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第斯·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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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奔馳車,悄無聲息地行駛在蜿蜒山路上。布蘭克和Kevin並肩坐在後座,這是布蘭克要求的。Kevin始終沉默著,他知道自己應該開口,有許多事情需要解釋。布蘭克對他從來沒有充分的信任,他對布蘭克也一樣。但此刻他的確需要解釋。布蘭克的嘴角正停著一絲笑意,這是最通常也是最危險的表情。那副麵具之下,也許正進行著最險惡的謀劃。但Kevin什麽也說不出,胸中仿佛堵著千斤巨石,令他呼吸困難,身體沉重得動彈不得。不論睜眼還是閉眼,眼前總是那小巧身體激起的一大團水花。他從沒料到自己會如此難以釋懷。盡管,這原本就是計劃的一部分。

他真的曾經嚐試過保護Joy,而且盡其所能,但他沒有成功。本來也成功不了。他的能力實在有限,一切皆無法控製,包括他自己。可當她墜落入海,他還是難過得要死。他原以為這難過隻是出於憐憫。她隻是個普通的東方女孩,身材瘦小,就像尚未發育完全。她話也不多,眉間常有隱隱的憂鬱,和她的名字並不吻合。他喜歡看她笑。盡管她並不經常笑。她的笑像是帶著魔力的,曾突然讓他想到“母親”。他從不曾知道母親的模樣。他猜,母親大概就像Joy這樣的瘦小和溫柔。

當他是個孩子的時候,他曾是個非法移民,沒有社保號碼,沒有身份證,不能在公共圖書館借書,甚至不能獲得為孤兒提供的福利。但這些都不如沒有母親更令他沮喪。

他曾經每天乘坐地鐵跨越海灣,到最肮髒陰暗的街區去上學。那座城市叫奧克蘭,與舊金山一橋之隔,卻天壤之別。舊金山披上金融中心和時尚之都的外衣,把重型碼頭、碼頭工人、底層勞力和沿街乞討的乞丐們丟向對岸。與金光閃閃的山城相比,奧克蘭陳舊陰暗,破舊的街道遍布著塗鴉和流浪漢。他們成群露宿在學校門外,空氣中彌漫著酒精、大麻和身體的腐敗氣味。他在那裏讀著小學和中學,因成績和膚色成為全體同學的公敵。他從小就是打架高手,遠近聞名。並非因為身強體壯。以美國公立學校的標準,亞裔少年鮮有身體格外強壯的,但他敢和體重是他兩倍的家夥死拚,盡量一招製敵,快而且狠,不能讓對方有還手的餘地,更不能讓對方把手伸進書包——包裏可能有槍。這並不常見,但的確是可能的。他的狠是出了名的,像一頭獨行的幹瘦的狼。年紀稍大一些,他的肌肉發達起來,中國城超市裏的冰袋有20公斤,他一次能搬四袋。那些年他從沒有朋友,在不必上學和打工的空當,獨自在簡陋的地下室或用人房裏度過。有時也徒步三英裏去海邊的燈塔,與看守燈塔的老人並不怎麽交談,隻是相安無事地坐著。兩個孤獨的靈魂,聽海風呼號。他常有跳進海裏的衝動。他知道自己來自大海的對岸,可他從沒見到過那裏,也並不如何憧憬見到。他從小就很現實,並不憧憬自己不了解的東西。他隻是希望借助海水而忘記眼前的日子,那不是真正的人生。大學才是他人生的真正起點,因為有了獎學金和合法身份,有了很多朋友,也有過不止一個戀人。書中描寫的一切美好事物都果真美好起來。陽光和行雲,音樂和愛情,跑車和高保真音響。起初,他貪婪地享受他所擁有的。但美好的事物變本加厲,如病毒般滋生,令他不堪負荷。他想擁有更多,加倍勤奮努力,利用他的青春和智商,大學畢業後以更優異的成績進入研究生院。他選擇最尖端的專業,這種專業需要最高的智商和頑強的意誌。他刻苦學習中文,並非因為他是中國人的後代,隻因他聽說中國是世界經濟的未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做科學家、商人還是政客,所以他每個都不想放棄。直到碩士畢業,他再沒有耐心繼續待在學校。科學家的道路過於漫長,政客的道路過於艱難。他擁有亞裔的外表,而這是一個白人當權偶爾以黑人做點綴的國家。

所以他放棄了博士學位,進入安第斯公司。他擁有過人的專業學識,擁有善於創新的大腦。他還有額外的人際關係,盡管這關係被秘密隱藏。他順利從工程師變成總裁助理,掌握總裁的一言一行,一切都照計劃而行,從無差錯。直到最關鍵時刻來臨,他終於被派上用場。他從後台榮升主角。他本以為演出結束後將有鮮花和掌聲,但上台之前卻出現了邏輯誤區——他得到的指令一共有三條:借用中國女孩把帶有毒氣的“機器蟲子”帶進安第斯的辦公室、在安第斯毒發身亡後取出保險櫃裏的東西、帶領女孩逃離大廈,見機行事,等待通知。他的質疑主要是在第一條:“機器蟲子”是他的,女孩也是他接待的,他將是謀殺嫌疑犯。這讓他對全盤計劃產生了懷疑,盡管他得到布蘭克的承諾:全美國最強大的律師團隊將為他洗脫罪名。可他不是孩子,他知道律師不是萬能的,即便免於牢獄之災,他又如何能洗清名譽?所以他鋌而走險,改變了計劃。“機器蟲子”裏並沒有劇毒氣體,就隻有一點香料和氯氣。但他並不想讓老安第斯躲過一劫。他有更高科技的方法,這是他的秘密武器,布蘭克也不知道的。因此,他的計劃雖然能達成同樣的結果,卻依然違背了布蘭克的指令。好在指令裏本來就包括見機行事,就看布蘭克怎樣理解。

第二個意外,是安第斯保險櫃裏的東西:U盤竟然需要密碼,而且女孩手中又多出一張神秘便箋,竟然是老安第斯親手所交,其中必定大有文章。他事先得到的指示裏完全沒有這些。但他並不傻。有關老安第斯的傳聞他早有所聞。老安第斯派他發給中國公關公司的密函,他也早打開看過。在漆黑的燈塔裏,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也許成功比想象更近。近在咫尺。他能聞到那中國女孩頭發的暗香。如果她果真是安第斯的後代,他的命運也就徹底改變了……在那一刻,他對她的感情發生了微妙變化,甚至連他自己都並沒察覺。

他畢竟不是幼稚的人,不喜歡冒險的買賣。布蘭克心狠手辣,這他從很小就知道了。他知道布蘭克掌握著他們的行蹤,插翅也難以逃離布蘭克的掌心。因此布蘭克的指令也不能明目張膽地違背,他在服從與背叛的交界遊走。他的匯報需為他的行為編織充足理由,同時還需給布蘭克帶來希望。直到遙望維多利亞港的那一夜,他才愕然發現,她並不具備任何價值。他一時失落萬分,努力克製惱怒。他仍需她的幫助以找到安第斯的真正後代,繼續完成理想或應對布蘭克,這都是必備條件。他的每一步都需精心安排。

隨著飛機飛向北京,她漸漸坐立不安。起初他以為那是回到故鄉的興奮,漸漸卻已成為難以掩飾的緊張和焦慮。他心中困惑,直到在北京火車站的站台上,突然出現的男人令他頓然醒悟,原來中國女孩另有所愛。他心中本來不該有任何波瀾的,可事實上他卻感覺措手不及,仿佛遭遇了巨大的挫折。他頓生無名之火,激起一股莫名的衝動,他要強行把她拉走。那衝動帶著邪惡的念頭,和尋找安第斯後人並沒什麽關係。催淚彈的爆炸才令他突然清醒,她隻是陌生過客,對他的過去和未來都不存在任何意義。他背著她奔跑在鐵軌之間,感受她的頭發輕輕摩擦他的耳郭,他心中萬般失落。看著她躺在枕木上痛哭流涕,他竟然嫉妒得發狂。幾乎失去了理智,直到見到謝安娜,他才勉強讓自己恢複理智。老婦人瘋瘋癲癲,駱駝神秘莫測,這個組合不是他所能掌控的。原來,他用性命做了賭注,手中卻隻握了一把爛牌。他知道布蘭克已經失去了耐心,不然不會讓手下使用微聲手槍。他必須立刻無條件地配合布蘭克,把安第斯的後人交到他手裏。

之後的一切都順利得出奇,完全符合他的預期。在某一刻他曾盼望她拒絕返回美國,可她的善良和溫順一如既往。他在機場最後一次和布蘭克通話,之後順水推舟把眾人帶到安第斯家。這本來也是布蘭克的旨意,沒想到卻由駱駝首先提出來,給他省了不少麻煩。布蘭克和安第斯夫人之間的關係他早就猜到了。畢竟他曾多年周旋於棋局的核心。前往安第斯大宅的路上他感到深深懊悔,但心中的歉意最終被惡念戰勝——既然得不到,又與己何幹?可走進大宅後自責又占了上風,但為時已晚,那中國女孩已成了落入陷阱的羔羊。他本以為獵人會在獵物進屋之後立刻收網,沒想到安第斯夫人竟然拿出合約談起了分成,讓他一時對自己的猜測產生了懷疑,心中竟又莫名升起一絲希望。等到布蘭克出現的那一刻,他才領悟:安第斯夫人老謀深算,除了試圖多套問一些內幕,可能也想借機為自己多留一條後路。聰明人都懂得為自己留下後路。幾日來他所做的,何嚐不是同樣的事情?

然而布蘭克的不滿和懷疑卻顯而易見。雖然抓到了安第斯的後代,卻並沒找到藏有Anphone設計的U盤。對於布蘭克而言,消滅安第斯的後代隻是解決後顧之憂,但找到U盤則意味著未來的成就。駱駝周身都被翻遍,U盤恐怕早被藏匿或轉手。布蘭克什麽都沒說也沒問。盡管Kevin被單獨帶到車庫,但周圍的閑人也還是太多。布蘭克無須多言,他的眼神已讓Kevin明白一切。Kevin主動提議演出一場苦肉計,繼續追蹤U盤的下落。逃跑隻是獵人掌心裏的小遊戲,這他比誰都清楚。一切都成了計劃的一部分,就像事先安排好的。布蘭克的安排從來都是天衣無縫的,但Kevin沒有想到,這計劃竟然執行得如此順利和迅速。如疾風暴雨,頃刻間毀滅一切。他最終還是沒能控製住自己,無法裝作坦然地看著她跌下懸崖。他含著最後一線希望俯身崖頭,看到的卻是那一大團白色的水花。他頓時周身冰冷,仿佛沉入海底的是他自己。緊接著他聽到一聲咳嗽,那是布蘭克發出的。他心中猛然一驚,趕忙起身,看到布蘭克漠然轉身走向汽車。他默默跟上,按布蘭克的旨意上車。心中雖然忐忑,更多的卻是麻木,從頭到腳的麻木,嗓子幹涸阻塞,半句話也說不出了。

兩人沉默許久,直到布蘭克先幽幽地開口:“Kevin,幹得不錯。”Kevin勉強微笑,卻不知如何應答。布蘭克卻話鋒一轉:“不過,你是不是還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Kevin心中一驚,頓時清醒,連忙開口,聲音卻沙啞無力:“不!完全沒有!布蘭克先生!”

布蘭克卻哈哈一笑,把手輕輕放上Kevin肩頭:“你以前可不是這樣叫我的。”

“對不起,布蘭克先生!不,我的意思是說……以前我……”Kevin越發緊張,語無倫次。布蘭克笑著接過話茬:“以前你還很小,現在已經長成大人了!不是嗎?”布蘭克依然笑著,眼中卻劃過一絲光,令Kevin心中一寒:“不!我還……”

“你還年輕呢,是不是?Kevin,不要緊張!年輕人本來就該有些主見的,這樣才能闖出些名堂來,對不對?”布蘭克雙眼眯成一線,嘴角的笑意漸漸僵硬。Kevin清一清喉嚨,竭力用平靜的聲音回答:“布蘭克先生,這些年多虧你的關照和提攜,我才會有今天!所以我一直很認真地執行您給我的每個任務,從不敢自以為是!”

“真的?那你的‘蟲子’裏,為什麽……哈哈,你讓我怎麽說呢?裏麵什麽也沒有?”

“這……這不可能!”Kevin心髒狂跳,手心出了冷汗,“我親自配置的毒劑,親自裝進‘蟲子’裏的。除非……她去您家的那一夜……”

“哈哈!”布蘭克仰頭大笑,“Kevin,這會不會太可笑了呢?我自己把你那隻‘蟲子’裏的毒劑去掉,再來冤枉你?”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必解釋了,Kevin!其實這樣不是更好?我不是早說過嗎?年輕人本來就該有自己的主見,這樣世界才會進步!前兩天,我去你的公寓轉了轉,哈哈!就像你小時候我去你房間,看看你的功課做得如何。哈哈,你不會在意吧?我想看看你最近有沒有在好好做功課,然後,我就發現了一些醫學資料。真是令我意外,沒想到你在學習心髒外科!我可不相信你會想去做外科醫生,那樣你起碼還得再讀好多年的書。不過,有些事情是用不著外科醫生執照的,比如編個幹擾心髒起搏器的小應用軟件,用Anphone發出去。你真的太有天賦了,知道嗎?起搏器被Anphone幹擾的小道新聞我也曾看到過,什麽遙控起搏器在短時間內連續發出超高起搏信號,導致心力迅速衰竭。我還以為這隻是謠傳!”

“不不不!布蘭克先生!我發誓我沒有!”Kevin竭力辯解,冷汗已在額頭出現。布蘭克說得沒錯,布蘭克從來不會出錯!Kevin其實無以辯解,心中忐忑正漸漸變成不祥預感。

“Kevin,你緊張什麽?就像我說的,這又沒什麽不妥。其實這很高明啊!既能達到目的,又不需要一輩子做通緝犯。而且,你也不希望讓那位露小姐受牽連吧?不,Kevin,不要打斷我。你所做的我都能理解。如果我是你,說不定也會這麽做!為什麽不呢?如果是我遇上一個可能是安第斯遺產繼承人的女人,善良,漂亮……天哪,你說我哪裏還需要費這麽多年的事?哈哈……”

布蘭克再次仰麵大笑。笑聲令Kevin全身汗毛倒豎,肌肉瞬間繃緊,冷汗浸潤脊背的傷痕,頓時一陣鑽心之痛。疼痛卻讓他冷靜。他已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麽,大腦開始運轉,心髒也跳得更瘋狂,口中卻依然喃喃著:“我發誓我從來沒想過要背叛您!從來沒有!您看,Anphone我一直帶在身邊,就是讓您時刻知道我的位置!我一直都在努力找到Z的設計和安第斯的後人,並把他們帶回來交給您!”

“Kevin,你不必解釋的,我沒怪你有主見呀?更沒怪你翅膀硬了要自己飛呀?可你在需要幫助的時候,為什麽總也想不到你的布蘭克叔叔呢?你要查安第斯公司的郵件記錄,告訴布蘭克叔叔嘛!你要查翟教授的住址,也可以讓布蘭克叔叔幫你啊?為什麽要去找路易斯小姐呢?她知道你和我的秘密嗎?當然不知道,不然的話,她怎麽會幫你?你看,你幫布蘭克叔叔把這個寶貝都找回來了,布蘭克叔叔又怎麽會不願幫助你呢?”

布蘭克邊說邊掏出黑色U盤晃了晃,隨即又塞回褲兜。Kevin木然看著,大腦正飛速運轉,構造一個大膽的想法。車裏除了他和布蘭克,就隻有跟隨布蘭克多年的老司機馬克。Kevin年輕體壯,一直接受專業搏擊和散打訓練,而布蘭克畢竟已開始衰老。逼急的狗還要咬人!

布蘭克還在繼續說著,嘴角依然帶笑,眼中卻有寒光凝聚:“而且,你還幫我解決了安第斯真正的後代!董事會裏再不會有人投反對票了,哈哈!這都要感謝你!再過一會兒,安第斯公司的記者招待會就要開始了,董事會的決議就會向全世界公布了,那將是個令人振奮的場麵。不過,對不起,親愛的Kevin……”

布蘭克突然止聲,嘴角笑意依舊,右手正暗暗伸向風衣內襟。Kevin渾身肌肉都暗暗繃緊了,雙眼不放過任何細節。他知道布蘭克的風衣裏藏著什麽,他太了解布蘭克的習慣了。布蘭克很喜歡槍,把槍藏在許多地方,比如腰間,公司辦公室的桌子下麵,還有家中書房抽屜的夾層裏。動手!不然就再無機會了!0.1秒之間,Kevin的右手已鎖住布蘭克咽喉。布蘭克忙抓Kevin手腕,Kevin的左手卻已趁機伸入布蘭克的風衣,瞬間槍已到手。Kevin放開布蘭克的脖子,雙手握槍頂住布蘭克的太陽穴。布蘭克頓時麵色陰沉,身體僵硬,嘴角的笑容徹底消失了。汽車劇烈晃動,猛刹在原地。Kevin雙腿用力,把自己定在座椅上,雙手握槍,高聲吼道:“讓馬克繼續開車!通知後麵的車不要跟著!”

“唉!”布蘭克歎氣道,“Kevin,為何要這樣做呢?你太讓布蘭克叔叔失望了!”

“閉嘴!我隻是你的一顆棋子!你從來沒有為我考慮過!照我說的做!快!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布蘭克卻突然全身放鬆,靠進座椅裏,任隨槍口頂著頭,嘴角再次揚起笑意:“你已經夠不客氣了,Kevin!唉!馬克,你就這樣看著他對我不客氣嗎?”

布蘭克正說著,司機馬克轉過身來,用槍指向Kevin。Kevin一驚,條件反射地掉轉槍口向著馬克扣動扳機,卻隻聽見“啪”的一聲輕響。布蘭克仰頭笑道:“哈哈!年輕人!你果真還是個年輕人!布蘭克叔叔怎麽會那麽傻,在槍裏給你留好子彈?”

Kevin頓然醒悟,一切都完了。

“到站了,你該下車了。”布蘭克話音未落,Kevin一側的車門已被人打開,兩個保鏢站在門外。加上司機馬克手裏的,一共三把手槍對著Kevin。布蘭克笑道:“親愛的Kevin,他們會照顧你的。”

Kevin丟下手槍,默然下車。不需要再說什麽。金色的斜陽被山林分隔成許多碎塊,嫵媚而絢爛。Kevin閉上眼,眼前依然一片光明。風中挾帶著海的氣息,他莫名地想起海邊的燈塔,獨行狼一般的童年。上帝竟然如此公平。有人在背後狠狠推搡,他向前跌了一步,身後有車門關閉和發動引擎的聲音。

布蘭克靠回後座上,蹺起二郎腿,眯著眼自言自語:“笨蛋!我怎麽會舍得弄髒自己的車呢?”

2

小玉醒過來,看見一大片被夕陽塗抹的天空,分外美麗妖嬈,令她以為這就是天堂。

既然在天堂卻又為何如此難受?肺裏火燒火燎,嗓子和胸部都似乎塞滿亂棉絮。終於一股水從鼻子和嘴裏噴出來,緊接著一陣劇烈咳嗽,更多的水從嘴裏一股股冒出來,黏稠而苦澀,令她一陣陣作嘔。一陣**之後,身體終於平靜下來。天空再度出現了,陽光很溫和,渾身卻很濕冷。這不是天堂,她也許並沒資格去天堂的。

“小姐,快把濕衣服換掉吧!不然會感冒的。”

小玉聽到成年男人的聲音,南方口音的中國話。小玉掙紮著坐起身,發現自己正在一艘極小的橡皮艇上,四米多長,不到兩米寬。除了小玉,船上還有一個五六十歲的亞裔男人,身材矮胖,禿頂,細眉細眼的,笑盈盈坐在船尾。在小玉身邊不遠處有一條幹浴巾,浴巾旁是一摞未拆封的新衣。小玉忙低頭看自己,正裹著一條浴巾,浴巾下是一身濕衣。男人哈哈一笑,轉身背向小玉坐著,去看遠處的風景。橡皮艇正漂浮在海麵上,一側是綿延的山巒,另一側是浩瀚無邊的海麵。

小玉翻一翻那摞新衣,黑色外套,白色襯衫,修身西褲,黑色半高跟的皮鞋。絲襪、內衣也一應俱全。小玉心中詫異,身上卻又實在濕冷難耐,索性用最快的速度擦拭換衣。內外衣居然都很合適,隻是樣式略顯怪異,好像酒店大堂的服務員。這個中年男人到底是誰?及時相救還帶來合身衣褲?小玉輕聲謝過,問道:“您是……”

“叫我老楊吧!”中年男人轉回頭,笑意似更濃些,一雙細眼眯成了月牙兒:“今天天氣好,本想出來釣魚,結果釣上來一條美人魚。嗬嗬!”

男人的笑聲中氣十足。小玉雙頰發熱,心中疑惑頗多,卻一時問不出口,隻說:“謝謝您救了我!”

“嗨!客氣什麽!誰讓我正好經過這裏呢?嗬嗬!”男人嘿嘿一笑,小玉很清楚這絕非偶遇。但對方顯然不想多說,追問也是沒用。茫茫大海,孤舟寡人,反正死都死過了,還有什麽可擔心的?隻聽對方問道:“小姐,你打算去哪裏?”

“我……”

小玉心中茫然,全然不知如何作答。那人笑道:“原來又是個無處可去的!舊金山無家可歸的人最多了,無處可去也不能跳海啊!是不是?哈哈!”

小玉暗暗納悶,不知他是當真還是玩笑,不過還是解釋道:“我不是自殺,我是……不小心掉下懸崖的。”

“哈哈!”男人大笑兩聲,“小姐!我經常到這裏釣魚,這裏可不是每天都有人不小心掉進海裏的。”

小玉索性不再辯解,她越發確認對方隻是說笑,她已厭倦了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那人卻收起笑容,一本正經道:“我可不想讓你再‘一不小心’掉進海裏。這樣吧!既然你無處可去,就跟我去上班吧?”

“跟您去上班?”

“是啊!我上班的地方有吃有喝。你一定餓了吧?吃飽再說嘍?”

“謝謝!”

小玉不知這男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過什麽藥都無關緊要。她身無分文,肚子又的確餓了。謀殺,逃遁,欺騙,背叛,死亡。短短一周她都經曆了,還能發生什麽更糟糕的事情呢?

老楊手拉引擎,轟的一聲巨響,橡皮艇猛然加速,在船尾掀起巨大的水花。小玉回頭看那綿延的山林,在夕陽下竟顯得那麽美好安逸,誰又會想到,謝安娜的生命剛剛在那裏結束,而駱駝則吉凶未卜?人心竟然如此莫測,背叛她的是Kevin,緊要關頭挺身保護她的卻是駱駝。回想起來也算多虧了駱駝,使她僥幸躲過一劫。否則即便不落崖,在布蘭克手裏也必然凶多吉少。可誰又知道她現在是不是安全的?小玉越發茫然無助,完全不知何去何從。細看那漸遠的山林,已不知哪一處是她落水的地方。哪裏都無妨,這一落,若能洗去一切就好了。

就在小玉目光所及的那一片山林裏,一輛黑色越野車正停在一棵大樹後。這林子樹木茂密,崎嶇狹窄的林間路被落葉覆蓋,雖然分外偏僻幽靜,卻也並非從來無人光顧。特別是在這夕陽西下的和悅黃昏,在隱蔽處停有空車並不罕見。常有戀人在這樣的時刻開車到海邊的山林之中,找一處僻靜之地,搭個帳篷或鋪一塊帆布,在餘暉中溫存親熱。

但這輛越野車的情況不同。它的主人潔茜小姐獨自駕車而來,把車藏在這裏,自己卻沿山中小徑飛奔。她天未亮就開車出門,悄然來到她昨夜曾光顧的汽車旅館。在晨曦中她看見Kevin的身影,帶著另外兩女一男,搭乘一輛出租車。這幾人她昨夜已經見過,隻是那時太黑並沒看清樣貌。清晨再看,雖然隔著一段距離,卻也一目了然。她並不在意別人,留意的隻是那身材小巧的中國女孩,身材瘦小,充滿東方韻味,並不算太性感,但遠比報上的模糊照片美麗。Kevin就是帶著這女孩一路逃亡的。

Kevin並沒細述內情,隻說:“潔茜,請相信我,我是無辜的!”潔茜無條件地相信他的無辜,完成他的指令:查閱快遞單據,調查翟教授地址,深夜開車到密林中接他,帶著他留在她家的內外衣。Kevin其實早就不再經常光顧她的公寓,盡管他有大門的鑰匙。他不是傳統的東方男人,潔茜也不是**的西方女孩。然而他們之間並沒有任何約定,她同時還和另外一個已婚男人交往,比她大20歲,是附近醫院的主治醫生。醫生送給她禮物,邀請她出國旅遊。醫生曾經提出為了她離婚,反對的是她。反正她還年輕,自由比愛情更重要。潔茜崇尚愛情,也知道一生中的愛情不止一次,婚姻和愛情不該混為一談。其實Kevin對她已經成為過去時,或者壓根兒就不曾是一回事。隻不過有些瑣事偶然還會讓她想起他,比如每天中午在公司附近的小餐館共進午餐,深夜加班後在咖啡廳裏並肩而坐,還有在她小房間裏寥寥幾個纏綿之夜。她本以為他們就該如此,匆匆分離,使彼此成為轉瞬的風景。她年輕而充滿活力,一路上還將有很多風景。然而Kevin陷入了謀殺危機,她突然接到Kevin的求助,竟然感到了責任,產生了義無反顧的衝動。她早知Kevin在和布蘭克周旋,曾經因此對Kevin心生敬意,卻並不知竟能發展到如此危急的境地,她更不知當Kevin置身險境時,她竟會跟著忐忑不安;而接到Kevin求助時,竟又如此心潮澎湃。她想為Kevin提供更多幫助,Kevin卻嚴詞拒絕了,不留一絲餘地。她不清楚那是因為擔心還是因為不信任。兩種感情相互交融,讓她無法安心待在家裏。她向來大膽任性,自作主張時並不顧忌太多。所以她違背了Kevin的意思,一路悄然尾隨,直到遠遠看那出租車衝下山穀。她心中焦急萬分,同時又感到無比激動。把車找個僻靜處停了,徒步鑽越山林,卻又一時沒了方向,直到聽見清脆的槍聲,渾身頓時一涼,雙腿發軟,鼓足勇氣循著槍聲拚命跑去。林間荊棘叢生,地勢陡峭,她的膝蓋和臂肘都被劃破了,熱辣疼痛,她心中卻突然升起一個念頭:隻要他活著,她就嫁給他,生一群孩子。這種衝動令她興奮不已,四肢產生巨大能量,灌木陡坡都不在話下,不知徒步奔跑了多久,終於趕到了,卻隻遙見Kevin和布蘭克鑽進一輛黑色轎車。她猜到Kevin是被布蘭克脅迫的,所以再披荊斬棘地趕回越野車,開車猛追,滿山遍野,也不知人家開向何處,更不知果真追上了又能如何。如此在山上繞了許久,突然一輛黑色轎車迎麵而過,潔茜瞬間看到車內後座上的人似是Kevin,前後都有打手模樣的人就座,布蘭克倒是沒見。潔茜頓時心髒狂跳,想都沒想就刹車掉頭,緊踩油門追上前車,不顧山路崎嶇,佯裝超車並肩而行。她果然看清了,車後座上就是Kevin!Kevin也發現了黑色越野車,目光仿若死灰複燃。潔茜衝他用力點點頭,再不多想,猛打方向盤,向黑車撞去……

3

18點55分,安第斯公司的新聞發布會五分鍾後開始。安第斯大廈燈火通明,門口車流如織。大廈一樓的大會議廳早被來自世界各地的媒體擠滿了。一周前的安第斯世界大會取消,老安第斯先生遇害,各媒體留守舊金山,隨時關注事態發展。今晚的發布會是事發後安第斯董事會首次集體公開亮相,媒體的興致比當初參與安第斯大會時更高,早早就把會議大廳擠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有服務員穿插著送飲料和小吃,步履格外艱難。唯有二層貴賓包廂裏還有空餘的位置,那是留給董事和高管的。主角尚未登場,盡管觀眾已等待多時了。

安第斯大廈20層的總裁辦公室裏,安第斯夫人黑衣黑帽,端坐在辦公桌後,透過帽紗注視著緩緩開啟的金屬門:“親愛的,你遲到了,記者們都已經等在樓下的會議廳裏了。”

布蘭克見到安第斯夫人,微微吃了一驚,不禁仰頭看了看房頂隱藏的攝像頭。待總裁辦公室的金屬自動門徐徐關閉,安第斯夫人笑道:“膽小鬼!我來之前就把監控和對講都關了。”

“親愛的,你怎麽會在這兒?”布蘭克微笑著走上前來,心中卻是一片陰沉。這個女人,不該此時在這辦公室裏出現。成功在即,更不能因小失大。可她並非魯莽草率之人,為何偏要在此時冒險?布蘭克恍然大悟。這是威脅,在他得到一切之前。無論她說什麽,他必須忍耐。

“我為什麽不能在這兒呢?到現在為止,這還是我丈夫的辦公室。盡管再過一會兒就變成你的了。”布蘭克夫人淺笑著回答。

“它變成我的之後,你還是隨時可以來。”布蘭克繞到寫字台後,探頭親吻她的麵頰。她卻向後一躲:“布蘭克,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你一向喜歡花言巧語,我丈夫就是這樣上當的。”

“親愛的,別這麽說,你知道我們之間一直都彼此信任。”

“真的嗎?”安第斯夫人揚起眉毛,“信任我,還要派人來監視我?”

“我派人監視你?”布蘭克睜大眼睛,一臉懵懂。

“布蘭克,我又不是小孩子!何塞,我的園丁,你不會沒聽說過他吧?”

布蘭克手指捏著下巴:“何塞?好像我真的沒聽說……”

“哈哈!”安第斯夫人仰麵而笑,她早知這男人狡猾透頂,“得了吧!你的管家介紹來的,你忘了?”

“桔恩小姐介紹的?她怎麽沒告訴我?”布蘭克皺起眉頭。

“我本來也以為她沒告訴過你。可有一天晚上,何塞溜進老家夥的書房……”安第斯夫人把眼眯起來,“別告訴我,那個墨西哥白癡自己會對書房抽屜裏的文件感興趣!”

布蘭克佯裝吃驚,睜大眼睛:“真的嗎?看來他來頭不小呢!後來呢?何塞怎樣了?”

安第斯夫人冷笑了一聲,白了布蘭克一眼:“哼,你知道他怎樣了!”

“可憐的何塞。”布蘭克聳聳肩,“你也太不給我麵子了。”

“哦?要我給你麵子?”安第斯夫人從皮椅上站起來,雙手在胸前交叉,腰身越發嫵媚,“那你打算給我什麽?老家夥的公司歸了你,可老家夥的財產並沒有歸我。我眼看就要去街上流浪了!”

“哈哈!”布蘭克報之一笑,攤開雙手,“美麗的舊金山,連乞丐都是這樣的光彩照人!”

安第斯夫人瞪了布蘭克一眼,布蘭克笑意更濃,柔聲道:“寶貝,你不是還簽了合同嗎?九成的遺產?”

“可你不是剛剛把她除掉了?”

布蘭克聳聳肩:“難道,你想讓她把我們倆都除掉?”

安第斯夫人噘起嘴:“反正無論如何,我還是一無所有。這下財產都變成善款了!而且,那個慈善基金的秘書長,好像最近有傳聞要離職吧?你會不會出任下一任秘書長?聽說你很有愛心呢!要在非洲蓋一萬座小學?幹嗎不蓋在俄羅斯?”

安第斯夫人嘴角浮現一絲鄙夷的笑容,布蘭克眼中怒光一閃,卻並未發作,依然保持著溫和的笑容:“我最近也聽說,那秘書長正趁著下台前的時間,抓緊聘用一家建築公司承建非洲小學的工程。我還沒來得及反對呢!親愛的,你最近也開始做生意了?投資建築公司了?嘿嘿!小機靈,那個建築公司的老板可是老頭兒多年的朋友。他是何時拜倒在你腳下的?你打算到時候分他多少?”

安第斯夫人哼了一聲:“何塞的用處不小啊!建築公司的那一點點傭金,又怎能和偌大一個安第斯公司相提並論?”

布蘭克的語氣更加柔軟,仿佛一隻溫順的小貓:“親愛的,連我都是你的,何況一家公司……”

布蘭克把手伸向安第斯夫人嫵媚的腰身,安第斯夫人並沒躲閃,在這場遊戲中,她深知如何攻守進退。她靠進布蘭克懷裏,渾身酥軟如一條酒缸裏撈出的鰻魚,嘴卻還硬著:“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什麽人呢?丈夫嗎?你老婆怎麽辦?我們一直在演的這場戲,又怎麽收場?”

“Emmmm,”布蘭克把鼻子頂在安第斯夫人脖頸上,閉眼吮吸一會兒,在她耳根小聲道:“有了安第斯公司,我們就有了一切!等過些日子,我們離開這裏,去加勒比買下整座島,我為你建一棟宮殿。好不好?”

安第斯夫人卻猛然掙脫了布蘭克的懷抱,瞪眼道:“你想甩開我?你想把我扔到什麽破島上去?我明白了,我對你沒用了,從一開始你就隻是想要利用我吧?怪不得你的計劃從來不會對我有什麽好處!”

“親愛的,你在說些什麽?”布蘭克再次攤開雙手,一臉的無辜。

“我在說當初老頭兒安排中國的繼承人來美國,你就瞞著我!”

“那女孩兒本來就不是真正的繼承人。”布蘭克打斷安第斯夫人。

“當時你可沒那麽確定!你其實根本就不在乎她會不會從我手裏奪走老頭兒的財產!你騙我說你安排好了一切,其實你的安排,隻不過是借那女孩兒的手殺了老頭兒,以便拿走他保險櫃裏的東西!”

“親愛的,別說得這麽難聽。這麽久以來,你每天給老頭兒吃的那些藥是幹什麽用的?你難道不想他死?有人來替我們做這件事,又有什麽不好?”布蘭克朝著安第斯夫人做了個鬼臉。

“你說得沒錯!我就是要他死!我恨不得他立刻就死,是你不讓我下手。那些藥本來也是你找來的,你說得慢慢來,神不知鬼不覺!其實你隻不過是想拖延時間,找到你想要的。你怕直到老頭兒死了,你還弄不清楚新Anphone的設計在哪兒。你讓我天天陪著這樣一具木乃伊過日子,你心裏根本沒考慮過我的感受!要不是老頭子把繼承人都弄到美國來了,你也不會著急采取行動的!”

“親愛的,拿到那設計,對我們都有好處。”

“是對你有好處!對我有什麽好處?老家夥的遺囑也是你的傑作吧?都留給中國的後代,限期一個月?老頭兒壓根兒就不是那種人!就連他親媽都對他一錢不值,更別提一個從未謀麵的私生女了!他也絕不會主動為慈善捐一分錢!”

“這次你可真是冤枉我了!那份遺囑,我真的一個字都沒動過!”布蘭克臉上的笑容沒了,耐心正在漸漸消失。手機卻偏巧在此時響起來。手機那端的亞瑟畢恭畢敬地先道歉,因為打擾了布蘭克先生,之後才解釋:大會已經開始了,嘉賓和媒體們都在等待布蘭克先生,總裁辦公室的對講機被關閉了,所以隻能通過手機聯係……

布蘭克掛斷電話,對安第斯夫人強作笑臉道:“親愛的,你別這麽神經質。你不喜歡加勒比,我們就不到那裏去。你想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我哪兒都不去!我就要留在舊金山!我要你名正言順地娶我!”安第斯夫人半嬌半怒,杏眼圓睜。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也無須下一個婚姻陷阱。但她明白,既要做交易,就要先喊出個天價。

布蘭克卻笑臉相迎:“好啊!我最親愛的萊恩小姐!你說怎樣就怎樣!別讓記者等太久了,好嗎?”

安第斯夫人突然間無計可施了。他叫她娘家的姓,萊恩是她娘家的姓。他把她和安第斯劃清界限,可他並沒給她任何承諾。這個狡猾而無恥的男人,突然令她感到厭惡。布蘭克和老安第斯無異,兩者都是騙子和滑頭。她的父親死在安第斯手上,她不能再輸給布蘭克。必須從長計議,此刻卻不能意氣用事。安第斯夫人噘了噘嘴:“你先下去吧,我過五分鍾再去。”

“別演了。在你眼裏,我就是個大傻瓜。”安第斯夫人又白了布蘭克一眼,小聲問:“你找的替罪羊,現在怎麽樣了?”

布蘭克頑皮地眨眨眼:“都安靜了,永遠地安靜了。”

4

小玉跟隨老楊在碼頭下了船,登上老楊的轎車。一輛半舊的福特,掛著加州牌照。老楊讓小玉坐在後座,自己從後備廂裏取包離開,過了幾分鍾又回來,已換好一身招待生的製服。老楊嘻嘻笑道:“這是我的工作服,和你的般配吧?”

小玉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顏色和質地都和老楊的類似。如此煞費心思絕非隻是為了一頓飯。她心中疑問頗多,想問卻又覺沒有必要。需要她知道的自然會告訴她,不需要的,問也問不出。反正腹中饑餓難耐,能填飽肚子也好。

老楊開動福特車,小玉靠在後座上閉目養神。夕陽隻剩餘暉,在眼皮上塗抹一層溫柔的橘色,車身輕輕晃動,輪胎和地麵柔聲摩擦。小玉頓覺萬分疲憊,眼睛再也睜不開,耳邊的沙沙聲始終都在,隻是漸漸地又多了些聲音,不明來處,也聽不清內容。小玉心中疑惑,不知自己是夢是醒,努力睜開眼睛,眼前卻變作漆黑一片,耳邊的聲音倒是越發清晰,忽遠忽近,異常縹緲,仿佛是老婦人的低聲呻吟。小玉心中一凜:莫非是謝安娜的亡魂來找她?她竭力豎起耳朵,卻聽到:“門兒!門兒!下家的門兒?”

小玉大驚,難道又回到布蘭克家中?很想起身細看,四肢卻又似失去知覺,奮力一掙,突然醒過來,發現自己正從汽車座椅上挺身而起。隻見福特車已經停穩,老楊回頭說:“到了!下車吧!”

小玉看看窗外,天色尚未黑透,福特車正停在一個偌大而擁擠的停車場邊緣,停車場已停滿車輛,密不透風,一望無際。一座玻璃大廈正遠遠樹立於停車場中央。小玉心中一驚:這不是安第斯大廈?背後不禁一陣寒意,脫口問道:“您在這裏工作?”

老楊搖頭道:“我?哈哈!我可沒那麽聰明!我隻是餐飲公司的服務員,今晚這裏有會議活動,我是來端盤子的。給!”

老楊遞給小玉一個名牌,讓她別在胸前,他胸前已然別著同樣的一個。名牌上一行小字:某某餐飲公司,安第斯公司新聞發布會。小玉備感猶豫,不願佩戴名牌。這豈不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老楊笑道:“怕什麽?小姐?難道這大廈裏有鬼會吃人?”

老楊看上去隻是說笑,眼中卻流露狡黠之光。這裏必定還有故事,隻不過老楊似乎並非布蘭克的手下。他又是哪路人馬?事已至此,小玉早已喪失自己掌控命運的能力。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早有安排。這是一場演出,她隻是個小配角,但還輪不到她下場。小玉心中突然一陣好奇,生死之間走了一遭,她反倒有點期待著看到這幕劇的結尾了。

原本嘈雜的會場漸漸安靜,安第斯的董事和高管們魚貫登上主席台。布蘭克最後一個登台,坐在最中央的位置,身上的西服都沒換,麵容卻格外沉穩安詳,仿佛根本沒到過海邊的叢林裏殺人。

大會司儀提議為安第斯先生默哀一分鍾,全場頓時鴉雀無聲。小玉不禁偷眼掃視,沒看見Kevin,卻看到安第斯夫人,在二樓正中包廂的頭一排出現,仍是一身黑衣,正襟危坐,麵無表情。小玉忙低下頭。其實樓下大廳裏擁擠不堪,人頭攢動,樓上和台上之人未必能注意到角落裏的小玉。

司儀並無多少贅述,快速進入主題,宣布董事會決議:全票通過任命布蘭克先生為總裁。此決議並無懸念。人群中有人帶頭鼓掌,掌聲迅速擴大,響徹大廳。待掌聲稍弱,有記者搶先提問:“所謂全票通過,包括安第斯先生的繼承人嗎?”

發言人答:“安第斯先生的合法繼承人尚未出現,因此隻好以缺席來處理。”小玉聽罷不禁黯然。那膽小的謝安娜,再也無法出席任何會議了。布蘭克這個劊子手,居然就如此坦然地坐在主席台上。

又有記者追問:“安第斯夫人的態度如何?”

司儀顯然早有準備:“安第斯夫人並非董事會成員,因此未被邀請上台,大會結束後您可以直接去采訪她。”

司儀並未眺望二層包廂,眾媒體卻早已發現目標,鏡頭不約而同轉向二樓,安第斯夫人默然端坐,麵無表情,仿佛正冷眼旁觀一場鬧劇。小玉暗暗佩服安第斯夫人的演技,進而聯想到Kevin的演技也絕不遜色,不禁又悲又怒,怪自己心軟,不僅被人玩弄於手心,還主動回美國自投羅網。想到此處,小玉頓生鄉愁,中國的一切似乎都值得無限留戀,但最為留戀的,卻還是可賦。此時他應該還躺在醫院裏。分別不過兩日,小玉卻已無數次想起那幾條短信和站台上的最後一麵。可賦的目光終於說出兩年都不曾說出的感情。小玉卻又拿不準,那感情到底是不是真的。畢竟在醫院裏,有另一個女子在照顧可賦。

大會司儀回頭去看布蘭克。布蘭克微微點頭,稍事斟酌,緩緩開口:“其實,自安第斯先生去世,我就在承擔臨時總裁的職責,但工作時仍有諸多不便。董事會認為,長期如此會嚴重影響公司的運營,因此才決定早日召開董事會。商場如戰場,需爭分奪秒。當然,我很期待見到安第斯先生的繼承人。隻要他及時出現,而且對我的工作不滿,隨時可以行使大股東權力,提議董事會更換總經理。”

司儀接過話題,高聲宣布再接受一個提問就結束大會。記者們紛紛舉手搶著發問,會場頓時亂作一團。司儀隻好稍稍讓步,改成最後兩個問題,請大家遵守秩序。小玉耳邊突然有人低語:“小姐,還等什麽?舉手啊!”

小玉嚇了一跳,扭頭一看,老楊正朝著台上努嘴。小玉備感疑惑,不知此人到底是何用意,隻是越發肯定他來曆不凡。小玉低聲問老楊:“我又不是記者,舉手說什麽?”

“哈哈!別裝了,其實我早就認出你來了!”老楊竟然瞪圓小眼,一臉亢奮,之前的悠然之態一掃而光,儼然判若兩人:“你就是電視上說的那個從中國到美國來參加安第斯大會的謀殺嫌疑犯!”

小玉早知老楊高深莫測,乍聞此話還是感到驚慌失措,突然產生逃跑的衝動,怎奈大廳擁擠不堪,無路可逃。隻聽老楊又說:“你這個小姑娘麵善得很,我不相信你能是殺人犯!我倒是覺得,安第斯不遠萬裏把你弄到美國來,這裏麵一定有文章!你難道不是安第斯的孫女嗎?快舉手吧!難得有這麽多記者在!”

“我……”小玉正要開口,老楊卻不容辯解,搶著舉起手。台上司儀正在挑選最後一個發問的人,隻聽老楊用英語高聲叫道:“安第斯的繼承人在此!”

小玉大驚,要攔卻已遲了。老楊的聲音洪亮如鍾,大廳裏立刻安靜下來,眾人紛紛轉身翹首而望。老楊高舉雙臂,又大聲重複一遍:“大家注意了!這位露小姐就是安第斯先生的繼承人!”

大廳裏一陣**,記者們恍然醒悟,閃光燈霎時閃作一團,晃得小玉睜不開眼。人群在兩人麵前自動閃出一條通道,老楊拉起小玉快速往前走。小玉從未遇到過此種場麵,劈頭蓋臉的閃光燈令她手足無措,大腦空然一片,雙腿不由自己指揮,轉眼間已被老楊拉上台來。愕然遇到布蘭克訝異的目光,瞬間又恢複了淡然,眉宇間竟流露出一些輕蔑和譏諷。這目光反而激怒了小玉,卻也幫她冷靜下來,索性昂起頭,正麵台下的閃光燈。雖然她並非真正的繼承人,但她親眼目睹布蘭克的罪惡。索性當眾說出她所知道的一切,盡管也許沒人會相信她。

小玉挺直脊背,朗聲答道:“不,我不是安第斯先生的女兒!他的女兒不是剛剛被你殺害了?”

台下一陣驚呼,布蘭克卻仰麵大笑:“哈哈!我的老天!這是多麽可怕的指控呢?我殺害了安第斯先生的女兒?這是不是很可笑?露小姐,你為什麽不告訴大家,幾天前,在你離開安第斯先生辦公室的時候,他有沒有覺得不舒服?或者那時他已經說不出話了?因為他已經去世了!而且保險櫃裏的東西也沒了!”布蘭克越說越快,聲音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嚴厲,“你混進安第斯公司,將安第斯先生謀害,偷走他保險櫃裏的東西,居然還有膽量來到這裏!你到底想要達到什麽目的呢?”

露小玉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就是想告訴大家,安第斯先生不是我謀殺的。你才是真正的殺人犯!”

全場再度嘩然。布蘭克睜大眼睛,做出吃驚之色,隨即仰頭大笑:“哈哈!我的上帝!這可實在是太可笑了!一個小偷的話,會有多少人相信呢?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是警察正在通緝的凶手?你忘了你把什麽帶進辦公室裏,讓它在安第斯先生麵前釋放了某種氣體?你要是不記得,這裏的每一位都能提醒你。因為無論電視還是報紙都說得很清楚!”

“對不起!布蘭克先生……”人群中居然又有人舉起手來。眾人紛紛循聲而望,有個高大臃腫的男人正擠到台邊,正是弗萊德探長,“……布蘭克先生!對不起,我需要更正一點,警方已經取消對這位露小姐的通緝了。因為我們確認那個昆蟲機器人並沒有攜帶致命的毒氣,而安第斯先生也並非是被毒死的。我記得我好像跟您說過這些?”

“弗萊德探長!”布蘭克吃了一驚,但很快又鎮定自若,“真高興您今天也能有時間來參加這個記者會。不過,我不記得您跟我說過,警方已經停止尋找這位姑娘了?”

“哦,對不起,也許我沒說清楚。警方的確還在尋找這位小姐,畢竟,我們還有個案子沒破。”

探長聳聳肩,他身後人群越擁越緊,閃光燈在頭頂及每個縫隙閃個不停。對任何媒體而言,此等良機都百年難遇。探長眼看就再沒有容身之地,索性一步跨上台。雖然身材臃腫,腿腳倒是格外靈敏。

布蘭克微微一笑。那是他麵部最常規的動作,掩飾一切心理活動。探長的突然出現是今晚的第二個意外,這兩個意外皆讓他感到緊張,但他並不驚慌,至少並沒表現出絲毫的驚慌來。他從未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不論是女孩還是警方,都不可能掌握任何證據。他坦然道:“沒關係!探長先生,總之並沒人給安第斯先生放毒,是嗎?”

“哦?是不是我的理解力太差呢?這下我就糊塗了。你不是剛剛還說,安第斯先生並非中毒而死的?”

“是的,安第斯先生並非中毒而亡。但是,我剛剛接到一個電話,法醫告訴我,安第斯先生似乎有長期慢性中毒的跡象!”

台下又是一陣躁動。布蘭克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這不可能!藥是精挑細選的,純天然配方,每次攝入微量,對某些髒器造成輕微卻不可逆的損害。此種損害需日積月累方可引發器官衰竭,毒素本身在身體中微乎其微。而且老安第斯服用此藥才僅僅一年,遠未達到致命程度,毒素在身體中積累得更少,難以檢驗,加之此藥是最新研發成果,昂貴至極,也秘密至極,全美也未必有幾家警局會想到對此進行檢查。這其中或許有詐。布蘭克皺起眉頭,一臉詫異:“真的嗎?安第斯先生在公司受到嚴格的保護,在家應該也會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探長先生,我們都非常關心這個案子的進展,我也非常希望您能早日弄清楚一切!”

“當然!我們也想,”探長聳聳肩,“可這個案子不好破啊!”

“探長先生,你眼前這位露小姐,恐怕就能給你提供不少重要線索!比如她為何要冒充安第斯的後代來到美國,又為什麽要偷走安第斯先生保險櫃裏的東西逃跑。不過我想,你可能不希望在這裏開始審訊吧?我也不想把記者朋友們拖得太久!既然這位露小姐並非安第斯先生的後代,那麽就請您把她帶回警察局細問吧,我們的發布會馬上就要結束了!”

布蘭克微微頷首。探長連連點頭:“當然!當然!抱歉打擾了……”

“等等!”台下突然又有人高聲叫,“安第斯的女兒在這裏呢!”這回是個女人聲音,高亢尖厲,純熟的英語中隱含些微東方口音。小玉有幾分耳熟,卻又全然想不起在哪裏聽過。台下又是一陣劇烈**,布蘭克這次著實皺了皺眉,隨即聳起雙肩,笑道:“這是在幹什麽?狼來了?”

台下眾人哄笑,卻依然翹首四處張望尋找,終於在人群深處慢慢擠出一個瘦高的身影,看不清麵容,隻能看到滿頭銀絲。小玉心髒猛然一跳,定睛細看,果然是個女人,正昂首闊步走向主席台,身穿同樣的侍者製服,胸口別著同樣的名牌。她的麵容漸漸清晰。盡管她步履輕盈,神清氣爽,坦**大方,與先前那個膽小的東北村婦截然不同,小玉還是完全確認:謝安娜!她怎麽死而複生了?她的英語竟然如此流利?

5

夜幕垂落海麵,太平洋似乎也變成了夜空的一部分。偶爾有輪船經過,光點在遠方緩緩移動,仿如太空中按固有軌跡行進的星。

潔茜點點頭,微微一笑,並不多言。亢奮之後是冷靜,她和他從來不曾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她並不需要感激,她所做的一切都隻為了她自己。善待一個人,因為善待使她得到了滿足。她從他的目光中讀出了一切。她會按照他需要的,安靜地離開。

Kevin轉身沿公路前行。身後是引擎發動的聲音,車燈光在他腳邊劃一個弧,隨即消失了。他漸漸放緩腳步,心中升起一個想法:如果再回到那懸崖邊,是否能找到至少一點什麽?大腦隨即發出警報:自己何時變得愚蠢無能?境況如此緊迫,竟有時間和心情去做這些毫無價值的事情?價值。這個概念突然刺痛了他。他到底還有什麽價值?或許還有。至少布蘭克還要四處找他,他的存在就是威脅。若想一直存在下去,首先要消滅存在的痕跡。Kevin從口袋中摸出手機,打算將它丟向大海。Anphone的秘密之一就是不可拆卸的電池,手機中永遠有電流在運轉,向外發出信號,報知自己的位置。在必要時,美國中情局可獲取這世界上任何一個Anphone使用者的位置。安第斯公司也一樣。這是布蘭克的強大武器。Kevin早就心知肚明,當初扔掉SIM卡隻是演戲。Joy單純而善良,並沒有多少高科技常識。Kevin突然感到了歉意,鮮明而強烈,心中一陣隱痛。這歉意不隻是對於Joy的,還對於另一個人。

Kevin正要揮舞的胳膊變得遲疑。如果這世界上還剩一件真正未完成之事……他突然想起20年前,當他還是一匹幹瘦的小狼,在聖誕前夜,把從超市偷來的老花鏡藏進祖母的衣兜裏。她常在深夜燈下為他縫補衣服,看上去很吃力的樣子。他猶豫了片刻,收回手臂,在電話上按下一串號碼。

“嬤嬤,是我,文文。”

他突然使用兒時的稱呼,與成熟渾厚的聲音格格不入。電話裏的對方格外驚訝,聲音萬分迫切。他們已很久沒有聽到彼此的聲音。他的雙眼立刻濕潤了:“不,我不在美國!您放心。我暫時不會回來!”

Kevin隻能聽著,沒辦法多加解釋。慈祥而固執的嬤嬤決不會相信,她的“恩人”已對她唯一的親孫子下了毒手。Kevin掛斷了電話,抹一把臉,把手機狠狠扔向大海。

桔恩小姐緩緩放下電話,好像那是一件很沉重的東西。她走出書房,小心翼翼地關門,不發出任何聲音。走廊裏雖空無一人,燈光卻非常明亮,她的步伐突然變得沉重,好像力不從心,曾經隱瞞了多年的年齡突然就隱瞞不住了,疲憊之感從腳趾直達雙目,胖胖的圓臉上突然老態龍鍾。

樓道裏突然響起雄偉的腳步聲,墨西哥姑娘走路總是要用那麽大力氣。桔恩小姐竭力試圖恢複通常的輕鬆表情,卻並未成功。臉部的肌肉不由大腦控製,如心髒一般僵硬冰冷。她伸手狠狠揉搓雙眼。轉眼間,瑪麗亞娜已驚慌失措地站在眼前:“桔恩小姐!您快去看看吧!電視裏正在播布蘭克先生!太太快要昏過去了!”

6

安第斯大廈一樓的大會議廳裏鴉雀無聲,仿如暴風雨將來之前的沉寂。

謝安娜登上台,經過老楊身邊時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小玉心中一動:他們原本認識?老楊又矮又胖,又是個60多歲的禿頂,莫非,他就是謝安娜所說的那個由老安第斯派去找過她的私人偵探?原來他姓楊不姓閻?莫非,也是他救了謝安娜?但都已經被子彈打中了,怎能起死回生?

小玉正納悶,謝安娜已在她身邊站好,脊背挺得筆直,下巴微微抬著,一臉鄙夷地看著布蘭克,仿佛突然換了一個人似的。

“真遺憾啊,布蘭克先生,這麽快您就不記得我了?您的助手槍法真的很好!不過,不知您聽說過防彈衣沒有。”謝安娜邊說邊敞開衣襟,露出貼身的黑色背心,胸口處還卡著一枚亮閃閃的子彈,“您不會連您自己的子彈都不認識?”

會場頓時一片嘩然。小玉恍然大悟,心中卻越發糊塗:謝安娜一直穿著防彈衣!怪不得在安宅的地下室裏死活也不願脫下毛衣!她真是安第斯的女兒嗎?她到底是誰?

布蘭克的笑容頓失,臉色變得鐵青,卻發出更誇張的笑聲:“哈哈!這實在是太可笑了!這是多麽神奇的故事呢?這位露小姐說我是殺人犯,你再上來展示子彈,順便說自己是安第斯先生的女兒?你們當我們大家都是傻子嗎?”

“安第斯先生成就卓著,每天都會收到世界各地仰慕者的來信。誰能證明這封信不是你母親自作多情,或者發神經呢?”

謝安娜說:“你不記得了?昨天在安第斯家,你把我父親親手寫給我母親的字條從我這裏搜走了?連同安第斯夫人和我簽的合同?”

眾人仰頭去看包廂,安第斯夫人卻不知何時已消失了。布蘭克笑道:“哈哈,我在安第斯家?撒謊也不能這麽不著邊際。也許你不清楚,安第斯夫人是不會邀請我去她家的!不過,安第斯夫人真的和你簽過合約嗎?這就更有意思了!我倒是很好奇,你們之間達成了哪些共識?”

布蘭克睜大眼睛,故作詫異。觀眾裏也發出一陣低聲淺笑。謝安娜泰然回答:“她讓我把遺產的九成都分給她。你難道還沒過目嗎?昨天看你們的親密樣子,我還以為你們什麽都要商量著行事呢!你們把合同收回了,我是不是就不必履行了?”

“你撒謊!”安第斯夫人突然從台後繞出來。就在兩分鍾前,她剛剛接到確鑿情報:這女繼承人也是冒牌的!布蘭克是個笨蛋!他誰也沒能除掉,盡管她們都是冒牌貨!安第斯夫人在樓上再也坐不住,局勢眼看就要失控,她必須馬上登台,親自出演對她最有利的角色——揭穿冒牌貨,還要與布蘭克撇清關係。布蘭克原本就不值得信賴。

台下又是一陣**,閃光燈又一陣暴風驟雨。安第斯夫人雙手抱胸,傲然屹立在台中央,好像廣場中心的藝術雕塑一般。布蘭克眉頭微微一皺,來不及開口,安第斯夫人已打響了連珠炮:“我怎麽會讓布蘭克這樣卑鄙的人到我家來?我更不會讓你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來我家!我根本就沒見過你!我不相信你是安第斯的女兒。你隻不過是想來騙取遺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