擺還來不及。就憑這男的,沒錢沒勢又絕對算不上小鮮肉,哪能配得上這女的?

正因這場秘密的爭論,使小姐們對這對男女額外地關注。周四晚上九點,餐廳裏需要服務的人也並不多。小姐們故意在兩人附近走動。隻可惜兩人都沒什麽表情,也沒太多對話,甚至連目光都不怎麽交匯。

有人看見那女的在看菜譜的時候,那男的偷偷看了她幾眼。有人回憶起,在女人來之前,男人去過一趟衛生間,出來時還在整理頭發和領子。於是有人堅信,他是打算要追求她。如果不考慮著裝的品牌,他勉強算得上英俊瀟灑。

有人卻得到了女的是小三的證據。女的問男的:你愛人在北京嗎?男的答:不。她在太原。女的沒了下文,側目凝視窗外。然後他們一直沉默著。

有人聽那男的提到自己的工作:本來在省財政局,通過嶽父的關係,他得到了提拔,仕途一帆風順。但世事難料,他嶽父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被拉下馬,他的前途隨即付諸東流。於是有人猜測:或許兩人並非情侶,男的隻是找女的幫忙——莫非她是哪位大領導的千金?

最新的情報又來了。男的說他在北京開了一家小公司,經營兩三年了。小姐們恍然大悟:這是男人慣用的伎倆,展示成就的同時,引起對方憐憫。女的畢竟距離小三不遠了。

一位很資深的服務小姐持不同看法。她去給他們添水,回來後得意揚揚地說:你們猜得都不對啦!他們談生意的!男的在山西有關係,能幫女的忙。女的果然有來頭!也許是哪位大老板的太太。去過山西的人都知道,不顯山不露水的大老板多了,太原的馬路滿地都是大坑,可跑的都是保時捷和悍馬。

終於,那男的抬手叫買單,女的卻搶先遞上信用卡。男的追上服務小姐,用三張鈔票換回信用卡。那女的說:“我托你幫忙,該我請的。”

“應該我請。是我請你出來的,你能來,我就已經很高興了!”那男的邊說邊笑,有點諂媚的意思。那女的接過信用卡,沒再客套,也沒說“那下次我請”。她隻說了句:“謝謝你。”

兩人走出“小城”。有人從餐廳的窗戶往外看,看到他倆走到一輛寶馬車邊上,男的為女的拉開車門。他自己的車停在馬路另一側,一輛破舊的切諾基。

小姐們達成共識:女的是真正的有錢人。男的隻是個辛苦的小老板。有位小姐說:也許是以前的老情人吧?另一位說:我要是有這麽有錢的老情人,說什麽也得破鏡重圓嘍!大夥兒聽了這番話,哄笑著散去了。

小姐們卻並沒留意,不遠處還有一輛車——一輛紅色的北京現代,就在寶馬車啟動後不久,也悄然啟動,小心翼翼地跟著寶馬車,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

紅色現代的司機身材瘦小,好像一隻發育不良的猴子。他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拿著手機,低聲下氣地說著:

“我跟著她呢!您放心……不會!怎麽會認錯呢?我們可是專業的……瞧您說的!上回真是意外!保安引開了,電梯也動了手腳,可她偏偏就沒上電梯!在門口站了半天,就是沒進去!您說怪不怪……您千萬別急!這種事急不得!我不是跟您說了,那小區的物業這幾天盯得緊!而且她家裏突然來了個男的!出門吃飯又冒出另一個男的!到處有男的跟著,沒機會下手!您說得一點兒沒錯,真是個賤貨……您放心!等她家裏的那個走了,我們立馬就動手!這次她絕對跑不了!”

7

朝陽公園湖畔那巨大的複式公寓裏,老譚突然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正和衣躺在沙發上。電視屏幕閃爍著白光。他看看客廳牆上的石英鍾,晚上十一點半。

老譚起身,快步走向臥室。門開著,床鋪整整齊齊,是他早先鋪好的。老譚快步下樓,拖鞋也還在門邊,換鞋最方便的位置。那也是他擺在那裏的。

老譚回到二樓客廳,坐回沙發上,心煩意亂地用遙控器換台,卻看不明白任何一台演的是什麽。他對電視上的畫麵視若無睹。他眼前正在反複上演的,是阿燕公司門前的那一幕:阿燕扶著門遲疑,直到同事消失在走廊裏。老譚看明白了。阿燕不想讓別人知道他。

複式公寓的大門終於有了動靜。

老譚站起身,丟了遙控器。再坐下,重新撿起遙控器。他緊盯著電視,心裏一秒一秒地默數:1,2,3……333。他終於聽到上樓的腳步。333不是一個吉利的數字。

老譚閉上眼,仰頭靠在沙發背上。還沒過午夜,也許並不算太晚。同學多年未見,晚餐吃三個小時也能理解。千萬不要生氣!也許正是因為自己的壞脾氣,才使她跑回北京來。當然還有他的年紀、她的學曆……老譚再睜開眼時,阿燕正背對著他,躡手躡腳地往臥室裏走,像是做賊似的。

老譚腦中突然一片空白。吼道:“你還回來做什麽?”

燕子渾身一抖,轉回頭來:“對不起……”

“你就當我不存在?”

“我想給你拿條毯子。”燕子嚅嚅地低著頭。

“不要假惺惺的!你最好以為我死了!”脾氣是一匹脫韁的野馬,老譚控製不了。盡管他心酸得不得了,正在不住地責備自己。

阿燕在原地站定了,更努力地低著頭,滿臉都是委屈,忍氣吞聲。這反而讓老譚更惱火。他寧可她盡興地哭鬧一番。那樣才真的像是一家人。

“你在外麵幹什麽?”老譚強壓住火兒。

“我去見同學,不是你同意的?”燕子微微挺起胸膛。正是這細微的動作,讓老譚壓不住了。語言並不重要,他從來不懂能言善辯,對他而言,語言是用來發泄的。

“原來又怪我?我同意你十二點才回家?是誰需要見四個小時?”

燕子長長地吐了口氣,像是要把委屈和惱火都一股腦吐出身體。然後,她盡量平靜地說:“現在是十一點四十,我八點半才下班,大街上那麽堵,開車也需要時間。”

正是這種公事公辦的律師口吻,把老譚隔在千裏之外,讓他歇斯底裏地咆哮:“你多了不起,你是博士!在大公司做經理!八點半才下班,下班還要應酬,有這樣好的工作,你還回家做什麽?”

燕子不再回答,提步走進臥室。她並沒關臥室門,讓兩個憤怒的人之間一息尚存。

老譚卻跟上去,狠狠摔閉了門。

一整夜,燕子沒出來,老譚也沒進去。

燕子在臥室的陽台上站了很久。初冬的深夜非常寒冷,她卻並不覺得。她胸口仿佛正堵著一團岩漿,讓她透不過氣來。老譚不僅帶來了美國的超市,也帶來了芝加哥湖畔的大房子。這就是那大房子裏的日子。

老譚不善言辭,無理狡辯,壞脾氣盡人皆知。不論是朋友還是夥計,沒有不挨他罵的。在剛結婚的日子裏,燕子曾是個例外。時間久了,她成為老譚的財產。老譚在生活上無比愛惜她,在精神上卻並不珍惜。也許在老譚的世界裏,精神這種東西本來就不存在。燕子仰起頭,看著自己呼出的熱氣在眼前散去,背景是一片殷紅色的夜空,隱隱的好像有一顆星,在閃爍著永恒而冰冷的光。

那一夜,燕子做了一個怪夢。時間似乎是多年前,地點卻是熱帶的海島。高翔約她在海邊見麵。她獨自來到沙灘上,高翔卻遲遲不來。天色漸暗,群星在天邊浮現。終於有個人影,踏著夜色走來。那人在燕子身邊坐下,卻用脊背對著她。燕子輕聲問:“高翔,是你嗎?”他卻反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對待我?你害得我走投無路了!”

那人的聲音裏充滿了絕望,絕對不是高翔!燕子大驚,腦海中閃過那些不知是誰發來的短信,恐懼地問:“你到底是誰?我怎麽害你了?”

“你害過誰你會不知道嗎?”

燕子猛然想起那隻水泥地上的皮鞋,聲音顫抖地說:“我誰都沒害過!那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是的!我咎由自取!”那人猛地回過頭來,居然是老譚。老譚嗚嗚地哭起來,像個孩子似的說:“阿燕,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燕子也心酸了,抱住老譚流著淚說:“好的。我不離開你。”老譚卻一把推開了她:“離我遠一些!你以後不是我老婆了!”

燕子驚醒過來,後背都是冷汗。老譚那最後一句話仍在耳邊似的。她身手去摸,身邊的床空著。她這才想起來,臥室裏隻有她一人。

燕子赤腳走出臥室。客廳的燈關了,電視卻亮著。窗簾的縫隙裏透入晨曦的微光。老譚和衣仰臥在沙發上,打著鼾。燕子站在沙發前,默默注視著睡夢中的老譚。他就算再老,脾氣再壞,睡著的時候,也能像個孩子。

燕子拿了條毛毯給老譚蓋上。木地板的涼意正通過腳心,漸漸向上蔓延。

燕子躡手躡腳地下樓。廚房卻與昨晚不同:餐桌上換了新碟子,碟子裏是塗好果醬和黃油的麵包。盤子旁邊有一張紙條:

牛奶在微波爐裏,熱一熱喝。

燕子沒開微波爐,她怕微波爐的聲音太吵。

燕子在餐桌前坐下來,就像一尊優雅的雕像,沐浴在清晨第一縷陽光裏。

8

每逢周五,老方都會倍感失落。因為周五要填工作報告,統計這一周的有效工時。

每逢周五,GRE裏人人都會多少有些亢奮。平時動作慢的,今天走路也要帶著風。尤其是高級調查師,在這一天,需有足夠的成效向項目經理匯報。對高級調查師來說,有效工時隻與項目進展成正比,與耗費的時間未必有關。項目實在進展不大,更要表現得積極主動,對項目經理們也須格外殷勤,為的是多拿幾個有效工時。

GRE人人超時工作,項目卻不能個個預算充沛,進展順利。幾家歡樂幾家愁。幸運的一周能拿五十個工時,不幸的隻能拿到三十多。一周相差十幾小時,一年相差好幾百,換算成年終獎金,相差能有兩三萬。對於工薪階層而言,這可是不小的數目。

燕子正盯著電腦發呆。老方泡了一杯茶,端到她麵前,卻沒好意思放下:“怎麽樣了?有進展嗎?”

燕子被老方嚇了一跳,腦子從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兩件事同樣令她心煩意亂:“我給Steve發了郵件,請示能不能派你去做實地調查。不過到現在他還沒有回。”

Tina背著書包走進大廳來,手裏拿著兩杯星巴克的拿鐵:“Steve去紐約開會去了,這會兒可能剛到沒多久,而且那兒也是晚上了。”

“他去美國了?他告訴你的?”老方問Tina。

“我聽Linda說的。Linda給他訂的機票。”Tina把拿鐵放在燕子麵前。那意思,兩杯裏有一杯是給燕子買的。老方的茶杯就更不好意思放了。老方抓抓頭發,擰著眉頭說:“就算是晚上也沒關係,他不是有那個什麽……黑莓嗎?”

燕子見老方有些失望,忙解釋說:“剛到美國都有時差,也許睡得早。”

老方悻悻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卻並沒完全死心,隔空對著燕子說:“其實既然Steve把我分配給你,我覺得肯定就是想讓我幫你做實地調查的。”

“您是高級調查師,他還打算讓您寫報告呢!”Tina在旁邊插科打諢。不論聽到什麽,老方從來都沒脾氣。他也嘿嘿一笑,又拿起茶杯。在他自己的地盤,茶杯拿放都很自由:“你還別說,要是叫我寫……”

手機突然響了,陌生的鈴聲,在這間辦公室從沒聽到過。

大家四處張望。

“老方!在你包裏!”Tina就跟發現了新大陸似的。

老方這才恍然大悟,從包裏翻出一隻手機。Tina撲哧一聲笑出來,對燕子擠擠眼:“原來,老方同誌也用手機呢!”

“切!十年前就有了!隻不過這兩年不常用。”老方終於忍不住要反擊,但充其量也隻是“切”了一聲,他專注地對著手機說,“喂?啊!”

老方像根彈簧似的從椅子上猛彈起來,臉色蒼白,一貫的從容表情一掃而光:“我兒子,讓……讓車撞了?”

“在哪兒?嚴重嗎?”燕子和Tina都緊跟著站起來。

“友誼醫院!”老方臉色蒼白,兩眼發直。

“那你還不快去?”Tina大叫一聲。

老方頓然醒悟,轉身就走。

“等等!”燕子抓起皮包,“我開車送你!”

“有這個必要嗎?”Tina不解地看著燕子。

“可是還沒到下班時間呢!就差十分鍾了,現在走,要扣掉一個小時的有效工時的!”Tina伸脖子瞪眼,朝著燕子的背影嚷嚷。

燕子卻並沒回答。她和老方已經從走廊裏消失了。

9

此時此刻,在地球的另一側,紐約中央公園邊的一座豪華酒店裏,正在舉行一場雞尾酒會。

這是GRE總部高層會議的序曲。GRE的全球高層主管會議,於每年11月的第三個星期六在紐約召開。之前的夜晚,公司會在紐約最豪華的酒店裏舉行一場酒會,為風塵仆仆從世界各地趕來的辦公室主管們接風。

Steve身穿修身的黑色皮衣,皮衣裏是緊身的深紫色襯衫,最上麵兩顆金屬紐扣開著,露出胸肌上的一條銀色項鏈。他正站在酒吧的角落裏,拿著他的黑莓手機。十幾個小時的飛行,積累了太多尚未回複的郵件。盡管從機場到酒店處理了一路,卻還剩下一大半沒處理。

他眼前的這一封卻並不在公司郵箱裏,而是在他的私人郵箱——一個在公司並沒備案,任何同事都不知道的郵箱。郵件的內容是這樣的:

這號碼是新開通的充值卡,沒有機主信息。沒有通話記錄,隻發過短信。都是發給同一個號碼的,登記在譚燕的名下。前兩天查的汽車牌照也有結果了……

郵件還沒讀完,一個金發碧眼的胖女人展開雙臂向Steve撲來:“上帝啊,看看他!我親愛的Steve,你總能這麽時尚,好像個電影明星!”

Steve好像一根削尖的鉛筆,嵌進一大團橡皮泥裏。“鉛筆”在“橡皮泥”耳邊輕聲說:“親愛的,你今晚真是漂亮極了。”

“橡皮泥”笑得花枝亂顫。Steve順勢從她懷裏鑽出來,把黑莓塞進褲兜裏,拿起一杯香檳。

“橡皮泥”是GRE總部的高級秘書,負責安排公司上層領導們的活動。紐約總部裏大大小小的秘書都喜歡Steve,市場部和人事部也不例外,項目經理們倒未必。這些年Steve升得太快。他們當年對他不屑一顧,如今職位和獎金都低他一籌。一個年輕的中國人,沒有美國護照,甚至沒聽說有美國的畢業文憑,要不是靠著中國經濟的大好形勢,再加上GRE的高層鬥爭,又哪來這麽好的運氣?

但不論喜歡與否,紐約的項目經理們少不了Steve。誰的客戶都在中國投資,誰也不敢說自己用不上Steve。查爾斯當然也一樣。查爾斯是紐約辦公室的負責人,GRE真正的元老之一,也是GRE創始人的嫡係。身後跟著N個全球五百強的大客戶,操作的都是幾十萬美金的跨國欺詐調查項目。原本與北美大區經理一步之遙,沒想到創始人鬥爭失敗,被踢下董事長交椅,查爾斯作為前董事長的親信,也就隻能停在紐約辦公室負責人的位置,一年半載不能再升。Steve卻是新董事長的“嫡係”,如今前途似錦。在查爾斯眼中,他隻不過是個會投機的中國人。可查爾斯不能不尊重Steve,因為他眼前有個大項目離不開Steve。

“橡皮泥”的動作和動靜都太大,讓查爾斯沒法插話。“橡皮泥”深知察言觀色,立刻投向別的目標。查爾斯開門見山:“Steve!你好啊!Dinner那項目怎麽樣了?”

“Charles,你好!那個項目我們已經開始了。”

“是嗎?很好。不過那項目你交給誰負責呢?”

Steve微微一笑:“交給我的項目經理了。”

“哈哈,當然,還能交給誰呢?不過我從係統裏看到,這位經理叫Yan Xie?她是誰?我怎麽以前從沒聽說過她?”

“Charles,北京有十幾個項目經理,你都記得他們叫什麽名字嗎?”

“可為什麽她的職位隻是初級調查師?難道是係統出了錯誤?”

“如果係統裏沒顯示是我和Yan一起負責,那就一定是出錯誤了。”

“哈哈,Steve,你真幽默!可我是認真的。”查爾斯收起笑容。

“我也是認真的。她的確是個初級調查師,不過那隻是臨時的。麵試時我低估了她的能力,所以給她的職位也偏低了,她有能力成為出色的項目經理。”

“是嗎?你憑什麽這麽認為?”查爾斯眯起眼睛。

“Charles,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幹調查是需要天賦的。Yan兩周前獨自去斐濟獲取了關鍵信息,成功取回嫌疑人的電腦硬盤。我想即便是您手下的高級調查師,也未必都能完成這樣的任務吧?”

“你說的那個項目我也聽說了,據說嫌疑人跳樓自殺了?”查爾斯挑起眉梢。

“那件事情我已經處理好了,而且那和Yan沒關係。如果有什麽問題,我自然會負責。就像Dinner,如果做不好,我也會負責的。”

“好好好,”查爾斯攤開雙手,“我隻是隨便問問。Steve,你知道Dinner這項目有多重要。要不是你當初的承諾,我也許根本就不會接。”

“我知道。”Steve微笑著舉杯,“我從不把工作當兒戲。”

“那我就靜候佳音了。”

兩隻酒杯輕輕一碰。查爾斯把酒杯送到嘴邊,正要仰頭,忽聽Steve說:“Charles,知道嗎?Yan可是個博士,美國的博士。”

查爾斯詫異地看著Steve。

Steve微微一笑,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

10

“你還回不回來?”老譚劈頭蓋臉就是一句。粗重的嗓音好像飛到耳邊的爆竹,在燕子的手機裏炸開了。

“我在友誼醫院呢。我同事的兒子出了車禍,我在這兒幫……”

電話已經掛斷了。這在燕子預料之中,心裏卻還是難以接受。老譚的脾氣是揣在兜裏的,隨時隨地都能掏出來摔在她臉上,不分青紅皂白。夜裏十點半,手術室門外就隻有燕子和老方。外麵北風呼嘯,來寒流了。老譚也有他的道理。昨晚剛吵過一架,今晚居然再犯,又趕上一個狂風呼嘯的寒夜。她到底是有多不想回家,多不想見到老譚?

老方的兒子小腿粉碎性骨折,需要立即動手術,押金四萬。燕子托大學同學找了熟人,院方答應把押金減半。是燕子開車陪老方回家拿的錢。那是一棟30年前蓋的筒子樓,燕子等在走廊裏。牆上黑黢黢的滿是電線,房頂卻隻有一隻燈泡。有個女人在屋裏虛弱地說:“你翻箱倒櫃的要找什麽?”

老方說:“我要找存折。”女人說:“你找它幹嗎?大的又要交學費了!”老方說:“我有急用你甭管!”女人說:“唉!這日子怎麽過啊!大的要上大學,一年學費一兩萬。這小的又不爭氣,當年生他幹嗎呢?就為給你媽生個孫子,你好好的工作都沒保住,非得生出來,結果呢?先天性心髒病,你說我上輩子造了什麽孽了?我這身體偏偏又成這樣,壞哪兒不好偏偏壞腎?錢都讓我給造光了!你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

“你胡扯個什麽勁兒啊!”老方怒吼了一聲,仿佛換了個人似的。老方從裏屋跑出來,“砰”地帶上門,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柔和。可燕子還是看到轉變前的那張臉,被絕望扭曲了,像是用力攪擰的濕衣服。老方把存折遞給燕子:“一共就一萬五。實在沒法子,就這麽多了,本來準備給大的交學費的。”

燕子把存折還給老方:“這你留著吧,押金我來解決。”

如今醫院也接受信用卡,交押金就和買高跟鞋一樣方便。燕子把收據遞給老方,老方的眼圈兒紅了。燕子不忍心再看他。

老方的女兒請假來看弟弟。老方和女兒低聲嘀咕。女兒使勁搖頭:“我不休學!我夠省錢的了,我不買衣服也不買化妝品,我的手機都不能看視頻……”

老方提高了嗓門:“你爸不是沒轍了嗎!你爸眼看就沒工作了,以後這日子怎麽過?”女兒咬住嘴唇,眼圈兒紅了。

燕子把老方拉到一邊兒:“老方,那兩萬你不用還,等以後再說。”

老方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唉!你真是我的大恩人了。不過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這丫頭才上大一,這快到年底了,明年我大概就得上街打工了,一共能掙幾個錢?不掐她的學費,就得掐她媽的醫療費,你說那不得要了她的命嗎?”

燕子心中一緊:“明年真的不能在GRE幹了?”

老方點頭:“估計懸!Steve已經跟我談過話了,他說我要是年底之前不能提高有效工時,明年就得自己想辦法了。”

手術室的門開了。老方的兒子沉沉地睡著,小腿打著石膏,高高吊著。老方眼圈兒又紅了。一隻手扶著兒子的病床,一連聲地歎著氣。

老方眼睛一亮:“Steve給你回郵件了?”

“你先甭管他回沒回郵件,先說你去得了去不了?”

老方兩眼一亮,頓時眉開眼笑道:“去得了去得了!當然去得了,醫生剛才不是說了,這孩子沒事兒的。讓他姐請一個禮拜的假就成!反正離期末考試還遠!”

“那就去吧!下周一就動身!”燕子下定了決心。大不了再被Steve教訓一場,反正也被教訓過好多次了。

“趕早不趕晚,我明兒就走!像那種工廠,周末也三班倒!不怕找不著人!”老方欣喜若狂,感激涕零地說,“你真是個大好人!這活兒我一定會幹好的,你放心!絕不會讓你丟臉的!”

11

老譚坐在沙發上,雙手撓著頭皮。麵前放著阿燕從美國帶回來的手提電腦。

他的Yahoo郵箱裏有些以前簽過的合同,他想再拿出來看看。可他不懂怎麽打開。如果老方的電腦知識隻有小學水平,老譚肯定幼兒園還沒畢業。盡管老譚的餐館裏也有一台電腦,有些商業文件也須經電腦下載,但那些有飯館的領班幫忙,而且中餐館總不缺打工的學生,個個都是電腦高手。

可現在沒人能幫老譚。可以打電話給阿燕,但老譚心裏很清楚,打電話的結果絕對不是弄明白電腦,而是再吵一架。她不是正急著在醫院幫同事,哪有時間幫老公?老譚越想越氣,恨自己沒本事,發誓要把電腦擺弄明白了。

老譚按下電源開關,手提電腦的屏幕亮了,花花綠綠地更換著圖案,好像電影開場前的推片。推片終於播完了,屏幕上出現的並非老譚熟悉的畫麵。難道每台電腦都不一樣?老譚在屏幕上仔細尋找。終於找到那藍色巨大的小寫“e”。老譚小心翼翼地一點。

屏幕上果然冒出一個大方框,上麵隻有“sohu”沒有“Yahoo”。還是不一樣。老譚試著輸入“tan1954”和他的密碼。那窗口並沒什麽反應。

老譚又試著按了些鍵,突然又冒出一個窗口來:“午夜惡魔——深夜劫車掠財,專找奔馳寶馬。”

老譚心中一驚,仔細讀下去。

深圳剛剛破獲了一個殺人劫車團夥,專挑單獨駕駛豪華車的女性下手,在僻靜的時段和街道,故意和對方發生剮蹭或追尾,等對方司機下車查看事故情況時,趁機劫車殺人……

老譚忽地從沙發上站起身。窗外夜色很深,北風呼嘯。

老譚一屁股坐回沙發上,自言自語道:“鬼知道是不是在醫院!擔心她做什麽?管得了今晚,也管不了以後!”

12

夜深了。燕子獨自走向醫院大門。醫院裏安排妥帖了,老方的行程也定了,明天一早就出發。他已經趕回家去收拾準備了。

然而一個嶄新的世界正在她眼前悄然展開,她說什麽也不會輕易放棄。

就在這時,燕子感受到了手機的振動,心髒不禁跟著一抖。隻要在深夜收到短信,燕子都會精神緊張。她趕快掏出手機。她的直覺是準確的——短信果然又來自133035×××33:

還不趕快回家?不是提醒你好多次了?太晚了不安全!

燕子心中一抖!到底是誰?是不是高翔?昨晚跟他吃飯,偏巧就沒收到短信。可高翔明明說過,除了他也在GRE加班的那幾天,他並不知道燕子晚上都在哪兒。如果不是高翔,又是誰在跟蹤燕子?燕子汗毛倒豎,心又懸了起來。走廊裏看不見人影,四周非常安靜,就隻能聽見她自己的腳步聲。好在大門就在眼前。燕子加快腳步,走進露天停車場。停車場昏暗而空曠,兩三盞並不明亮的路燈,在寒風中瑟瑟發著白光。

燕子一步步地走向她的寶馬車。

陰森的路燈光在停車場的水泥地上拖出燕子的影子,細細長長的,看著有點不真實。那影子漸漸變短。突然間,有個更高的影子在那影子後冒了出來。燕子大吃一驚,猛回頭,隻是一棵她剛剛經過的枯樹。

燕子心跳卻已然超速,一時慢不下來。她索性拔腿,向著寶馬車飛奔。

眼看就要跑到車邊了,黑暗中突然閃出一個黑影,擋在燕子麵前!這次不是樹,是人!燕子尖叫出聲來。

卻聽那人甕聲甕氣地說:“叫什麽?我是鬼嗎?圍上!”

老譚把一條毛茸茸的大圍巾,披在燕子肩上。

13

第二天燕子醒得很早。大概六七點的光景,朝陽把窗簾染成金色。一夜北風,把北京的霧霾吹了個幹淨。

燕子穿著睡衣,赤足走進客廳。老譚盤腿坐在地毯上,皺眉瞪著手提電腦,好像做不出作業的小學生。

“咦?”燕子繞到老譚身後。手提電腦用了好多年,還從沒見老譚碰過。

“做什麽?不能碰嗎?”老譚瞪了一眼燕子。

“這個爛東西!”老譚顯然束手無策。

燕子不吭聲。

“做什麽?看我笑話嗎?”老譚扭頭對著燕子怒目而視。燕子聳聳肩,轉身要走。老譚又叫:“我要找我的E-mail!怎麽搞?”

燕子嘻嘻一笑,跪下來,和老譚肩並著肩。今天天氣好,她也下了決心,今天不讓老譚生氣。她從老譚手裏拿過鼠標,打開Yahoo的網頁。

“你的用戶名是什麽?login ID?”

“Tan1954。”

“密碼呢?password?”

“我自己會!不用麻煩大博士!”

燕子吐吐舌頭,站起身,給老譚讓位。老譚白了她一眼:“早餐在餐桌上。牛奶涼了就在微波爐裏熱一熱!”

燕子赤著腳下樓,空氣中飄著烤麵包的香味。她心中一陣暖意,仰頭看到窗棱上的金色陽光,掉轉了頭又跑上樓來,把自己壓在老譚的肩膀上:“天氣這麽好,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神經病!”老譚用力合上電腦。

清晨的朝陽公園,空氣分外清新。雖然陽光明媚,卻也寒氣逼人。湖麵結了薄冰,反射著柔煦的陽光。燕子身穿白色貂皮大衣,手持銀色皮夾,分外惹人注目。貂皮大衣是老譚逼著燕子穿的。“幾萬塊買的,為什麽不穿?”

老譚並不懂時裝。燕子以前也不懂,老譚的香港朋友們才是專家。自從認識了燕子,老譚每年都要托朋友買高檔時裝和皮包。住進芝加哥湖畔的大房子,燕子有的是時間研究時裝雜誌。她這才知道老譚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錢。她讓老譚少花些錢,她說她不那麽喜歡那些。老譚卻不同意。變本加厲地給燕子買,不要不可以,老譚會暴跳如雷。次貸危機之後,芝加哥的名品店比香港還便宜。燕子開始頻繁光顧芝加哥的名品店,自己動手總比別人買的更稱心,也讓老譚更滿意。別人買的未必穿得出門,比如這白色的貂皮大衣。性價比嚴重失調,看著雍容華貴,卻不足以抵禦西伯利亞來的寒流。不過老譚很喜歡這一件,總想著讓燕子穿出來。

時間尚早,公園裏幾乎沒有人。燕子借故天冷,縮在老譚的胳膊底下,多少有點兒撒嬌的意思。老譚卻憤憤的,以為老婆在怪他挑錯了衣服。幾萬塊的貂皮大衣,芝加哥的有錢女人都穿的,芝加哥的冬天不比北京冷?老譚皺著眉,把燕子拉進湖邊的咖啡館裏,氣哼哼地說:現在不冷了吧?

咖啡館裏並無其他客人。兩人隨便揀了張桌子坐了。桌上恰巧有份晨報,不知是誰留下的。老譚拿起來翻了翻,眉間的皺紋又深了些:“很多人買了樓,發現合同是假的!賣房的根本不是開發商!現在騙人的事情好多哦!”

老譚抬起頭,滿懷質疑地問:“你做的那個事情,怎麽樣了?”

“我的事情?”燕子一愣,“哦!你說我的項目?”

“我還能說什麽!”老譚耷拉著臉,不耐煩道,“上次不是說不好做嗎!什麽檔案拿不到?”

“沒關係。嗬嗬,已經用上秘密武器了!”燕子睜大眼睛,故意做出一臉神秘。

“什麽武器?你們還有武器!?”老譚驚道。他就像個憂心忡忡的老父親,不知小孩子在玩什麽危險遊戲。燕子忙加解釋:“你別這麽緊張。我說的秘密武器,是我上回跟你說的調查師,老方!今天一早就去山西了。”

“你老板同意了?”老譚有點意外。

“還沒呢。”燕子聳聳肩,“他去美國出差了,還沒回我郵件。不過老方真的很需要那份工作。他家實在是太困難了……”

“你是在做慈善?”老譚臉上陰雲密布,“你如果可憐他,直接把錢送給他好了!怎能把工作做人情呢?”

這次老譚說得有些道理。但燕子確有她的理由。她解釋道:“可這項目確實需要派人去。山西的那家機械廠肯定有問題。檔案拿不到,又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老方特別有經驗,肯定能拿到有價值的信息。老板不會不同意的。”

“可你老板還沒有同意,是不是?他沒同意,你就自作主張,要老板還有什麽用?你的博士讀到哪裏去了?這樣簡單的道理都搞不清,還做什麽Manager!”老譚凶巴巴地瞪著燕子。他從來不許別人質疑他,尤其是他的老婆。燕子歎了口氣說:“跟你說不明白。你又不了解我的工作。”

這最後一句點到了老譚的軟肋。他隻是個開飯館的,怎能明白她的工作?老譚把眼睛瞪圓了:“你不要得意!你以為你做的是多麽了不起的工嗎?這種偷偷摸摸的工,我才不要明白!我真的搞不懂,你為何一定要做這樣一份工?我們又不缺錢,你哪件衣服不比你的月薪貴?從早到晚不回家,你是結了婚的女人,你知道嗎?”

“結了婚怎麽了?我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情嗎?”燕子實在忍不住了。

“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管不了你!”

老譚拍案而起,邁開大步,一溜煙走出咖啡廳。燕子仍坐著,沒跟著起身。她知道服務員正躲在櫃台後張望。她扭頭看著窗外,隻覺臉頰滾滾發燙。她遙遙地看見老譚,就像一列全速的蒸汽機車,冒著白汽往公園大門走去。

過了很久之後,服務員小心翼翼地走過來,把賬單放在桌子上。

14

下午四點,老方抵達萬沅縣梨山鎮。

從大同市中心到梨山鎮,要經過三個半小時的盤山路,盤的都是光禿禿的黃土山。汽車抵達萬沅縣,老方幾乎變成了出土文物。幸虧老方沒穿好衣服,本來就沒多少好衣服,實地調查也不能太顯眼。最好和當地群眾一樣,生活水平中下。有錢人一般不會總在街上閑逛。

因此對老方而言,“晚餐”這種盡職調查項目也就比伸懶腰麻煩些。無非是打聽打聽工廠的情況,資產多少,業績如何,誰是老板。普通工人都能回答。

盡職調查的實地走訪,一般可分三步:

第一步,外圍調查,也就是到現場了解情況。公司周圍的環境是否複雜,有沒有小商店或者小飯館,是否便於結識工廠裏下班的工人;公司的安保體係如何,有沒有攝像頭,保安看得嚴不嚴,公司大門口是否熱鬧,陌生人能不能停留太久,如果拍照或張望,會不會引起注意;還有就是公司的垃圾如何處理,垃圾車每天幾點從哪裏經過——弄一兩袋垃圾翻翻,有時也有不少收獲。報廢的產品或發票,帶地址和姓名的信封,都有可能成為有利線索。

第二步,設法發展線人。所謂線人,顧名思義,就是能提供線索的人。線人未必是奸細,因為線人未必知道自己在做線人。線人可以是工人,或者中低層的小經理。普通工人雖然從事低級工作,知道的事情卻不一定少:產量好不好,廢品多不多,勞資關係如何,最近是招人還是裁人,老板人緣好不好,名聲怎樣,家裏都有什麽人,有沒有包二奶……工人有的是時間觀察,也有的是時間交流。不論什麽事情,到了工人嘴裏,傳播得比互聯網還快。

第三步,正麵拜訪。所謂正麵拜訪,就是假扮訂貨商、推銷商或者投資商,直接以采購、合作或者投資的名義,堂而皇之地走進公司去。生產規模、流程、產品、倉庫、管理、賬務,能記則記,能拍則拍,趁機順走一些樣品或下腳料。正麵拜訪的難度最高,危險性也最大,不僅需要充分了解行業和產品,還須沉著冷靜,膽大心細,有時候還需更換不同的調查師來完成。因為執行過前兩步的調查師,往往已給目標公司裏的某些員工留下印象。如實在來不及換人,則須徹底改變形象。這屬於高難度的實地調查,資深的高級調查師方可完成。至於到底需不需要第三步,則視具體情況而定。

老方到達梨山鎮,先到萬沅機械廠了解周邊情況。梨山鎮並不大,解放路筆直穿過小鎮中央。而萬沅機械廠就坐落在小鎮邊上。工廠大門果然掛著兩塊牌子,一塊是“萬沅機械廠”,另一塊是“大同永鑫煤炭機械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