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秘的問候

1

第二天上午,Yan借故到前台溜達了兩趟,腳步有點拖遝,目光向著犄角旮旯踅摸。別人注意不到反常,前台Linda的眼睛卻不揉沙子。

“Yan,需要幫忙嗎?”Linda故意問。燕子暗暗吃了一驚。莫非心神不寧都寫在自己臉上了?

“有沒有看見一張名片?”燕子索性開門見山地問。會議室的門一直關著,她並不知道高翔在不在裏麵。無論如何,她也並不想見到他。記得Linda也有高翔的名片。燕子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就給咱們做審計的那位會計師。他的名片。有個朋友問我認不認識會計師。我記得他給過我一張名片,可我找不著了,不知道是不是丟在這兒了?”

燕子這下可以光明正大地往地上看了。Linda也站起身來,踮著腳尖四處瞭望:“哎呀!我好像沒看見呢!好幾天了吧?會不會讓保潔掃走了?”

名片抽屜裏就有一張,Linda偏不拿出來。Yan果然也是演技派的。沒人的時候跟那位高先生眉來眼去,Steve一出來,撒腳就往屋裏跑,就跟貞潔烈女似的。

“算了算了,不找了。我再去管他要一張。”燕子直奔會議室。她看得出Linda的心思,這心思莫名地讓她鼓起了勇氣。

“啊,真不巧,高先生已經走了!他周末加了兩天班,昨晚加班到十點,提前把活兒幹完了!”Linda故意用格外委婉甜膩的聲音補了一句,“還挺關心人的,說不好意思老讓我陪著加班!”

“那就算了!”燕子暗吃了一驚,心中頓時空****的。她並不回頭,走向公司深處,盡量讓腳步顯得輕鬆。她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好演員,不能讓Linda看到她的臉。

高翔已經走了。昨晚十點走的,正是她接到短信的時間。短信多半就是高翔發的。也許隻是在地庫裏碰巧看見她。可是,幹嗎不親自打個招呼?

又是一次不辭而別。燕子心中憤憤的。其實八年前那次他跟她辭別了,卻還不如不辭。

突然間,燕子眼前有人影一晃。她仿佛驚醒過來,猛抬起頭,看見Tina衝她眨著大眼睛:“Steve找你呢!讓你到他辦公室裏去!”

2

“能查的都查了?”

Steve凝視著電腦,依然麵無表情。聲音裏卻充滿懷疑。不知是不是因為Steve的語氣,燕子突然感到沮喪,昨晚的信心少了一大半。她嚅嚅地說:“嗯……大同永鑫查完了,葉永福和Ted Lau得再補一點兒媒體調查?”

“哦?”Steve抬起眼皮看她,仿佛突然來了興趣,“大同永鑫真的都查完了?”

Steve話裏有話。燕子隻好強打精神,認認真真地回答:“公司檔案看過了,我查了Wiser,Factiva,Lexus Nexus,還有Google和百度,還有……”

“大同永鑫的注冊資金是哪兒來的?”Steve打斷燕子,宛如幾個月前在星巴克的那場麵試。但這一回燕子早有準備:“香港福佳投入的。從公司檔案看,百分之九十是廠房和設備投資,百分之十是現金投資。”

“那些廠房和設備是哪兒來的?”

“葉永福的。”

“哪兒寫的?”Steve的目光灼灼逼人。燕子一愣,頓了頓,回答道:“我猜的。”

“你憑什麽猜大同永鑫的資產是葉永福的?”

“因為他是大同永鑫最初的控製人。”

“為什麽?”

“葉永福是大同永鑫的法人代表和執行董事,也是大同永鑫的公司股東香港福佳的董事。”

“香港福佳的股東呢?也是葉永福?”

“香港福佳的股東是三家BVI公司,查不到股東了。”

“既然由葉永福一人控製,為什麽會有三家BVI公司?”

Steve火眼金睛,直戳燕子的軟肋。這是整個“晚餐”項目裏燕子最含糊的部分。她頓時招架不住了:“也許……也許還有別的控製人?”

“那怎麽叫已經查完了?”Steve不依不饒,星巴克麵試時的窘境終於再現了。她硬著頭皮辯解:“那三家股東都是BVI……”

“你的團隊都有誰?”Steve坐直身子,逼視著燕子。

“Tina和老方。”

“你都讓他們做了什麽?”

“Tina下載了香港怡樂集團的通告。”

“老方呢?”

燕子搖搖頭,心中一陣委屈:老方能做什麽?她能有資格讓老方做些什麽?

“你和你的團隊研究過這個項目嗎?”Steve的目光越發鋒利。

燕子又搖搖頭。這次她是真的無話可說了。Steve沒說錯。有關這個項目,她從沒谘詢過Tina和老方。盡管他們都比她工作的年頭長多了。

燕子的雙頰微微發燙。仿佛Steve的目光是微波爐裏射出的微波。

Steve卻突然把視線轉回電腦,冷冷道:“你可以出去了。”

3

“還能查什麽啊?”Tina使勁兒皺眉,好像要把眉毛擰出水來,“要不然,我再搜搜香港的訴訟數據庫,看看能不能找到香港福佳另外兩個董事的信息?叫什麽來著,張紅,劉玉玲?其實看名字應該是內地的,可這倆名字太普通了,重名的還不得不計其數?”

老方在旁邊捧著大茶杯。會議室裏的討論進行了20分鍾,杯子裏的茶水幾乎見了底。開會就得一直喝茶,不然容易打瞌睡。這可是老方多年的經驗。老方把茶杯放回桌子上,因為燕子正看著他。

老方訕訕地笑:“嗬嗬,開這樣的會怎麽還叫上我?什麽這庫那庫的我可不懂!”

“這庫那庫的有什麽用?還是實地調查最有用!”Tina陰陽怪氣地接下茬,“你讓老方去山西看一眼,就什麽都清楚嘍!”

老方趕忙點頭。他才不管Tina是不是在諷刺他:“要不我去山西看看?保不齊真能查出點兒啥?”

燕子沉默著沒接話。GRE不養閑人。老方的有效工時遠不達標,他自然是很想做實地調查的。燕子也想幫他的忙,但實地調查成本昂貴。Steve還沒發話,她可不敢自作主張。燕子站起身,輕輕一躍坐到長條會議桌上,認認真真看著老方:“還有別的可做的嗎?有關大同永鑫,我們調了公司檔案,也搜索了媒體資料,除此之外,還能查些什麽?”

老方被燕子緊盯著,立刻也認真起來,挺直了脊背,蹙著眉問:“媒體怎麽查的?”

“就把‘大同永鑫’‘山西永鑫’‘永鑫機械’‘永鑫煤機’,還有‘永鑫煤炭’這些關鍵詞都輸入到媒體數據庫裏,看看能找到什麽。”

“什麽媒體數據庫?”

Tina搶著回答:“Factiva,Wiser,還有Lexus Nexus,多了去了,您電腦上也都有。”

“什麽這娃那娃的,老毛子發明的?是不是就跟百度差不多?”老方嗬嗬地笑。

“什麽呀,那都是專業媒體數據庫,全世界好多報紙雜誌都在裏麵,貴著呢,不是白用的。”Tina眼珠向著房梁。

“嗬嗬,這咱就不懂了,就隻聽說過百度這種不要錢的。不過,除了公司名字,就沒搜搜別的?比如地址和電話號碼什麽的?”

“切,您又沒用過那些數據庫,別瞎出主意了!”Tina從牙縫裏滋出一股氣,仿佛就要啟動的內燃機車。

“是你們問我的。我本來也沒說,我明白你那些這庫那庫啊!”老方倒是並不生氣,臉上帶著笑,眉眼都擠到一處。可他渾身又懈怠了,而且把大茶杯也拿起來了。

燕子腦中一閃:地址!她飛身跳下桌子。

“Tina,那就拜托你用數據庫搜搜張紅和劉玉玲的香港訴訟記錄。”燕子對Tina說罷,又轉身對老方說,“老方,謝啦!”

燕子回到自己的工位,在百度裏敲入“萬沅、梨山、解放路”。搜索結果的第五條:大同萬沅機械廠,大同市萬沅縣梨山鎮解放路。

就在大同永鑫所在的那條街上,居然還有一家機械廠——大同萬沅機械廠?一個小縣城,一條街上有兩家機械廠?又或者,本來就是同一家?兩家的地址裏都沒有門牌號。難道真得派老方去萬沅縣看一看?燕子正琢磨著,突然覺得身邊過來個人。一扭頭,老方正捧著茶杯,笑眯眯站在身邊:“怎麽樣?查出點兒什麽了?”

“按您說的搜了地址,還真找到另一家機械廠,也在同一條街上。可地址沒有門牌號,不知是不是同一家?”

燕子說罷,暗暗有些擔心,怕老方就著話頭提實地調查。就算看上去非常必要,她也不能越過Steve直接做主。她這個“項目經理”的確徒有虛名。

可老方並沒提實地調查。他問:“大同永鑫的公司檔案裏有電話號碼嗎?”

“有啊!”

“那就好辦。這邊請吧!”

老方拉開Steve辦公室旁邊那個門,裏麵都是一間間的小隔間,好像以前的電報局。

GRE人人都有自己的分機,但分機不能用來做調查。調查專用的電話機都在電話間裏,不但能錄音和監聽,還能在對方話機上顯示一個虛擬的來電號碼。既不會讓對方因看不見來電號碼而產生懷疑,又讓他查不出到底是誰打的。

老方隨便挑了一架電話機,燕子則在一旁戴上監聽耳機。

“喂?”

“是大同萬沅機械廠嗎?”老方聲音突然變得洪亮而粗獷,捎帶著些不知哪裏的口音,好像工地幹活兒的工人,跟此時燕子眼前的形象完全不符。

“您是哪裏?”

“快遞公司的,核實一下收件人和地址,請問是不是大同萬沅機械廠?”

“是。”

“地址是不是梨山鎮解放路?”

“是。”

“這麽說地址是沒錯了,可係統裏的單位名稱為什麽對不上呢?是不是改名了?”

“是,改了一年多了。”

“我說呢,現在叫什麽?”

“大同永鑫煤炭機械有限公司。”

“噢,永遠的永,新舊的新?”

“三個金的鑫!”

“好嘞,多謝!”

老方掛斷電話,衝燕子嘿嘿一笑。燕子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Steve的確是對的。她的經驗還差得遠呢!

萬沅機械廠果然就是大同永鑫的前身。是不是葉永福早先建立的那家采煤機械廠?燕子走回自己的工位,把“萬沅機械廠”輸進百度。第一條就是這樣的一段:

萬沅機械廠於20世紀70年代初建廠,是一家國有企業,歸萬沅縣財政局管,2000年以來,廠子經營不善,長年虧損,到2008年年底破產重組。

燕子不禁疑惑:是國企?那和葉永福有什麽關係?按照之前看到的簡曆,葉永福90年代末從研究所辭職,然後下海開了公司。難道是媒體報道不實?如果真是葉永福的企業,又為何會破產?他不是經商有道,生意越做越大嗎?

萬沅機械廠以前到底是誰的?到底有沒有破產?

這個問題倒是也不難回答,把萬沅機械廠的工商檔案調來,自然就一目了然!燕子立刻撥通服務供應商的電話,調取大同萬沅機械廠的工商檔案。可除了提取檔案,還能做些什麽?

燕子繼續在百度搜索“萬沅機械廠”。

“大同萬沅”或者“萬沅機械廠”都搜過了,沒什麽更多的消息。燕子變換關鍵詞:“機械廠+梨山”,搜索結果的第三條,是一篇公共論壇裏的留言:

機械廠黑心老板,不顧梨山百姓死活。

燕子眼睛一亮!網頁點不開,不過緩存頁可以。

……葉老三是黑社會!仗著自己的舅舅橫行鄉裏,魚肉百姓!去年又和縣政府勾結,通過假破產把機械廠的財產歸為己有,致使大批員工下崗,一萬元買斷工齡,梨山鎮變成“下崗鎮”,孩子沒錢上學,老人沒錢看病!去縣裏上訪,葉老三的人就在縣政府門口守著,拳打腳踢不說,還威脅要扒房子!天理何在?

葉老三是不是葉永福?公共論壇上的一篇匿名留言,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看來萬沅機械廠的工商檔案是關鍵。那裏有廠領導名單,如果葉永福真是黑社會,他就不可能是國有工廠的領導。除此之外,工商檔案還能反映廠子的經營狀況。是否真的破產?如果破產,破產清算程序是否合理合法?審計報告內容如何?大同永鑫成立時的資產,到底是不是來源於萬沅機械廠?

“哎呀呀,累死我了!”Tina捧著厚厚一摞紙哇哇叫,“張紅這種名字實在太坑人啦!你看看!光訴訟記錄就有五百多條!也不知哪些是重名的!反正我都打印下來了,你看!”

“辛苦啦,能者多勞,加油啊!”燕子朝著Tina做了個“加油”的手勢,自己都覺著肉麻,可國內現在好像流行這個。

“我暈!還加油?都快十點了!你還不走?”Tina瞪圓眼睛,“噴泉”又在頭頂搖晃,“外企可不評三八紅旗手!”

燕子白了Tina一眼,抬手一看,果然已經九點五十了。再環視四周,辦公大廳裏除了她和Tina再無旁人。百葉窗始終緊閉,大廳裏整日燈火輝煌,不看表還真的不知時間。不過,晚上十點對燕子也不算太晚。Steve咄咄逼人的眼神,讓燕子堵了一口氣。她非得幹出點兒名堂來:“你先走吧!我再幹會兒!”

Tina噘著嘴出了門,公司立刻鴉雀無聲。大廳裏就隻剩燕子一個。也許整間公司,或者整個國貿A座38層,就隻剩她一個。

手機卻突然“叮咚”一聲。燕子隱隱地感到不安。她抓起手機。果然又是一封短信,來自同一個號碼:133035×××33!

快回家吧!太晚了不安全!

手機顯示的時間:10:00 pm。同樣的內容,同一個號碼,同一個時間!

燕子心中一抖。

到底是不是高翔?高翔的名片到底到哪兒去了?她不禁再去翻桌子上的文件。茶杯應聲而倒,茶水繞著鍵盤往地上流。

燕子抓起鍵盤,一眼看見名片。

不!那不是高翔的手機號碼!

不是高翔,又能是誰?燕子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心裏不禁發毛,後脖頸子卻發了麻。她不喜歡這種遊戲。她鼓足了勇氣,撥通那個號碼。

鈴聲隻響了半遍,對方就拒接了。

燕子舉目四望。空空****的辦公大廳,被百葉窗簾遮嚴了。日光燈把四壁照成蒼白一片。燕子在這大廳裏加過無數次班,有拂曉,也有午夜。可她卻從沒發現,這大廳竟有這般陰森。燕子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要立刻逃跑。

可那陰暗幽深的走廊裏,又好像正藏著什麽。

突然又是“叮咚”一聲,驚心動魄。

還好這回是Tina:“公車一直不來,肚子餓死了!都為了給你加班,要補償我哦!”

燕子不假思索,立刻撥通Tina的手機:“還沒上地鐵呢?今晚就補償你好不好?宵夜怎麽樣?麻辣小龍蝦?”

手機裏一陣歡呼。那是Tina的最愛。

“想吃,就快點上來給我拎包!”燕子嗓音嘹亮,辦公大廳裏回**著她的聲音。可放下電話,四周立刻又安靜了。她突然覺得好笑:自己竟然膽小得像個小孩子。

4

東直門內的簋街,與“鬼”同音,卻未必是鬼愛去的地方。就算到了後半夜,這裏的陽氣也足得讓鬼發怵。

“幹嗎突然請我吃宵夜?良心發現了?”Tina調皮地笑。

“發現你個大頭鬼!我可沒帶錢!”燕子眨眨眼。

“沒帶也沒關係,把你的寶馬押這兒,回家取去!”

“我就把你押這兒,給飯館刷碗。”話一出口,燕子心情有些異樣。刷碗可是她以前幹慣了的事。就因為刷碗,讓她遇上了幾個人。人生就是這樣,有些事看上去絲毫也不重要,可命運就這樣改變了。

“好殘忍啊!就這麽對待我!有錢人就是心狠手辣!”Tina苦大仇深,仿佛白毛女附身。

“那還敢得罪我?小龍蝦沒收了!”

“別……”Tina手護盤子,笑容卻突然僵在臉上。

燕子被Tina驚悚的表情嚇了一跳,壓低聲音問:“怎麽了?”

“你別回頭啊!千萬別!”Tina兩眼發直,好似真的見到鬼了。

“又來了!這招兒你都使過一次了。”燕子不屑地說。

“我發誓!這回沒騙你!你別動,我拍給你看。”

Tina拿出手機擺弄了一陣子,偷偷遞給燕子。屏幕上有個穿夾克的胖子,留著寸頭,拿著一份報紙邊吃邊看。

“還記得嗎?上次在員工食堂,那個穿白襯衫的寸頭?”

似乎真的有點兒像!

“真的是他?”燕子的心立刻懸起來了。

“肯定的!上次我拍的還沒刪呢。等著!”

Tina上回拍的照片果然還在。她把兩幅照片依次放大了給燕子看。兩個胖子不但長得像,就連拿報紙的姿勢都差不多!燕子頓時渾身繃緊,心跳加速。這是怎麽回事?上次Tina明明是在開玩笑,隨便找了個人拍照,這次卻真的又碰上了?隻是巧合?概率太小了!

“我得仔細看看!”燕子深吸一口氣,低聲對Tina說。Tina點點頭,小聲囑咐:“別回頭!假裝上廁所!”

燕子去洗手間轉了一圈,再回到座位上,臉上已經沒了血色:千真萬確!正是同一個胖子!燕子突然想到了神秘的短信。她拿出自己的手機,找出那個1330的號碼,複製到撥號界麵。

“你幫我盯著他,看他有沒有把手機拿出來!”燕子對Tina說。Tina一臉詫異:“你認識他?”

燕子沒吭聲。她悄悄按下撥出鍵。

手機裏的回鈴音響了。一聲,兩聲。又拒接了。

Tina搖頭:那胖子沒碰過手機。不是他!那是誰?胖子又是誰?燕子越發的毛骨悚然。盡管簋街正熱鬧著。在大多時候,恐懼其實來自未知。

“回家吧!我送你!”燕子起身去結賬。她想盡快離開這裏。

5

小寶馬駛入公寓的地下車庫。車載石英鍾閃爍著藍光:12:35 pm。

燕子停好了車,鎖好車門。這裏應該很安全:百來戶人家的小區,最便宜的戶型也要八九百萬。不明身份的陌生人,保安是不會放進來的。

又是“叮咚”一聲,在地下車庫裏帶著回音。燕子嚇了一跳,忐忑地摸出手機:

這麽晚才到家,真的不安全!以後一定要早點!

果然又是那個號碼!燕子頓時一陣驚惶,仿佛噩夢成真。難道那人正在這車庫裏?

燕子環顧四周,許多黑暗的角落。車庫裏寂靜無聲,再無其他人影。她猛然想起躺在血泊裏的男人。她曾經做過醫生,深知死人是不會發短信的。可她的雙腿還是忍不住打顫。她快步走向電梯,後來索性小跑。電梯間是整座地庫裏唯一明亮的地方。

電梯門開著,裏麵充滿溫暖的光。

又是“叮咚”一聲。燕子腳下一個踉蹌。

“不要用電梯!走樓梯!”

那人果然就在車庫裏,把她看得一清二楚!燕子猛回頭。昏暗的車庫裏,連個鬼影都沒有。再轉過頭,電梯門正徐徐合攏,把光芒關在門裏。

燕子四周立刻變暗了。

為什麽要相信他?不走電梯,豈不是要冒更多風險?公寓在三層。那原本狹窄的樓道裏,說不定有些燈已經壞了。

燕子再去按電梯按鈕,電梯門已經關嚴,門後的鋼索吱吱作響。這麽晚了,還有誰要用電梯?燕子惴惴地想著,可電梯再沒下來。燕子等了許久,按了很多遍按鈕。按鈕似乎失靈了,鋼索再沒發出任何聲音。

看來,隻能按照那短信所說,去走樓梯了!燕子推開通往樓梯的小門。如她所料,樓道裏伸手不見五指,開關並不好使,簡直就像一場夢魘!

一層,兩層,三層……燕子憑著直覺,一步步摸上去。她安慰自己:你什麽也看不見,別人自然也看不見你。可她的心正跳得震耳欲聾,整個樓道都聽得見似的。

突然間,鈴聲大作!燕子幾乎失聲尖叫!一低頭,手心正閃爍著詭異的光。

還好隻是手機。

燕子衝進公寓,反鎖了門,扭亮了燈。這才把目光投向手機。手機顯示一串奇長無比的怪異號碼。燕子費力地按下接聽鍵,手指幾乎已經失去控製。

電話裏卻傳來格外熟悉的聲音。操著蹩腳國語的中年男人高聲喊道:“阿燕?這麽晚了,怎麽還沒回家?!”

6

從芝加哥到北京的經濟艙客票,竟然要3000美金一張。以老譚的價值觀,簡直就是搶劫。20年前,老譚初到美國,3000美金是他半年的收入。30年前,老譚初到香港,3000美金是他三年的工錢。

現在當然不同以往。老譚的飯館一天能進三五千美金。價值觀卻是早年形成的。老譚一輩子都不輕易浪費一分錢。

但這回即便是被搶劫,老譚也認了。誰叫他買的是當天的機票?當天已經太遲。若能買到昨天的,三萬他也掏了。老婆在做些什麽?午夜之後還不回家,接到他的電話就驚慌失措!

阿燕是獨自一人嗎?她到底和誰在一起?!

其實曾經有不少人說過,阿燕和老譚不是一路人。她是漂亮的女博士,而他,年過半百,初中都沒畢業。老譚的同路人們用廣東話罵人,用手掌抹鼻涕,把痰吐在地板上,再用鞋底蹍化。他們是一堆石頭和沙,她卻是一顆瑪瑙。她與他們從不混作一談。不論後廚有多亂,隻要老譚一走進去,必定能看見她。或者,感受到她。

阿燕並不屬於廚房。她的身體過於弱小,皮膚過於白皙,眼神過於憂鬱,她不會講廣東話。老譚本來不該雇她。可他不能把她辭了。她就像一隻弱小的兔子,天生缺乏奔跑的力量,一旦丟到大街上,她會被狼叼走。所以老譚必須把她留在眼前。

老譚卻又不能過分照顧她。老板需要獎罰分明,不然餐館就要出亂子。她無論如何也不是貢獻最大的一個。老譚為此煞費心機。他把裝著點心的飯盒偷偷塞進她書包裏。夏天廚房裏又忙又熱,他派她去超市買一樣可有可無的東西。如果行得通,他寧願她坐在前廳的空調邊上什麽也不幹,他照樣給她發工資。可她並不是他的什麽人。老譚的妻子已經去世多年了。

阿燕把飯盒原封不動還給他,很懂事地背著別人。老譚的國語不好,無法用言辭修飾自己的行為。阿燕紅著臉抱歉地微笑,仿佛她才是需要尷尬的人。

有一天晚上,阿燕臉色蒼白,滿頭冷汗,在牆角縮成一團。老譚趕忙把她送到醫院,醫生說是急性闌尾炎。

老譚支付了一切費用,每天煲湯送到醫院。護士以為他是她的家人,她並不多加解釋。老譚是她的債主,她在美國沒有家人。她出院後,她的鄰居也常把老譚當成她的家人。老譚換掉她的沙發和床墊,每天送來飯盒和水果。後來她終於拿到一筆獎學金,所以再沒去任何餐廳工作。獎學金足夠她生活,卻不足以清還債務。老譚說不急,等畢業了再說。畢業遙遙無期,債務卻越積越多,老譚卻從未有過過分的要求,像家長似的和她交往。她自然不好拒絕。畢竟他們都孤獨著。

轉眼幾年過去了。她獲得博士學位的那天,老譚打來電話:“我好忙,今晚不來了。”

老譚消失了六天,第七天再度出現:“你現在是博士了,很快也會有體麵的工作。以後我該少來看你。”老譚微笑著,雙眼變得混濁。在那潮濕的目光裏,她看到一股溫暖。她愕然發現,這股溫暖已經潤澤了她好幾年,現在突然就要離去了。

阿燕什麽也沒說。她把燈關了,把他拉近自己。那一夜,屋頂霓虹斑斕。

他們沒舉行婚禮。她給父母寄了封平信:我嫁了個開餐館的廣東人。

父親連夜打電話來。她對父親說:“事已至此,祝福一下吧。”父親掛斷了電話,一年沒再和她交談。她雖有博士學位,卻沒有體麵的工作。老譚負責生活的一切。她在湖邊的大房子裏無事可做。但她從不去湖邊散步,好像湖裏藏著怪獸,一口就能把她吞了。

有一年春天,母親突然打來電話:“你爸病了。胃癌。”

三天之後,她回到北京。父母蒼老得叫她認不出來。生命包括過去和未來,她把過去統統抹去了,裏麵也有不該抹去的部分。

父親的手術還算成功。回到芝加哥,她鼓足勇氣告訴老譚,她要回北京生活一段時間。老譚沒有發脾氣,盡管他平時有個極壞的脾氣。

老譚陪阿燕回到北京,買了房子和汽車,安排好生活必需的一切。

老譚獨自返回芝加哥,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渾渾噩噩。走出機場的一刻,心中突然一陣感傷。他盼望阿燕果真能像一隻燕子,在季節變換後就飛回家來。

然而兩個月之後,盼望已成奢望。阿燕在萬裏之外,找到一份老譚完全不了解的工作。日複一日,北京家中的座機不再有人接聽。早晨八點,她已經出門。夜裏十點,她還沒回來。昨晚更是誇張,居然午夜還沒到家!老譚從不輕易打阿燕的手機,但昨晚他不得不打。果然,她聽上去驚慌失措!盡管她說:“我一切都好!”

可她真的都好?為何深夜不歸?難道真是為了工作?

老譚買了當天的機票。

老譚走進巨大的波音客機,聞到機艙裏的氣味,微微有點反胃。

7

第二天,燕子早早下班。反正也暫時無事可做。萬沅機械廠的檔案還沒到。劉玉玲的訴訟記錄比張紅的還多。無法辨別哪些同名同姓。被Tina“謀殺”的樹死得很冤,那麽一大堆打印資料。

雖然說早,卻也是晚上八點。但八點總好過午夜。詭異的短信,簋街的胖子,失靈的電梯,漆黑的樓道……她可不想再次重複地庫裏的午夜驚魂。

可夜幕還是早已降臨。

不到九點,小區的地庫裏依舊寂靜陰森。還好沒接到短信,也許是因為還不到十點。電梯門上掛著牌子:電梯故障,請走樓梯。燕子的心立刻又懸起來了。

樓梯裏依然漆黑一團,隻有自己的高跟鞋咚咚作響。畢竟已經摸黑走過一次,這一次熟練了一些。終於走到三樓,一路太平。

燕子正要開門,手卻停在半空。

一條細長的光絲,在漆黑的樓道裏格外醒目。自家門縫裏怎麽會有燈光?

燕子屏住呼吸,卻控製不住心髒的狂跳。她把耳朵輕輕貼在門上,屋裏果然有動靜!而且,像是在翻箱倒櫃!找保安還是報警?燕子快步走向電梯。可電梯按鈕完全不聽使喚!她猛地想起來:電梯壞了!

燕子把手伸進皮包。手機光滑如一條魚,一時竟沒抓起來。到底打給誰?燕子靈機一動,悄然躲進樓道拐角,深吸一口氣:調查師!請冷靜!

燕子掏出手機,按下自家的座機號碼。隔著屋門,燕子聽到客廳裏的鈴聲響過五遍,電話留言機裏響起燕子自己的聲音:

“你好。我現在不在家。聽到提示後請留言。”

燕子用手捂著嘴:“喂喂?謝燕?在家嗎?我們馬上就到你家門口了!一大幫人呢!你準備開門啊!”留言機嘹亮地直播,樓道裏聽得很真切。

門內果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燕子縮進黑影裏,甩脫了高跟鞋,撿一隻握在手上,另一隻手舉著手機,開啟錄像模式。她要看清到底是誰倉皇而出!

根本沒人倉皇而出。手機裏突然傳出蹩腳的國語:“阿燕?是不是你?自己給自己打電話留言?你搞什麽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