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樹下的狗

文:連諫

1

狗,我們都這麽叫它。

沒人為它取一個名字,因為那時候的我們,生活在為衣食搏擊的鄉下,人,在肚子餓的時候,是沒有浪漫精神的,盡管,父親身上生長著充沛的藝術細胞,他畫一手好畫,一柄黑糊糊的二胡,讓他一調弄,就是一紗衣縹緲的女子在淡藍色的夜空下飄嫋起舞,可是,我們很累、肚子裏裝滿了讓我們厭倦的玉米餅子和煮紅薯,這讓我們顯得有些沒精打采。

父親拉二胡的時候,我坐在小凳上,歪歪地靠著身後的樹,狗也是,它趴在我的腳邊,身上的毛弄得我的腳很癢,我氣惱地推它一下,讓它到一邊去,狗懶散地看我一眼,不動,樣子很賴皮,時而望一眼天空,時而低頭伏在自己的前爪上,像我的心事一樣,安靜地匍匐在鄉下的夜裏。

狗是什麽時候來我家的?我不記得了,隻知道,自從我有記憶時,它就在了,白的皮毛上,蹲著幾朵黑色的雲,是它的膚色,白是白,黑是黑,分明而幹淨,我總是捏著一塊煮軟的紅薯站在院子裏,喊它:狗。

它就粘著幾根金黃的麥秸草,從草垛鑽出來了。那個草垛很大,比一間屋子還要大。在向陽的方向,父親掏了一個洞,就是狗的家,很奇怪,年複一年,那個草垛總是在,母親在冬天的時候,從草垛的四周均勻地往下扯草,然後,拿去生火做飯、燒熱炕頭,可是,那草垛為什麽不會變小呢?

每當母親扯草的時候,狗就會從窩裏跑出來,像個態度溫良的人一樣,安靜地坐在那兒看著母親扯草,仿佛在確定母親扯草會不會扯毀了它的家。

母親會溫暖地衝著它笑笑:狗,過幾天,還會有幹草垛上來,你的窩,還在呢。

狗就晃晃尾巴,跟著母親去灶房,坐在門口;或是鑽回自己的窩。母親說狗是聽得懂人話的,我毫不懷疑,狗雖然是所有狗的統稱,但是,在它而言,狗就是它的名字,不管隔多遠,隻要喊一聲狗,它搖晃著跑過來了。

在我心裏,它不是一條狗,而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人。

平時,狗很安靜,隻有街上有什麽動靜時,它才會抬起頭,警覺地聆聽著聲音的去向,那會兒的鄉下,民風淳樸,幾乎沒有盜賊,所以狗都很溫順,狗每年最忙的季節,就是杏子熟了的時候。

杏子和麥子在一個季節成熟,所以我們總是說麥黃杏。麥子熟了的時候,正是鄉下忙收麥子的時候,家裏的老老小小都奮戰的金黃金黃的麥子地裏,我們家那棵大杏樹長在靠院牆的位置,有大半個樹冠是探到街上去的,杏花落盡後,就結滿了累累的果實,一到麥熟時節,誘人的杏香能蔓延出去幾裏路,引誘得周遭的頑劣小孩饞涎欲滴,總是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我們家的牆外,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用石子或是竹竿,整幾隻杏子下來解解饞。

父母忙完麥子之後,就會摘下杏子,先是送給周遭鄰居們一點,剩下的,全都駝到集市上,換成了灶房裏的鹹鹽、醬油、還有我們身上的衣衫。所以,對我們而言,杏樹上結的,不僅僅是杏子,還是一部分生活,斷斷馬虎不得,一到杏子熟了的時候,狗就很忙,它總是克盡職守地蹲在牆外的杏樹底下,樣子很是溫和,但是,每每有流著哈喇子的小壞蛋在周圍轉悠,狗就會嗚地站起來,衝著他們汪汪地大聲叫喊,那些壞小子們就嚇得屁滾尿流地跑開了。

所以,狗是有仇人的,就是那些沒偷成杏的壞小子,他們看見狗,就氣得齜牙咧嘴,狗很大度,隻要他們不接近杏樹,它就跟沒事人一樣,安靜地蹲在那裏,像一個曬太陽的老人,偶爾有熟透了卻又沒來得及摘的杏子落下來,狗就會站起來,圍著那隻杏子轉來轉去,絕對不吃,不,不是狗不吃杏子,而是狗知道,隻要我們沒讓它吃,它就不能吃。

狗是種有品格的動物,有時候,我就想,它的品格,比某些人還要高。

每當我隨父母從麥田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樹下看看,有沒有落下來的杏子,有的話,我就會興奮地撿起來,在衣衫上擦擦杏子上的土,吃掉,然後,再把杏核扔給狗,狗就會興奮地叼起杏核,不停地嚼啊嚼,像在嚼一塊美味的骨頭,由此,我知道,狗對杏子的熱愛,一點也不比我少。

後來,狗就不吃杏核了,大約它是懂了,連杏核都不是它該吃的。狗不知道,我喂它杏核,其實是在栽贓它。

因為熟透了落下來的杏子,又甜又軟,母親總要收起來,洗淨了,送給鄰家的爺爺奶奶們,他們大多牙齒鬆動或是落了牙齒,這種落樹的杏,是最適宜他們的美味,在物質相對貧乏的鄉下,幾隻熟透的杏子,可以讓他們幹癟的嘴巴豐潤甜美好幾天呢,母親總是不曾看見我滿眼的巴巴眼饞似的,兀自把杏子揣出門去,回來後,對著眼淚汪汪的我說,你還小,吃杏子的機會在後頭呢。

每逢聽母親這麽說,我就恨不能自己一夕忽老,老了,就有吃杏子的資格了。這時,狗似乎讀懂了我的心思,用毛茸茸的尾巴掃在我**的胳膊上,眼神清澈地看著我,我摟著狗的脖子哭,狗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低聲地嗚咽著,用舌頭舔舔我臉上的淚,說不出話。

狗挨了母親的訓斥後,它再也不吃我喂給它的杏核了,為此,它挨了我的打。

麥子收割完了,堆在場院裏,雖然我隻是跟在大人身後撿撿掉落的麥穗而已,可,依然是累得很,站在場院中間就睡了過去,母親催我回家睡覺。

離家還有段距離,就聽見狗在發出憤怒的嗚嗚聲,肯定是有人在窺視樹下的杏子,我飛奔過去,果然,村裏的幾個男孩子,正拿著石頭衝著狗比劃著嚇唬它,狗威武地站在那兒,衝他們做出一副隨時要衝鋒陷陣的樣子。

見我來了,幾個男孩作鳥獸散。在清涼的月光下,十幾個散落在地上的杏子,熟透了,黃黃的,軟軟的,我一一小心地撿起來,用衣服兜著,拿起一隻,放在鼻子下嗅了一下,真香啊,**得胃裏的饞蟲頓時全部出動,順著喉嚨就出來了,我微微張了張嘴,像有一隻敏捷的小手從喉嚨伸了出來,一把奪過那隻杏子就縮回了嘴裏,味道太美了,在嘴巴裏開溝鑿河,涎水在嘴巴裏開溝鑿河般地蔓延泛濫……

於是,我吃完了所有的落杏,狗坐在旁邊,興奮地嚼著我扔給它的杏核。

望著狗嘴邊的一堆杏核,我知道,壞了。在場院裏時母親還說過,這幾天杏子熟得越來越厲害了,今天肯定落了不少,等晚上撿了送給西鄰四奶奶,四奶奶已經很老很老了,她沒有孩子,老得像一架直角拐尺倒扣在那兒,我總是要很努力才能聽清她說了句什麽話,因為她滿嘴巴沒有一顆牙齒,一說話就撲撲地漏風。

可是,我已吃光了所有落杏……

我撒腿跑回家,躺在炕上裝睡,沒多久,母親就回來了,隱約中,聽見母親和父親說:今天怎麽沒落杏呢?

父親說是曼曼撿起來了吧?

母親來問我,我說沒有,很堅決地說一回來就上炕睡了。

母親嘟噥著奇怪,複又出門了,過了一會,我聽見母親大聲地嗬斥狗,並對父親說杏子肯定是讓後狗吃了,因為狗在門口很興奮地嚼著杏核,足有十幾個呢。

父親說可能是因為今天忙,忘了給狗弄晚飯,狗餓壞了,就把落杏都給吃了。母親遲疑了一下,開始斥責狗:就算是餓了你也該等等,你這條饞嘴的狗,怎麽能把落杏全吃了?沒出息的饞狗……

狗坐在灑滿月光的院子裏,委屈地嗚咽著,又站起來,在母親腿邊蹭來蹭去,母親推了它一把:饞狗,上一邊去。

母親搬了把梯子,讓父親摘了一些熟透的杏子,送給了四奶奶,因為她早晨跟四奶奶說過了,晚上送杏子給她吃。

作為對狗的懲罰,那天晚上沒給它飯吃。半夜,我悄悄爬起來,拿了一塊玉米饅頭喂它,小聲說:狗,幸虧你不會說話。

狗看看我手裏的玉米饅頭,沒張嘴,我用力掰開它的嘴,說吃吧,你不吃我會難過的。狗才極不情願地叼住了玉米饅頭,慢慢地咀嚼。

饕餮了一頓落杏的快感實在是太強大了,現在想來,就像美好的愛情一樣誘人,所以,第二天,我故伎重演吃掉了落杏,並把杏核扔給狗。

狗淡漠地看了一眼我扔給它的杏核,踱到一邊去了,仿佛我扔給它的是一些沒有味道,徒有咯牙的小石頭。

這讓我心下發慌,如果狗不咀嚼這些杏核,母親肯定會知道,那些杏子是我吃的,因為自從讓狗蹲在樹下,落杏基本就沒丟過。

我揪著狗的耳朵,把它的嘴巴按到杏核上:狗,你吃。

狗倔強地抬起頭。

我央求它:狗,你吃吧,很香的,你嚼一會殼就破了,裏麵的杏仁可好吃了。

狗掙脫了我的手,溜達到一邊,趴下,腦袋枕在自己的前腿上,一副絕不上當的架勢,我把杏核放在它嘴邊,它的目光挪到別處。

我急,從旁邊拿一起根小樹枝:狗,你給我吃!

狗站起來,往院子裏溜達。

我生氣,用小樹枝抽了它後腿一下:狗,你給我回來!

狗仿佛沒聽見,我知道,狗聽懂了我的話,它在故意和我作對,因為它不願意做我的替罪羊。可是,它是一條狗,就該聽我的,就該我讓它做什麽就做什麽,如果它不聽話,就是大逆不道,我追進院子,打它。

狗嗚嗚地叫了兩聲,回頭,用幽怨的目光看著我,不掙紮也不逃跑,它清澈而幹淨的目光,把我打敗了,我扔下樹枝,站院子裏手足無措地哭。母親回來了,問我為什麽哭,我又一次把罪過推到狗的身上,抽抽搭搭地說,狗偷吃了落杏,我都撈不著吃,憑什麽狗可以吃。說著,我伸出手,給母親看手掌裏的杏核。

母親看了看它們又看看我,摸摸我的頭,讓父親摘了一瓢杏子,又給了我一隻小馬紮,讓我抱著瓢,坐在院子裏吃,狗在不遠處看著我。

母親拿了一隻杏子,叫它:狗。

狗跑過來,母親把杏子喂到它嘴裏,拍拍它的腦袋:吃吧,我知道,昨天的杏子也不是你吃的。

我的臉一紅,差點讓杏核噎著,母親望著我微微地笑:人啊,每撒一個謊,都會給自己心裏加一塊石頭,心上背的石頭多了,就會累。

母親話裏的意思,到今天我才懂了,但是在那晚,我還是坦白了偷吃落杏的事,母親說,在我讓她看杏核的時候她就知道杏子不是狗吃的了,因為狗吃杏子,會把杏核嚼得光溜溜的,而我給她看的那些杏核,不是那樣的。

母親說,每一個謊言不僅是一塊石頭會壓得自己很累,而且,如果我們用這些石頭再去傷害無辜,那麽,我們就會變成邪惡的人。

所以,那天晚上,我跟狗說抱歉。

狗不記主人的仇,母親說。是的,狗沒記我的仇,它還像以前一樣,在我上街玩的時候,一搖一晃地跟在我身後,遇到有人欺負我,它就會齜牙咧嘴地咆哮,當我在放學路上和一個找茬的男生打架時,狗還給我叼來了一大團人家燒完的碳渣,我用那團碳渣扔破了那個男生的腦袋,當然,我最後的下場是被母親拽著去那男生家陪禮道歉,作為賠禮,母親還送給了他們家20個雞蛋。

在那會,雞蛋是很奢侈很珍貴的東西,隻有生了小孩的女人和病人才撈得著吃,像我們這些健康得活蹦亂跳的人,隻有在清明節的時候才能吃兩個煮熟的雞蛋,一想到因為那一碳渣,20個煮熟的雞蛋就沒了。我氣不打一處來,覺得那一碳渣扔出去的代價太大了,讓我耿耿於懷,踢了狗一腳:都是你!20個雞蛋呀,留著我自己吃該多好?你這條壞狗!賠我雞蛋!

狗灰溜溜地躲到一邊,用怯怯的眼神看著我,很有喪家犬的味道。

2

後來,因為父親工作的原因,我們帶著狗搬到了鎮上,生活也好了很多。母親舍不下那棵大杏樹,和父親商量把杏樹移栽到新家的院子裏,父親說不行,杏樹太老了,移栽很可能會要了它的命。

那棵杏樹給我們帶來過多少快樂啊,母親不想要了它的命,就不移栽了,把它送給了鄰居,後來,我們家的老房子拆了,杏樹孤零零地立在街上。

搬到鎮上以後母親買過一些時令水果給我吃,可是,都沒有我們家老杏樹上結的杏子香甜,母親也有些悵然,說是啊。

鎮上離老家6公裏,我們回去看過幾次老杏樹,鄰居說,等杏子熟了,就給我們送些過去。狗圍著杏樹轉來轉去,母親說,狗戀舊,杏樹就是它的陣地,它守了好些年呢。

離開老家的時候,狗呆在樹下不肯走,我怎麽拽也拽不動,後來,鄰居從樹上摘了一隻杏子,遞給狗,狗扛過來,蹭蹭我的褲管。我一下子哭了,不知道為什麽地哭,那會的杏子還不熟,是綠的,酸得要命,可我還是吃了,一咬兩半,把一半給了狗,一半我自己吃了,一路上,狗酸得齜牙咧嘴,張著的嘴也合不上。

春天盡了,夏天乍始的時候,小鎮的街上,到處彌漫著成熟的麥子香,那段時間,狗把我送到學校後,就不見了蹤影,總是很晚很晚才回家,喂它飯,也不愛吃,好像有什麽心事,我跟母親說狗是不是病了,周末,我和母親帶它去看獸醫。

那個粗魯的獸醫說狗可能是得了狂犬病吧,動員我們人道消滅了狗,要不,等狗傷了人,惹出事來就麻煩了,我當即就哭了,罵獸醫是個黑心肝的騙子,獸醫很生氣,把我們趕了出來。

一路上,狗夾著尾巴,一聲不響地跟著我們走。

母親說,狗聽懂獸醫的話了。然後摸摸它的脖子:別亂跑了,危險。

狗看了舔了母親的手一下,繼續沉默。

可是,從獸醫那兒回家不久,狗就不見了,母親邊安慰我說狗是認路的,跑不丟。可是,我總擔心是那個粗魯的獸醫對我的狗做了什麽手腳,大叫著讓父親去找他講理,父親說沒憑沒據的,冤枉了人多不好。

夜晚,我央求父親陪我去找狗,打著手電,在鎮上的街道裏亂躥,一邊找一邊哭,沒了狗,誰陪我上學?沒了狗,那些壞小子欺負我,誰給我壯膽?我想著冬天的時候,我在寫作業,狗溫暖地趴在我腳上的美好時光;還想著我吃帶殼的炒花生時,順手丟給狗一個,狗會利落地嗑開花生,吐掉皮,哢吧哢吧地吃花生的滑稽樣……我哭得如喪考妣。

第二天清晨,小鎮的石板街上,還是一片溫潤的濕答答,突然聽見有人在拍門,我奔跑著去開,然後,看見了我的狗。

我該怎麽形容我的狗呢?

狗背上搭著兩個小布袋子,跟馬身上的馬鞍子似的,而且,它還很白癡似地裂著嘴笑。

其實,狗是不會笑的,因為它的嘴裏叼著兩隻熟透的杏子,因為一直張著嘴,涎水不停地往下流,而它背上的那兩隻小布袋子裏,裝滿了熟透的杏子。

我大喊著讓母親來看,母親和父親從屋裏跑出來,看著狗的這副荒誕的、不屬於狗的德行,我們在院子裏笑得歪歪斜斜,母親手裏的鍋鏟都掉在了地上。

狗一進門,就把在嘴裏叼著的那兩顆被哈喇子泡透了的杏子放在我腳邊,很是熱切地看著我。我們突然地就明白了一切,原來,這段時間,狗總是瘋瘋癲癲的不知所蹤,是因為狗的是對氣味很敏感的動物,這一陣,鎮上彌漫著的成熟麥香,提醒了狗,又到了該去守候那棵杏樹的時候了。所以,它每天把我送到學校之後,就會屁顛屁顛地跑6公裏的路,像往年一樣蹲在杏樹下守衛著它的陣地,誰趕也不走,直到杏樹的新主人——鄰居從田裏回家,它才會顛顛地再跑上6公裏的路,回到鎮上的家裏。

前天,我和母親帶它去看獸醫,耽誤了它執行任務,從獸醫那兒出來後,便悄悄溜走了,害得我們四處找它。

後來,鄰居到鎮上來賣杏子,順道又給我們送了一些杏子來,順嘴說起狗,感慨地說你們家這哪是養了一條狗啊,是個全身長毛,四腳走路不會說話的人。他說,前天,狗去得有點晚,他們從田裏回來後,給它喂了一點食,讓它回去,狗不走,在樹下轉來轉去的,還從樹下撿了一顆落杏叼在嘴裏,一開始,他們以為是它要吃,可是,狗隻是含著落杏,卻沒嚼,他們忽然明白,或許狗是想帶幾隻杏子給我們吃。於是,他們摘了一些杏子,裝在兩隻小布袋裏,給狗綁在背上,又遞給狗兩隻杏子,讓它吃,誰知,狗叼著杏子就撒著歡跑了。

從那以後,每年到了麥黃季節,狗就會神出鬼沒一段日子,而且回來的夜晚,背上經常會綁著兩隻裝滿了杏子的小布袋子,這讓它在方圓十幾裏內,成為了一隻頗具傳奇色彩的狗。

3

我們的狗,是一隻女狗,每年秋天都會生幾隻小狗,因為它狗名遠揚,所以,經常有人來向母親事先預約了要它的孩子們。

搬到鎮上後,父親在房前給它壘了一間小房子,裏麵鋪著柔軟的稻草,狗懷孕的時候,性情變了不少,不允許人靠近它的小窩。

姥姥經常帶著她的貓到我們家小住,狗和貓是天生冤家,隻要貓一來,狗就會虎視眈眈地盯著它,但也沒什麽大動作,隻是威嚴地和貓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距離,可是,有一年夏天,在狗即將生小狗之前,姥姥又帶著她的貓來了。

狗不幹了,就算貓和它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距離也不成,狗似乎鐵了心要把貓從這個家裏趕出去。

那天,姥姥帶著她的貓一進來,狗就忽地站起來,死死地盯著姥姥懷裏的貓,一副活見鬼的嘴臉,貓也不甘示弱,衝著狗示威似地張牙舞爪。母親忙攔著狗,對它說:看什麽看?貓隻吃老鼠,不會吃你的孩子。

狗還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姥姥身後,盯著從姥姥腋下露出來的貓尾巴,突然一個猛子撲上去,咬住了貓尾巴。

貓慘叫著就從姥姥懷裏蹦了下來,登時間,院子裏就上演了貓狗大戰,任憑母親和姥姥怎麽吆喝,都無濟於事。

母親想打狗一下子,又怕打著狗肚子裏的寶寶,隻好一邊吆喝著一邊試圖把狗和貓從混戰中分開,最後,手被貓抓破了幾條血口子,去防疫站打了狂犬疫苗為告終。

晚上,父親回來後,狠狠地嗬斥了狗一頓,告訴它,如果再鬧下去,就把它趕走,狗趴在自己的窩裏,腦袋枕在前爪上,一動不動,像個知道做錯了事卻依然不肯悔過的壞小子,母親不忍看它可憐巴巴的樣子,晚上端給它一些雞骨頭,它連看也不看,母親就笑著說,看,狗也知道生氣呢。

第二天早晨,我去看時,雞骨頭還原封未動地擺在那兒,我心疼狗,要做媽媽了,不吃飯怎麽可以?我知道狗不是生母親和父親的氣,它是在生貓的氣,就趁母親陪姥姥去鎮上買東西的時候,偷偷地把貓抱出去,扔在了鎮子東麵的河灘上,然後飛奔回來,跟狗邀功:狗,你吃飯吧,貓回不來了。

狗懶洋洋地趴在那兒,還是一動不動。

我說,狗,你不吃飯是沒用的。

狗閉上了眼睛。

事實證明,狗不是不聽我的勸,而是狗知道,貓是扔不掉的,它還會回來。就在我回來後不久,貓就屁滾尿流地回來了,身後被兩隻大狗追著,它像顆出膛的子彈一樣,準確無誤地從街上射進家門。兩隻大狗在院門外狂吠不止。

狗突然像是接到了戰鬥信號,它忽地站起來,衝到門口,和兩隻碩大的狗對吠。我忽然地不明白狗為什麽會這樣,按說,它的敵人,那是姥姥的貓被兩隻大狗追得屁滾尿流,它應該高興才是啊。母親說,不是這樣的,狗是因為要生小狗了才抗拒姥姥的貓,可是,狗是認識自家人的,在狗的印象裏,姥姥是自家人,姥姥的貓就也是自家人,它可以不喜歡它,但是,絕不允許別的狗欺負它,這就是狗的是非觀,但凡是屬於主人家的一切,都是不可侵犯的。

因為姥姥的貓的到來,狗突然變得一點也不講道理了,本來,我們的狗是一隻很淑女很有道德規範的狗,哪怕是我們扔在地上的骨頭,隻要我們沒說:狗,你吃吧。狗隻會瞄幾眼,連聞都不去聞,母親說這就是狗的品質,非己勿動。

可這次,自從姥姥的貓來了,狗就不這樣了,比如說,我們扔在飯桌下一隻魚頭或是一點帶揉的骨頭款待姥姥的心肝寶貝貓,狗總是敏捷地一個箭步衝上去,把魚頭或是骨頭叼在嘴裏,然後臥在一旁,若無旁人地大嚼特嚼,貓氣地要命,不停地嗚喵嗚喵地叫喚,卻不敢衝上前去戰鬥。

姥姥護著她的貓,大聲大嗓地斥責狗霸道。狗像沒聽見一樣,很是機警地看著我們的筷子我們的嘴,一旦發現誰要往桌下丟東西給貓吃,立馬就一個箭步衝過來,一臉恭敬的馬屁狀看著我們。

貓吃夠了狗的苦頭,整天亦步亦趨地跟著姥姥寸步不離,而狗一看見貓出現,就立馬擺出一副驅逐入侵敵人的架勢,衝著姥姥和貓嗚嗚地叫個不停。

姥姥氣不過狗對她的不仗義,住了一周,領著她的貓回去了。

狗,這才鬆弛下來,每天中午躺在它的小房子前,懶洋洋地曬著太陽,過了一陣,狗寶寶們出生了。

或許是因為每年都要承受母子終要分離之苦,狗也總結出經驗來了,在狗寶寶誕生後,任何人來我家,都要受到它大聲狂吠的警告,母親不得不一邊嗬斥它一邊護著來家的客人進門。

因為狗護孩子,母親跟來我家的客人不知說了多少好話陪了多少不是。

這一年,狗生了三隻狗寶寶,母親決定,留下那隻長得和狗一模一樣的小狗,給它做伴。

等小狗可以斷奶的時候,母親把狗哄進屋裏,讓早就提前說好了要小狗的人來抱走了它的兩個孩子。當狗從屋子裏出來,發現狗寶寶少了時,就瘋了一樣地往街上跑,一路跑一路吠,嚇得街上的人紛紛往家裏跑,有個來街上擺攤賣東西的外鄉人,以為它是條瘋狗,又沒處躲閃,拿棍子打斷了它的一條腿。

那天,直到很晚很晚了,狗才一瘸一拐地回來,看著它失魂落魄的樣子,母親就和父親商量給狗做個手術,別再讓她生孩子了,因為它一旦生了孩子,肯定是要被送走的,我們家不可能養一群狗,而送走小狗,它又是如此的痛苦。

狗從外麵回來後,蜷縮在狗屋裏,任憑誰叫,都不肯出去,給它飯,也不吃,母親就坐在狗的小房子門口,耐心地說服它:狗,我知道你生氣,也知道你傷心,可是,你每年生養一窩小狗,我養活不了這麽多呀?

狗像一個受盡了委屈的人,團在自己的小房子裏,一動不動,一連幾天,它不吃不喝,剩下的那隻狗寶寶又不知體恤地要吃狗的奶,狗越來越瘦了,瘦得隔著皮毛能看見它輪廓清晰的骨架。

母親怕它受不了,就弄奶粉喂它的孩子,可是吃慣了母乳的小狗不肯吃,大約過了一周,狗開始微微吃點東西,但精神已經明顯不行了,母親說它太老了,大約相當於人的50歲了吧。

慢慢地,狗又開始吃東西了,慢慢的,它的身體複員了,它每天帶著小狗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偶爾也上街。

次年春天,狗的孩子也長成了一條半大的狗,帶著兒子上街的時候,狗顯得很快活。

轉眼,又到了麥黃季節,狗和它的兒子又開始了神出鬼沒的日子,我們知道,狗肯定是帶著兒子守護杏樹去了,因為有天晚上,狗又駝回來過兩小布袋杏子。那會人們的生活已經比從前好多了,晚上,父親洗了杏子,擺在院子裏的藤蘿架下,大家一邊聊天,一邊吃杏子。

見狗的兒子圍著我們轉來轉去,母親便照顧狗:狗,來,吃杏子。

說著,母親挑了幾隻杏子,放到一隻小碟裏,擺在地上,讓狗過來吃。

狗和兒子走過來,狗坐在那兒,似乎顯得沒太有胃口,默默地看著兒子大快朵頤地吃杏子,它隻是從地上撿了一隻杏核,在嘴裏嚼來嚼去地嚼了半天。母親摸了摸它的肚子說:狗,你也吃吧,杏子很多呢。

說著,母親就把一隻杏子托到狗的嘴邊,狗聞了聞,沒吃。

我們覺得很奇怪,難道狗也像人類的母親似的,有好吃的總是想留下來給孩子?母親看著狗,歎氣說,可能是吧。

可再後來,我們發現,給狗端去飯,狗也不太怎麽吃,它總是默默地看著兒子歡快地吃著,母親說狗,你吃吧,飯夠你們吃的。

狗聞聞飯,又抬起頭,母親就說這狗愛孩子愛傻了,看來真不該給它留個孩子,這樣下去,狗的身體怎麽受得了呢?

幾天後,狗和它的兒子像往常一樣,吃完早飯就不見了。

可是,那天晚上,狗和它的兒子沒回來,父親騎了單車帶著我去老家找狗。鄰居說,狗回來了,不過已經走了,走的時候還給它們駝上杏子了呢。

我和父親沿著狗往鎮上走的路線找,在離鎮子大約還有一公裏時,父親突然發現了幾隻滾落在路邊的杏子。

我和父親站在路邊,大聲的喊:狗!狗!

狗就是它的名字,我們這麽喚著的時候,就像喚著自己家的一個親人,我多麽希望,隨著我們的呼喚,狗就會帶著它的兒子,應聲躍出在眼前。

可是,沒有。

四周隻有空寂的田野,和偶爾的一兩聲蟲鳴。

我和父親沿著路邊尋找我們的狗,希望能發現狗的蛛絲馬跡,在一個十字路口,又零散著出現了幾隻杏子,我和父親離開了回鎮上的路,沿著狗灑落在路邊的杏子往東找啊找啊。

我們找到了狗,在一個村子前。

冰涼的月光照在村前的路上,狗正奮力地用嘴叼著一堆東西。

旁邊的人在邊說著什麽邊向它扔石頭,那些石頭落在狗的身上又滾下來,無聲無息,狗像壓根就感覺不到那些砸在身上的石頭,隻是,一味地拖著一堆破抹布一樣的東西往我們居住的小鎮方向,寸寸挪動,我哭著大喊,你們為什麽要打我的狗,你們這些壞蛋。

我撿起石塊回擊他們,父親邊問怎麽回事邊扒拉開他們。

狗拖著的是它的兒子,它兒子的身體已經看不出原型了,像一堆破碎而肮髒的抹布,那些人說,這條狗像瘋了一樣追一輛貨車,在村頭,貨車輪子下掉下了一個東西,就是這條被拖壓得破爛不堪的狗,他們以為是狗聞到血腥味了,一路追著想吃肉。

他們說狗太可惡了,居然吃自己同類的屍體,所以,他們要打它,以為它瘋了。

其實,狗不是要吃它的兒子,它隻是咬著兒子,想帶它回家。

父親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哭著說我的狗不會吃它的兒子,狗想帶兒子回家……

村人們感慨萬分,給狗丟下一堆歉意的歎息後紛紛散去。狗仿佛不認識我們了,看也不看地埋著頭,拖著兒子往前走。

父親走過去,哽咽著說:狗,你這麽做太累了,來,我幫你。

說著,父親就伸手,想把狗和它的兒子分開,可,狗像瘋了一樣,咬了父親的手一口,站在那兒衝我們瘋狂地吠著,在初夏的星空下,它的眼睛那麽亮,像兩團燃燒著悲傷的絕望之火。

父親沒有責怪狗,隻是捂著流血的手怔怔地看著狗,它奮力地用嘴咬著兒子往家走,大顆的眼淚從父親眼裏漫出來。

就這樣,我們推著自行車,一路跟在狗的身後,走了整整三個小時,回到家。

狗把兒子拖到自己的小房子旁,就倒下了,它枕在兒子的身體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望著瘦弱的狗,母親的眼淚刷刷地往下滾,端給它一碗牛奶,它連轉動眼珠看一下的力氣都沒了。

母親扶著它的頭,端著牛奶往它嘴裏灌,牛奶順著狗的嘴巴,往下流。

狗就這麽躺著,顯得更瘦了,身上的骨頭,透過踉蹌著的皮毛支棱在那兒,什麽都不肯吃,為了讓它省些力氣,我們不去動它死去的兒子,因為一隻蒼蠅落在它兒子的身體上它都會有氣無力地大吠兩聲,初夏的空氣那麽熱,很快,院子裏就彌漫著狗的兒子的屍味,那麽地悲傷。

獸醫來過了,狗瘦得象一掛倒在地上的皮毛,隻有肚子的前半部分十分醒目地凸起著。

獸醫摸了摸狗的肚子,狗想掙紮想叫,卻沒力氣了。

獸醫搖了搖頭,說狗其實早就病了,它的胃裏有個巨大的腫瘤,估計已經把它的胃塞滿了。我們突然地明白了,前些日子狗幾乎不怎麽吃東西,就是因為它的胃裏有個巨大而可惡的腫瘤,狗自己一定知道吧?隻是它不會說。

我們看得出來,胃裏的那個腫瘤肯定讓狗很疼,因為它的身體時不時痛苦的**一下。

獸醫說沒救了,活著對它全部的意義隻剩了痛苦,還是給它打一針吧。我哭,趕獸醫走。母親把我拽回家裏,她緊緊地摟著我,眼淚滴在我臉上。

等我們出來後,狗已經走了,它的眼睛,空洞地張望著天空。它一定是在問老天,那個貨車司機怎麽會沒看見它兒子呢?他為什麽要讓它的兒子卷在車輪下整整跑了半公裏呢?

我病弱的狗,它很多天沒好好吃一點飯了,還要揣著那個讓它的身體疼痛不已的腫瘤飛奔了半公裏,為了從車輪下找回它的兒子。

然後,它追到了兒子的屍體,死也要把它帶回家……

我們把狗安葬在老杏樹下,那是狗的陣地,春天來了,狗能嗅到粉色的杏花香吧?麥子黃了的時候,狗能聽到熟透的杏子在夏夜裏劈啪劈啪地落在地上的聲音吧……

我們再也沒養過狗,因為,狗是我們唯一的狗,它走了,我們對它的感情,沒有其他狗可以替代,我們把對狗所有的熱愛,用無限的思念保留給它。

我們的狗,狗是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