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兩個孩子站在山上眺望遠處的景色

一個看著頭上的天空

一個看著腳下的土地

01

我站在那裏,看著弟弟在水麵上掙紮。

哥哥,我已經沒有了煩惱,沒有了你……

午夜,我從**坐起來,臉上滿是汗水,冰冷的汗水。

總是相同的夢,相同的孩子。他站在岸上看著我,我在水中掙紮,那孩子的臉色卻是那麽的平靜。我想大叫,嘴裏卻被灌進了苦澀的湖水。慢慢地我沉了下去,而那孩子卻露出天使般的笑容。

藍天、白雲、遠山與黃色的小花;痛苦的窒息和無盡的黑暗都伴著孩子天真的笑聲,我看見村落裏有一間房子敞開著門,一個女人正在床前哄著她的兩個孩子睡覺……

養母打電話過來。在電話裏她沉默了好久,我也隻是靜靜地拿著話筒。

杜明,你媽又寫信給我了。

哦。

她說你爸得了癌症就快要死了。

哦。

杜明,你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七歲以前的事情了嗎?

嗯。

我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我沒有半點回憶。我總是用現在來填補過去,腦子裏記住的事情也總是最近兩年的東西,現在的我差不多都忘光了自己大學同學的名字。養母說,當初要我並不隻是因為她和養父沒有孩子,可是其他原因她卻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從我七歲開始到養母養父家時,我就知道自己是一個養子。可是對於自己七歲之前家的樣子卻沒有一點印象,我知道有時親生媽媽會寫信給養母,在我十歲時,養母也開始把信拿給我看。很可笑,信竟然是用田字格紙寫的。信上用鉛筆寫的字歪歪扭扭,裏麵經常還會有錯別字。養母告訴我其實我親生爸媽都不認字,這些信都是她托人寫的。信前信後果然都是在問我的事情,養母問我想不想媽媽,我搖了搖頭,反問養母為什麽我親生父母活著卻不養我?養母也和我一樣搖搖頭不說話。在我考上醫學院那年,有一次家裏突然來了一個農村老太太,養母讓我叫她阿姨。我叫了一聲就坐在對麵看電視,那老太太的神情十分古怪。她走了以後,養母問我認不認得她,我搖搖頭。養母說那就是你的媽媽呀。我哦了一聲就繼續看電視了。其實我知道養母是了解我小時候的一些事情的,隻不過她不講我也從來不問。我工作了以後就從養母家搬了出去,養母沒說什麽,隻是讓我每個月交給她一些錢,說她自己留一些,再給我親生父母家一些,我同意了。

在電話裏養母問我要不要回去看看,我說你們以前為什麽不讓我回去呢?養母說其實你老家發生很多事情,我也說不清楚,也許你回了家就會明白的。我嗯了一聲然後問養母,我老家隻有我一個孩子嗎?養母說,你有個妹妹。我又問她,沒有哥哥弟弟嗎?養母啊了一聲,隔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好像還有一個雙胞胎哥哥,不過在七歲那年就死了。

今天有一個乳腺癌手術,由我做麻醉手術。術中患者一切正常,我將麻醉機換成自動,自己走到手術床旁邊。是左乳全切除,胸科大夫在**邊緣沿著術前畫好的線一直切下去,用電刀將內部乳腺燒斷,然後將胸前殘留的乳腺還有腋下的淋巴全部清除,最後是做皮膚縫合,整個手術基本在三個小時左右。當女人碩大的**被大夫拿在手裏扔到盤子裏時,我抬起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表,正好十點鍾。我們的手術室窗戶正衝南麵,這時陽光斜照在手術室裏,迎著陽光可以看見窗外的山坡上一片舒服的綠色。這樣的天氣中午應該在山坡上轉轉,我開始愣神。突然我遠遠看見有個孩子站在那裏衝我招手。

啊!

胸科大夫正在清除患者胸口上的乳腺,結果電刀燒斷了一根小動脈,血正噴在我的臉上。台下護士連忙拿來紗布給我擦著,等我從慌亂中抬起頭時,窗外的山坡上卻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我找來其他的麻醉師代替我看護患者,他接過我手中的病誌,笑著對我說,杜明你的額頭還有一滴血呢。

我站在洗手池前,使勁地洗著額頭。額頭上好像被什麽燙過一樣,很痛。我竟然把自己的額頭擦破了,結果那塊血跡不但沒有被洗掉,相反更加醒目了。我湊到鏡子前,撩起頭發,額頭上竟然破出一塊菱形,紅紅的像一隻眼。走出手術室,坐在辦公室裏的王瑤咬著蘋果看著我,咦,怎麽這一會兒成了五隻眼。我看著她不說話,她放下手裏的蘋果從抽屜裏拿來一個創可貼。王瑤摘掉我的眼鏡,撩起我的頭發,手指輕輕觸著我的額頭。辦公室裏沒有其他人,她翹起腳用舌尖小心地舔著那傷口。還疼嗎?我搖搖頭。王瑤貼好創可貼,可是身子還膩在我懷裏。我扶起她,王瑤,我可能要休息一段時間。你幹嗎要休息?我要出去辦些事情。王瑤看起來很不高興,但還是點了點頭,記得給我打電話呀。我拍了拍她的臉,就進了主任辦公室。

02

我叫杜明。嗯,今天是2002年9月13號星期五,現在是北京時間上午8點26分。距離開車還有四分鍾,再有十個小時我就會回到我的故鄉。那裏會是什麽樣子呢?對於我而言,故鄉與母親不過是手上的這封信而已……

哈哈!坐在我旁邊的女孩再也忍不住,大笑了出來。我按下了MP3上的Stop鍵,停止錄音轉過頭看著她。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喂,你幹嗎自言自語的?我回過頭沒有理她,她卻毫不在乎地湊了過來。

你去哪裏的?

X莊。

X莊?我也是,太好了。見我沒有理她,她也隻好扁了扁嘴不再說話。

那條山路很崎嶇,彎彎曲曲的小路上滿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我坐在車上好像坐在彈**一樣。一想到不久就會見到自己的親生父母,我的心也跟著汽車一上一下的。X莊,養母說那是一個窮得雞都不生蛋的地方,聽說那裏有電還是最近五年的事情。如果當初我沒有被我的父母送了出來,我想現在自己也許就像電視裏的農村人那樣正蹲在門口吃苞米麵粥呢。想到這我轉了轉身看著坐在我身邊的女孩,她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身體發育得很好,也許是因為農村孩子總勞動的原因吧。她放在腿上的雙手很長,有點粗糙,身上穿的牛仔褲和套頭毛衣一看就是地攤貨。這麽顛的車竟然也能睡著,她的頭一下一下地撞著我的肩膀,她在睡夢中也皺著眉頭。為了讓她睡得舒服點,我往下坐了坐,讓她的頭正好枕著我的頸窩。她枕了一會兒,突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當我再次轉頭時正好碰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好看。嗬,真看不出來,你還會這麽好心。說完,她轉了轉頭,讓自己枕得更舒服些。為了不讓自己被汽車顛起來,她挽住了我的胳膊,我的胳膊正頂著她凸起的胸部。哎,把你剛才拿著的東西借我吧。我從衣兜裏拿出MP3機遞給了她,一邊告訴她怎麽用。她把MP3機拿在手裏來回地看著,我想聽你剛才錄的東西。我伸過手在MP3機上按了幾下,讓她聽剛才的錄音。當她聽到自己的笑聲也被錄下來的時候也跟著哈哈大笑,結果就這幾句話她竟然反複聽了好幾遍。看她自己玩得高興,我就又轉回頭看著車窗外。突然她拉了拉我的胳膊,這裏麵錄的《很愛很愛你》是誰唱的。我說是我女朋友,她便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坐起來,用力地打著我的肩膀,大聲喊著完了完了,我把你女朋友的錄音給刪掉了。我回頭看著她,沒關係的。她的臉緊緊貼近我的臉,我能感覺到她吹過的氣息。真的嗎?我是騙你的。咦?你的額頭怎麽了。我摸了摸,睡過一天覺,額頭的傷口已經結痂了。哦,不小心弄傷的。她笑著說,像二郎神。我也笑了。你去X莊幹什麽?

探親。

探親?誰家呀,我從小在那裏長大,那裏四十幾戶人我都認識。

我親生父母家,好像叫杜洪福吧。

啊!

她忽地站起來,然後直挺挺地就倒在了地上。手腳不停地抽搐,不一會她口裏竟然全是白沫了,是癲癇。我連忙叫旁邊的乘客幫忙按住她的手腳,自己則用力地撐開她的嘴,把拿出的手帕團了團讓她咬住。我翻了翻她的包,果然找到了藥,把藥硬塞到她的嘴裏,又灌進去些水。她的喉嚨裏咕嚕地響著,我捂住她的嘴不讓她吐出來,終於她把嘴裏的藥咽了下去。吃過藥不久她就睡了過去,我擦了擦手上黏黏的她的唾沫,把她的頭枕在我的腿上,乘客以為我是她的男人都衝我笑著。過了半個多小時,她終於醒了過來,醒過來的第一句就是衝著我喊。

你別靠近我!!

她使勁從我腿上爬起來,一把將我推開。旁邊的乘客以為我們在打架,紛紛勸著她。她咬著嘴唇不說話,隻是不停地用手腳踢打著坐在她身邊的我。沒辦法,我隻好與前麵的大媽換了座位。我和她再也沒有說過話,而全車人也都在偷偷看著我們不說話。就這樣,車在沉默中繼續走著。到X莊了。隨著汽車停住,司機大聲喊著。我站起來,四下望著,隻見坐在後麵的她站了起來,這一站隻有我們兩個人。當汽車揚起一陣黑煙從我身邊開過時,隻剩下我與那個女孩站在路邊。

這裏完全看不到什麽人家,隻有幾條小道從馬路邊緣一直延伸到山裏。現在已經晚上六點多了,太陽的餘暉將這山穀映得通紅。那女孩的臉也紅紅的,她死死地盯著我。我們之間有十來米的距離,當我試著走近問她些什麽時,她馬上就向後退幾步,與我保持著這個距離。沒辦法,我幹脆站住,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她突地轉過身快步走了起來,我連忙跟了上去。

她走走停停,不住地回頭。終於她再也忍不住,蹲下哭了起來。你別跟著我,你別在我後麵走。我隻好告訴她自己不知道X莊怎麽走。我想走近她,她蹲在那轉了個圈,不讓我看見她的臉。你順著這條路走,再翻兩個山頭就是了。哦,我向著她指給我的方向走著,回頭看看,她果然也站了起來走在我身後。我一邊走一邊問,你的病是不是總發作呀?半天沒有人答應,我回過頭看見她跟在我身後,咬著嘴唇。我又問她,你為什麽那麽大反應,你認識我嗎?她用手捂住耳朵,啊的一聲又大叫起來。聲音在山穀裏回響,我嚇得快跑起來。

天漸漸黑了起來,可是山路還是一眼望不到邊,早知道帶個手電筒就好了。山上的風大了起來,吹得草嘩嘩地響。不知道什麽蟲子在叫,頭上不時飛過隻鳥。可是心裏卻一點一點地靜了下來,這條路我曾經走過,我曾經牽著誰的手從這條路經過。我們蹦蹦跳跳地跑在草叢中,笑聲回響在山穀中。啊,當我站在山頂時,不禁叫了出來。在群山環繞中閃耀著無數亮點,是燈光。終於看到人家了。這時天已經全黑下來了,農村的天空很空闊,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就好像在自己頭上。那星光與山下的燈光連成了一片,我以為自己已經走在了星海之中。我隨手一抓,竟然抓住了身邊飛過的星。是一隻很小的甲蟲,墨綠色的外殼,淡紅色的腹部。這就是螢火蟲兒嗎?眼前的這一切對我來說是那麽的新奇,卻又感覺是那麽親切、那麽熟悉。

你不是杜澤。

嗯?我叫杜明。

我回過頭,那個女孩的雙手抱著自己,眼裏滿是淚水。

我叫齊小紅。

哦。

原來你全忘了。齊小紅歎了口氣,用手指著對麵的一戶人家。

杜澤,你家就在那裏。

說完,她就往山下跑去,一會就融入了黑暗之中。

03

我來到山下,很快就站在了齊小紅剛才指給我的房子前。這是三間泥房,外麵圍著不大的院子。院子裏雜七雜八地放著一些東西,院子正中站著一根四米來高的杆子,杆子上竟綁著一隻燈泡。現在燈泡正亮著,旁邊飛著好些飛蛾。它們不停地撞擊著那燈泡,就算將自己翅膀上的磷粉撞得四處飛濺也在所不惜。有些幸運的飛蛾落在了燈泡上,可是燈泡的灼熱又不得不讓它重新飛起,然後再繼續重複著剛才的撞擊。我扶著院門,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進去。這時門開了,從裏麵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見我站在門前,愣住了。

我猜這個女孩應該是我的妹妹。她的臉型和我一樣,標準的瓜子臉。個子不高,比我矮一頭。頭發也不是很長,很隨便地用皮筋係著。她幾步跑到我麵前,你找誰呀?這是杜洪福家嗎?她點了點頭,歪著頭好像在思索著我是誰。這時從屋裏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杜蘭,外麵是誰呀?杜蘭轉過頭喊了聲,我也不知道。那女人從屋子裏走了出來,我知道她就是我媽。

借著院子中間的燈光,我看見了我媽。與幾年前那次見到時不同,那時對她還完全沒有印象,現在卻已經知道她是我的母親。她和妹妹差不多高,很瘦。原來我和妹妹長得都是像媽的。她一邊擦著手裏的碗一邊向我這邊望著,當看到我時,她手裏的碗掉在了地上。

杜明,是你嗎?

她兩步走了上來,想拉我的手,可是伸到半路又縮了回去。我笑了笑,伸出手扶住了她。媽一下子就哭了出來,這時我卻看見杜蘭偷偷躲到了我的身後,跑出了門外。媽一手拉著我,一手用圍裙抹著嘴角。進了屋就喊,老頭子,杜明回來了。屋子裏正對著爐灶,一口大鍋裏不知煮著什麽東西。旁邊還有一個小藥爐正點著火,屋子裏彌漫著很重的藥味,還有一股醫院裏常有的味道,腐朽的味道。

在炕上躺著的就是我的父親吧。蠟黃的臉色,四肢如同骷髏一般。他一邊哼著,一邊痛苦地扭動著身體,他的腹部同孕婦一般高高聳起。父親患的是肝癌,看情形,最多活不過三個月。他聽到了媽的聲音,從炕上微微抬起頭,死死盯著我,眼睛像金魚一樣凸出,好半天從嘴裏擠出一個字。

滾!!

那男人說完這句話便把頭轉到一邊不再理人。媽含著眼淚把我領到了廚房,抓住我的手哽咽著說不出話。別怪你爹,這些年他也不容易。家裏事多,要不然他也不能得這個病。我低頭看著她,應該是還不到六十歲的人,已經是滿頭白發、滿臉的皺紋。母親的手很粗糙,摸上去很紮手。她身上有說不清的味道,聞起來很難受。我輕輕拍了拍媽的手,然後從後麵的背包裏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錢,我工作才兩年多,隻攢下這幾千塊錢,也幫不上什麽忙。媽連忙推托,我硬塞在了她手裏。她有點不好意思,唉,這些年也沒有照顧你,還讓你拿錢。她拿著錢,眼淚又流了下來。你爸得了癌症,縣醫院說挺不了半年了,我們就從醫院回來了,這已經一個多月了,唉,以後這家可怎麽辦呀。沒關係,以後還有我呢。媽聽了很高興,把我拉到了旁邊的屋子裏。這就是原來你睡的屋子,現在杜蘭住著呢,今天你就跟她一個屋吧,我得給你爸熬藥去了。我放下手裏的包,隨口問了聲,現在還給他吃什麽藥呢?媽在廚房裏說,是你三表姑抓的藥,你爸就吃這藥不難受。

這屋子就是原來我曾經住過七年的地方?滿屋子糊著舊報紙,紙張已經是黃黃的顏色,好些地方已經卷了邊,露出裏麵更早糊的報紙。小小的窗戶上貼滿了窗花,不過也已經破爛不堪。炕邊橫放著兩個木箱子,箱子邊堆放著被子,還有一些衣服,都是杜蘭的吧。很多都是穿過的髒衣服,我隨手翻了翻,卻發現被外衣壓著的一條皺巴巴的**上麵竟然滿是血跡。我皺了皺眉,將衣服放回了原處。靠牆還放著幾個櫃子,櫃子上麵擺著電視和一麵小鏡子,那邊牆上特地貼了張白紙,上麵還粘著好多小照片。我拂去照片上的灰塵,借著屋裏昏黃的燈光,仔細地看著。一張是爸媽年輕的合影,左下角寫著結婚合影,1976年3月。爸是一個很精神的平頭小夥,媽那時紮著兩條大辮子,很漂亮。還有一張爸媽坐著,二人中間懷抱著卻是一塊空白,被人剪過的痕跡。在左下角有一張小孩子的照片,照片左下角寫著,蘭一百天留影,1989年6月。剩下的都是杜蘭的照片,我翻開櫃子上被放倒的鏡子,下麵壓著一張彩色照片,照片上十幾個孩子站在一個草屋前開心地笑著,比別人都高一頭的杜蘭站在一個男人身邊,那個男人的手就放在杜蘭的肩上。鏡子旁邊是一台黑白電視機,很破舊,還是那種旋鈕式的。我打開電視,用手轉了轉,隻有一個電視台——中央一台。我隨手關了電視,來到了廚房。

媽正在煮藥,看我來了,連忙衝我擺擺手。快進屋,快進屋,這兒太髒了。我蹲在她身邊,幫她把木塊扔到火裏。他得這病多長時間了?媽的神色黯然,有五六年了,這一年越來越嚴重。腹水也越來越多,你爸他晚上痛得都睡不著覺。我又問她,幹嗎不讓我回家?媽手裏的勺子一下落在地上,啊?這……她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當初為什麽把我送走呢?媽一下子哭了出來,杜明呀,這事怪不得我們呀。這時爸的聲音從屋子裏傳出來,你少跟他說,讓他走,越快越好。他不是咱家的人。媽連忙跑進屋。他爸,都這麽多年了,杜鑫死了都十五年了。有些事也不能怪在杜澤身上呀。你別這麽大聲地說話了,你這是想死呀。我看著藥爐裏的藥湯來回翻滾著,順手拿起地上的湯勺翻了翻。黑黑的湯汁翻起黑黑的旋渦,旋渦中心泛著黑黑的泡沫,我舀了一勺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從湯勺中拿出塊東西,我笑了。

不一會兒,媽又回到廚房,臉上的表情很尷尬。杜明呀,有些事我想以後會告訴你的。你爸他情緒不好,其實這些年他也挺想你的。你什麽時候回去呀?我告訴她我最近很閑,什麽時候都行。媽很高興地讓我多住幾天,然後拉著我的手,小聲對我說,杜明,過兩天我會一點點地告訴你所有的事。我答應了然後又問媽,對了,杜蘭今年多大?十三馬上十四啦,是把你送走那年生的。哦,我點了點頭,杜蘭現在她是不……看著媽那被爐紅映得紅紅的臉,我還是把嘴裏的話咽了下去。對了,齊小紅是誰?咦,你看見她啦?媽抬起頭看著我,我告訴她我們在車上遇到的。媽看著我的眼睛,你一點都想不起來了?我點了點頭。媽歎了口氣,唉,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她還說了什麽?突然聲音抬高了八度,黑燈瞎火的,你去哪了?快過來。我回頭一看,杜蘭扶著門站在那裏,眼睛直勾勾的。

媽看杜蘭站著不動,又罵了起來。死人呀,跟木頭似的,過來呀。杜蘭極不情願地走了過來,這是你哥,快叫哥。杜蘭看著我直翻眼睛,我衝她笑了笑。半天她才從嘴裏擠出來個哥來,看她還站著不動,媽又開始罵,還傻站著,還不去你爸那把尿盆給倒了。杜蘭嘟囔了一聲就走了,我也站起來回到了屋裏。

屋子裏沒有坐著的地方。我剛往炕上一坐,杜蘭像陣風似的跑了進來,抱起炕上的衣服就往外跑。外麵傳來媽的聲音,大半夜的你幹什麽去?杜蘭的聲音竟已經到了院子裏,我洗衣服。你有病呀,什麽時候了還洗衣服。媽又罵了幾聲,看杜蘭沒有什麽反應就不說話了。我感覺有些困想要睡了,炕上已經放好媽給我拿出來的被子和枕頭。媽說這小藍花枕頭就是我小時候用過的,我走了以後她一直都沒有拿出來過。枕頭有點小,上麵全是藍色的小花。我擺弄著枕頭,杜蘭沒有回屋,我還不能睡覺。農村人家的炕挺大,那炕並排睡五個人都沒有問題。媽特地把我和杜蘭的被子換了個位置,讓我靠著窗戶睡。等了好一會兒,杜蘭才走了進來。她看都不看我,拿起屋子中間掛著的手巾擦著手。我對杜蘭說,杜蘭我也不知道你多大,所以也沒有給你買什麽,這有幾塊巧克力給你吃吧。杜蘭看著我不說話,我隻好把抬起的手放下,將手裏的巧克力放在了炕中間。杜蘭幾步跳上床,背對著我開始脫衣服。脫到隻剩下背心短褲時就鑽進被窩用被子把自己緊緊地蒙住,我也關了燈脫了衣服躺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黑暗裏傳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我知道那是杜蘭吃巧克力的聲音。

媽坐在炕上,咬斷手上的線頭,把針別在頭發上,將手裏的藍花枕頭遞給了我。杜澤給,這是你的枕頭,以後別再和哥哥搶枕頭了。我高興地接了過來,但還是小心地看著哥哥,哥哥撇了撇嘴不說話。媽坐在炕上,我和哥哥躺在兩邊。我小心地把眼睛張開了個縫,媽媽笑著用手指輕輕戳了一下我的額頭。月光下媽一身素衣,雙手輕輕拍著我和哥哥,口裏輕輕唱著。

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兒兩頭尖

我在小小的船裏坐

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

我閉上眼,好像自己就躺在那小小船上,媽媽搖著槳,我把光著的腳放在水麵上。風把媽的頭發吹散,水珠濺起打在我的臉上,冰涼冰涼的。慢慢地我閉上眼睛睡著了。

好疼!哥哥在拽我的頭發。哥別拽,疼。哥哥冷笑著說,把你的枕頭給我。我含著眼淚把枕頭交給哥。哥把他的枕頭扔給了我,告訴你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你。不許哭!我用被子抹著眼淚,哥還用腳踢我。喂,我那枕頭裏放著玻璃球呢,你可別給我弄丟了。

我的腦袋下麵有一個硬硬的東西,硌得我的頭好疼,那一晚我怎麽也睡不著。

我猛地從炕上坐起來,杜蘭正對著鏡子紮著辮子。回頭看了看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就跑了出去。對著媽的屋子喊著,媽我上學去了。媽從屋子裏跑出來,哎,死丫頭,不吃飯啦?然後歎了口氣,見我起來,媽連忙走進屋子,坐在我的旁邊。杜明昨晚睡得好嗎?我點了點頭,你有空嗎?給我講講我小時候的事吧。媽又歎了口氣,用圍裙擦了擦手。怎麽說呢,真不知道從哪說。杜澤是我的原名嗎?嗯,媽點了點頭。你叫杜澤,你還有一個雙胞胎哥哥叫杜鑫。你們倆就差十幾分鍾出生,你們長得一模一樣。真的嗎?媽摸著我的額頭,要不是你兩歲時摔傷了頭留下這個疤,就連我都分不出來呢。我和哥的感情好嗎?媽愣了一下,好,當然好了。你從小就纏著你哥,別看就大不到半個小時,你哥從來都跟小大人似的。你就不行,死淘死淘的,總給我惹禍。媽笑了,笑容是那麽溫暖。她摸著我的頭發,我想喊一聲媽,可是嗓子裏有種東西,我喊不出來。家裏有我和哥的照片嗎?我想看看。媽搖了搖頭。沒有啦,自從你哥走了以後,你三表姑就說不幹淨,讓你爸把你們倆的照片都給燒了。什麽不幹淨?啊!沒什麽。媽好像是說漏嘴似的停住不再說了。杜明,你哥的墳就在對麵的山頭上,把頭第一個就是。等會吃完飯,你自己去看看吧,我得照顧你爸去了。媽說完就從屋子裏走了出去,留下我一個人坐在炕上發呆。我把炕邊的枕頭拿在左手,右手從枕頭裏麵掏出一個玻璃球。淺綠色的玻璃裏嵌著幾朵紅花,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04

我一個人走在山路上,早晨的山上有很濃的清香,是草的味道。我大口地呼吸著,每一次呼吸都讓我感覺輕鬆不少。離很遠我就看到山坡上零亂地堆著幾個土堆,是墳。我爬到山頂,發現一個女孩站在一個小小的墳頭前。她手裏拿著一大捧紅色的小花,低下身把花放在了墳前。等她站起身看到我,頭一低就往山下跑去。隨著她腰身的晃動,她那藍色牛仔褲下緊繃的豐滿的臀部也跟著左右扭動。她的背影很美,腦後的大粗辮子來回擺動,身上的紅色毛衣就像草叢裏的一朵鮮豔的花。我衝著她的背影大聲喊著。

小紅,小紅你快跑呀,跑慢就不和你好了!

齊小紅猛地站住了,回頭望著我。眼裏瞬間濕潤了起來,那雙眸子就像草上的露珠一樣晶瑩閃亮。她衝著我大聲喊,你到底想起我來了。我搖了搖頭,然後衝她笑笑,不知為什麽,一看見你跑,就想起這句話了。齊小紅歪著頭,咬著嘴唇,她好像在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一樣。她看著我,一點點後退著下山,一直走到山腳下才回過頭快跑起來。

我走到那墳前,把那些花撥開,露出下麵的木板來,小孩子死是不能立碑的。木板上簡單寫著杜鑫兩個字,看來這木板已經有年頭了,木頭已經糟了,用手一碰就能掉下屑來。我坐在墳前,拿起一朵紅花放在手指間慢慢地碾著,不一會手指便紅殷殷的了,放在嘴裏是說不出的苦澀。

山下孩子的吵鬧聲把我從沉思中叫醒,那是正對著山頭的一大間茅草屋。屋子外麵用木板圍出一個大院,十幾個孩子們在院子裏跑著,一邊玩耍一邊尖叫著。我走下山來到院子旁邊,院子裏的孩子停止了跑跳,隔著柵欄瞪大了眼睛看我,不時還使勁抽了抽快要流到嘴邊的鼻涕。我推開了柵欄,孩子們一下就圍了上來。他們小聲嘀咕著,有幾個已經大著膽子在摸我牛仔褲的口袋了。我摸了一個孩子的頭,他一下子跑開了,其他孩子也跟著尖叫著跑開。我走到教室裏,教室裏隻有兩個人,一個男人坐在杜蘭的身邊,手挎過杜蘭的肩膀扶著杜蘭的右手在紙上寫著什麽。見我進來,那男人忙鬆開了手,站起來問,你是誰?我指了指杜蘭,我是杜蘭的哥哥。噢!他幾步走過來伸出了手。你就是杜澤吧,我是杜蘭的老師,張立君。我握了握他的手,這個叫張立君的看起來差不多四十左右的男人很熱情地說著,昨晚回來的吧,怎麽樣,還習慣嗎?我嗯了一聲,他繼續說著,這村子是落後了點,你看到現在就這麽一間屋子就算學校,全村的孩子都在這一個班裏學習。對了,你妹妹杜蘭最聰明了。我又哦了一聲,張立君愣了愣。嘴巴湊近我的耳朵,是不是你爸他還不認你。這村子就這樣,封建!出了事就說有鬼,死人都不報公安局的。我笑了笑對他說,張老師你繼續上課吧,我走了。

走出學校回到村子裏,看見路口站著個女人。她手裏拿著水盆,動也不動。頭隨著我走動才一點點轉動,等到我走近的時候問,你是不是老杜家的二兒子?我點了點頭。她一把將盆裏的水倒到了我身上,然後鼻子用力一抽,衝我吐了一大口濃痰。

我愣在了那裏,身上被淋到的東西有股腥腥的味道,竟然是血。我用手指摸了摸,黏黏的應該是雞血吧。那個胖女人見我沒反應,以為我是怕了她,便手叉著腰站在門口大罵。不過很奇怪我一句都沒有聽懂,她嘴裏不斷地出現著狐狸精、小妖精一類的詞,我感覺不應該是說我的。隻是到現在為止,我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這麽做到底為了什麽?這時旁邊人家裏露出不少腦袋遠遠望著這邊,我突然看見媽快步地跑了過來。她跑到我身邊,站在了我和那女人之間。他嬸,你這是幹啥呀?呸,你叫誰呢?那女人見媽來了,火氣更大了。見四周圍了好多人,更是把聲音提高了八度。你還敢把你這兒子招回來,當初村子裏發生什麽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現在把兒子招回來,你讓咱們怎麽活?他嬸,你話不能這麽說呀。事情都過去這麽多年了,杜澤回來又不是長住,他爹眼看不行了,難道兒子回來看爸還有錯呀?那女人冷笑了幾聲,哼,兒子看爹?他老子認他這個兒子嗎?聽了這話,媽媽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那個胖女人一句話說不出來。這時從人群中衝出來一個人,撲在那胖女人身上。一邊喊著一邊往她臉上抓去。

王破嘴,我操你媽!

是杜蘭。她和那女人扭打在了一起,兩個人都是一邊動著手一邊在嘴裏罵著對方。媽媽想去拉,我看杜蘭沒有吃虧就拉住了媽媽。那個女人又蠢又笨,幾下子就被杜蘭抓掉頭發上的發卡。她頭發散著,衣服也被杜蘭撕開了,看起來十分狼狽。杜蘭圍著那女人來回亂轉,一邊罵一邊踢打著,還不時往她身上吐著口水。那胖女人看絲毫占不到杜蘭的便宜,就把手伸向杜蘭的胸前,她使勁掐著杜蘭胸前的敏感部位。我走上去,抱住杜蘭,擋住了那胖女人的身體。然後在轉身時輕輕在那胖女人膝蓋上踢了一腳,在別人看來那胖女人突然撲倒在地完全是因為自己用力太猛的原因。杜蘭在我懷裏哈哈大笑,一邊吐著口水一邊罵著。王破嘴,王破嘴,就這麽點能耐,還是回家管你男人去吧。胖女人坐在地上聽到杜蘭的話,突然把自己的領口一扯,露出大半個**大嚎了起來。她不斷地拍打著地麵,往自己身上抓著泥土。所有人都隻是站著,他們的眼裏隻有一樣東西——冷漠。好一會兒,才從人群中又走進來幾個人。為首的人上去就給坐在地上的胖女人一個耳光,王翠花你鬧夠了吧。王翠花看著那人停止了哭泣,指著他罵起來,你還村長呢,你看看你媳婦我被老杜家欺負的。那個村長把王翠花從地上拉了起來,然後四周看了看,大家沒事的就回家吧,少在這看熱鬧。然後指了指我,你跟我到辦公室走一趟。媽攔住了我說,村長我跟你去吧,沒孩子的事。村長一擺手,你也給我回家,看你男人去吧。我讓杜蘭把媽攙回家,自己跟著村長去了村辦室。

來到辦公室,村長一直不怎麽說話,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抽的是那種手卷的旱煙,看我一直看著他,他連忙從抽屜裏拿出一盒煙問我抽不抽。我搖了搖頭說,村長,我和杜蘭都沒有惹你老婆,是她不知為什麽先潑我的。村長擺擺手說,算了,算了,我自己的老婆我自己知道是怎麽回事。接下來又是好久不說話,我知道村長總是在假裝抽煙的時候小心地看我。他好像很怕我,不過這也隻是我的感覺而已。最後村長抽完手裏的煙,便把我送到了門口,找你來也沒什麽事,隻不過想和你說幾句閑話。這村子有點落後,有些事情你得見怪不怪。回來以後你媽跟你說了些什麽嗎?我又搖了搖頭。村長點點頭就不再說話,隻是在出門的時候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雖然看似平常動作,卻有些生硬。

剛回到家裏,在院子裏就聽見媽的屋子裏傳來的扔碗筷的聲音。我快走了幾步,就聽見屋子裏一個不死不活的聲音。你快讓他走,你讓他來是想逼著我早死呀。你個死娘們,這十五年就沒有盼過我好呀。我就知道你還記著那事,你就是盼著我死。媽一下子哭了出來,他爹,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呀?孩子都這麽大了,你怎麽還這麽說呢?你讓杜蘭怎麽想呀,醫生也說你日子不多了。我不就想讓你這些日子過得舒坦點嘛,讓你見見兒子咋不對啦?老頭子躺在**嘿嘿地笑著,是我想見,還是你想見呀?說是我兒子到底是誰的種還不知道呢。媽被氣得說不出話,我走進了屋子。喂,你說這話什麽意思。你不養我無所謂,現在我回來了,你卻說這話。老頭子骷髏般的嘴上露出可怕的笑容,你去問你媽,你媽明白。我轉過頭看著媽,媽一下子哭了出來,老頭子你當著孩子說的是什麽呀,杜澤你別聽你爸的,他是病糊塗了。我說,媽到今天你也應該告訴我了吧,我回來這幾天你們根本就是有事瞞著我。媽搖了搖頭,杜明,別問了去吃飯吧。我看了看媽,又轉頭看了看躺在**的男人,他也轉過頭去一句話不說。那屋子裏的空氣讓人窒息,我轉身走了出來。回到我屋子裏,卻看見杜蘭正在我的包裏胡亂翻著。見我進來連忙把包放在身後,衝我傻笑著。

我脫下身上的髒衣服,交給了杜蘭。杜蘭有空幫我洗洗吧。杜蘭高興地接了過去,走出門時脆生生地叫了聲哥。我回過頭,杜蘭臉上一紅,哥,你踢王破嘴踢得真解氣。我衝她笑笑就躺了下來,背包裏被杜蘭翻得亂亂的,她拿走了我一枝鋼筆。我發現自己手上竟然也濺上好多髒東西,我剛要爬起來去洗,就聽見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一邊走著,一邊很放肆地笑著。

她嬸子呀,家裏來貴客了怎麽不跟我說呢?

我把頭伸出屋子望了望,一個高挑女人一撩門簾走了進來,我看見正在熬藥的媽身子一顫。他三表姑,你來啦。那女人點點頭,直接走進屋子裏,衝躺著的爸說。哥喲,你這臉色不對呀。這家裏要出事你知道不?那老頭子還沒有說話,媽先緊張地接過來了,他三表姑,俺家老頭子最近吃了你的藥身子骨才不疼了,你一來咋就說這話呀。老頭子喊了句,你個老娘們少嚓嚓。他大妹子,你瞧出來了?我悄悄走到廚房隔著布簾看著那女人右手挑起蘭花指,口中念念有詞。哥呀,你這印堂發暗、頭上有烏雲籠罩,這是閻王要收你啦。說完那女人轉頭看了看愣住的媽繼續說著,哥呀,你這病不至於死這麽早呀,可惜家裏來個人衝了你的福呀。哥,你家來啥人啦。老頭子哼哼兩聲,你去問那敗家老娘們吧。媽一臉的不願意,他三表姑你怎麽這麽說呀,是杜澤回來啦。那個三表姑聽了臉色一正,快帶我去看看。我聽了這話就從屋外走了進來,站在那女人麵前。那女人四五十歲,一臉的晦氣。左眼渾濁不清,是個瞎眼。她哢吧著右眼緊盯著我,抓著我的左手仔細看了一會兒。突然衝著老頭子大喊,他哥,快讓杜蘭把天燈打開,別讓陰氣進這屋。杜蘭看了我一眼應聲出去了,不一會兒她在屋外喊著,媽,院子裏的燈不亮。那女人一聽,跌坐地上。半晌才爬了起來,晚了,晚了。她在地上轉了個圈,從腰上解下了個鈴,對著炕上的老頭子說,我現在馬上做法,不知道能不能震住他。說完她搖頭晃腦地就唱了起來。

杜澤,杜澤。

你和你哥本是牛頭和馬麵,

閻王殿下的兩個小鬼呀,

來這世上為禍人間。

我乃昆侖山上一個仙,

十五年前將你哥送回天,

今天我要再把那殺戒開。

聽她唱完,我突然大叫一聲倒在了地上。

05

我躺在那裏,聽見媽緊張地叫著我的名字。那個老神婆明顯也沒有反應過來,拿著個鈴傻在那裏,好半天才哈哈大笑。哥呀,今天我在這可給你家除了一個大害。那陣我怎麽說來著,杜鑫死是天意,杜澤想不起來原來的事那是我法力給鎮的,我就知道他十五年後得回來,不過現在好了,這妖我給你除了。說完她從兜裏拿出包藥交給媽,這包藥讓我哥和杜明一人一半,吃完就好了。我眯著眼看著媽抹著眼淚,從櫃子裏拿出一個紅包,從包裏數出幾張百元的票子交在了那個神婆手裏。那女人一把將錢抓了去,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媽和杜蘭小心翼翼地把我抬回屋,媽一邊摸著我的頭發一邊落淚。淚水打在我的臉上,燙燙的。

杜蘭關上燈爬上炕,卻不睡覺。她把褥子使勁往我身邊拽了拽,然後臉衝著我躺下來,大大的眼睛一直停在我的臉上。我睜開眼,嚇了杜蘭一跳。她啊了一聲,然後又開始傻笑了。哥,你醒啦。我點了點頭,她像蟲子似的蠕動著把腿伸進了我的被子,杜蘭的腳涼涼的,我把她的腳夾在了兩個小腿之間,她用腳趾輕輕地撓著我的腿肚子。我笑了笑,幹嗎?杜蘭說,哥,你咋就讓齊大神經說迷糊了呢?我也不知道呀。杜蘭把頭枕在我的枕頭上,往我臉上吹著氣。哥,你知道咱村子的小媳婦都咋看你不?我給她讓了讓枕頭,怎麽看的。她們都說你挺帶勁的。今天就你抱住我時,她們都看見了。她們還說呢,杜蘭你哥從小就好看,現在更好看了,而且還是城市人。我問杜蘭,她們認識我嗎?杜蘭說,嗯,都是山裏這幾個村子的,她們說當初你和我大哥的事在山裏傳了個遍。哦,我問杜蘭她們說當初是什麽事了嗎?說是你和我哥是幾個村子幾百年才出的一對雙胞胎,村子裏的人都認為不吉利。說得把你和我大哥分開,當時我媽硬是沒同意,村長也說這樣太迷信。不過因為這事王破嘴總是跑到我們家罵架。我問杜蘭,幹嗎他們認定與我有關?那誰知道,不過王破嘴她那個村長男人倒還不錯。王破嘴?對呀,杜蘭一下子從**坐起來,就是白天潑你狗血的那個臭娘們。她那張臭嘴沒說過好話,結果弄得自己連個崽都沒有。所以她男人都不理她的,媽的。杜蘭罵了一句,今天還敢掐我!

過了一會兒,杜蘭見我沒有反應,就放下背心又鑽到了被窩裏了,不過這次頭卻轉到了另一邊。我拍了拍她的肩,杜蘭你還知道什麽?告訴哥哥。杜蘭把身子一晃,不知道,不知道啦。我在炕上的褲兜裏摸了摸,拿出鑰匙鏈。打開上麵的小手電筒,杜蘭對麵的牆上立刻出現了一個小光圈。杜蘭看見了,騰的一下就轉過身,啥東西?哥給我看看。我把小手電筒解了下來。杜蘭拿在手裏十分喜歡,這以後我晚上出去就不怕了。我問她去哪呀?她眯著眼睛不說話。杜蘭一邊玩著小手電筒一邊嗯著,齊小紅也這麽說來著。你見到齊小紅了?杜蘭又湊了過來,哥,城裏女人奶子外麵是不是都有東西罩著?我笑著點點頭。我看見齊小紅就戴著呢。咱村子裏都沒有幾個人戴,我也想戴。我隔著被子拍了拍杜蘭,行,哥以後給你買,對了,告訴哥,你還知道什麽?杜蘭說,也不知道什麽了,這些也都是那些小媳婦告訴我的。我媽和我爹根本不對我說你的事,不過我隱約聽到幾次媽和爹在屋裏說過你的名字。一提到你和我大哥,爹就罵媽,媽就哭。我又問杜蘭,你和齊小紅都說什麽了?齊小紅?她是過來聽我們嘮嗑的,我不喜歡和她說話。為什麽?杜蘭看著我,齊大神經是她媽呀,你說為什麽?而且當初她們家還說是你把齊小紅從山上推下來的,要不齊小紅怎麽會有抽風病呢?哥,咋地你都不記得啦。是我把齊小紅弄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嗎?我這時才明白齊小紅為什麽會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杜蘭看我不再說話,把轉過身專心地玩起小手電筒來,那個光圈在牆上一亮一滅,好像一個眨著的眼睛。

我從枕頭裏拿出玻璃球,哥眯著眼把玻璃球放在陽光下。光透過玻璃球照在哥哥的臉上,哥一邊看著一邊格格笑著。我湊過去,我也想看看哥手裏的玻璃球裏麵到底是什麽?哥哥站起來把玻璃球握在手裏,冷冷地看著我。

你想幹嗎?

哥,把玻璃球借給我玩吧。

不行,這是我的!你摸一下都不行。

可是媽說這個玻璃球是買給我們倆玩的。

哥衝過來用雙手使勁地推著我,我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哥騎著我的身子,一手抓著我的頭發一手把玻璃球放在我的眼前。

杜澤,你給我記著,玻璃球是我一個人的。這什麽都是我的,這屋子、這炕、枕頭、被子。對了還有你,你也是我的。我是你哥,你就得都聽我的。你要是敢跟媽說,我就打死你。哥使勁搖著我的頭發,以後你得聽我的話,我才不打你。快說,你聽不聽話?

我疼得直抓哥的手,我的眼淚都快下來了。我不停地喊著,哥,別拽我頭發了,疼!我聽你的話。

哥放下手,把手裏的玻璃球放在我眼前嘿嘿地笑著。

你聽話我就讓你看看。哎,杜澤你說這玻璃球裏的花是怎麽弄進去的。

我張大了眼睛,我還沒有那麽仔細地看過那個玻璃球。白色玻璃裏嵌著幾片藍花,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想摸摸那球,哥把它放在我的手裏,可是手並沒有離開那個玻璃球。

杜澤我們把它砸開吧,砸開了就能拿到那花了。

我點了點頭,哥給我拿來錘子,我把玻璃球放在板凳上,拿起錘子用力砸了下去。玻璃球碎了,碎成了幾瓣。我和哥找著球裏的花,卻隻發現球麵上的幾片花紋。為什麽不是整個花瓣呢?

哥拿著手裏的碎玻璃球大聲地喊著。媽,杜澤他把玻璃球給砸碎了!

媽走進屋,一眼就看見了板凳上的碎玻璃球。她一把將我抓起來放在腿上,用力打著我的屁股。

你這敗家的孩子,剛給你們買來的玻璃球,就讓你砸碎了,五分錢呢。

我哇哇地哭著,我不敢說那是哥讓我砸的。可是媽打得我好痛呀,我哭得都快喘不過氣了。

哥站在媽身邊,輕輕搖著媽的肩膀。

媽,你別打弟弟了。你別生氣了,以後我們不敢了。

媽歎了口氣,輕輕拍了拍哥的臉。把我從腿上放了下來。媽用圍裙給我擦擦了臉,把我的鼻涕給擦幹淨。媽把我扶正,杜澤你怎麽就不能像你哥那樣,這麽讓我操心呢。明天我再給你們買個玻璃球去,不過我得交給你哥管,杜澤,你以後不能再淘氣了。我一邊抽泣著一邊點著頭,哥在旁邊偷偷地笑著。

我張開了雙眼,用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我把手背放在額頭上,手背的冰涼讓我清醒了起來。太陽已經照在我的身上,我起來晚了。杜蘭不在我的身邊,她的被子胡亂地堆在我身邊。我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我聽到了腳步聲,那聲音停在屋門口,是媽。我翻了個身來表示自己已經醒了,媽走過來坐在炕邊,我想坐起來,媽一下按住了我的肩。別起來,杜明,你再躺一會兒吧。我聽話地躺著不動,從那個角度我隻能看到媽的肩膀,我看得出媽在哭。好一陣,媽才歎了口氣輕聲說,杜明,媽對不住你呀。我拍了拍媽的手,沒有說話。媽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她的手有點冰,剛才一定是用過水吧。媽低下頭,杜明還難受嗎?我搖了搖頭。媽又歎了口氣,難道你三表姑說的都是真的嗎?你怎麽就暈了過去呢?我隻好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媽的手輕輕拍著我的臉,眼睛看著窗外。

我坐了起來看著媽。媽看著我的眼眶開始濕潤,她的嘴唇輕輕地顫抖著,摸在我臉上的手也變得濕熱。媽繼續說著。

我以為這下可完了,我躺在那裏喘著氣。結果接生婆又喊了一聲,裏麵還有一個娃呢。當時我就感覺天旋地轉的,怎麽一下子就懷上了倆?那時我根本來不及想什麽了,就閉著眼睛使勁呀。都不知道過了多久,接生婆把你們倆抱到我麵前,你呀那時才這麽大。

媽一邊用手比量著一邊說,你哥那時長得胖胖實實的,而你卻瘦瘦小小的跟個貓崽似的。接生婆抱著你就搖頭,說這娃在娘肚子就沒有搶過他哥,將來不好養活呀。接生婆說得有道理,那時家裏比現在窮得多。我和你爸每天賺工分,一個月下來才不過五塊多錢,一下子就要養兩個小子,那一定是不行的呀。可是當你和你哥的小嘴一叼著我的奶子馬上都用力地吸著,誰也不比誰的勁小呀。我一手抱著一個,都是我的心頭肉呀。那時我就在心裏跟自己說,就算砸鍋賣鐵也得把你倆都養大。

我的心裏也開始酸酸的,我握著媽的手,終於小聲把媽字喊了出來。媽聽到了,她的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手握著我的肩膀再也說不出話,媽哭了起來。過了好久,媽才慢慢停止抽搐,杜明,媽對不起你和你哥,你哥小小年紀就死了,又把你給了別人,我不是一個好媽呀。我抱住了媽的肩膀,媽都過去了,不要再提了。媽嗯了一聲就靠在我身上,杜澤,送走你的那年發生了好多事,而且我又懷上了你妹妹,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呀。唉,不說了。媽從炕上站起來,胡亂地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對了,這是你三表姑給你的藥,我給熬好了,你快喝了吧。

我從媽手裏端過那碗東西,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就放下了。

媽,那個三表姑是什麽人?她怎麽那麽說我和我哥呢?

你三表姑是咱們這個村子裏的厲害人,十八歲那年她自己上山玩,睡著了以後被神仙托夢說她是九天仙女轉世。一下子就懂得算命和看病了。你和你哥的名字都是她給起的。

哦,為什麽?

媽的眼睛又開始濕潤了,我馬上轉移了話題。

我和我哥小時候是怎麽樣的?

媽摸著我的頭,不知道為什麽?你和你哥長得雖然一樣,可是性格卻是完全兩樣。你哥可穩當了,你們倆從小都長得好看,你哥就像個小大人兒似的,特別懂事,誰看見誰喜歡。而你卻天天惹禍,沒有一天不給我找麻煩的。其實那七年,家裏對你一點都不好,我是常常打你的。你哥我都沒有大聲對他說過什麽。

我笑了笑,可惜我一點也不記得了,有時我也會想你,想我的親媽是什麽樣,哪怕是一個打我罵我的媽媽也好。

媽也笑了,傻小子,那是你小時候不聽話,媽才打你。現在你這麽聽話,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齊小紅是三表姑的女兒?

嗯,你怎麽知道的。她比你們小一歲多,從小就膩在你和你哥身邊。那時我就逗她,說這麽喜歡我這兩個小子,將來給誰做媳婦呀。結果七歲那年,你們三個一起去山上玩,齊小紅摔下了山,摔得跟血葫蘆似的。她媽抱著她來到家裏說齊小紅跟她說是你們倆有人把她推下山的,結果還是你。為了讓你三表姑出氣,我把你吊起來打呀,打你時你哭都不哭,那時我是一邊打一邊哭呀。小紅那丫頭從那時就落下了抽瘋的毛病,齊小紅她家也就怎麽看你怎麽都不順眼。你爸就說要把你送走省得越來越麻煩,最後我熬不過也隻得同意了。誰知道不出三天你哥又淹死了,發現你時,你就傻傻地蹲在小湖邊上,手上拿著你哥的鞋。

媽又擦了擦眼角,繼續說著。我把你抱回家以後,你就開始發燒,足足燒了好幾天。等你病好以後,你就再也想不起原來的事了。村子裏的人知道以後都說你命太硬、克人,說是為了村裏的人必須把你給送出去。沒辦法我隻好把你送給了我本家的一個親戚,就是你養母她家。你養母是我的親戚,嫁給了城裏人。好些年都沒有孩子,我把你一送到她麵前,她就喜歡上了你。她一把就把你抱了過去,還說看這孩子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後來她就給你改了名字叫杜明。

到現在我終於開始知道我的身世,不過一切都好像在看幻燈片一樣。這些情節從我的腦海裏匆匆跳過,我想我找到了事情的線索。我拿起放在炕沿上的那碗藥,媽,這藥有點涼了,你再熱熱吧。媽哎喲了一聲,光顧說話,藥都涼了,我這就給你熱去。等我從屋子走出來,媽正蹲在爐灶旁邊。見我要出去媽連忙站了起來。杜明,你還沒吃藥呢,我再給你熱點飯吧。我拉住了媽說,我現在沒有什麽胃口,想出去走走,藥也得晚上再喝吧。媽隻好點點頭,我指著對麵的屋子問她。他以前對我和哥怎麽樣?媽被我問得一愣,好久才說,不管怎麽說他也是你爹呀。

06

我一個人走在村子裏,不知不覺地又來到了山腳下。我望了望山頭上那個小小的墳包,走到另一條山路上,那是通向深山的路。這山上都是旁邊山坡上沒有的落葉鬆,鬆樹與鬆樹之間相隔不遠。樹枝連起來遮住了整個天空,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打在我的身上,我的臉也跟著變幻著色彩。我的手在樹幹上摸索,我在想十五年前刻下的跡痕現在會在樹幹的什麽位置呢?我走到一棵筆直的鬆樹前,背靠著鬆樹。我伸直了身體,使勁收著下巴。我用右手摸著頭頂,揚起頭看著自己的頭在樹的位置。那幹巴巴的樹皮劃著我脖子上的皮膚,好像已經有螞蟻要順著我的衣領爬進來了。我感覺好癢,我笑了。我不停地笑著,笑聲在樹林裏不斷地回響。

原來樹沒有人長得快,當然這隻在前十年有效。我把手指往下移了移,剝去那些龜裂的樹皮,看見了兩道劃痕。我似乎還可以看見那兩個小孩子站在這棵鬆樹前。其中一個孩子聰明地翹了翹腳,所以他比另一個孩子高,他是哥哥。另一個孩子從來不會懷疑這些,他知道自己就是弟弟,永遠不會比哥哥高、比哥哥強。我在地上找了根樹枝,在鬆樹底下挖了起來。那樹枝一點都不順手,幾下子就折了,我換了根樹枝,可是不過幾下又折斷了。我急躁了起來,拚命用手挖了起來。泥土裏混雜著厚厚的鬆針葉,一股腐敗的味道纏繞著我的手指。我跪在地上,小心地撥去那些鬆葉與泥土,那個木盒子已經露了出來。沒想到當初的寶盒已經破爛不堪,螞蟻與蜈蚣偶爾從裏麵鑽出來。這樣的寶盒還會保留著童年的夢嗎?伸出的手突然卻停在了半空中,我想了想然後深深吸了口氣,我打開了那個木盒。

木板在我手裏好像是豆腐一樣,拿在手裏一不小心碎成了幾塊。我看到了木盒裏的東西,一隻死貓!它還保留了貓的輪廓,一見空氣貓毛四處飄散,露出已經被螞蟻吃剩的骨架。貓死之前很痛苦,它曾經在木盒裏掙紮了好久,木盒內壁都是貓爪的抓痕,貓身下麵的東西都被貓抓得爛爛的。我拿起身旁的半截樹枝,在盒子裏翻了翻。我用樹枝從木盒裏挑出一枝絹花來,現在已經看不出絹花原來的顏色,花瓣也已經散開了。這都是曾經的寶物,我拿起絹花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沒有一點香味。隻有大地的氣味,腐爛的味道。

我的手上全是泥土,身上也有著一股怪味。我張開手,手臂自然地往下垂著。也許我需要到哪裏去洗洗手,我站在山坡上看見兩山之間的山穀中一條小溪,溪水是從一個破礦洞裏流出來的。這早就沒有了原來的樣子。雜草亂石堆滿了洞口,我衝著洞口大聲喊著,我的回聲和著洞裏的冷氣撲麵而來。我沒有往裏走,隻是站在溪水前把手洗幹淨了,然後我順著溪水往山外走著,小溪越來越寬,水流也越來越急。小溪的旁邊開滿了不知名的小花,我順手摘著放在手裏,折了根柳枝圍著圈,把花插在上麵,這就是個花冠。小溪最後匯到了一起,我來到了長滿蘆葦的小湖邊,這是媽媽口中的小泡子,也就是哥哥淹死的地方吧。這裏不是很大,水麵上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蘆葦。不時從裏麵傳出野鴨和翠鳥的叫聲,陽光照在水麵上,泛出幽幽的綠光,根本看不出水的深淺。這裏一個人沒有,秋風吹過,蘆葦嘩嘩做響。我又看見了那兩個孩子在水邊嬉戲,我揉了揉眼睛,眼淚不知什麽時候就流了下來。

喜歡嗎?

……

我還記得原來小紅最喜歡這花冠了,每次戴著都說自己是仙女呢。

……

每次下山還得我和哥哥用手做搭架子給你抬回去,那時你就特別沉。

……

齊小紅不論我說什麽,她都死咬著嘴唇不說話,可是她的眼睛裏卻泛出了淚花。我把身子向前伸了伸,我們之間隻隔著那扇矮門。

沒想到小紅現在會變得這麽漂亮,真的像仙女一樣,小時候我和哥哥天天吵架就是為了誰能娶你。小紅,你還記得你當時說要當誰的媳婦嗎?

齊小紅瞪大了眼睛,揚起手就給了我一個耳光。我沒有躲,她的手掌打在我臉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我還是一樣的微笑,齊小紅卻一下子驚慌了起來。她手足無措地想撫摸我被她打紅的臉,可是抬起的手卻沒有落下,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齊小紅,你還恨我嗎?

齊小紅一下子撲到我的懷裏,忘情地哭著。

恨!我恨死你了。

我抱住齊小紅,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

你要是還恨我,就咬我吧,我讓你咬到解恨為止。

齊小紅撲哧一聲笑了,我咬你幹嗎?你當我是狗呀。

她掙紮著想從我懷裏站起來,見我抱得太牢就不再動了。她把頭靠在我胸上,我聞到她身上好聞的香皂味。我從那花環上摘下朵蘭花插在了齊小紅的頭發上,齊小紅的臉好像黃昏裏的日頭紅彤彤的。我抬起頭看見屋子裏窗口有人影閃過,我笑了笑,低頭去親齊小紅的頭發,齊小紅像傻了一樣呆呆地站在那裏,緊緊抱著我。

齊小紅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然後歎了口氣。

算了,命中注定,是我欠你的。杜澤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是怎樣對我的嗎?

知道呀,我和哥從小就對你好,天天給你摘果子、掏鳥蛋。

不對!

齊小紅從我的懷裏掙脫,她大聲地衝我喊著。

你對我最壞了,從來不理我,你從來都不給我笑臉。隻有你哥對我好,杜澤從小我就跟欠了你錢似的,你把我衣服上的花都給扯掉了,你連手都不願意跟我牽一下。

齊小紅往回跑著,跑到了屋門口,突然把身子轉了回來。她歪著頭衝著我笑,辮子在身後甩來甩去。山穀間的餘暉照亮了她的臉,我看見她劉海下的那道深深的疤痕。

杜澤,可是我喜歡你,從小就是喜歡你。喜歡得要命,到現在我也是隻喜歡你。

齊小紅跑進了屋子,把我一個人留在了院子外麵。我低著頭扶著矮門,手不停地揉搓著那花瓣。花汁滲入我的指甲,一片暗紅。

在昏暗的柴房裏,一個孩子躺在柔柔的草垛上,抱著他心愛的貓說著悄悄話。我喜歡自言自語,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大黃呀,大黃。這個世界隻有你和我最好。沒有人喜歡我,隻有你最喜歡我。我總是讓哥哥和媽媽生氣,可是你從來不生我的氣。我覺得全村子沒有比你更漂亮的貓,沒有比你更懂事的貓了。以後我們就是好朋友,你要天天陪我在柴房玩呀。我又不能出去玩了,我今天又和小紅說話了,哥哥很生氣。他不讓我和小紅說話,不讓我和她拉手。齊小紅是他的,大黃你是我的,我隻有你了。對了,你說我聰明不聰明,我偷偷編了個小花籃放在小紅家的門口,沒有人知道是我放在那兒的。齊小紅一定會喜歡,她總是喜歡那些花,可是哥哥不會編,你說我是不是很聰明。啊,不能和你再說了。剛才外麵有人,我不知道是誰,如果是哥哥就糟了,我不想讓他知道你在這裏的。

我把雙手插在褲兜裏在村子裏慢慢地溜達,果然在走到家門口時,看見杜蘭站在院門口四下地張望著。見到我走過來,杜蘭離老遠就喊。

哥,你快回來呀,爸不行了。

我快走幾步進屋,屋子裏已經站滿了人。我擠進人群,老頭子已經死在了**。他的臉漲成醬紫色,看得出他死得很痛苦,在**掙紮了好一會兒。媽坐在床沿上不停地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