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意外的“晚餐”

1

第二天一早,六點五十分。按照國貿A座走廊裏那昏暗寂靜的情形,簡直都算不上是早晨。

燕子拿著一杯熱拿鐵走出電梯。Linda還沒來上班,前台漆黑一片。

燕子把右手食指輕輕放在指紋識別器上。磨砂玻璃門的門鎖“啪”地彈開。燕子又是第一個。GRE的中央電腦係統已記錄在案:

Yan Xie,Entrance,GRE Beijing Office,6:51 am,November 15,2010.

這位資曆最短的初級調查師,本月第15次第一個來到公司。

燕子推開磨砂玻璃門。那後麵是一條狹長的走廊。走廊裏沒有燈光,漆黑如一條無底的隧道。走廊兩側有許多門。有一扇通往能容納五十人的會議室。其他都是總監和副總監們的辦公室,門都緊閉著。多年前燕子工作過的醫院裏也有一條陰暗的走廊,通往最陰森的房間。當年她常常深夜值班,獨自在夜裏從那走廊走過。聽著自己的腳步,兩腿打顫,後背發涼。GRE的走廊鋪著地毯,走在上麵悄無聲息。她反倒寧可聽到些響動,不然仿佛是走進另一個世界了。

走廊的盡頭豁然開朗,是寬闊的辦公大廳,仿佛一座巨大的洞穴。黑暗略淡了些,百葉窗簾的縫隙中透入細微的光。電腦上的發光二極管們,就像趴在石壁上的螢火蟲。“洞穴”的中央,是一片密集的桌椅,由隔板分割成許多方塊。燕子小心翼翼,繞過這片桌椅叢林,來到“洞穴”的底部,隱約看見兩扇門。

左邊的一扇通往電話室。那間房間的總麵積不亞於會議室,格局則好像以前的電報局。整座房間被分割成許多小隔間,間間隔音,配備IP電話和耳機。號碼是屏蔽的,專門用來打匿名電話。

右邊的一扇門裏,就是Steve的辦公室。

Steve門外有三張桌子,屬於三位“禦用”調查師。燕子的座位就在其中。三張桌子和那片密集的桌椅隔著一塊空地。在一片黑暗中,仿佛寶島和大陸,遙遙相望。

燕子扭亮了燈。身後卻突然“呼啦”一聲。

燕子嚇了一跳,連忙轉身,滾燙的拿鐵溢到手上。燕子強忍著沒有尖叫。

有個人正懶洋洋地坐起來,桌子上的紙筆紛紛落地。她二十六七歲,胖胖的圓臉,頭頂上方是噴泉似的長發,一根根木訥地立著。

胖女孩打了個哈欠,揉揉眼:“幾點了?天亮了嗎?”

“Tina?你昨晚沒回家?”

Tina是燕子的同事,大老板Steve的“禦用”中級調查師,與燕子和老方構成GRE的“邊緣人團隊”。Tina工作努力,但並不出色。加班並非提升的唯一條件,但Tina酷愛偵探小說,鐵了心留在GRE。連幹了五年初級調查師,五位總監的團隊依次轉了一圈,最終淪為Steve的禦用初級調查師。直到燕子也成為禦用初級調查師,Tina終於晉升了中級。Tina視燕子為幸運星,對燕子格外關照,兩人倒成了要好的同事。

“唉!是啊,加班呢!”Tina竭盡全力地伸懶腰,仿佛要把座椅撐散了架:“Steve給了一個活兒,讓做機場排查,查得我快要吐血了!一共五十多位呢!幸虧查的是去斐濟的,要是去香港或者美國的,我還不得累死!”

燕子猜測,Steve讓Tina找的人,該是那位打算和徐濤見麵的“老板”。Tina要是聽說她的斐濟之行,恐怕要大驚小怪地尖叫。Tina做夢都企盼著能做實地調查,哪怕就在北京城裏,也會叫她垂涎。其實燕子知道自己還是新手,需要學習的還有很多。

“機場排查是什麽?”燕子問。

“就是查從機場離境的人都有誰,有沒有目標人唄!”

“機場能把名單給別人嗎?”

“別人不能,咱能啊。”Tina得意地晃晃腦袋,“咱有‘渠道’啊!”

所謂“渠道”,就是一些神通廣大的小公司,出售各類“公共信息”——法律上並不禁止的信息,但不通過“渠道”卻難以獲得。當然有時候也能弄些“灰色”的。這就要看報價和運氣了。

“有渠道,還需要加班?”

“嘿!光拿名單就完事了?你知道名單上那些人都是誰?就給你名字和身份證號,你知道他在哪兒上班,家裏幾口人?你以為很容易呢?再說又不是一個兩個。”Tina翻著白眼,好像在偷看房梁上是不是藏著什麽東西。

有了名字加身份證就能確定身份,確定了身份就能查到更多,比如工作單位。這些燕子都清楚。不過這並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查一架大型航班上的全部中國乘客,就算有三個Tina,三五天也做不完。

“查出來了沒有?”

“這我哪兒知道啊!”Tina吐吐舌頭,“老板不說要找的是誰,就讓我把上百人的情況都寫好發給他,要不然也不用這麽費勁——哎,對了,不說倒差點兒忘了,報告還沒發給他呢!得趕快發,不然等到上班時間再發,夜都白熬了!”

Tina向著電腦鍵盤撲過去,兩隻黑色文件夾應聲落地。她辦公桌上是一座無規則的紙山,電腦鍵盤掙紮著從山下露出一小塊,又被一雙胖手按了回去。Tina狠敲了幾下電腦,突然又抬頭對燕子說:“對了,老規矩哈!”

燕子會心一笑。GRE的規定:和工作相關的事情,連親媽也不能告訴。同事的級別比親媽高一些,工作畢竟需要團隊合作。但即便如此,除非工作需要,同事間原則上不討論項目。

“其實,就是別提斐濟。”Tina又綴了一句,還是有點不放心。畢竟是大老板Steve直接派的工作。在GRE中國,Steve就是上帝。對於一個普通調查師而言,能跟Steve說句話,起碼激動大半天。

“Yan,請進來一下。”

極具穿透力的男低音,突然在燕子背後響起。

燕子慌忙轉身,拿鐵再次溢到手上。好在已經不如剛才那麽燙了。

Steve正站在辦公室門口,從發梢到鞋尖都完美無瑕,仿佛一座會說話的精致蠟像。可“蠟像”仿佛生了翅膀,來無影,去無蹤。他何時來的?又或者他原本就在辦公室裏?

燕子跟著Steve走進辦公室。Steve的背影更加完美。西服筆挺,與身體之間沒任何多餘的縫隙。他指尖的戒指幽幽一閃,燕子莫名地打了個寒戰。

“你很冷嗎?”Steve背對著燕子問,背後仿佛長了眼。燕子搖搖頭,沒吭聲,也沒做任何表情。

Steve突然轉過身,手中變魔術般的多了兩張A4紙:“Yan,這是你的新任務。”

2

燕子捧著兩張A4紙,實在有些難以置信。

這就是傳說中的項目清單,有Steve的親筆簽名。燕子對其早有耳聞,可絕沒想到這麽快就能見到。

在每個項目開始之前,都會有這樣一份項目清單,由Steve親筆簽署,交與項目經理保管。當項目結束後,再由項目經理簽字,交還Steve。清單裏不但包含項目經理、團隊成員和預算,還包含最秘密的部分:客戶和調查對象。GRE的客戶都是嚴格保密的。即便是高級調查師,也難得知道自己的調查到底是給誰做的。按照Tina的形容,項目清單就好像先皇的密詔,鎖在古畫後麵的暗格裏。此時它卻在燕子手中。

項目清單的主體使用了英文。第一頁的內容是這樣的:

項目名稱:Dinner(晚餐)

客戶:英國古威投資銀行公司

目標:怡樂集團(香港)有限公司/大同永鑫煤炭機械有限公司

項目開始/結束:2010年11月15日/2010年12月8日

項目類型:背景盡職調查

項目介紹:

怡樂集團乃香港上市公司,其主要資產為大同永鑫煤炭機械有限公司,一家位於山西大同的采煤機械零配件製造公司。

據稱,大同永鑫是山西省煤礦機電產品定點單位,具備先進的煤炭開采機械配件生產線,亦具備煤礦主要設備(配件生產)資質證,煤礦主要設備(檢修)資質證,具備完善的售前、售中、售後的全過程服務體係。大同永鑫固定資產經評估達四千九百萬美元,並已從國內外百餘家相關企業獲得長期訂單,預計未來五年的銷售額都將在兩千萬美元以上。

香港怡樂集團於2009年8月以五千萬美元成功收購大同永鑫,至今其股票已上漲兩成。客戶(英國古威投行)看好大同永鑫的實力和未來的發展空間,擬於近期購入怡樂集團30%的股份,遂聘請GRE對大同永鑫做獨立而秘密的調查,以便進一步了解該企業及其控製人的背景和曆史,及其是否存在任何被隱瞞的不良信息,以及對其投資將麵臨的任何其他風險。

具體調查事項:

第一,確認大同永鑫的初始控製人(公司創辦人);

第二,調查大同永鑫創辦人的背景;

第三,調查大同永鑫的規模和發展曆史。

第一頁還配有一幅簡單的圖表。

“晚餐”,一個奇怪的項目名。出於保密的目的,GRE的項目名均不能使用調查對象或客戶的名字。但為了便於項目經理記憶,又會多少有些聯係。不過這回似乎是個例外。

“晚餐”是個背景盡職調查項目。

GRE的商業調查項目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反欺詐調查:客戶懷疑自己遭受了欺詐,需要找GRE協助調查。這就像病人懷疑自己生了病,要找醫生檢查治療。另一類則為背景盡職調查:客戶正打算投資或者收購某家企業,需要請GRE調查這企業及其老總的背景和曆史,防患於未然。這類調查好像體檢,什麽病都沒查出來,那才是皆大歡喜。體檢自然比治病簡單,所以背景盡職調查也比反欺詐調查簡單,每個項目經理都能應付。

但項目經理可不是人人能當的。燕子早聽Tina說過,GRE對項目經理的級別雖無明確規定,但按照慣例,隻有副總監以上,或將要提升副總監的高級調查師,才有資格成為項目經理。而燕子隻是個入職不久的初級調查師。她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二頁,心跳頓時加速了:

項目預算:US$ 30,000

項目經理:Steve Zhou/Yan Xie

團隊成員:Yan Xie,Tina Wu,Jiangang Fang

燕子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晚餐”的項目經理由Steve和燕子共同擔任!盡管背景盡職調查項目往往隻需一個項目經理,而Steve讓自己和燕子共同擔任項目經理,顯然是對燕子不夠放心。但燕子還是倍感難以置信:由初級調查師兼任項目經理,這在GRE全球所有的辦公室,恐怕也是頭一次!燕子又看了一遍第二頁。白紙黑字,絕無差錯。“/”就好像Steve的細長胳膊,緊緊拉著身後的Yan。他打算把她帶到哪兒去?

燕子偷看一眼Steve,他正側目向著窗外。清晨的陽光塗在他直挺的鼻梁上,格外精致優雅,卻又冷漠無情。

Steve的視線猛然轉向燕子,燕子猝不及防。

“客戶必須保密。”Steve頓了頓,又說,“我會通知Tina和老方,這項目由你負責。”

燕子用力點頭,隻覺脖子都有些不太聽自己使喚。她努力壓抑激動的心情,默默等待著Steve做更多的交代。

“幫我把Tina叫進來,OK?”

燕子頓然醒悟:Steve已經結束了對自己的發言。這就是他的全部交代。和上次一樣,他隻交給她任務,卻並不告訴她如何完成。

Steve對燕子微微一笑,像是在請她離開,同時鼓勵她努力工作。完美的笑容,可以擺到樓下品牌專賣店的櫥窗裏。這是Steve對她的第二次微笑。第一次在星巴克,那次讓她頗受了些委屈,這一次卻讓她心中微微一動。

3

電腦啟動,硬盤吃力地呻吟。燕子凝神思考新的項目,心情倒是恢複平靜了。

客戶須保密。其實用不著Steve提醒,燕子也知道保守這個秘密的重要性:古威投行打算購買香港怡樂集團的股票,一旦走漏了風聲,不知多少人要提前搶購股票。香港證交所決不會對此善罷甘休的。但除此之外,Steve就再沒其他可指點的了?畢竟到現在為止,燕子還從來沒有從頭到尾參與過一個完整的項目,更不要說管理領導了。項目截止日期12月8日,三周的時間一點兒也不充裕。

Steve對她這麽有信心?

這想法讓燕子為之一振。既然老板都有信心,她又有什麽可擔心的?又不是剛出校門的小女孩。雖然從未全程參與過任何背景盡職調查項目,對基本的執行程序也早有了解——有Tina每天在耳邊嘮叨,燕子對GRE的任何一項業務都不太陌生。再加上燕子平時事事細心留意,這種初級的調查項目應該不難應付。燕子拿出備忘錄,提筆製訂工作計劃:

“晚餐”的三個主要任務:確認大同永鑫的初始控製人(公司創辦人);調查大同永鑫創辦人的背景;調查大同永鑫的規模和發展曆史。

“晚餐”的三個步驟:

第一步:向服務供應商購買大同永鑫的工商檔案。

內地的工商檔案,好像一本詳細的編年史。除了股東、董事、注冊資金和營業範圍這些基本信息,還有許多更加細致的信息,比如法人代表簡曆,是否遵守計劃生育政策;公司的資本從何而來,由哪家會計事務所驗資;公司營業狀況如何,營業額和利潤都有多少,是否被工商製裁或罰款;自成立第一天起,做過哪些變更,是否變換過股東、法人代表或董事;法人代表的履曆,是否遵紀守法,包括計劃生育政策……隻有工商局想不到的,沒有工商局不能要的。如此萬能的一份檔案,“渠道”就能提供。如果順利的話,第一步就能基本解決三個問題。

第二步:上網調取香港怡樂集團的注冊信息。這一步貌似和三個問題沒有直接關係。但古威投行買的是怡樂集團的股票,總歸要了解它的實際控製人是誰,有沒有訴訟或破產記錄。香港公司的檔案可以直接通過網絡數據庫查詢,但信息比內地公司簡單得多。股東和董事是可查的,但其他細節就沒有了。怡樂集團在香港證交所上市,因此需要披露的信息倒是比私人公司多一些,在證交所的網站上就能查到。

第三步:媒體調查。這一步是對前兩步的補充。調查的對象包括大同永鑫、怡樂集團,及其所有股東和董事。媒體是許多重要線索的發源地。大公司或大事件自然會受到新聞媒體的關注,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也要給自己打廣告。老板們要為自己樹碑立傳,少不了媒體的幫助。媒體想要發財致富,也樂得把新聞素材變成客戶。就像唱片公司的客戶是歌手,出版社的客戶是作者——新時代的新趨勢。自吹自擂的報道雖不可信,但吹牛多了也要出漏洞,好比2003年被評為廉潔奉公好領導,2004年卻成了白手起家的企業家。看來“好領導”多半在邊做領導邊做生意。

前三步工作完成後,如果並未發現任何可疑之處,盡職調查則基本完成,剩下的就是寫報告了。如果發現了問題有待考證,則需進行實地調查,由高級調查師走訪目標公司、供貨商、客戶和競爭對手,還有當地政府和行業協會。這一類調查需要秘密進行,不能讓被調查對象察覺。這是GRE的高級調查師所擅長的。

把老方安排在“晚餐”的團隊裏,莫非是為實地調查做準備?燕子看看Steve的辦公室,門依然緊閉著。Tina似乎已經進去很久了。“晚餐”由燕子負責,Tina會不會不開心?電腦法政,實地調查,管理項目。Tina的理想莫過於此,通宵加班也在所不辭。可燕子隻是初級調查師,比Tina還低著一級。

門鈴突然響了。早上8:30,是訪客,還是忘記帶門卡的同事?燕子沒理會。可門鈴又響,一聲連著一聲,急不可待。燕子抬頭四望,辦公大廳裏空無一人。燕子起身朝前廳走去。

燕子轉出走廊,一眼看見公司玻璃大門外的男人。

燕子渾身一抖,仿佛被人迎麵重重一擊!一瞬間,她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凝結成了冰。門外的男人也看見了燕子,也瞬間凝固了。

冰雪漸漸消融。燕子眼前模糊一片。

4

“賣給我一半兒,成嗎?”

這是八年前的某個冬夜,在芝加哥某粵菜館的廚房裏,那高個子男生對燕子講的第一句話。

那是個格外繁忙的夜晚。飯館老板給燕子一盆大蝦,讓她立刻把它們洗幹淨。蝦一個勁兒地跳,好像專門要欺負北方長大的孩子。燕子慌忙擰開水龍頭。沒過多久,蝦不跳了,渾身通紅。燕子這才想起用手試試水溫。

老板指著燕子的鼻尖,用廣東話大聲罵街。廚房裏有人在竊竊地笑。燕子用力咬住嘴唇。她不能當著他們流淚。她力氣不夠大,不會說廣東話,不認識鱸魚或者芥藍。沒人知道她的手曾經做過眼科手術,隻當它們刷碗洗菜尚且不合格。燕子不能在乎這些,她需要每晚20美金的收入,她得交房費和學費。燕子抬起頭,用清晰而標準的普通話宣布:“這一盆蝦,我都買了!”

老板大吃一驚:“你知道這蝦多少錢一磅買回來的?”

“我不稀罕知道。反正這蝦我都買下了,錢從工資裏扣就好。”

眾人偷偷看著燕子,好像今天才認識她。老板走後,有人小聲說:“你真強!你好酷,好像那個叫王菲的女歌手!”燕子低頭繼續洗她的碗,直到那個高個子男生默默地來到她身邊,用地道的普通話低聲問:“賣給我一半兒,成嗎?”

燕子鼻子一酸。她都算不上認識他。她扭頭背對他,捋起落在腮畔的散發:“不用。”

他卻不知趣地堅持:“賣給我吧,明晚我請人吃飯,本來想從店裏買的,現在隻能跟你買了。”

燕子不由得停下手裏的活兒。他二十三四歲,瘦高個子,寬肩膀,穿著白襯衫和黑馬甲。那是侍者的製服,意味著收取小費的資格。他有一張英俊的古銅色的臉。燕子扭開臉。廚房裏有人在偷看他們。燕子沒好氣地把那盆蝦用腳一踢:“都拿走吧!”

那天夜裏,他開車把燕子送回家。在執著的要求下,燕子勉為其難地答應了。那是一段徒步40分鍾的路程,雪後的人行道冰冷濕滑。對於筋疲力盡的打工妹而言,那段路其實很辛苦。

他的舊雪佛蘭隻用了十分鍾,漫長的十分鍾。

他說他叫高翔,山西人,25歲,在芝加哥大學商學院讀碩士。她也告訴他自己的姓名,算是盡搭車人的義務:她叫謝燕,北京人。她沒提學校,和芝大相比,不值一提。

“燕子。”高翔說。

燕子心中一酸。很久沒聽到過“燕子”二字了。她說:“我不是燕子,我又不是一隻鳥兒。”

從那以後,每晚11點,舊雪佛蘭準時出現在餐廳後門外,高翔則準時出現在覆蓋著薄雪的人行道上。盡管他每周隻打一天工。他是公費留學生,國家負擔一切。打工原本是為了豐富經曆,為未來的仕途添一些談資。

他們起先聊得並不多,到後來無話不談。雪佛蘭停在燕子公寓樓下,四周是漆黑空曠的街道。車裏彌漫著頹廢的歌聲:忽然之間,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麽都沒有。燕子跳下車,一陣風似的跑進公寓樓。

他則靜靜地坐在車裏。等她的窗戶亮了,他才發動引擎。

某天晚上,他突然說:“去我那兒坐坐吧!”

“為什麽?”

“過了聖誕節,我就快畢業了。”

公費生畢業要回國。可美國又有什麽好?這裏對燕子來說,原本沒什麽可留戀的。她半開玩笑地問他:“著急回國了?想你女朋友了?”

他卻沉默了。

燕子有種不祥的預感:“大男人還害臊?你女朋友漂亮嗎?”

“沒你漂亮。”

那四個字,燕子終生難忘。

“我不能去你那兒。你女朋友會誤會的。”燕子喃喃著,扭頭去看窗外。一片雪花,輕輕飄落在窗玻璃上,漸漸地融化。

他把車開進街邊的加油站。雪大了起來,而且起了風,街上空無一人。他下車去操作自助加油機,雪花很快就把他變成了聖誕老人。燕子討厭聖誕,她更討厭自己。

突然一陣嘈雜。幾個黑乎乎的影子朝著車子奔跑過來。燕子立刻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麽,這在深夜的芝加哥並不算稀奇。高翔伸手去拉門把手,門卻沒開。他猛敲車窗玻璃,燕子慌忙撲向車門。門猛地開了,冰冷的風一下子湧到燕子臉上。高翔一頭紮進車裏,她沒來得及躲閃,他的羽絨服包住她的臉。羽絨服冰涼,他的身體滾燙。

車門“砰”地關閉,發動機聲嘶力竭。燕子想坐直身體,高翔卻用力把她拉回自己懷裏。“嘭”的一聲巨響,她的脖頸一陣冰涼。就在此刻,車子如脫韁野馬般飛馳而出。他強壯的臂膀,緊緊把她裹在懷裏。

車子不知疾馳了多久,才漸漸減慢速度。燕子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刺骨的寒風立刻吹到她臉上。他那一側的車窗碎了,窗外是向後疾馳的夜。

“虧了他們沒槍!”他的聲音微微打顫,口中冒出大團的白氣。他咽一口唾沫,故作輕鬆地笑:“媽的,鐵棍子能扔這麽遠!”

“你沒事兒吧?”燕子的聲音也在發顫。

“沒事。”他扭頭衝她一笑。

“呀!你流血了!頭上!”

“沒事!”他連忙把頭擺正,用右臉對著她。

“給我看看!”

他們口中的白氣混作一團,浮在四目之間。

“真的沒事!”

燕子不再堅持。他額頭怎樣,是他女朋友該關心的。

車子終於停穩了。燕子一聲不吭地下車,默默走向公寓樓的大門。幾步之後,她又轉身跑了回來,在雪地上踩出一串淩亂的腳印。

燕子繞到車子另一側。高翔的左臉**在她眼前。兩道很長的血跡,一直從額角延伸到下巴。在車玻璃被擊碎的瞬間,他用自己的身體做了掩體。

燕子沉默著拉開車門。高翔順從地下車,默默地跟著她,像個非常聽話的小孩子。燕子把他領進自己的房間,取出酒精、碘酒和消毒棉球。她在盡醫生的職責,他卻並不需要醫生。棉球到達太陽穴的時候,他一把把她拉進懷裏。

她並沒有掙紮,抬手撫摸他的臉,指尖輕輕滑過那條凝固的血跡。

天亮之前,四周格外漆黑。燕子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他的身體滾燙如火。就在最恍惚的一刻,他在她耳邊呢喃:“燕子,讓我留下吧,永遠留在你身邊。”

熱氣貫穿燕子的耳垂。燕子卻突然清醒過來,一把推開他,坐直了身子,扭亮了燈,炯炯地看著他:“你留下吧,永遠留在我身邊。”

燈光很刺眼。他也清醒過來,把頭深深埋進胳膊裏:“我出國的名額,是她爸給弄的。”

他飽滿的肩膀,閃爍著古銅色的光。燕子抓起他的衣服扔給他:“走吧。咱們以後別見了。”

第二天晚上,他果然沒在餐館門外出現。

燕子已經很久沒獨自走在芝加哥深夜的大街上了。她心裏並不害怕,甚至盼望有人來搶劫,朝她胸口捅上一刀。她若悄然地死在大街上,他將再也見不到她。她並非他的女朋友,她死不死都無所謂。他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出現了。燕子托人介紹其他的餐廳。可她的顧慮是多餘的。他已經把飯館的工作辭了。

兩個月後的某個深夜,燕子卻又見到高翔。

他穿著襯衫和牛仔褲,站在覆蓋著薄雪的人行道上。她本想不搭理他,他卻主動走上前來:“送你回家吧。”

“為什麽?”

“下雪了。”

“已經下了一個冬天了,春天就要來了。”

“我等不到春天了。明天我就要回國了。”

他漫無目的地把車向著一個方向開下去。直到再也無路可走,眼前變成一片無際的黑暗。沒有燈光,沒有希望,隻有歌聲:

如果這天地最終會消失,不想一路走來珍惜的回憶,沒有你。

他突然轉過身來抱住她。

她沒有反抗,也並不配合。她就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任由他炙熱的嘴唇劃過臉和脖子。她沒有流淚。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明白,在最傷心的時候,淚水未必會流下來。

東方出現第一道白光。眼前那片黑暗,化作無邊的湖水。

密歇根湖,冰冷如鏡。

他送她回到家。城市依然沉浸在拂曉的靜寂裏。

燕子平靜地道別,上樓走進狹小的公寓,默默坐在床頭,始終沒有擰亮台燈。她想他看不見燈光,也許會跑上樓來。可他果真上來了,又能改變什麽?她不該讓他為難的。她於是伸手去按燈的開關。然而就在手指將要觸到開關的一刻,她聽見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她抽回手,趴倒在**。再也沒有開燈的必要。清晨的陽光正透入房間。房間狹小如一副棺木,把她永遠埋葬了。

天大亮的時候,電話急促地響起來。燕子從未入睡,卻仿佛突然從夢中驚醒。她一把抓起聽筒,卻聽見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的聲音,講著蹩腳的普通話:“是謝小姐嗎?我姓譚,是大湖海鮮的經理。您是不是要找一份餐館的工作?”

燕子應了一聲“是的”,心想還是換一個餐廳吧,如此才能徹底把以前遺忘。燕子抬頭看看窗外。街邊的積雪消失了,春天果然快要來了。他們這一生都不會再見了。

然而八年之後,他卻站在她麵前。他們之間,僅隔著一扇透明的玻璃大門。

5

電梯門尚未完全打開,Linda就迫不及待地側身鑽出來。

Linda本打算八點二十分到公司,比會計公司的人提前十分鍾。可她剛從地鐵裏鑽出來,立刻接到Steve的電話,叫她去買一杯咖啡。國貿星巴克的不行,要嘉裏中心的。從國貿到嘉裏中心,步行起碼十分鍾。就算要走一個小時,Linda也決不怠慢。Steve的話是最高指示,不論那指示有沒有道理。Steve難得直接給她任何指示。

大老板不能得罪,本職工作也不能耽誤,這是外企白領的法則。Linda拿著咖啡,往公司一路狂奔。讓客人等在門外,那是前台玩忽職守,因為別人不知她有最高指示。同事的閑話不會標注日期和時間,一旦傳入老板耳朵,她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可今天她還是遲了一步。Linda一走出電梯,就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妙。會計公司的人已經進了前廳,和Yan說著什麽。

Linda還沒摸清Yan的底細,年齡背景和動機都是未知數。Linda不相信表麵現象:一個初級調查師,月薪不過五六千,卻穿著三葉草的運動裝,足蹬Gucci的運動鞋。看上去雖然低調,實則價格不菲。長得漂亮並不稀奇,難得的是氣質。反正男同事沒人討厭她,包括至今未婚的Steve。Linda雖然不是調查師,觀察能力卻超一流,尤其是男人對女人的眼神。這位審計公司的高先生莫非也對Yan神魂顛倒?兩人見麵才幾分鍾?Yan果然有本事,表情竟像情竇初開的中學生。為了一個會計公司的小經理,有必要嗎?

說來也奇怪:工商局今年為何破例推薦會計公司來做審計?而且還偏偏推薦了一家從沒聽說過的小公司?Steve居然就接受了。真是一年比一年摳門兒。年底評級快到了,估計今年薪水漲不了多少。

Linda的腦子就像超級計算機,不過幾秒時間,事件和跨度已超乎想象。推開大門時,Linda早已胸有成竹。倒是前廳裏的一男一女,略顯驚慌失措。

“是高先生嗎?太對不起了,我遲到了!這位是我同事,她叫Yan,你們已經認識了吧?”

高翔的臉上瞬間堆滿笑容。他從西服口袋裏掏出兩張名片。燕子如夢初醒,趕忙接過名片。

正在此時,大老板Steve推門走出來。

燕子連忙轉身走進公司。借著玻璃門的反射,她看見高翔和Steve握手寒暄,高翔的笑容憔悴而虛偽。他是真的虛偽?或者隻是她的成見?八年前的情景再次浮現在她腦海:他把頭深深埋進胳膊裏:“我出國的名額,是她爸給弄的。”哪個男人不虛偽?燕子這樣安慰自己,心中卻愈發的起伏不定。

Steve的聲音傳進走廊裏:“Linda,高先生這幾天就坐在會議室裏。高先生,這幾天要辛苦你了!”

“沒有沒有!應該的應該的,謝謝謝謝……”

高翔確實有些虛偽,也許當年就是如此。隻不過燕子並沒看出來。燕子加快腳步,心思卻好像仍留在前廳裏。他要在會議室裏待幾天?難道從現在開始,又要天天見麵?

燕子心事重重地走進辦公大廳。一抬頭,Tina叉腰站在眼前,頭頂盛開著噴泉:“你行啊你!請客請客!就今天中午,千萬別想賴賬!”

6

國貿的員工食堂在地下二層。

燕子本打算找個好點的餐館,Tina偏說想喝食堂的玉米粥。燕子知道Tina不想讓她破費,這大廈裏除了員工食堂找不到老百姓能天天承受的餐廳。其實員工食堂也沒什麽不好,每人12元,主食和涼菜管飽。燕子平時注意飲食,今天卻想大吃一頓。

會議室的門關著,燕子快步走過。高翔早成了別人的丈夫,她不是早就已經把他忘掉了?就算記憶也會像癌瘤一樣複發,她也得再次狠心動個手術。她是來上班的,不是來懷舊的。她的腦子裏就隻該有大同永鑫和香港怡樂。她把他的名片塞到鍵盤底下去了。其實應該扔進垃圾桶裏的。

員工食堂裏滿滿的人。燕子和Tina並排坐定了,Tina的問題立刻連珠炮似的發射出來:“快說,你怎麽把老板搞定的?上班才幾個月,就能當上Case Manager?你以前到底是幹啥的?真的沒幹過調查?你以前不會是CIA吧?”

Tina眼睛瞪得溜圓,隨時有掉出眼眶的危險。燕子微笑道:“我以前還是克格勃呢!鬼知道為了什麽。”

“我看啊,嗬嗬……”Tina欲言又止。燕子故意不接下茬。她知道Tina憋不住。

“Steve剛才跟我解釋了半天,弄得我都特別扭,就跟我真有多眼紅似的,不過,嗬嗬,我可真的眼紅呢!”Tina伸伸舌頭,顧盼神飛地說,“Steve可把你誇了個溜夠。說你英語好,心細,吃苦耐勞,讓我多跟你學。說得就跟我整天遲到早退似的。”

燕子自嘲地笑了笑。她並不十分相信Tina。Steve才不是善於誇人的人,更不要說誇燕子,一個剛剛入行的新手。

“嘿!你還不信是怎麽著?”

“怎麽聽上去不像Steve說的,倒像是你說的?”

“我騙你幹嗎?Steve就是這意思,真是的,還非得把原話背出來,好讓你美?”

“別說,千萬別說。”燕子低頭吃飯。

“嘿,你今兒怎麽這麽蔫兒啊,是不是哪兒不舒服?還是表麵假裝低調,心裏正可勁兒偷著樂呢?”Tina好像心理醫生似的盯著燕子。

“三周交報告,正擔心呢!”燕子找了個借口。也確實如此。大同永鑫的檔案已經向渠道服務商訂購了,香港證交所的數據正在查,媒體調查也得抓緊開始。還有很多事要做,每分鍾都不能浪費。公司卻突然變成了令人忐忑的去處。

“哎!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Tina一聲長歎,“我要是你,這會兒都美死了!你說我怎麽就這麽倒黴呢?其實我還真沒雄心壯誌,就想當個高級調查師,有機會能去做實地調查,或者去臥底,或者跟蹤,那多有意思!”

Tina雙眼忽明忽暗,仿佛閃爍的鐵路信號燈。燕子悶頭吃飯。Tina的老生常談,她已聽過一百回了。食堂裏年輕人真多,二十三四歲,穿著商場或物業公司的製服,無論穿什麽都活力四射。高級“金領”們一身名牌,在高級咖啡廳裏吃一百塊一份的午餐,麵色黯淡,疲憊不堪。歲月帶來了什麽,又帶走了什麽?穿不完的高級時裝,數不盡的名包名表,如今都被她打入冷宮了。

“嘿!看!”Tina用胳膊肘輕碰燕子,壓著嗓子詭秘地說,“別回頭!看這個!”

Tina把手機立在桌上,攝像頭朝向背後,萬分神秘地問:“看見了嗎?那個男的?就那個,胖子,留寸頭的?”

哢嚓一聲,手機上的畫麵定了格。

“他怎麽了?”

“他在跟蹤咱們!估計不止他一個!”

“噓!小聲點兒!別看我。看你自己的盤子!繼續吃,別停下!”Tina對著筷子說話,好像作法的女巫。

“幹嗎跟蹤咱們?”

“這還用問?抓你做線人唄!GRE的秘密多了去了!”

“那怎麽辦?”燕子後脖頸子發緊,好像發膠噴錯了地方。

“繼續吃!再吃五分鍾,然後站起來走人!就好像什麽也沒發現!明白嗎?”

五分鍾可真不算短,足以令人消化不良。Tina終於站起身,大搖大擺地往外走:“跟我聊天!笑一笑!快!”

燕子挽住Tina的胳膊。不慌是不可能的,燕子力求表麵不動聲色。但事到眼前,坦然邁步已變成艱巨的任務。再加上Tina故意發出的兩聲嘹亮的笑,好像缺乏演技的話劇演員。燕子反倒嚇了一跳。

兩人走出食堂,還好一切太平。燕子和Tina走進電梯,電梯裏隻有她們兩個人。

電梯啟動。一層,二層,速度越來越快。燕子微微鬆了一口氣,Tina卻又神色緊張,抬頭向著電梯頂部巡視。燕子的心立刻又懸了起來:“怎麽了?”

“希望不會停!停了就完蛋了!”

“電梯會停?”

“那可說不定。對他們,這是雕蟲小技!”

一個封閉的大鐵盒子,哪兒都沒有出路。電影裏曾有的情節:深夜的公寓樓,電梯突然停在兩層之間。螺絲釘鬆動了。燕子抬頭緊盯著電梯頂,大氣也不敢出。可螺絲釘都在哪兒呢?

電梯卻果真忽的一下子停住了!

Tina一把抓住燕子的胳膊。燕子跟著一個趔趄,不禁叫出聲來。

螺絲卻並沒鬆。電梯門自動打開了——安全抵達38層。門外有個瘦高的男人,穿著西裝,腋下夾著公文包,手裏攥著手機。是高翔。

高翔看見燕子,微微一怔,嘴卻沒停:“王總,您別著急!文件我已經讓小蔡送來了,拿到文件我就出發,20分鍾準到!”

7

嚴格來說,高翔的會計公司就隻有兩名正式員工——高翔和小蔡。高翔是總裁兼經理,小蔡是會計師兼秘書。

小蔡大學畢業之後,沒能實現進入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的理想,不過跟著高總也能學不少東西。別人的公司搶客戶,高總的公司卻挑客戶。不用登廣告,客戶就排隊。

當今的社會,有人憑技術,有人憑關係,高總兩者兼備。小蔡佩服的人不多,但對高總五體投地。任何賬務問題,隻要高總出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因為有本事,才需要挑客戶。高總雖是孫悟空,卻不是如來佛。孫悟空什麽都辦得到,隻要如來秋後不追究。高總說過:“搞定並不難,隻怕留後患——不是什麽錢都能掙的。”

比如外企,高總就從來不接。外企死板,喜歡較真兒。又要你辦事,又不許請客送禮。美國公司尤其麻煩。美國政府有條“海外反腐敗法”,不論請客還是送禮,超過50美元就算行賄。想要辦成事,簡直是天方夜譚。高總絕不接美國公司,GRE是個例外。

王總是高總的大客戶,地位超過“上帝”。王總一個電話,高總決不怠慢。別說下午一點半,就算淩晨一點半,高總也照樣立刻行動。而且小蔡也得跟著行動——飛車把文件送到國貿樓下。高總在電話裏說:“一點四十,別讓我等!”

小蔡恨不得給自己的小豐田裝上風火輪。一點四十,小蔡正點到達國貿A座大門口。高總約會隻提前,不遲到。

今天卻有點反常。樓門口沒人,高總還沒下來。

8

燕子拉著Tina快步走出電梯。

燕子的臉色有點蒼白,心裏惶惶的。說不清是不是因為被跟蹤。高翔在場,不知是更安全,還是更危險。Tina卻偏偏丟下燕子去了洗手間。樓道裏突然就隻剩下兩人,一男一女,彼此別扭著。

燕子目光低垂,和高翔擦肩而過。她隻恨公司大門太遠,其實不過幾步之遙。

可她偏偏忘了帶公司的門卡。

燕子背對高翔,在公司門前磨蹭了片刻,聽見電梯門徐徐關閉。她鬆了一口氣,一回頭,高翔竟還站在原地,看著她。

燕子吃了一驚,忙把頭扭回來。身後卻響起皮鞋敲擊大理石地麵的聲音。一步一步,由遠而近。聲聲都像敲在她心髒上。

“用我的。好嗎?”高翔在她背後低語,門卡伸了過來。就像多少年前,他說:“賣給我一半兒,成嗎?”

燕子的眼圈兒發了紅,就像多少年前。

門禁“嘀”的一響,燕子立刻推開玻璃門,用了不少力氣,為的是讓高翔沒機會幫忙。還好他並沒跟進來。

“燕子!”

他卻在她背後輕聲呼喚。這兩個字太過鋒利,在她心中狠狠一戳。她並沒回頭,隻稍稍減緩了步子,手扶著玻璃門,為了不讓它關上。

“剛才有你一個包裹,秘書不在,我放在前台了……”

“謝謝。”她還是沒回頭。

“再見。”高翔的聲音有點沙啞。

燕子走向前台。玻璃門“啪”的一聲在她背後鎖上。她這才使勁兒吸了吸鼻子,把鼻涕和眼淚一股腦兒吞進肚子裏。

快遞是從芝加哥寄來的。包裹裏有一盒西洋參,還有一張賀卡。封麵很精致,裏麵的字跡卻似出自小學生之手:“保(煲)湯用,每天一粒。如果沒時間,滾水泡也可。”

賀卡很浪漫,內容很實際。

燕子丟下賀卡,用雙手撐著頭。一大半的座位還空著,同事們午休還沒回來。

燕子閉上眼。無可避免的,她看見漫天飛雪的芝加哥,深夜空曠的街道,無邊的大湖……一個滿臉風霜的老男人,捧著湯碗,滿身油膩地站在中餐館的後廚裏,偷偷摸摸地說:“阿燕!給!西洋參煲的湯,快點兒喝掉它,不要讓別人見到……”

Tina!

燕子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奔跑出公司去。

9

老方中午帶了飯。

國貿的飯館貴得出奇,員工食堂也要12元一份。公司裏有微波爐,吃完午飯還能眯上一會兒。反正公司帶飯的人不多,小咖啡間裏沒幾個人。

不過今天老方沒睡午覺。他剛剛洗好飯盒,就被Steve叫進辦公室裏。

老方從Steve的辦公室出來,心想自己的推斷絕對正確——Yan在GRE果然大有前途。不到兩個月,電腦硬盤也拆了,實地調查也做了,如今居然成了項目經理。老方在GRE幹了十年,這麽快的提拔還是頭一回見。Yan的確機靈,工作刻苦也是有目共睹。英語寫作強不強老方不知道,既然在美國拿到博士,想必也不會太差。反正要說搞調查,她肯定還是嫩了點。不過項目經理也用不著幹什麽,裝模作樣地發號施令,然後再改一改報告,齊活兒。

老方看不起小屋裏那幫正副總監。隻要不上街,就不配拿調查公司的薪水。可如今世道變了,動不動就要提電腦和英語。大學裏的小屁孩兒誰不懂電腦和英語?難道他們都能當調查師?這個道理無論如何也說不通。Steve又提有效工時——每周五下午,GRE的調查師們都需填寫一份工作報告,匯報這周做了哪些項目,花了多少時間。由項目經理一一審核。如果報告裏填寫的工時與事實有出入,或者工作質量不高,又或者項目本身預算有限,報告裏所填的工時就會被項目經理壓縮。經審核後輸入公司係統的數據就叫有效工時,是GRE調查師績效考核最重要的數據,調查師們的**。

別人平均每周35小時的有效工時,老方上周隻有五小時。Steve雙手交叉,麵無表情地說:“老方,想想辦法,讓別人多給你點兒工作。不然到了年底,我可真沒辦法了。”

Steve有沒有辦法,老方心裏很清楚。能不能從別人那裏弄到工作,老方也很清楚。離年底還差一個月,擱誰也學不會電腦和英語。“晚餐”裏有他的名字,可那隻是個盡職調查,需不需要實地走訪還難說。除了實地調查,別的他也幹不了。而且,能不能從“晚餐”裏弄到有效工時,到頭來還是得問Steve。Steve才是真正的項目經理,Yan徒有虛名。起碼調查師的活兒還得她自己幹。就算要一步登天,也得先吃點苦頭,這也合情合理。好在還有Tina打下手,那也是個快下崗的主兒,給誰打下手都心甘情願。

老方瞄了一眼燕子和Tina的座位,居然還都空著。平時挺積極的兩個人,居然快兩點半了還沒回來。老方正琢磨著,燕子繃著臉走進大廳,Tina嬉皮笑臉地跟著。老方不禁撇了撇嘴:這個沒頭沒腦的傻姑娘。幹調查有什麽好?誰都要巴結著。

燕子一屁股坐回座位上,耷拉著臉不看Tina。她剛才把國貿找了個遍,Tina卻在哈根達斯裏吃冰激淩。

“Yan姐姐,我的好Yan姐姐!不要生氣了好不好?”Tina衝著燕子擠眉弄眼。

“你蒙我?”

“我怎麽蒙你啦?”

“跟蹤咱們的人呢?”

“哦,嗬嗬,被你看出來了。”Tina吐吐舌頭。

“剛才沒見你回來,我有多擔心你知道嗎?”燕子心裏躥火,不全是因為Tina。Tina隻是個調皮孩子,燕子知道自己有點兒反應過度。有同事往這邊看。燕子瞪著電腦屏幕不再言語。

Tina偷偷看一眼燕子,掏出手機一陣狂按。沒過幾秒鍾,燕子的手機就在衣兜裏振動。

“姐姐大人,饒了我吧,以後不敢了。”

燕子撲哧一笑。

“偏不饒,誰叫你自己偷偷去吃冰激淩!”

“好姐姐,饒了我吧,今晚我請客還不成嗎?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Tina手舞足蹈。燕子小聲問:“什麽好消息?”

“晚上再說,現在保密!”

燕子撇了撇嘴:“那就甭說了!”

Tina又吐了吐舌頭:“還生氣呢?”

燕子白了Tina一眼:“那是。剛才真嚇死我了!”

“沒想到你這麽好騙呢!就那個豬頭,那麽蠢,也能幹調查?”Tina嘻嘻笑。

燕子心想:可憐的胖子,不知眼皮會不會跳。

11

當天晚上,Tina在國貿附近一家小飯館請燕子吃飯。一來賠罪,二來宣布她的“好消息”。

“知道嗎?下周一一大早,我要跟Steve出去!”Tina兩眼閃閃發光,把原本昏暗的小飯館照亮了幾分。

“真的?太棒了!頭一回實地調查啊!”燕子知道這是Tina朝思暮想的。

“其實也不算實地調查,不過難度絕不亞於實地調查!”Tina眨眨眼,故弄玄虛,“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反欺詐!”

“是不是要保密?要保密就別告訴我。”燕子故意做出無所謂的樣子。Tina反倒更要忙不迭地往下說:“沒有沒有,跟你用不著保密。嗬嗬,這回是找嫌疑人談話。”

燕子心中一動。難道是徐濤那個案子?

“直接和嫌疑人談?是貪汙案?”

“真不愧為項目經理!一下子就猜中了!嗬嗬,是個房地產公司的財務處長,據說貪了好幾千萬!”

燕子暗暗點頭。她猜對了。燕子故意裝作充滿好奇地問:“拿到真憑實據了?”

“你真聰明!沒證據那不就打草驚蛇了!據說這證據來得還挺不容易。那位財務處長表麵特幹淨,沒有豪宅,沒有豪車,穿的用的比公司的小文員都不如。咱們把他查了個遍,一點兒證據沒有。客戶都急了,Steve隻好親自管理這個項目。Steve就是厲害,據說派了個高手,轉眼就把那處長的電腦硬盤給拿回來了。”

“硬盤裏有什麽?”

“有那些往海外轉款的假合同底稿,還有百慕大公司的注冊信息和銀行賬號!那公司就登記在他自己名下,幾千萬資金都打進那個賬號了!”

“那不是人贓俱獲了。還審什麽?”

“當然得審了!贓款還沒拿回來呢!再說誰知道有沒有同夥。”

“也是。”燕子點點頭。徐濤不是等著和某個“領導”會麵呢?Tina為此還熬了通宵。不過她未必知道這是同一個項目。

“這種審訊可不容易!靠的是心理戰術。”Tina好像審訊專家一般,“就算你有證據,人家也未必老老實實認罪,老老實實把贓款交出來!咱又不是警察,沒有司法權力。他要真死不認賬,誰也不能把他關起來明天再審。隻要他一出公司大門,誰知道會不會攜款潛逃?”

“那幹嗎不直接報警?”

“家醜不可外揚唄!自己手下貪汙了好幾千萬,起碼也算瀆職吧?再說贓款還沒追回來,鬧得滿城風雨的,怎麽收拾?”

燕子點點頭:“所以,他們公司領導就請Steve去跟他談話,讓他認罪,交出贓款?”

“是啊。咱們公司也就隻有Steve幹得了這活兒。”

“你跟著他多去幾次,以後你就也能幹了。”燕子微微一笑,心中卻悵悵的。她知道Steve的厲害。徐濤看上去並不像壞人,斯斯文文,老實誠懇。而且,他那麽愛他的女兒丫丫。

“嘖嘖,要是那樣就好了!我是純粹跟班的。一句話不許說。我的任務就是觀察和記錄,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速記?”

“哈哈,那多落後啊!咱有錄音筆,還有微型攝像機!”Tina深吸一口氣,“不知到時候會不會出亂子!那家夥說不定會狗急跳牆!聽說以前就有人拔過刀子,不過據說一下子就被Steve製服了,看不出來吧?”

燕子點點頭。看不出來Steve會武功,更看不出徐濤會動刀子。

“他得坐多少年牢?”燕子關切地問。

“誰?哦,你說那財務處長?誰知道!弄不好得坐一輩子!”

燕子心中狠狠一沉。一輩子就這麽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