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太平洋的任務

1

一周以前。

大韓航空758次航班,穿越赤道的夜空,飛往遠在南半球的島國——斐濟。航班的乘客以黃種人居多。韓國人,日本人,也有不少中國人。五百美金一晚的海邊度假酒店,對不少中國人而言,早已相當輕鬆。

758的乘客中有這樣一位:徐濤,華夏房地產公司的財務處處長。他四十歲上下,國字臉,戴金絲邊的近視眼鏡,顯得越發儒雅忠厚。

徐濤周圍的乘客都睡了,隻有他頭頂的閱讀燈還亮著,膝頭放著一本厚書。可他並沒讀書。他正凝視著鄰座的小女孩。她叫丫丫,是他三歲的女兒。丫丫睡得很熟,嘴角微微帶著笑意。那笑意令徐濤心碎。

他愛丫丫,可他也愛菊——那個將他拖入迷途的女人。菊是他的領導,華夏房地產公司的副總,萬人企業的二把手。她漂亮、幹練,她擁有令人羨慕的一切。可她沒有愛情,在遇到徐濤之前——這是她告訴他的。她愛他。她不許他叫她趙總。她說:叫我菊,我的小名。隻有你知道。

徐濤其實是個老實人,但那是在遇到菊之前。菊一定是妖精變的,對他施展了魔法。從他第一次把公司的賬款匯入在百慕大注冊的公司開始,就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那家秘密注冊在百慕大的公司,登記在徐濤名下,由他和菊共同擁有。除了他們倆,再沒第三個人知曉。就算到百慕大的公司注冊部門去調查,也查不出那公司的股東到底是誰,這就是在百慕大注冊公司的好處。

菊不想繼續周旋在領導和老總們之間。他們都是狡猾而貪婪的狐狸,把國家財產和職工的血汗塞進自己的腰包。菊曾是他們的幫凶,現在她要抽身而退,她想和徐濤終老一生,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赤道附近的大洋裏有許多這樣的角落,勝似天堂。

菊和徐濤的合作天衣無縫。幾千萬的承包工程款已經匯入百慕大的公司賬戶。隻不過,那些承包工程的公司在地球上並不存在。下次審計是三個月之後,那時他們早就消失了。

他對不起妻子和女兒。他的妻子是高中化學老師,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和他過著白開水一樣的生活。他本來對此不算太反感。畢竟他愛自己的女兒,他是公認的好爸爸。曾經是。

但事已至此,回頭是不可能的。徐濤發過誓,要給丫丫一切,除了完整的家庭。他瞞著菊和妻子給丫丫辦了護照,買了機票。妻子在外地開會,他不想把丫丫丟到外婆家,他和女兒的時間已經屈指可數。菊正陪著領導打高爾夫,明天她將搭乘同一班次的航班,從北京經首爾飛往斐濟。隻有在萬裏之外的小島上,他們才能像真正的戀人一般。但這一次,多了丫丫。菊會生氣嗎?她的脾氣並不好。丫丫隻有三歲,或許尚不具備泄密的能力。菊還從沒見過丫丫。她們會彼此喜歡嗎?其實這已經絲毫不重要了。

徐濤關了頭頂的閱讀燈,落入一片無底的黑暗裏。整架飛機似乎都已沉入夢鄉。

然而,並非所有的乘客都睡了。在徐濤斜後方,有位年輕的女乘客,正在黑暗中默默注視著徐濤的一舉一動。

自首都機場的候機廳開始,謝燕已經偷偷地觀察徐濤十幾個小時了。大約還有兩個多小時就要降落了,她卻尚未得到多少有價值的東西。這是她第一次執行秘密任務,也是一次求之不得的機會。她絕不能空手而歸。

她就隻剩下48小時了。

2

758次航班於清晨抵達斐濟。

黑皮膚的海關官員們穿著長裙式的民族服裝,使用著上個世紀90年代的電腦,臉上洋溢著熱情的笑容。不遠處,行李傳送帶咿咿呀呀地哼唱,和海關官員們一起迎接疲憊不堪的遠方來客們。

徐濤領著丫丫站在傳送帶旁,頗有些身心疲憊的感覺。以往每次和菊約會,不論旅途遠近,他都會非常興奮和期待。這次卻有些不同。也許是因為帶著丫丫怕菊生氣,或者因為以後再也沒機會帶上丫丫了。清晨的陽光灑在丫丫的童花頭上,美得讓他不忍心去看。

抵達的旅客迅速在徐濤和丫丫周圍蔓延。丫丫頭頂的陽光突然消失了。隨著一連串交替的“對不起”和“Excuse me”,一個身材苗條的中國女孩正頑強鑽過人群,勝利抵達丫丫身後那一點點小得可憐的空間。她戴一副黑框眼鏡,一身發白的牛仔裝,好像暑假出門旅遊的大學生。徐濤莫名地想起妻子年輕的時候。妻子當年遠沒她漂亮,但年輕是能隱藏許多瑕疵的。

徐濤把女兒向自己身邊拉了拉。中國女孩順勢站穩腳跟,扭頭向他微微一笑。她摸摸丫丫的頭,彎下身說:“謝謝你給阿姨讓地方!小妹妹,要小心哦,阿姨的箱子很大的!”

那是個巨大的老式黑色皮箱,因為塞著過多的東西而過度鼓脹著,看上去簡直比她還要重。她探身抓住箱子,狠命拉了兩下,卻力不從心。徐濤幫她把箱子從傳送帶上拎下來。她說了一聲“謝謝”,臉上洋溢著真誠而燦爛的笑容。

“阿姨有好吃的,你要不要?”女孩從提包裏取出一大塊巧克力。

“她不要。”徐濤忙攔著。

“沒事的,你看還沒開封呢!”女孩衝他眨眨眼。

“不是……她牙齒不好,不能吃太多。”

“那就先拿著吧,好嗎?我們等一會兒再吃。”女孩把巧克力塞進丫丫手裏。

徐濤的行李終於到了。巧克力已經被咬了個缺口。

“小妹妹,阿姨先走啦,拜拜!”女孩摸摸丫丫的頭,順便向徐濤莞爾一笑。

“阿姨別走!”丫丫噘起嘴,一臉的委屈。這喊聲讓徐濤心裏發緊。丫丫一路惴惴不安,也不知是懼怕陌生的環境,還是預感到了將被父親拋棄,對這樣一位和藹可親的陌生“阿姨”竟然也分外留戀。徐濤拉起女兒的手:“丫丫聽話!阿姨有事。”

徐濤目送著“阿姨”走向機場大門。丫丫的留戀增加了徐濤對她的好感。她把牛仔外衣脫掉了,剩下一件白色的T恤衫。她的身體小巧而嫵媚。沒有名牌,沒有化妝,沒有佩戴任何飾物。她仿佛生活在20年前,在他大學初戀的年代。他們萍水相逢,幾分鍾之後,就要相忘於江湖。

幾分鍾之後,他們卻在機場門口再次相見。徐濤領著女兒茫然地站在路邊,“阿姨”則坐在旅行社安排的車裏,而徐濤預約的那一輛車壞在半路了。

她搖下窗玻璃向他招手。

原來,他們住在同一家酒店。其實這也不能算巧,全北京的斐濟自由行都是由同一兩家旅行社包辦的,可供選擇的酒店本來就不多。

女孩告訴徐濤她姓高,是某外企的秘書。老板要來斐濟會見客戶,她提前一天來做些安排。這就巧了,因為徐濤的老板也是明天來——菊就是徐濤的老板。徐濤當然沒告訴她這些。那是他和菊的秘密。她坐在前座,徐濤和女兒坐在後座。他通過後視鏡偷看她。她的確漂亮,但眼鏡和發型讓她打了折扣,看上去並不出眾。她一看就涉世未深。明明是他偷看她,被她發現了,卻是她臉紅。

酒店有一大片私人海灘。他們預訂的客房都麵朝大海,但分處兩座不同的小樓裏。這樣最好。徐濤不想讓高小姐看見菊,更不想讓菊看見高小姐。他們在高小姐門外分手。丫丫拉著她的衣角不肯放,徐濤把丫丫硬抱回自己的房間,心懷僥幸地想著:如果丫丫和菊也能這麽彼此喜歡就好了!

下午,他們在沙灘上再次相見。丫丫看膩了父親手提電腦裏的動畫片,鬧著要到沙灘上來。丫丫玩沙子,徐濤則躺在躺椅上。和煦的陽光讓他很快又有了睡意。在半夢半醒之際,他聽見丫丫甜甜地叫阿姨。徐濤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高小姐和丫丫一起跪在沙灘上,高小姐腦後的馬尾辮左右擺動。再遠處是一片無盡的海水,被夕陽染成了金色。徐濤突然來了興致,從躺椅上一躍而起。高小姐吃了一驚,見徐濤笑著,這才鬆了口氣。徐濤抱起女兒,高高舉過頭頂,有些細沙落進他眼睛裏。丫丫尖聲喊著:“我飛起來了!爸爸,我飛起來了!”更多沙子落到他頭上和臉上,他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他的手機就在這時響了。

電話是菊打來的。菊正在首都機場等待登機。徐濤揉著含沙的眼告訴菊,他把女兒帶來了。電話那邊寂靜無聲。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多麽幼稚。他硬著頭皮解釋,電話卻掛斷了。五分鍾之後,菊又打過來。她訂好了另一家酒店,在島的另一側。過不過來隨他的便,但她不想見到他的女兒。

他們在沙灘上一直待到深夜。“阿姨”給丫丫講仙女的故事,直到丫丫睡著。徐濤把丫丫抱回房間,再回到沙灘上。“阿姨”身邊多了兩瓶啤酒。徐濤索性又去買了一打。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直到徐濤把啤酒都喝光。他的意識一直是清醒的,並沒說什麽不該說的話。他就隻泛泛地聊了聊人生,抱怨家庭和工作,當然不涉及細節。他說老板明天要見他,可他不能丟下丫丫不管。他並沒多加解釋。他不善於撒謊,也不可能告訴她真實原因,不如就讓它空著,好像故事書被撕掉了幾頁。

高小姐並不多問,萬分遺憾地說,她明天也要工作,不然也許可以幫忙。徐濤原本沒打算求她幫忙,自然不在意她的回答。可第二天一早,徐濤卻被門鈴聲吵醒。高小姐微笑著站在門外:“公司的會議推遲了一天。是老天要幫你的忙,不是我。”

一個小時之後,徐濤在島的另一側見到菊。出乎他的意料,菊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菊給了他一個熱烈的擁抱:“你怎麽沒把女兒帶來?”

又過了一個小時,徐濤和菊乘坐出租車回到酒店。菊自然要留在車裏。即便是在斐濟,也絕不能讓人看見她和徐濤在一起。

徐濤在沙灘上找到丫丫和“阿姨”。他們回到她的房間,取走他的手提電腦。那裏有丫丫愛看的動畫片,不過今天沒用上,因為她們一直在沙灘上搭城堡。

徐濤退了房,騙丫丫說阿姨一會兒就來。

在出租車上,丫丫又問“阿姨”何時來?菊警惕地問這“阿姨”是誰。徐濤說是同住一家酒店的中國人,他總得請人臨時照顧一下女兒。說到此處,徐濤心裏突然有些不安,努力回憶曾經跟“阿姨”說過些什麽。可他並沒回憶起什麽。他們隻是萍水相逢,都沒交換過全名。

徐濤卻不知道,此時此刻,可愛的“阿姨”正在斐濟機場辦理登機手續。她的黑框眼鏡不見了,換作Chanel的墨鏡,遮住大半張臉。牛仔服和運動鞋也不見了,換作套裝和高跟鞋,都是今夏歐洲最新的款式,從骨子裏透著洋氣。她略施脂粉,使原本白皙的皮膚更加光嫩。她走出酒店時,沒人認出她就是昨天早晨入住的那個土裏土氣的中國女孩。她並沒辦理退房手續。即便有人打電話到酒店,接線員也隻會說:那位小姐不在房間裏。誰也不知道,那位小姐已經提前離開斐濟。按照酒店的記錄,她還要在那房間裏住上兩天的。

她獲得的信息並不多,但至關重要:徐濤來斐濟和某人會麵。他說那是他的“老板”,晚一天到達斐濟。他不能帶著女兒去赴約,但後來改變了主意。他和那位“老板”通話時,神態並不像是和領導通話,倒像是和情人。她昨晚就已經把這些信息通過她的黑莓手機發回北京。她的同事此刻正在排查檢索,目標就是昨天從北京飛往斐濟的所有乘客。

除了這些信息,她還有一樣更有價值的東西:徐處長手提電腦的硬盤。在他離開酒店去見菊的短短兩個小時裏,她用隨身攜帶的特殊設備,快速複製了一個內容完全相同的硬盤。她取出手提電腦的硬盤,裝進複製品。除了專業電腦技術員,沒人能看出硬盤是更換過的。她的動作非常麻利,這一切都是在搭建沙灘城堡的間隙進行的。她回到北京之後,徐處長的硬盤將被火速送往香港,並在專業硬盤分析室裏進行分析,把那些沒刪的或已經刪除的文檔、信件、網頁,甚至網絡聊天對話都找出來——電腦從來都不是一種值得信賴的工具。

她把硬盤用牛仔褲裹著,放在那隻老式的黑箱子裏。黑箱子外麵又套了一個墨綠色的套子,因此顯得更加沉重。航空公司辦理機票的黑小夥問她要不要幫忙,她微笑著拒絕,自己把箱子搬到行李托運櫃台上去。黑小夥諂媚地把護照還給她。那是一本美國護照,上麵印的姓氏當然不是高。她姓謝,祖祖輩輩和高這個姓沒有任何牽連。可她偏偏就選定了“高”作為她的偽裝。她要把那些不太“正大光明”的事兒,都賴到姓高的頭上。

當飛機離開跑道的瞬間,黑莓手機在謝燕精致的愛馬仕皮包中振動了兩下。皮包裏還有另一隻手機,那是她的私人電話,起飛前就關機了。但黑莓不同,它隻能沉默,不能關機。

起飛十分鍾之後,她拿著皮包走進廁所,鎖好門,取出黑莓手機,敲進密碼。郵件是Steve發來的,她的老板。內容就隻有一句:“Yan,Great job!(燕,幹得好!)”

燕子心中暗喜。Steve對工作要求苛刻,是全公司出了名的。燕子入職不足兩個月,以前從未有過任何調查經驗。Steve卻破例對她委以重任。那個GRE最帥也最神秘的男人,常常不按常理出牌。

GRE,Global Risk Experts Inc.,全球風險管理專家有限公司,世界頂尖的商業調查公司。它的縮寫和美國研究生資格考試相同。那場考試曾讓燕子吃了不少苦頭,將近十年之後,GRE卻給她帶來新的希望。

她將成為一名出色的調查師,一個自食其力的人。

3

“Yan!”

一個男人的叫聲,緊貼在燕子頸後,短促而詭秘。

燕子正拉著箱子從機場大廳的洗手間裏走出來。她打算直接去公司,所以換掉了一身高檔洋裝。愛馬仕皮包更是不能在公司出現。

燕子被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一跳。猛一回頭,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正笑眯眯看著她。他的額頭和腮幫子上都有些汗意,微微打卷兒的頭發上泛著油光。

“老方?你怎麽在這兒?”

老方是GRE公司的高級調查師,北京最早的員工之一。以他的穿著和舉止,沒人當他是外企白領,國企領導的司機也許更貼切些。老方嘻嘻笑著說:“您是大功臣,當然得有人來接您了!”

燕子倍感意外。老板Steve曾經說過,斐濟的行動須嚴格保密,家人和同事一概不能透露。可老方顯然已經知道了。老方雖然頂著高級調查師的名頭,其實並非公司骨幹,平時就隻做些跑腿的雜活兒。

“老板說你首戰大捷,一準兒累壞了,得讓你趕快回家去歇著。老板給你發了郵件,你查查看?”老方好像看出了燕子的心事,笑容裏做著小文章。燕子避開他的目光,心中微微反感:老方是從體製裏出來的老江湖,說話行事都有幾分猥瑣。為何不光明正大等在海關出口,卻鬼鬼祟祟藏在廁所門口?

燕子掏出黑莓手機,果然有封新的電子郵件。Steve用英語寫道:“把硬盤交給方,回家休息。”看上去很體貼。但老方笑眯眯地站在一邊,不禁令燕子懷疑:是不是Steve不夠信任她?要在她抵達中國的第一時間,就把重要證據從她手裏拿走?燕子心中暗笑:加入GRE不足兩個月,自己竟然也變得多疑了。其實,管Steve怎麽想!反正交給她的任務勝利完成了。她就隻是個初級調查師,卻完成了高級調查師的工作。這還不夠?

燕子衝老方微微一笑:“那就謝謝老板啦!也謝謝你。我最喜歡在別人上班的時候休息了。”

“哈哈!”老方大笑了兩聲,擠眉弄眼地問,“打算去哪兒玩玩?跟誰約個會?”

燕子心想,老方倒是不生分,隨便一開口就涉及隱私,畢竟不是外企出身。隨即又覺得自己可笑:這隻是她在中國的第一份外企工作,她並不知道這裏的“外企出身”是怎樣的。她的標準,其實是美國標準。燕子歎了口氣說:“嗨!還能去哪兒,回家看爹媽唄!”

這倒是真話。北京大得無邊,卻並沒有讓燕子產生興致的地方。它就像個微縮的美國,以街區為單位,重複著同樣的商店和餐廳。購物中心雖然炫目多彩,走不出兩三公裏卻又來一遍。大街上人多灰大,商店裏東西又貴,她還是個剛學會過馬路的“海歸”。在北京生活,遠比在芝加哥局促和尷尬。可她還是上趕著跑回來了。年邁的父母當然隻是借口,卻是很好的借口。借口未必是貶義詞,卻是任何人都必不可少的。

燕子慶幸自己換了衣服。父母家比公司更不歡迎華裝麗服。燕子爸曾經皺著眉頭說:“這件衣服多少錢?你一個月工資夠嗎?你能不能自食其力?”

4

燕子的父母仍住在她出生的老樓裏。老樓在二環邊上,靠著鐵路,陽台上曾經有個燕子窩。她出生在4月,家燕正回巢,於是她便成了“燕子”。如今陽台上的燕子窩早就沒了。可她這隻“燕子”畢竟還是飛回來了。

燕子把寶馬小跑車停在小區門外。那也是父母不愛看見的。父親做了一輩子內科醫生,母親做了一輩子衛校老師。他們寧可女兒也和他們一樣,安安靜靜本本分分地過日子。在他們眼中,財富和權力都不是什麽可靠的東西。可女兒偏偏是跟著時代走的:時髦出國的時候出了國,時髦海歸的時候做了海歸,而且住著豪宅開著寶馬車。

父親坐在客廳的沙發裏看報紙,燕子溜進自己的房間。說是回家看父母,卻又寧可不被父母看見。

九年來,燕子的房間始終空著。天色暗了,燕子沒開燈。樓後有火車經過,燈光流過房間,牆壁上跳出兩個耀眼的亮點兒。那是兩枚按釘,曾經按住一張美國地圖,九年前被她扯掉了,按釘卻一直都在。地圖是大學畢業時,一個清華男生送給燕子的。那年她二十二歲,他們一起畢業。她做了眼科醫生,他則去了紐約。他臨走的前晚喝醉了,當著許多同學和朋友的麵,流著眼淚用英語跟燕子說:“Would you be my wife?”

燕子每天看五十個病人,下班後還要騎四十分鍾車去新東方學英語。她把工作頭一個月的全部工資,用來買了微型錄音機,剩下幾個月的工資,買了各種英語書和磁帶。她的英語原本很差,花了兩年的工夫才勉強把托福和GRE考過關。她得到了幾所不知名的學校發來的錄取通知書,卻沒有任何形式的獎學金。她猶豫了整整一周,最後還是下決心去美國大使館碰碰運氣。她雖然從來沒回答過那男生臨走的提問,心裏卻是萬分當真的。

去簽證的前一晚燕子徹夜未眠。見到簽證官的時候,她的眼睛本來就是紅的。簽證官麵無表情地示意她離開,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過了半天才弄明白,自己竟然拿到了簽證。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但如同電視劇裏的愛情故事,在燕子得到簽證後的第二天,那男生在越洋電話裏告訴燕子:他們都還年輕,也許不該急著考慮個人問題。燕子在鐵路邊一直坐到深夜,聽到有陌生男人朝她吹口哨,才突然感覺到危險。拔腿飛奔回家,在樓梯口狠狠摔了一跤。第二天早晨才發現,碎花長裙撕破了,上麵都是斑斑的血跡。

兩周之後,燕子用父親借來的5000塊錢,買了兩隻大號的帆布箱子和一張去美國的單程機票。她把英漢詞典放進箱子裏,把其他英語書和磁帶都賣給收廢品的,把臥室牆壁上的美國地圖撕了,把一頭長發剪短了,燙成許多零亂的卷兒。前來送行的朋友們都恭喜她要和男友團聚了,母親小聲囑咐她不要過早住在一起。她一聲不響地微笑,沒告訴任何人她的目的地不是紐約而是芝加哥。她的內衣口袋裏有200美金,那是她的全部家當。

九年之後,燕子回到北京。她住在朝陽公園邊300平方米的複式公寓裏,開著藍色的寶馬小跑車,拎著價值十幾萬的皮包。她在網上刊登了簡曆,申請了幾個月薪數千元的工作,一周後接到獵頭公司的電話。獵頭說,有一家叫作GRE的外企谘詢公司,Global Risk Experts Inc.是全球頂尖的投資風險管理公司。這家公司想麵試你。

麵試定在國貿A座樓下的星巴克咖啡廳。那時還隻是初秋。

如今的北京,星巴克好像流行性感冒,寫字樓近了也要相互傳染。燕子剛回到北京不久,為了找到正確的星巴克,頗費了些周折。燕子氣喘籲籲地推開玻璃門,一眼看見咖啡桌後衣冠楚楚的男人。星巴克人流如織,那男人的目光卻沒有絲毫的疑問,就像他們已經認識多年了。

那人身穿修剪得體的西服,與這寫字樓裏大多數男人相似,卻又有些截然不同之處,五官、鬢角、下巴,還有領帶、袖扣、皮鞋,無不顯得完美無瑕。他的身材並不高大,臉頰過於清瘦,目光中卻又有一些比雄壯的身材更為強大的東西,使他成為一座冰雕,精致至極,冰冷至極。燕子背後不禁升起一陣寒意。

“我該叫您譚太太,還是謝小姐?”男人的英語很地道。

“謝小姐。”

“謝小姐,您知道GRE是做什麽的?”

“谘詢。”

“谘詢什麽?”他眼中射出炯炯的光,使燕子亂了方寸。她確實瀏覽過那公司的網頁,卻並不太理解裏麵的內容。畢竟,她的經曆和金融投資沒有過交集。燕子硬著頭皮回答:“有關投資方麵的……”

“我們的產品是什麽?”他毫不客氣地打斷燕子。

“谘詢服務?信息?”

他緊盯著燕子,麵無表情。燕子真想一走了之,把這個傲慢冷漠的男人丟在聒噪的咖啡館裏。

“我們的產品,是秘密。”那男人卻開口了,男低音幽幽地穿透咖啡館的嘈雜,“值錢的秘密。”

燕子的雙頰被他的目光灼得發燒,卻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一瞬間,她忘記了她正在參加一場麵試,也忘記了她本打算離開。她仿佛被施了定身術,四肢都不由她控製。

他對她的窘迫全然無動於衷。他問:“你做過調查嗎?”

燕子搖頭。

“今天就到這裏吧。謝謝!”

他站起身,向她伸出手。他的動作突如其來,雖然在她預料之中,卻沒想到來得這麽快。她茫然地也把手伸出去。再次出乎她的預料,他的手很軟,手心滾燙。

“譚太太,您的包很漂亮。”他微微一笑,轉身走出星巴克。

燕子在原地愣了幾秒。

她手中的愛馬仕皮包價值兩萬美金,她所應聘的工作月薪隻有5000人民幣,她卻尚不能勝任。她浪費了他寶貴的時間。他不僅冷漠,而且刻薄,盡管是她不自量力在先。燕子突然感到委屈,好像受了莫大的欺負,卻又無處申辯。

然而兩天之後,燕子接到獵頭的電話。獵頭能說會道,若在舊時,或許能成為出色的媒婆:“不錯啊!GRE那幾個總監一向很挑剔的,這一撥都麵試了二十多個了,你是最沒經驗的一個,居然就選中你了!這回是哪個總監麵試的?初級調查師的職位雖然不高,但不管做什麽,總要從頭學起。不過我可跟他們說了,你是美國的博士,不能按著國內的本科大學畢業生開工資吧?GRE答應給你每月8000,比別的初級調查師高不少了!這是破格的待遇呢!”

獵頭卻並不知道,麵試燕子的,並非總監,而是GRE北京辦公室年輕有為的大老板,Steve。

燕子接受了Offer,收起愛馬仕。麵試時的窘迫她深記在心。既然Steve不喜歡中式的花瓶,她就幹脆來個美式的實幹家。一身運動衣褲,再地道不過了。可惜她不喜歡反戴棒球帽,也沒有胡子可以不刮。上班第一天,公司前台Linda誤以為她是送外賣的,弄清楚狀況之後,用愕然的目光看著她。全公司的人都用這種目光看著她,卻好過Steve麵試時的那幾眼。Steve的目光依然沒有變,冷漠裏夾著些許嘲諷。嘲諷也許是她自以為的,Steve都沒跟她多說一句話。新員工的接待工作是由前台Linda全權代理的,Linda有意無意地重複了三遍:商業調查這種工作,有什麽學位並不重要,有時候小學畢業反而做得更好。燕子後悔自己接受了這份工作,送上門來成為笑柄。她的愛馬仕是笑柄,她的博士學位就更是笑柄,好像雞籠裏養了一隻不會下蛋的熊貓。

燕子暗暗咬牙,決定學會“下蛋”。公司法定上班時間是早晨九點到下午六點,她每天七點就到公司,晚上十點才離開。她並不需要鬧鍾,她常常在黎明前就醒過來,想起尚未完成的工作。其實都是些最簡單枯燥的工作——GRE的初級調查師就好像打印機,燕子則是最廉價的一台。指令來自其他初級調查師,他們都比燕子資深些。至於中級調查師以上的諸位,根本不當燕子存在。

燕子是耐用的打印機,不需維修也不必更換墨盒。工作枯燥無味,工作成果沒有哪位領導看得見,可燕子在所不辭。她的座位就在Steve辦公室門外,可那扇門永遠關著,她就沒見過Steve幾回。偶爾見了,他也不和她打招呼。自第一天之後,他開始忽略燕子的存在,就像他根本不記得,燕子曾是星巴克裏被他麵試過的慌張小女人。

燕子並不著急。在美國熬過九年的歲月,在GRE的這幾周算不上是什麽。她把耳機和喜歡的CD唱片都帶到公司,好讓加班不再漫長。她還買了本《英漢商業大字典》,壓在辦公桌上。她相信隻要努力和耐心,機會就一定能來。

機會果然就來了,比她想象的還早。

四周前的某個夜晚,Steve突然推門走出來抱怨:“該死的電腦!我寫了一天的報告突然丟了,你們誰能幫我找回來?”

晚上八點。辦公大廳裏一共還剩五個人。五人紛紛去嚐試幫忙,燕子是最後一個,Steve的耐性已快到盡頭。燕子在讀博的時候選修過一些電腦課程,同樣的問題她以前也遇到過,而且她有個良好的習慣:一切有價值的信息和技術,她都記在隨身攜帶的本子上。

兩分鍾之後,Steve的報告再現在電腦屏幕上。

那天晚上Steve十點半離開辦公室。當時辦公大廳裏隻剩燕子一人。Steve說:“今晚又加班?”一個“又”字,證明領導的眼睛是雪亮的。

一周之後,Steve把燕子叫進辦公室,板著一張臉,對她說:“電腦法政技術,你感興趣嗎?”

電腦法政,就是運用電腦技術,從嫌疑人的電腦裏搜索能在法庭上使用的證據。具體程序是將嫌疑人電腦的硬盤,用專門設備進行複製後,將原硬盤取出封存。然後對複製品加以分析,搜索相關線索或證據。如屬於秘密調查,則須在硬盤複製後,將複製品裝回嫌疑人電腦中。電腦硬盤雖已被調包,但程序和數據保持不變。除非是專業技術人員,嫌疑人一般難以察覺電腦被做過手腳。

Steve交給燕子一本厚厚的英文說明書、一個電腦硬盤和一套複製硬盤的設備:“一周之內,請將你電腦的硬盤複製好,把原硬盤替換出來,交給我。”

燕子不禁愕然。電腦法政是調查的前沿技術。在GRE隻有少數中、高級調查師掌握。這並非是初級調查師應該涉獵的。按理說她該受寵若驚。可複製自己的電腦交給Steve?她的電腦裏並沒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但這就像自己的臥室裏並沒有巨款,可還是不能讓陌生人進來。這難道不侵犯個人隱私?

Steve像是看出她的心思,揚了揚眉毛,補充說:“我指的是你的公司電腦,不是你的私人電腦。未經許可就複製私人硬盤,是違法的。”

Steve如此解釋,燕子分外難堪。她無以辯解,就隻能分外刻苦。她一共用了兩天時間。廢寢忘食地鑽研。兩天後,她把硬盤放在Steve辦公桌上。

又過了一周,Steve再次把燕子叫進辦公室。他拿出一隻黑莓手機和一份旅行社的行程單:“你喜歡旅行嗎?”

隻身到國外去執行任務,是隻有高級調查師才能執行的工作。黑莓手機更是資深調查師和領導們的配備。

“目標人叫徐濤,華夏房地產公司的財務處長。他的手提電腦是公司發給他的,公司是我們的客戶,所以沒有法律風險。但別的風險是有的。隻能成功,不能失敗。”Steve嚴肅而冷漠,“你要沒信心,就不要去。”

燕子毫不猶豫地點頭,有些賭氣地說:“我去!我有信心!”

燕子的堅決,反倒讓Steve一愣。他微微點了點頭,向燕子揮揮手。

然而,就在燕子轉身要走的瞬間,聽到Steve在她背後說:“從今天起,你直接由我管理。”

燕子媽在廚房裏招呼著吃飯。燕子正要起身走出自己的房間,黑莓手機突然在她牛仔褲兜裏振動了兩下。Steve用英語寫道:

“明早八點,請務必趕到公司!”

燕子心中一喜:難道又有新的任務了?下午在機場小小的悵然一掃而光。其實她早就知道,Steve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燕子快步走出房間,客廳裏的日光燈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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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GRE……對不起,他現在不方便接電話……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出去了……對不起,我是說,我不能告訴您他在不在公司……對不起,我不能告訴您他的手機……是的,這是公司規定,對不起!”

格外苗條的前台小姐Linda,正把腰身扭疊在隻有她才坐得進去的狹小空間裏,用比細腰還細的聲音,溫柔地拒絕電話那端的一切要求。這是一間狹小的前台,盡管位於全北京租金最昂貴的寫字樓裏,卻低調得還不及其他公司的茶水間。

國貿A座38層,有一家跨國會計師事務所,一家國際律師事務所。兩家公司都氣派非凡,擁有醒目的前台、背景牆和數百名員工。卻沒多少人知道,38層還有這一家公司——GRE,Global Risk Experts Inc.。GRE的小玻璃門遠離電梯,藏在樓道拐角處。GRE的前廳,恐怕隻能容下一個小型的前台和身材纖細的Linda。

調查師老方經過公司前台時,Linda的表情很專注,沒時間留意老方。反正公司有兩道門。外麵一道要用員工卡,裏麵一道要按指紋。GRE的電腦係統已經錄入老方進門的時間,精確到秒,所以本來就無須Linda的關注。當然如果是一位總監,或者副總監,甚至是有提級希望的高級調查師,Linda也會流露出奔放的笑容。老方雖是高級調查師,卻隻有下崗的趨勢。Linda潔白的牙齒,犯不著向老方齜出來。

GRE的調查師背景各異。記者,律師,經濟師,會計師,五花八門,都是高級技術人才,在GRE卻難得混上個“高級調查師”的頭銜。有了“高級”二字,才有資格外出進行實地調查。沒有這兩個字,隻能坐在辦公室裏當“小工”,每天搜索電腦網絡和寫備忘錄,“坐”上五年八年也不稀奇,每天期待著得到實地調查的機會,哪怕給高級調查師拎包也要歡呼雀躍。GRE有條不成文的規定:高級調查師絕無35歲以下的。一旦真熬到了“高級”,就要熱切盼望著“項目經理”的頭銜,那是提升副總監的敲門磚,可惜能抓住機會的高級調查師鳳毛麟角,不知堅持了多少年,好不容易升上了副總監的位置,簡直就像媳婦熬成了婆,但頂多隻是管理項目,向各級調查師發號施令。客戶都被總監看死了,落不到副總監手裏,想要轉正也就難上加難。幾位總監大都來自其他國際大公司,說出來個個嚇死人,但既然頭頂上有Steve,他們難有上升空間,各自守著幾個客戶,算是留在總監座位上的資本。

老方的頭銜裏雖然帶著“高級”二字,卻沒哪個年輕調查師會羨慕他。老方不懂英語也不會打字,不會用那些花裏胡哨的電腦軟件和數據庫。若是讓他寫一份報告,別人還得花時間翻譯。GRE每人的時間都以美元明碼標價。總監每小時三百,副總監二百,高級調查師一百五,中級調查師一百,初級五十。項目組裏有了老方,每小時就要花掉一百五十美元的預算。老方隻能用中文寫備忘錄,翻譯還需額外的預算。如今的初級調查師們都是大學本科加英語八級,沒人願意聽老方使喚。CBD方圓幾十公裏,不會英語的外企白領早已滅絕。沒有哪個項目經理願意使用老方。

其實老方也算GRE北京辦公室的元老。十年前,GRE北京一共隻有四名員工。老方是中級調查師,職位在全公司排第二。那時電腦裏什麽也查不到,所有的項目都由老方出馬。老方早年幹過刑警,實地調查輕車熟路。GRE初到北京,老方是公司的棟梁,能不能寫英文報告毫不重要。反正他手下有個剛畢業的初級調查師,除了英語什麽都不會。老方常說:Steve,把這封郵件翻譯一下。

當年的初級調查師卻小看不得。十年天天加班,不結婚也不談戀愛,甚至沒人聽說他和哪個女孩約會過。他是GRE裏出了名的“修道士”。十年之後,道士修煉成仙,領導五個調查團隊,一百多名員工。就在不久之前,順利搬掉了頭頂的“透明天花板”——高大的美國女人蘇珊從GRE中國區負責人的位置上辭職,Steve順利晉升GRE中國區一把手,頭銜由副執行董事變成執行董事(Managing Director)。

Steve掌握了GRE中國的至高權力,平時隻接見總監和副總監,和調查師們難得有話可說。公司裏的大幾十名調查師,對Steve就隻有遙遙仰望的份兒,就像教眾仰望著上帝。

老方因此不得不成為大老板Steve的“禦用調查師”。除了老方,Steve還有兩名“禦用”。一個中級調查師,一個初級調查師,三位“禦用”獨立於GRE龐大的調查師陣容之外,基本算是Steve的私人助理。但Steve恰巧不怎麽使用私人助理,平時就連報銷出租車發票都不用別人幫忙。初、中級調查師尚可幫其他項目組打雜,獲取足夠的有效工時,老方就隻有做Steve的司機和跟班。但Steve神出鬼沒,難得需要司機和跟班。Steve並非心慈手軟的人,雖說是多年的同事,可按照Steve的狠勁兒,十個老方想開也就開了。

所以老方心裏不踏實。以他的年紀,就算去當保安,也未必有人願意要。因此即便是讓他當司機,他也畢恭畢敬。哪怕是去機場給初級調查師跑腿兒,好讓她回家休息。

其實那位初級調查師和老方一樣,也屬Steve禦用,是GRE的邊緣人。邊緣人往往分為兩類。一類毫無希望,一類前途無量。燕子屬於後者。老方的嗅覺從不出錯。這女孩的氣質不是北京大街上隨意能見的。而且,Steve破格派她單槍匹馬飛往斐濟,去拆別人的電腦硬盤。難道這一次“修道士”動了凡心?

老方手捧公文包,走過明亮的辦公大廳。大廳裏坐滿了人,男女參半,表情嚴肅,肌肉緊張,手臂和鍵盤難分難離。他們眼睛緊盯著屏幕,腦子裏想著工作績效。誰也沒留意,老方臉上正堆滿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