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舊金山·圈套

1

從北京飛往美國舊金山的UA889航班已經起飛了好一陣子,露小玉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真的正坐在飛往美國的航班上,而且還是商務艙。不僅如此,她還是安第斯公司——全球最頂尖的智能手機公司——從全世界50萬名候選者中選中的30個幸運者之一。在此之前,她還從來沒出過國,就連飛機都沒坐過。

露小玉隻是在普通居民小區裏上班的房產中介,每月底薪2800塊,加上提成也才四五千。最近幾年地產生意越來越不景氣,她又入行不久,買賣二手房一般輪不到她,隻能憑著長相甜美,硬著頭皮當街“拉客”,勉強靠租房提成維持著業績。像露小玉這種低級“北漂”,住在五環外的“北漂村”裏,每天擠著地鐵上下班,吃15塊以下的盒飯,每個月還是入不敷出,出國旅遊是做夢都夢不到的。

其實露小玉隻不過是在西單的Anphone手機專賣店門前填寫了一份申請表。那張表格背後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小字,而且都是英文的。露小玉在老家讀的就是英語專科,而且認真刻苦,成績也相當不錯,那些小字未必一點也讀不懂。但她根本沒想著要讀。她甚至原本並沒注意到Anphone專賣店門口的帥哥店員正在派發什麽。是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太太把那張表格硬塞給她的。老太太告訴她,填寫了這張申請表,就能獲贈新款的Anphone手機。

她當然知道這種事根本沒可能發生在她身上,所以轉眼就忘了。可沒過幾天,她竟然接到了安第斯公司打來的電話,邀請她到公司來“麵試”。她特意查了來電號碼和公司地址,都是真的,並不是騙子。安第斯公司是全球最頂尖的智能手機生產商,中國子公司北京辦公室在CBD的高檔寫字樓裏占據了整整一層,這就更不可能有假了。露小玉這才重視起來,心想也許運氣真的來了,到發廊燙了頭發,咬牙買了套裝和高跟鞋,心想一台Anphone要一萬塊,這點成本還是值得的。可當她走進高科技感十足的安第斯公司,還是不禁自慚形穢,暗暗懊悔為了這麵試花了一千多,就連人家的公司前台也比不上,無論如何選不上她的。但她並沒見到其他前來麵試的人,莫名地更緊張了一些。還好時髦的前台很熱情,把她帶進一間小會客室,有位穿深藍色條紋西裝的英俊男人正在等他。那人自我介紹說是安第斯公司負責亞太區市場的總監,叫作Kevin。Kevin看上去三十出頭,身材健壯,皮膚黝黑,口音裏帶著些港台腔,看樣子並不是本地人。Kevin正襟危坐著,表情嚴肅地核實了露小玉的身份信息,又問了她不少私人問題,比如哪裏出生,哪裏上學,做過幾份工作,平時有什麽興趣愛好,有點兒審問的意思。露小玉不大自在,心想既不是找工作又不是找對象,問這麽多幹嗎?Kevin大概看出她的心思,告訴她如果通過了麵試,就可以去美國安第斯公司的總部,和來自其他國家的幸運者一起參加用戶體驗的真人秀。這場真人秀是專門為一年一度的安第斯公司全球大會設計的,安第斯公司每年都利用這個機會邀請各國媒體,向世界公布新產品和新技術。因此真人秀的參加者都有機會在全球媒體麵前曝光!不僅如此,每個參加者的旅費全由安第斯公司承擔,而且——Kevin故意頓了頓,瞪大眼睛說:獲勝者還會得到十萬美金的獎勵!

露小玉卻並不激動,隻是怔怔地問:不是說,還有新款Anphone嗎?Kevin倒被問得意興闌珊,訕訕地回答:當然有了。隻要通過了這次麵試就有的!每個去美國參加真人秀的都有!露小玉頓時笑逐顏開,甜膩膩地說:那你快問吧!問什麽我都告訴你!

2

飛機遇上氣流,上上下下地顛簸,塑料杯子在小桌板上蹦蹦跳跳,裏麵的可樂溢了出來。露小玉終於確信自己是在飛機上,心驚膽戰地緊緊抓住椅子扶手,閉上眼一個勁兒禱告,心想好不容易有了點好運氣,可別還沒兌現就墜機了。她一心想著新款限量版的Anphone,對十萬美金倒是完全沒有幻想。她甚至曾想問問Kevin,能不能直接把手機給她,美國就不去了?這樣來回跑一趟,怎麽也要三五天,中介公司的老板最不喜歡員工臨時請假,尤其是像露小玉這種業績不佳的。她當然沒好意思提出這個問題,心想人家正是為了真人秀才送她手機的,不去自然也就沒有手機了。所以硬著頭皮跟老板請了病假,隻說休息一兩天的,指望著再多拖上一兩天也能混過去。其實她不隻向老板隱瞞了實情,也沒告訴可賦她要去美國,隻說是去河北出差幾天,明天的約會隻能取消了。其實她巴不得告訴可賦,她被安第斯公司萬裏挑一地選中了,要去美國矽穀參加真人秀,還會得到一件非凡的禮物——最新款限量版的Anphone。可她擔心可賦不會相信。而且她也不想告訴。因為這台最新款的Anphone將是她送給可賦的生日禮物,是一個意外驚喜。可賦就和許多其他理工男一樣,酷愛智能手機之類的電子產品。盡管可賦的薪水是小玉的兩倍,可還是舍不得為了昂貴的新款Anphone破費。況且每次新款Anphone在中國發售,前兩個月總是特別供不應求,西單專賣店外有許多人熬夜排隊,卻仍像過年時的火車票,買到的人少,買不到的人多,貨都莫名其妙進了黃牛手裏,不加價幾成是買不到的。

可賦無動於衷地“哦”了一聲,不置可否地掛斷電話,都懶得跟她囑咐一句“出去多加小心”之類的。這讓露小玉一陣心寒,卻又似乎早在意料之中的。可賦的冷漠反而堅定了她的決心。一定要拿到新款手機,把它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可賦。這是他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到的生日禮物。憑著露小玉的財力,送他翻蓋手機都是不太現實的。

夏可賦是露小玉交往了一年零六個月的男朋友。他們是東北老鄉,又是中學校友。但可賦比小玉高三屆,兩人上學的時候並不認識。有好事的同學組織了一場同學聚餐,從東北小城到北京謀生的同學並不多,所以把各年級的校友都請到一處。小玉就是在這個場合遇到可賦的。兩人一桌並肩坐著吃火鍋,並沒聊什麽,卻喝了些酒。小玉兩頰緋紅,香汗淋淋,眼中的可賦麵目清俊,皮膚白皙,沉默寡言,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很有些書生氣。眾人紛紛互相加微信,小玉和可賦也彼此加了。事後是可賦先給她發的微信,兩人聊了不少家鄉往事,漸漸熱絡起來。第一次約會是在電影院,那是一場鬧哄哄的電影,兩人都僵硬地坐著,聊天聽不清,別的更做不出。電影散場之後可賦還不盡興,又帶著她去吃消夜。他開車帶她來到護城河邊,那裏卻並沒有大排檔,連納涼的人影都沒幾個。他滿臉窘迫地說,不知是記錯了地點,還是大排檔被取締了。他雙手抱著方向盤,白襯衫的袖子挽至肘部,車窗外的路燈灑在他臉上,高高低低明明暗暗,使他顯得更加清瘦憔悴。她不禁柔聲說:既然來了,就走走吧。

就是那一晚,他們確定了男女朋友的關係。熱烈地交往了大半年,漸漸趨於平淡。三個月前,可賦終於和小玉一同返鄉,帶小玉回家見了父母。可賦的父母是地方上的小官,自然看不上從小無父無母,家中一貧如洗的小玉,又聽說小玉隻有大專文憑,在北京是做地產中介的,更覺配不上本科畢業並在外企做工程師的兒子,連晚飯都懶得留了。回到北京之後,小玉總覺得可賦日漸冷淡。雖然每周也還見上一次,每天也通個電話,卻又覺無話可說。可賦原本就性格內向,熱戀的**期都不怎麽甜言蜜語,現在就更成了悶葫蘆。兩人雖然工作都忙,又隔著半個北京城,以前卻是每天見麵的。小玉常常下班後坐地鐵去找可賦,陪著他在中關村的一座巨大的白樓裏加班,之後再由可賦開車送她回家。可後來,可賦讓她別去了,公司裏有時候也有別的同事加班的。於是隻有周末才見一麵,還是小玉換兩次地鐵去找他,見到了無非吃一頓飯,兩人都意興闌珊的。

小玉早知自己配不上可賦,更配不上他勢利眼的爹媽。可賦的性子柔軟被動,並不是能夠反抗父母的人。小玉也不是攀高枝的人,這場戀愛應該結束了。可她偏偏就是這樣的個性,即便要結束,也要“轟轟烈烈”的。這“轟轟烈烈”並不是大鬧一場,要死要活。她要送可賦一款昂貴的禮物,一款他或者他媽永遠想不到她能送得起的禮物。她要把那禮物用彩帶裹了,再在盒子上噴上香水,把盒子塞進可賦手裏說:生日快樂,親愛的。再見吧!

飛機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顛簸。露小玉睜開雙眼,眼前已是漆黑一片。機艙裏的燈都熄了,小窗板也都已關閉。原本鬧哄哄的機艙一下子安靜下來,乘客似乎都已沉入夢鄉。商務艙裏並沒坐滿,小玉身邊的座位就空著,她把自己的背包放在座位上,被空姐用安全帶綁住,也像個乘客似的。小玉見別人的座位都放平了,自己卻仍坐成了90度,這才想起研究一下座椅,左右尋找按鈕,卻猛地在黑暗裏看見一雙眼睛,正直勾勾瞪著她!

露小玉嚇了一跳,定睛細看,身邊座位裏不知何時冒出個男人,瘦瘦小小,戴一頂棒球帽子,帽簷把小臉遮掉了一大半,在黑暗的機艙裏看不清楚五官,就隻有兩隻眸子在爍爍發著寒光,不像是人眼,倒像是某種動物的。小玉不禁後背發涼,心中詫異:此人是趁著剛才她閉眼的工夫坐進去的?怎麽沒一點兒動靜?

露小玉扭頭不看他,卻感覺那雙目光仍盯著自己,不禁麵紅耳赤,正要和那人理論,大個子美國空姐朝她走過來,問她要不要喝點什麽。露小玉勉強聽懂了,搖頭說謝謝不了。空姐瞥了一眼小玉身邊的座位,不禁皺了皺眉,繞過小玉,朝那座位俯下身去。小玉也跟著側目,卻又吃了一驚!那小個子男人已不見了,座位上的還是她的背包!空姐再次給背包綁好安全帶,用英語解釋說:“還是這樣比較安全,還會遇到氣流的!”可小玉分明記得,那包是綁著安全帶的。一定是剛才被那男人悄悄解開了。

小玉等空姐走遠了,連忙解開安全帶,查看包裏的東西。護照、錢包、手機、幾件換洗衣服都在。她訂的是後天返程的機票,在美國一共隻待三天,所以隻帶了背包,托運行李都沒有。她錢包裏本來隻有五百塊人民幣和二百美元,手機是幾百塊的魅族,實在不值得一偷。心想那戴棒球帽的小男人是誰?神出鬼沒的,莫非是個調皮的半大孩子?她舉目四望,機艙裏實在太暗,也看不清別的座位裏都有些什麽人。再回憶帽簷下的那雙眼睛,賊溜溜的怎麽也不像是個孩子,不禁後背隱隱發涼,黑漆漆的機艙也顯得越發陰森。小玉再也沒心思睡覺,她見遠處有人座位頂上的燈亮著,也想把自己頭頂的燈打開,卻又找不到開關,在扶手的操控器上亂試了一陣,椅子卻突然向後倒下去,小玉被安全帶綁著,隻能隨著倒下去,慌亂間卻把電視按亮了,眼前頓時一片光明,兩三米開外都能看清楚。小玉稍稍安心,身體漸漸放鬆,發現倒下的座椅果然挺舒服的。可她畢竟不太安心,又解開安全帶爬起來,把護照、錢包和手機都從背包裏取出來塞進隨身的衣兜裏,這才又重新躺下來,時不時四處張望。過了不知多久,竟也迷迷糊糊睡著了。

直到飛機降落,露小玉都沒再見過那個“小男人”。

3

飛機抵達舊金山國際機場。露小玉下了飛機,緊跟著前麵的乘客,穿過長長的封閉走廊。走廊裏有一股子非常陌生的氣味,說不清是地毯還是牆壁發出的。反正讓她覺著緊張。有幾個荷槍實彈的胖警察,叉腰站在走廊盡頭,滿懷敵意地看著她,好像看犯人一般。小玉趕忙低頭快走,卻聽一個警察高聲叫嚷,頓時大驚失色,半天才弄明白,是自己走錯了通道,走進美國公民的專用通道裏了。

海關的警察也穿著同樣的深色製服,也同樣拉長了臉,還好並沒聲色俱厲。警察問她到美國來做什麽,她遞上安第斯公司的邀請信。警察問她要在美國停留多久,她說三天。警察立刻充滿懷疑地看著她。她還以為自己的英語不夠標準,怯怯地又說了一遍,警察皺了皺眉,在護照上蓋了章。她仍不敢走,那警察不耐煩地揮揮手說:祝你在美國愉快!

露小玉惶惶恐恐地走出海關,看見許多接機的人,高舉著寫著姓名的紙板,心想這就算真的進入美國了?感覺有點兒不真實,仿佛兩年前,當自己乘坐的綠皮火車緩緩駛入北京城,當她看見車窗外古老的城門樓子,也曾覺得不真實。就在這時,小玉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是個低沉渾厚的男人聲音,隻覺得耳熟,一時想不起是誰,朝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猛然看到一張英俊笑臉:“露小姐,您好!歡迎您來到美國!”

原來正是在北京Anphone公司裏麵試過她的Kevin。Kevin穿著深色西裝,係深色領帶,眉目間自有一股英氣,卻又並不是傳統東方的英俊,舉手投足都有些外國電影裏的架勢。

盡管如此,露小玉還是倍感親切,心裏也頓時踏實了一些,快步上前和Kevin握手,立刻被一股子暗香所包圍。小玉猜那也許是男士香水,並不太好聞,有點兒太濃了。Kevin個頭兒很高,居高臨下地向她微笑,熱烘烘的大手把她的小手攥緊了,很有幾分強勢地上下擺動。小玉想起自己並沒噴香水,穿得也很邋遢,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說不定還正披頭散發的。小玉連忙抽出手來,捋了捋頭發,揚起下巴,不肯服軟地說:“你好!我叫Joy(喬伊)!”

Joy是露小玉為了到北京工作,給自己起的英文名字。然而從來都沒用過。因為她並沒到外企裏上班,小區的房屋中介公司裏也沒人使用英文名字。那個小區裏很少出現外國人的。她都幾乎忘了這個名字。不知剛才怎麽突然就想起來了。

“Joy!真是個好名字!”Kevin邊說邊從小玉手中奪過背包,皺著眉問她,“就這些行李?”小玉嘻嘻笑著,手卻並不放開背包帶子:“嗯!反正就兩天!我自己來!”

Kevin倒是並不堅持,朝小玉微微一笑,手放開背包帶,聳聳肩說:“走吧!送你去酒店!”

Kevin說罷,邁開大步帶領小玉穿過人群,乘扶梯又走下一層,又穿過了一條狹長的通道,來到地下停車場裏。Kevin站住腳,舉目四望,表情迷茫地說:“糟糕,不記得停在哪裏了。”

小玉也跟著抬頭瞭望,這地下停車場極大,一眼看不到邊際,密密麻麻停滿了車。小玉當然不知道Kevin把車停在哪裏,也不知他的車子是什麽樣子的,顯然幫不上什麽忙,問也是多餘的。Kevin卻好像突然找到了解決辦法,欣喜地說:“沒關係!我有它呢!”

Kevin說著,就從褲兜裏掏出一粒象棋子大小的黑色東西,往地上一扔,用英語命令道:“找到我的車!”那東西就好像生了腿,在原地打一個轉,“嗶嗶”叫了兩聲,朝著停車場裏飛速爬去。小玉吃了一驚,本以為是隻蟲子,看上去又不像,黑殼子分明是鐵做的,在燈光下幽幽閃閃的。Kevin見那東西爬得太快,又用英語喊道:“慢一點!”那東西果然又“嗶嗶”叫了一聲,放慢了速度,好像是在等著主人跟上來。小玉不禁好奇地問:“這是什麽?”Kevin轉身得意揚揚地說:“我的蟲子!”

小玉又吃了一驚,再去看那東西,確實不是蟲子。Kevin這才解釋說:“蟲子機器人!我的碩士課題。”

小玉終於明白過來,問道:“你是學機器人的?”

“是啊!加大伯克萊分校,機器人和人工智能專業。”Kevin靦腆一笑。快走幾步跟上那“蟲子”說:“Kevin!跟美麗的Joy打個招呼!”那黑色小東西果然停住,在原地轉了半圈,又向著小玉爬過來,繞著小玉轉了一圈,“嗶嗶嗶”叫了三聲。Kevin說:“三聲是跟你打招呼呢!”

小玉不禁笑道:“真聰明!”

Kevin更加得意,衝小玉擠眉弄眼了一陣,神神秘秘地對那“機器蟲子”說:“來!告訴Joy姐姐,你還會做什麽?”小玉果然彎下腰去,認真盯著那“機器蟲子”。那東西卻半天沒有反應。隻聽Kevin在忍不住笑道:“哈哈!你上當了!它就隻會‘嗶嗶’,不會說話的!”

小玉一陣臉紅,尷尬地直起身子,Kevin卻正在興頭上,像個孩子似的瞪圓了眼睛說:“就算會說也不能說!你是小密探,要嚴格遵守紀律!對吧?”

Kevin邊說邊彎腰撿起那“機器蟲子”,向著小玉遞過來。小玉不敢接,Kevin又說:“不用怕!它很聽話的!”小玉這才勉強伸手接了細看,果然隻是個黑色圓形的小鐵盒子,盒子背麵刻著一個大寫的“K”,盒子底下露出三隻輪子。小玉細看那個“K”,並不是很正,邊緣有點粗糙,小玉問:“這是你自己刻上去的?”

Kevin立刻點點頭,滿懷驕傲地說:“對啊!純手工的!全是我做的!256G內存,GPS定位,G**通信,24小時電池續航!”小玉聽不懂這些,就隻一個勁兒點頭,盡量做出讚美的樣子來。Kevin愈發興奮,從小玉手中又拿回“機器蟲子”。小玉暗暗鬆了一口氣,Kevin卻上前一步,再次拿過小玉的背包,隨手把那“機器蟲子”塞進背包裏。他說:“給你!”

小玉吃了一驚,連連搖頭說不要,正要忙著從書包裏把那東西往外掏,Kevin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衝她眨眨眼睛說:“不是送給你,隻是讓你臨時保管一下的!”

小玉不解地看著Kevin,手腕被Kevin用力抓牢了,渾身都不自在。可Kevin正瞪大眼睛看著她,表情有點調皮,像個孩子似的,之前成熟穩重的樣子都沒了,小玉心中又有點好笑,不好意思硬生生抽出手來,隻能任由他擠眉弄眼地說:“安第斯公司是個很大的公司,裏麵很容易迷路的!明天你就要去公司參加真人秀,萬一迷路了,就把它放到地上,跟它說:‘找到Kevin!’它就會帶你來找我的!”

小玉半信半疑,也不知Kevin是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Kevin卻突然放開了小玉的手,頑皮的表情也頓時消失了,兩眼炯炯地看著小玉,用低沉渾厚的聲音說:“我的任務就是照顧好你。這隻‘蟲子’正好能幫我的忙。對吧?”

這話裹著一陣熱風,直吹到小玉臉上。小玉頓時兩頰發燙,隻覺渾身別扭,暗暗有些反感。心想Kevin自以為很帥,喜歡對女孩子花言巧語呢。可她又不是花癡。而且,他再帥也不是可賦。可賦從來不會對女孩子花言巧語,即便是對女朋友也常常相敬如賓的。說得好聽是敬重,說得不好聽就是冷淡。想到此處,小玉心中又是一陣酸楚,趕快岔開話題說:“你不是讓它找車的?怎麽放進我包裏了?”

小玉邊說邊要去包裏再掏那“機器蟲子”,Kevin卻哈哈一笑說:“它已經找到了!”

Kevin邊說邊從衣兜裏掏出遙控器,眼前的一輛黑色轎車立刻叫了一聲,車燈也閃了閃。Kevin朝著車子走過去,正要拉車門,卻突然聽到有人高聲叫:“Kevin!”

小玉和Kevin同時扭頭,看見不遠處走來一位身穿黑色風衣的中年金發男人。那人戴著墨鏡,黑皮鞋一塵不染,金色的袖扣都晶瑩閃亮著。此人身後還跟著兩名穿西裝的壯漢。Kevin顯然大出所料,一臉驚異地說:“布蘭克先生?”

“Kevin,這位就是露小姐?”那人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卻並沒有親切的意思。他邊說邊徑直走向露小玉:“Eric Blank(埃裏克·布蘭克),安第斯的副總裁。”副總向小玉伸出手,毛茸茸冰涼涼的,“美麗的露小姐,Kevin是要把您帶到哪兒去呢?”

小玉無言以對。Kevin接過話頭:“布蘭克先生,我正準備帶露小姐去酒店。”

“太糟糕了!”副總眉頭一皺,“他們的係統出了錯,露小姐的房間被取消了。”

“真的?我問問酒店。”Kevin滿臉狐疑地要掏手機,副總卻皺眉說:“難道我會騙你?”

Kevin連忙放棄了掏手機的想法,滿臉惶恐地說:“對不起!是我沒安排好,我立刻聯係其他酒店!”

“Kevin,你忘了?明天是安第斯的真人秀活動,我們有那麽多的客人,現在還會有房間嗎?”

“這……”Kevin啞然失色。

“不必著急,我已經為露小姐安排了更好的住處——我家。下麵就由我來親自照顧這位美麗的女士。”副總保持著笑意,向小玉擠擠左眼。小玉心中愕然,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聽懂了。她?住在安第斯公司副總裁家裏?

Kevin局促不安道:“可是布蘭克先生,露小姐明天還要參加真人秀。”

“明天,我會親自帶露小姐去參加真人秀的!”

“我是亞太區的市場部總監,帶露小姐參加節目,本來就是我的職責!”Kevin和副總對視。兩人嘴角都有笑意,眼睛裏卻都沒有。

“哈!看來,我是沒資格嘍?”副總哈哈一笑,笑容瞬間就消失了,隻用雙眼威嚴地注視著Kevin。Kevin忙垂下頭,訕訕地說:“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副總優雅地轉身,對露小玉說:“露小姐,請?”

露小玉順著副總的手勢,看見不遠處的一輛加長的黑色轎車,長得有點好笑,以前她隻在電影裏見到過的。副總的一名隨從不容分說,從小玉手中奪過雙肩背,走向那加長的轎車。小玉一陣緊張,像是被劫持了。她不禁扭頭看了Kevin一眼。可Kevin仍低著頭垂手站著,麵無表情,根本就沒看她。她隻好跟著副總走向加長轎車,心中無限忐忑。她其實絲毫也不喜歡Kevin,可這會兒,她寧可跟Kevin在一起。

4

露小玉跟隨安第斯公司的副總布蘭克先生坐進加長的黑色轎車。穿黑西裝戴白手套的黑人司機為他們開門,還輕輕攙扶了小玉的胳膊,盡管她完全不需要別人攙扶。加長轎車裏簡直就像個迷你酒吧,有長沙發和擺著酒的吧台,彌漫著雪茄的煙臭味。小玉獨自縮在沙發角落裏,看著車外不言語。好在副總邊抽雪茄邊擺弄手機,也並沒說一個字。

轎車駛上一條鄉間小路。路邊房屋漸少,地勢漸高,路也越發崎嶇,蜿蜒著深入密林間。茂密的紅杉林,棵棵挺拔入雲,枝繁葉茂,遮天蔽日。又駛了一段,峰回路轉,下一個緩坡,再轉一個彎,車速漸緩,最終停在一座大房子前。房子共分四層,正門開在二層,有階梯相通,兩側是弧形的木質扶欄,爬滿翠綠藤蘿。

眾人下車。黑人司機拎了小玉的雙肩包,小跑著去按門鈴,西服後襟隨之舞動,好像是從美國電影老片裏跑出來的。大門即刻便開,仿佛恭候了很久似的。一串咯咯的笑聲奪門而出,像是來自風光正好的少婦,或者涉世未深的村姑。但隨著聲音跑出門來的,卻是個小胖老太太,火紅的卷發,年過七旬卻滿臉春色,隻是並沒穿華裝麗服,而是穿著舊式用人套裙,好像一隻白底細花的橢圓瓷壇子,壇子裏種著一棵圓鼓鼓的牡丹花,眼眉與皺紋都笑成了一團:

“嗬嗬嗬嗬!我還奇怪呢!是誰會在這個時候敲門呢?原來是布蘭克先生!您今天回來得可真早啊!正好趕上下午茶!嗬嗬嗬嗬……哎喲,這位美麗的小姐是誰?”

“花壇子”見著小玉,笑聲止住了,滿臉“花瓣”舒展開來,顯露出一張黃種人的麵孔。副總笑答:“親愛的桔恩小姐,這位是露小姐,她從中國來,是我們公司的貴客。她要在我們家住幾天。”

“哎呀!露小姐,歡迎來到布蘭克家做客啊!哈哈!”桔恩小姐一陣歡呼,笑容又起,一路小跑著繞過小玉,從黑人司機手中搶過雙肩背。

布蘭克家的確氣派非凡。客廳是挑空的,直達四樓屋頂。上懸大型水晶吊燈,下鋪大理石地麵,倒映著家具和花木的影子。桔恩小姐喚來一名皮膚黝黑的女傭,把小玉的背包交給她,連珠炮似的說:“路易莎,把這拿到客房裏去!哦!還有,快去通知布蘭克夫人,布蘭克先生回來了!還帶來一位美麗的客人!瑪麗亞娜到哪兒去了?上帝啊,她怎麽總是神出鬼沒的?難道還在花園裏?天啊她都在那裏待了兩個小時了!下午茶準備得怎麽樣了?她得多準備一套餐具!瑪麗亞娜?瑪麗亞娜?”

桔恩小姐陀螺一般原地旋轉,雙手抱頭,仿佛火山爆發了似的。

“桔恩小姐!不必著急。為何不先帶露小姐去參觀一下客房呢?”副總擠擠眼,好像應付一個天真的孩子。桔恩小姐立刻淡定下來,雙手托腮,麵色瑰紅:“對不起!布蘭克先生!我這就帶露小姐去參觀!親愛的,跟我來吧!嗬嗬嗬嗬嗬嗬嗬!”

小玉的房間在三樓。房間不大,布置卻很奢華。薄紗窗簾,真絲地毯,古董台燈和花瓶,舒適的大**擺放著華麗的枕頭和睡衣。床頭櫃上有精致的茶具,茶香花香悠然四溢。窗外是花園,各色**正在綻放。小玉暗自納悶:美國人竟也如此鍾愛**?難道不該添一些玫瑰、鬱金香、薰衣草什麽的?菊園的盡頭,泳池碧波**漾。再往外是層層山林青翠茂密,視野之內再無其他房屋了。

客房設施完善,所需一應俱全。大至浴巾浴袍,小至牙具針線,還有各式護膚品化妝品,卻唯獨少了客人的行李——小玉的雙肩背。桔恩小姐再次雙手捂臉:“難道送錯了房間?這個笨死人的路易莎!”緊接著一連串道歉,反複承諾盡快送來,幾乎要指天立誓。小玉忙說不急,一切全憑桔恩小姐方便。

桔恩小姐引領小玉下樓,一路介紹房間的分布和用途。四樓是布蘭克先生及太太的臥室及書房;三樓曾是孩子們的臥室,孩子們如今也成家立業了,房間則改為客房;二樓是客廳、起居室、餐廳和廚房;最下一層則為司機及用人的宿舍。

兩人來到餐廳,下午茶已備妥,其實隻是一壺奶茶和幾片餅幹,看來桔恩小姐喜歡小題大做。布蘭克夫婦都已落座。布蘭克夫人身裹真絲長袍,瘦削憔悴,眼窩和兩腮都深陷著,皮膚白得沒多少血色,微笑時眼角糾纏著細紋,脖頸下突出的鎖骨之間垂有璀璨的寶石。布蘭克先生則已換上寬鬆的襯衫,胸口敞開,露出一小片棕色胸毛。夕陽柔美,舒適華麗的房間,嬌弱矜持的女人,溫柔風雅的男人,美國電影裏的場景再度呈現在小玉眼前。可她腦海裏卻突然出現另一幅畫麵:可賦戴著細邊眼鏡,雙頰清瘦蒼白,夕陽下的剪影非常迷人。小玉坐在副駕駛座,從側麵偷看。他專注於前方街道,一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牽住她的手。他們沒有豪宅中的下午茶,隻有捷達中稍縱即逝的黃昏。她還以為,那就是她的一輩子。

布蘭克夫婦和小玉寒暄,噓寒問暖,表情豐富飽滿,對話內容其實很枯燥。兩杯奶茶落腹,夕陽漸斜,小玉的困意突然就排山倒海地來了。小玉本來就是能睡的人,卻並不明白怎麽突然能困成這副樣子。她可是從來沒體驗過時差的。桔恩小姐還在時不時咯咯地笑,笑聲越來越遙遠。布蘭克夫人首先提出讓小玉回房休息,還是身體虛弱的人更善解人意。布蘭克先生叮囑了晚餐時間,同時又附加一句:“也許你睡著了,我們就不叫你了。我很了解時差的感覺。明早8點,我在這裏等你。”

小玉道謝後回到房間。她倒寧可這一覺就睡到天亮。她要的是Anphone,可應酬布蘭克夫婦卻是很辛苦的事。小玉的背包還是沒送來。小玉顧不得許多,拉上窗簾,脫掉外衣,倒頭便睡。好像落水之石,直接沉入湖底。如果時差能夠打包,她將欣然把它帶回北京。畢竟最近她總心事重重,漸漸有了失眠的時候。

不知過了多久,小玉突然醒來,四周漆黑一片。一時間,她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小玉努力睜大眼睛,卻見床頭的椅子上依稀坐著個人!小玉猛然一驚,頓時徹底清醒過來,腦子裏首先閃過那頭戴棒球帽的瘦小身影,渾身立刻冒了冷汗。再定睛一看,那隻是自己丟在椅背上的外套而已。

小玉起身拉開窗簾。下午睡得太急,窗戶都還敞開著,涼意襲襲而來。一輪圓月正懸在密林頂上。突然一聲驚啼,緊接著一串撲打翅膀的聲音。驚魂未定的小玉也隨之渾身一顫。難道鳥兒也有夢魘?一切即刻恢複寂靜,但寂靜同樣令人不安,樹影幽暗,仿佛隱藏著許多蠢蠢欲動的能量。小玉背後隱隱發寒。轉回身,看見大半個床麵上反射著幽幽的白光,不禁更是後背發涼。

電子鍾顯示暗紅色數字:1:15am。此刻的北京眼看就要到下班時間。她整日未曾在QQ上出現,也沒發過微博或朋友圈,不知可賦有沒有留意。她的廉價手機並未開通國際漫遊。不開通也罷,以免徒增牽掛和失望。沒有結果的情感,本不該投入過多,或許克製本來就遠勝於縱容,而男人也總比女人理智多了。

夜正深,小玉的睡意卻淡了,來去自由,不由人控製。窗外樹影相抱,如熱戀的情人。可賦一向謹小慎微,不善巧辭,卻也曾在午夜發來短信,傾吐他的思念。但那僅有的一次,是大半年之前了。可賦的手修長細嫩,唯有無名指下有一小塊老繭,那是她常常撫摸的地方。她曾戲言他的手比女人更嫩。他也曾笑答:所以這手不能幹活,家務得由你來。話一出口,無法收回,徒增一段蝕骨的回憶。以後,以何之後?以Anphone為界,她將要抹掉有關可賦的記憶。正如20年前,抹去有關父母的一切記憶。小玉握緊窗欞,鋁合金軌道冰冷堅硬,直刺進肌膚裏。

小玉放開窗戶,披起外衣。下午喝的奶茶完成了周遊人體的旅行,急需投入下一次輪回。摸不到台燈開關,牆壁上的開關也找不到。暗中摸索著開門。還好,走廊裏有夜燈,宛如螢火蟲般一點點幽幽的亮光。門外一條漆黑狹長的走廊,兩側大約有四五扇門,扇扇緊閉著。小玉不知哪扇是洗手間,卻也不敢貿然去開,這才越發意識到,此處並非北京。這是完全陌生的國度,完全陌生的大宅。小玉不禁頭皮發緊,後背發涼,提足屏息,不敢弄出半點聲響來。她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記得客廳邊上有衛生間的。木質扶手冰涼光滑,樓梯偶爾低吟,小玉努力踮起腳尖。眼看就到一樓,大理石地麵就在眼前。樓梯上卻突然又是一聲,仿佛從背後高處傳來。小玉一驚,立足回望,空****漆黑一片。屏息靜立片刻,並無任何動靜。

小玉摸索著走進客廳。此處過於寬闊,因此更黑,牆角雖也有一盞夜燈,一點點螢火卻完全幫不上忙,反添更多幽暗深邃之感。屋頂高不可測,家具和植物似乎都富有思想,在暗中偷窺著赤腳的女孩。冰冷微潮的空氣,讓小玉莫名地想起十三陵地宮。她去過一次,狹窄的墓室和巨大的棺木散發著腐朽的氣息,令她不寒而栗。還好衛生間就在眼前。門半開著,依稀能見馬桶的形狀。依然找不到電燈開關,小玉摸索而入,關門坐上馬桶。黑著也罷,速戰速決,無須多少時間。可突然間,她耳邊隱約一聲輕吟:

“啊……”

那聲音細如蛛絲,卻似乎就在不遠處。小玉吃了一驚,忙屏住呼吸。四周安靜至極。也許隻是林中鳥啼?或者隻是自己嚇唬自己?可突然又是一聲:

“啊……”

這次更加真切。是個女人!小玉汗毛倒豎,頭皮發緊。衛生間沒有窗,門也關緊了,何處來的人聲?

“啊……”

這一次萬分真切,簡直就在耳邊!小玉驚慌側目,隻有漆黑一團。鼓足勇氣緩緩地抬手,摸到麻麻的一大片,像布。布後則硬如牆壁。小玉略微安心,好歹還隔著牆。但那呻吟又來了:

“哎喲!哎喲,啊……”長長的一陣,夾著雜音。既是隔著牆壁,怎能聽得如此真切?

“砰!”

突然一聲巨響,地麵微微顫抖。小玉渾身一抖。呻吟之聲戛然而止,換作男人低語,之後是女聲,音節飛快跳躍,似是西班牙語。小玉雖聽不懂,卻長出了一口氣。是人!不是鬼!難道是偷歡的用人?小玉恍然大悟,頓時雙頰發熱。耳邊隨即響起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隔壁的人落荒而逃了。緊接著,小玉頭頂響起更急促的腳步聲,樓梯毫不矜持地大聲呻吟著。小玉越發緊張:衛生間的門沒鎖,燈也沒開,她才是鬼鬼祟祟的人。她心裏一陣慌,正要起身,耳邊卻突然又有了聲音,仿佛來自同一個位置,卻更近,緊貼著耳畔,而且分不出男女,辨不清語種,仿佛是在說:

“下家的門兒……下家的門兒……”

那聲音好像來自軀體深處,並不是通過聲帶發出的,那空****的軀體裏,仿佛五髒六腑都被掏空了。

“下家的門兒……”

又是一聲,簡直不像是人聲,就像招魂的呼喚。小玉頓時毛骨悚然,那聲音轉眼又來了,這一回更近,耳垂似乎都能感到氣息震顫似的,可又異常縹緲,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與這一個世界並存著,卻並沒有交集,無法用感官探知,隻能用靈魂感應似的。小玉用雙手堵住雙耳,聲音頓然消失了。小玉閉緊雙眼,不敢放開雙耳,生怕那聲音再來。突然間,衛生間的大門敞開了,客廳裏早已燈火通明,刺得小玉睜不開眼睛。布蘭克先生身穿睡衣,手拎棒球棒,站在衛生間門外高聲道:“露小姐!是你?!”

5

小玉惶惶地走出衛生間,隻見一隻巨大的藍色古董花瓶碎成幾塊,散落衛生間門外。布蘭克先生站在碎片旁,一手拎著棒球棒,一手托著下巴,詫異的目光在花瓶與小玉之間遊移。

桔恩小姐慌慌張張跑上樓來,穿著睡衣,趿著拖鞋,一頭紅發蓬亂無章,和白天那個精神抖擻的陽光小老太判若兩人:“Oh!我的上帝!這花瓶……”

布蘭克先生一揮手,桔恩小姐立刻住口。布蘭克說:“對不起,露小姐!您受驚了!桔恩小姐,請你送露小姐上樓。”

桔恩小姐立刻恢複常態,問小玉是否受傷,臉上又漾起笑容。小玉忙解釋說:“不是我。我沒碰花瓶。”

桔恩小姐吃了一驚,笑容即刻消失了,表情變得格外嚴肅。她加快腳步,沉默著引領小玉回到三樓客房,打開台燈,小心翼翼關了房門,一屁股坐在床邊,憂心忡忡地問:“露小姐,請原諒我的問題,但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小玉詳細敘述了剛剛的經曆,桔恩小姐則屏息聽著,眉頭越皺越緊,麵色越發凝重,終於忍不住問道:“你聽到的聲音,是說話聲嗎?”

小玉點頭。

“男人還是女人?”

“一男一女。”小玉低聲回答,臉上又是一陣發熱。

“唉!一定是瑪麗亞娜和她的男朋友何塞!”桔恩小姐深歎一口氣,“布蘭克先生如果知道一定會氣死的!他最不願意陌生男人進家門了!更別說在他的儲藏間裏幹那種事!唉!”

小玉生怕給女傭帶來麻煩,忙解釋道:“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聽錯了,好像還隔著一麵牆。”她剛才走得匆忙,竟然忘記細看,自己摸到的到底是什麽。

桔恩小姐搖頭道:“你不會聽錯的!那隔壁就是儲藏間!這房子的牆壁都是木板做的,隔音不會很好的。一定是瑪麗亞娜和她的男朋友!唉!”桔恩小姐連連歎氣,眉頭扭成一團,“不過瑪麗亞娜也是個可憐孩子!為了賺錢,從墨西哥跑到美國來做用人。何塞偷渡來美國看她。瑪麗亞娜哭著求我幫忙,我心一軟,就答應幫她!我請布蘭克先生幫忙,給何塞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在一個體麵人家做園丁!我可是拉下老臉的!哪有用人求主人幫忙的?我對瑪麗亞娜千叮嚀萬囑咐,不許她把何塞帶進這裏。但她還是……唉!布蘭克先生知道了一定會氣死的!”

“我會保密的!”小玉試圖安慰桔恩小姐,桔恩小姐卻極力反駁:“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犯錯的人是瑪麗亞娜,怎能讓你承擔呢?那個花瓶,是布蘭克先生最喜歡的,無論如何也不該賴到你的頭上!”

“可那花瓶並不在儲藏間裏。他們怎能把它打破?”小玉不解道。桔恩小姐詫異道:“你是說,花瓶碎的時候,他們還在儲藏間裏?”小玉點頭。桔恩小姐睜圓了雙眼:“你是說,當時還有別人在?”

小玉又點了點頭。桔恩小姐一把抓住小玉的雙肩:“露小姐!告訴我,你還聽見什麽?”小玉並無防備,被嚇得渾身一震,隻覺肩上的雙手在微微顫抖,後背不禁陣陣發涼,努力回憶著說:“後來,我又聽見一個聲音……”

小玉又想起那鬼魂般的聲音,再次不寒而栗。

“你到底聽見了什麽?”桔恩小姐眼中射出恐懼的光。

“你真的不知道那聲音在說什麽?”

“不!我聽不懂!”

“是男人還是女人?”

“說不清!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就像來自另一個世……”

桔恩小姐猛抬手,一把捂住小玉的嘴:“噓!別說了!”

小玉心髒一陣狂跳,桔恩小姐好歹放開了手。台燈下,她的胖臉全沒了血色,白得好像日本公仔似的:“難道,難道,它又回來了?!”

“什麽?什麽回來了?”小玉周身被寒氣包圍了。

“唉!”桔恩小姐長歎一口氣,幽幽起身:“露小姐,不要怕。不論你聽到的是什麽,快把它忘了吧!它不會到這一層來的!請放心,你在這裏是安全的!”桔恩小姐試圖微笑,卻已屬徒勞。她轉身拉開房門,腳步卻遲疑了。桔恩小姐回頭說:“我去把三樓衛生間的門打開。這樣你就可以找到了!天亮之前,就請留在這一層吧。請別到樓下去了!嗬嗬嗬!”

桔恩小姐走出房間。三聲尷尬的笑卻停在空氣裏,揮之不去。

6

露小玉一夜都沒睡踏實,總覺著走廊或窗外有動靜,可無論如何不敢睜眼去看。好歹熬到天亮,桔恩小姐打來內線電話請她下樓用餐,她趕忙起床穿衣,這才發現她的背包還是沒送到。桔恩小姐畢竟上年紀了,腦子未必有外表看上去靈光。

衛生間門外的花瓶碎片已不見蹤影,布蘭克一家完全恢複了常態。主人夫婦坐姿優雅,管家用人跑前跑後。兩名女傭相貌相似,麵無表情,小玉也看不出哪一個是瑪麗亞娜。布蘭克先生手持刀叉,邊吃蛋糕邊看報紙,就像昨夜什麽都沒發生。小玉口渴難耐,一連喝下兩杯橙汁。昨夜客房床頭雖然也有一壺茶,她卻一口也沒敢喝——不想再摸黑找衛生間了。

布蘭克先生吩咐司機備車。桔恩小姐則滿麵歉意,手捧小玉的背包,剛剛開始道歉就被布蘭克先生打斷了:“桔恩小姐,我們的客人不但美麗而且善良,她一定不會在意的。現在,請幫我們把背包放進汽車後備廂好嗎?”

“好好好!那是一定的,布蘭克先生!哈哈哈……”銀鈴般的笑聲一路隨桔恩小姐跑出屋去。小玉有點難堪——背包雖不算很重,卻由比父親還年長的老太太一直替自己拿進拿出。布蘭克一家是有些過於客氣了。布蘭克夫婦離席更衣,小玉獨自留在樓下,閑暇間踱進客廳,瞥見衛生間虛掩的門。上前推門細看,馬桶邊的牆壁上掛著一幅中國畫,畫上有朵盛開的**。又是**。莫非這位布蘭克先生或者他的太太非常喜歡**?

小玉再次跟隨布蘭克先生坐進加長的黑色轎車裏,這次比上次更尷尬。前往安第斯公司的車程隻有20多分鍾,卻顯得無比漫長。布蘭克先生和司機一路閑聊,小玉則注目車外,雙手放在膝頭,總覺手中少了什麽,或許是背包,應該在後備廂裏。其實護照、手機都被她貼身放著,背包裏並沒什麽重要東西。小玉正想著,突然看到一座巨大雄偉的建築,起碼有四五十層的樣子。建築的牆壁上有一麵巨幅標語,印著許多用不同語言寫成的句子。小玉一眼看見中文的那一句,和Anphone西單專賣店外牆上掛著的那一句一樣:

小玉心想,這大概就是安第斯公司了。公司大門外的路邊停著兩輛旅遊大巴,舉小旗子的導遊正領著一隊中國遊客往公司大門處走,大門處的保安正在依次給遊客們安檢。布蘭克輕輕吹了一聲口哨,輕蔑地調侃道:“別人喜歡遊覽金門橋和國家公園,中國人卻喜歡參觀有錢的大公司。”

小玉聽出布蘭克話裏的嘲諷,不禁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回道:“那也是因為,那些大公司,容許遊客參觀呢!”

布蘭克有點兒意外,挑了挑眉毛說:“他們隻能參觀很小的一部分——安第斯公司的展覽館,隻能算是大樓邊上的一個很小的角落。安第斯公司大得就像個迷宮,有上千個房間,容納幾萬人呢!遊客是不能進入安第斯公司真正的辦公區的。但你可以。不過,你可要小心,千萬別迷路了。”

布蘭克衝著小玉擠了擠眼,仿佛別有含意似的,讓小玉渾身起雞皮疙瘩。她連忙把頭扭向車窗外。車子正緩緩駛入公司大門,副總裁的車子當然不用安檢。小玉看著那些等待著安檢的中國遊客,手舉著相機,麵露興奮之色,仿佛在等著朝聖似的,不禁也覺好笑。自己偏偏就對參觀安第斯公司沒興致。要不是為了最新款的Anphone手機,她根本不想到這裏來,更不想在布蘭克家裏留宿。小玉又想起昨夜,仍隱隱覺著恐怖。

突然間,小玉從中國遊客的隊伍裏發現一個瘦小的男人,比別人都矮著一頭,戴一頂棒球帽,帽簷壓得低低的,一雙賊溜溜的三角眼正緊盯著加長轎車。小玉覺著此人麵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心裏又添了幾分忐忑。等車子開出幾十米,小玉卻猛地想起來:那會不會是飛機上突然坐到她身邊的“小男人”?小玉大驚,連忙扭頭努力再去眺望門口那些遊客,卻並沒看見那個瘦小的身影。小玉想著片刻前車窗外的那雙瘮人的目光,不禁心髒怦怦亂跳,直到下車才發現,車玻璃是單麵透光的,從車外看隻是黑黑一片,看不到車裏的人。那“小男人”大概是不會發現她在車裏的。小玉這才稍稍定了心。布蘭克親手從後備廂裏拿出雙肩背交給小玉,小玉忙接過來,心裏又踏實了一些,暗暗祈禱著今天就能拿到新款手機,今晚也就不必再受人擺布,死也不再住進副總那恐怖的大宅子了。

小玉跟著副總走進大廈,不禁暗暗吃驚。她還從沒見過這般金屬鑄成的世界。金屬大門,金屬牆壁,金屬屋頂,就連地板也發出金屬光澤,仿佛超越時空的科幻場景。大廳裏又要安檢,這次並不是針對遊客,而是針對每個進出大廈的工作人員。穿工作服的工人、技師;穿牛仔褲T恤衫的工程師;還有西服革履的經理高管,無一例外地排隊走過金屬探測器,所有背包、電腦包、公文包也都一律經過安全掃描,看上去比機場安檢還嚴格。

“不必!”布蘭克不等Kevin說完就打斷了他,“露小姐現在是我的朋友了。我親自送她去報到,順便帶她參觀一下我們的‘安第斯時光走廊’,不是很好嗎?”

Kevin無奈,隻好側身讓開安檢通道,不情不願地點頭說:“您請!”

布蘭克卻停住腳步,皺眉說:“露小姐是安第斯公司的貴客。安檢實在是太不禮貌了!”

這時,公司大廳負責安保的經理早已小跑著過來,畢恭畢敬地向布蘭克鞠躬,然後親自搬開防護欄,請布蘭克和露小玉大搖大擺地走進公司去。小玉其實並不在乎安檢,這樣一來,反倒覺得更別扭,隻低頭跟著往前走,抽空偷偷瞥了一眼Kevin,見他正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心裏不禁更加忐忑了。

布蘭克走過大廳,直奔一麵金屬牆壁,仿佛要打算穿牆而入似的。小玉不禁詫異,走近了才發現,牆壁上有細小的金屬縫隙,構成一排豎立的方塊。布蘭克靠近其中一塊,方塊頂端突然閃現紅色亮點。小玉聽見電子合成的女聲從牆壁上發出來:“早上好!請問您要去幾層?”

“20層。”布蘭克低聲應答。方塊頂端的亮點由紅變綠,方塊嵌入牆壁,無聲滑開。原來是一扇通往電梯的門。電子女聲愉悅地說:“語音授權成功!布蘭克先生,請進吧!”

小玉惴惴地跟隨布蘭克走進電梯,心想這安第斯公司果然配得上“高科技”的名頭,竟然就像是走進科幻電影裏似的。電梯裏就像一隻金屬盒子,四壁光滑如鏡,映得人影綽綽的。

電梯升至20層,小玉跟隨布蘭克步入一條長長的金屬走廊,走廊裏的燈光很暗,像是一條巨大的通風管道——一條會“說話”的通風管道。有個溫柔的電子女聲,開始向小玉介紹安第斯公司的曆史,走廊的金屬牆壁上也隨之顯示出圖像,有照片亦有視頻,跟隨兩人的腳步移動,從20世紀80年代研發工業電腦開始介紹,90年代大規模生產家用電腦,2000年首推便攜式MP3,隨後是風靡世界的Anphone,曆史記錄換作高科技畫麵。整條通道渾然一體,飛速倒退,小玉感覺自己仿佛突然飛起來,快速向前猛衝,忽而穿越銀河太空,忽而又鑽入集成電路的核心,又炫又酷的,仿佛是一場360度全息立體電影,讓小玉頭暈目眩,腳下不穩,幾乎就要跌倒了,畫麵卻突然消失了,聲音也戛然而止,小玉眼前就隻剩下一條四壁皆空的金屬通道,什麽都沒有了。

小玉讓自己定了定神,四處看了一圈,的確隻有一條長長的通道,並沒有布蘭克的影子,也沒有任何其他人。金屬牆壁上全然沒有任何指示。

小玉知道這牆壁上應該有不少門,通往不同的房間的,這牆壁上也埋伏著許多液晶指示裝置,隻不過現在沒有任何顯示。小玉仔細搜索牆麵,確有一些極細的縫隙,勾勒成門的形狀,卻沒有任何開關或者按鈕。她試圖用手敲擊,卻宛如敲在一塊厚重的鋼板上,發不出一絲聲音。小玉心中一陣不安,茫然地試著走向金屬走廊深處,腦子裏突然閃出布蘭克剛才說過的話:“安第斯公司大得就像個迷宮,有上千個房間,你可要小心,千萬別迷路了。”

小玉心裏更加不安,心想既然知道大廈宛若迷宮,為何又把她一個人丟在通道裏?這位布蘭克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非親非故的,為何非要請她到自己的“鬼宅”裏去過夜?小玉想起昨夜,心中越發忐忑,這金屬通道不見陽光,寂靜無聲,唯有節能燈發出蒼白的光,徒增了詭異的氣氛。小玉試著輕叫了兩聲:“布蘭克先生?布蘭克先生?”半天也沒有回應。小玉提高了聲音,又叫了兩聲,還是沒有回應。小玉索性使足了力氣,尖聲高叫道:“布蘭克先生!”

還是毫無反應。就連一點點回聲都沒有。

小玉一陣沮喪。可突然間,她隱隱地聽到“嗶嗶”兩聲。她連忙四處尋找,通道還是空空如也,徒然的四壁上也還是沒有任何指示。然後,她又聽見“嗶嗶”兩聲。她循著聲音尋找,好像是從背包裏發出的。她心中一喜,連忙拉開拉鏈,伸手到書包裏去掏,果然掏出那黑色的“機器蟲子”來捧在掌心,看著它後背上手刻的“K”,心中半信半疑。小玉記起Kevin曾經說過,如果迷路了,可以讓這機器蟲子帶路的。為什麽Kevin和副總裁布蘭克都提到了迷路?安第斯公司裏真的很容易迷路嗎?大概真是這樣吧!看這些毫無生機的金屬牆壁吧!簡直就像是在巨大的金屬棺材裏呢!

小玉小心翼翼地把“機器蟲子”放在地板上,心中暗暗祈禱了幾遍,然後按照Kevin曾經說的,試著開口用英語說:“找到Kevin!”

那黑色的小家夥果然“嗶嗶”叫了兩聲,轉了半圈,朝著通道深處爬去。小玉一陣欣喜,連忙跟上。可那“蟲子”又停了,仿佛猶豫了片刻,竟然像壁虎似的爬上牆壁,往房頂爬了一陣,停在大約兩米的高處,發出一串長長短短的“嗶嗶”聲音,好像發電報似的。那塊牆壁竟然陷了進去,隨即無聲地劃開。原來又是一部電梯。那“蟲子”自顧自地沿著牆壁爬進電梯。小玉也連忙跟進去。隻聽電梯裏的電子合成的女聲說:“未知訪客。目的地:頂樓。”說罷,電梯門徐徐關閉了。

那黑色的小家夥於是又“嗶嗶”叫了兩聲,轉回來繞著小玉轉了一圈,隨即又朝前爬去,故意放慢了速度,仿佛要照顧小玉的情緒似的。小玉被自己氣得發笑,心想Kevin早說過,這機器人又不會說話,不過倒是似乎挺懂事的。小玉無奈,隻好又跟了一陣子,在這金屬的迷宮裏轉了幾個圈子,自己覺得似乎又轉回了原地,正要懊惱地再次發作,那“機器蟲子”卻突然停住了。小玉也忙收住腳步,可周圍卻並沒任何一扇門開啟,也沒出現任何指示標誌。小玉心想,這“蟲子”別是也迷路了,或者沒電了?不禁更加絕望。可就在此時,她似乎突然聽見些什麽。

小玉忙屏住呼吸,隱約間,悠悠一絲器樂之聲自走廊深處傳來。小玉心中一喜,卻一時辨別不出聲音來自何方。那“機器蟲子”卻突然來了精神,快速爬上金屬牆壁,緊接著發出一陣發電報似的“嗶嗶”聲,突然,那牆壁“裂開了”,原來是一扇門,在徐徐開啟,門內一片漆黑。音樂聲豁然明朗,竟是悠揚的爵士樂,而且旋律非常熟悉。小玉仔細一聽,竟是爵士樂版的《夜上海》!

在這好似外星飛船的安第斯大廈的頂層,竟然有一間房間裏,播放著老上海的靡靡之音?莫非,是Kevin在這房間裏?那“機器蟲子”果然往屋裏爬,小玉於是也小心翼翼地跟進去,眼睛也漸漸適應了房間裏的光線。

這是一間無窗的房間,巨大而空曠,除了一張高大的辦公桌,似乎再無其他家具擺設。辦公桌上有一盞奇小的台燈,是房內唯一光源,卻連辦公桌麵都無法完全鋪滿。小玉借助走廊的燈光,定睛向房間裏細看,辦公桌後,隱約坐著個瘦小的身影,把雙臂架在桌麵上,撐著頭,幾乎像是趴在桌麵上的。此人絕對不是Kevin。

“對不起!有人嗎?”小玉小心翼翼地問,可半天也沒聽到答複。樂聲依然。小玉小心翼翼地靠近辦公桌,房間的光線迅速變暗。小玉連忙回頭,卻見金屬房門已無聲關閉,房間的四角都徹底陷入黑暗之中,想退是退不出去了。小玉一陣恐懼,還好Kevin的“機器蟲子”就跟在她腳邊,讓她多了一些安慰。

小玉言罷,老人卻並無反應,渾身也似乎僵硬了,唯有雙目依然凝視著小玉,目光空洞木訥,似乎茫然若失,或者已然沉入夢鄉。小玉忙又慌道:“我……我是幸運用戶,我是從中國來的!我……”

“中國?”老人仿佛再次驚醒,“中國?幸運用戶?不是……他們……派來的?”老人隻能隻言片語斷斷續續,雙目卻微微閃亮,仿佛突然注入了希望。

“他們?他們是誰?”小玉聽了不知所雲,越發忐忑。老人卻來了精神,回光返照一般,抬起顫抖的右臂,幽然一道藍光,閃過枯萎的手指,“過來!近一點!讓我……看看你!”

小玉稍稍猶豫,緩緩移步靠近老人。老人伸直脖子,一顆頭顱仿佛被無形之線吊起來,眼珠也隨之凸出:“中國?”小玉心中惶恐,膽怯地點點頭。那老人卻突然伸直雙臂,一把抓住小玉雙手。老人的雙手冰涼而堅硬,小玉不禁渾身一抖,卻又不敢掙脫,隻能任由老人拉著她。小玉這才發現,老人手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藍寶石戒指,幽幽地發著藍光。

“幫幫我。OK?Please!”

老人放開小玉,伸手扶住座椅扶手。座椅隨即旋轉180度,緩緩移向寫字台後的牆壁。老人在牆壁上一陣摸索,牆壁頂端閃現一道白光,牆壁無聲向兩側分開,露出巨大的保險櫃。老人輸入一串密碼,再把眼睛湊上去,“啪”的一聲輕響,櫃門平移而開,露出一個方形黑洞。老人又是好一陣摸索,終於取出一封信遞至小玉眼前:“求你。”

小玉完全摸不著頭腦,不敢貿然去接,隻呆望著那白色信封在老人手中微微顫抖,老人手指上的藍寶石戒指也跟著顫抖,晃得小玉更加心慌。如此僵持了一陣,老人歎一口氣,低垂了目光,眼中愈發渾濁。小玉這才勉強抬手接過信封:“我……我該怎麽幫你?”

“收好!請……收好!”老人深吸一口氣,竭力再次抬起手,指向小玉的背包。老人雖然氣短神衰,語氣卻不容置疑。小玉不敢怠慢,連忙把信封放進背包。老人好像已經精疲力竭,又趴回桌麵上,張著嘴大口喘息。

小玉又問一遍:“我該怎麽幫你?”

老人又喘了兩口氣,勉強又把頭微微抬起一些,張開了口,卻還沒出聲呢,突然間,一個黑色的東西飛快地爬上桌麵,火速衝向老人。小玉嚇了一跳,看著好像是Kevin的黑色“機器蟲子”,但來不及看清呢,那東西已經到了老人麵前,距離他的臉不到一拳的距離,瞬間一聲巨響,好像炮仗爆炸似的,就在老人眼前炸開,放出一團煙霧,帶著刺鼻氣味,隱隱地還有一絲果香。小玉連忙後退兩步,掩上口鼻,感到眼睛微微有些刺痛。桌麵聚集的白煙迅速就散了,黑色的“機器蟲子”已經四分五裂,破損的殼子上分明還刻著“K”。而老人卻已經不在桌麵上了。小玉吃了一驚,向著桌子底下看去,隻見老人已癱倒在地,雙目圓睜,嘴角泛著白色泡沫,額角青筋暴露。

老人仍大睜著雙眼,眼珠子像是要從眼眶裏跳出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嘴角的泡沫已匯聚成流,一直淌到胸口上,漸漸由白變紅。老人渾身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麵目更加猙獰。小玉嚇得後退了一步,尖聲叫道:“救命啊!”

“Joy!是你嗎?發生了什麽事?”牆壁上突然發出渾厚的男聲,講著略帶異國口音的中文。小玉一愣,隨即放聲大哭:“Kevin!救命啊!這裏有個人不行了!”

7

老安第斯如枯木般直挺挺地躺在散發金屬光澤的地板上,大張著嘴,嘴角懸著一條細長幹枯的黑色血沫。Kevin早已檢查過這位安第斯公司創始人,知道已經沒救了。

Kevin用一條手帕捂著鼻子,把露小玉從屋裏拉出來,關上門,兩人在樓道裏席地而坐。Kevin狠狠一拳擊在金屬牆壁上,竟然擊出一聲悶響。小玉渾身一抖,怯怯地問:“要不要打電話叫救護車,或者……報警?”

Kevin卻突然轉過身來,眼角分明掛著幾滴淚。他一把抓住露小玉的手腕子,惡狠狠地說:“是誰派你來的?是不是布蘭克?你們在我的‘蟲子’裏裝了毒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