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事故

文:連諫

這場意外事故,杜婉設計很久了,一切都應是天衣無縫。

一個人的夜晚,杜婉關掉熱水器進水閥門,聽它哧哧響著,發出幹燥而細碎的聲音,那種隱秘的快樂。

笑隻是一種表情,眼淚滑的時候,寒冷彌漫開來,一點點沁透了身體。

設計過其他的形式,比如投藥,比如車禍,在一個個深思熟慮的夜晚,因不夠隱秘而被一一否定。

被設計者,索弘,四年前,曾和杜婉把一場珠聯璧合般的完美愛情,演繹到幸福無邊。

仕途坦**、相貌落拓的索弘一直扮演良夫的角色,一笑的溫暖,便把杜婉緊張在手術台前刀光血影中的冷靜**滌一空。

而杜婉,現在才知道,這溫暖的背後,索弘的心已是出逃得徹底,沒留給她一絲絲回旋的餘地。

那天,杜婉在手術台上,成功地用手術刀逼退了死神對一個患者的進攻,晚上,患者家屬感恩戴德地糾纏杜婉去酒店吃飯。

然後的一幕,跌落般瞬間降臨。索弘與一女子相互私密執手,情深款款在包間裏,恍如地老天荒隻剩彼此。

恍惚,寒冷,漸然逼來,快速墜落樣的暈旋擊中杜婉。

一場完美的愛情曾經是杜婉矜持而驕傲的資本,此刻徹底瀉落。

終還是緩緩過去,在職業生涯裏,她收拾過許多人的生命殘局,而麵對三個人的淩亂,所有的方寸都在片刻間頓失。

那晚,她沒命喝酒,思維卻是越來越清晰而冰冷,她是真的想醉,給流淚一個借口,許多年裏,屈辱和屈服,是她這一輩子都不想嚐試的感覺。

那樣一個小家碧玉般的平常女子,怎就及得上自己?而索弘的背叛,怎就掩飾得如此湯水不漏?

看著索弘擁了女子站在街上打車,遠遠的觀望裏,更像第三者的,是自己,被拋棄孤立在初春的夜幕。

春天的夜,依舊是涼的,街上已是寂靜,杜婉的淚才可以落得肆無忌憚,她的淚從不給任何人看。

一路走回家,已是淩晨,千萬遍滾過心頭的疼,已是漸漸淡定,有一些故事根源,她永遠不會去問,患得患失地追問一個早已明了的答案,從來不會是杜婉,太屈辱自尊。

索弘早已回了,依舊溫暖的臉,而杜婉已穿他內心所有的隱秘快樂,與自己無關。

那些擔憂的詢問,杜婉一概不答,洗澡,上床,索弘跟過來,手搭在腰上,杜婉閃掉了,張著眼,看寂寞無色的夜。

淩晨,杜婉抱著被子去客房,不想隱忍著自己和把心丟在外麵的男人共寢一床,如果需要用一個人的委屈來維係一樁婚姻的寧靜,被委屈的那個,杜婉不想是自己。

出門前,索弘叫了杜婉,聲音輕怯,杜婉的回頭一笑裏,仿佛前塵後世皆已清楚的鄙夷。索弘便有了玻璃人樣的尷尬。

隻一夜,杜婉憔悴下來,臉上的驕傲,就是了外強中幹,如一粒塵埃,微風一拂就飄搖淩亂得不成樣子,別人一個不經意的玩笑,杜婉的臉蔌然變色,仿佛全世界都已是明了,自己的平和不過是尷尬地演繹幸福謊言,他們早已看穿這個幸福謊言的背後拖著長長的灰暗影子,自己,不過是蹩腳的小醜,拚命地想掩飾。

屈辱的憤恨,像寒冷的刀子,穿梭在身體裏。

夜晚,索弘極少出去,一些主動的示好,杜婉如同無視,她寧肯吃泡麵也不吃他特意燒好的菜。

她看電視,看書,跟著情節笑或者哭,眼淚,無聲無息掛在臉上,日子沉默得窒息。

索弘如困獸卻不敢怒,夜裏常常有零丁響起的破碎聲。杜婉的眼神跳躍一下,說了唯一的一句話:我不會拒絕你的任何要求,包括離婚。

索弘盯她時,她要麽一下一下地調電視頻道,要麽依舊埋在書裏,如同事不關己。

然後,索弘摔門而去。

然後,索弘隻在深夜回來,他寧肯**也不肯提離婚二字,杜婉知道,這並非對自己的眷戀不舍,而是,他為自己的仕途著想而已,她不過是索弘仕途路上標榜自我的砝碼。

憤恨瘋狂生長,春雨後的荒草一樣伸展枝葉,這就敗了麽?被他執著地愛著曾經是杜婉的驕傲,有驕傲的資本不是件易事,而放棄驕傲更是艱難,從來,她不習慣把失敗擺布給別人看。

一些畫麵驚悸著閃跳而來。

關於索弘的意外事故,開始了設計曆程。

術後的縫合天衣無縫,是每個醫生的最理想手術作品,這是習慣了,杜婉改不掉,許多方案出來,又被一次次否定掉。

最後,杜婉選擇了熱水器,夜裏,她一次次踩了凳子,查看可以利用的破綻,而她不能動,像一個完好的身體,打開過就會留下痕跡。

最後,她選擇了幹燒。那些細碎而幹燥的爆裂聲,一聲聲細微地擊中她想要的結局。

一次次地放水,用測電筆碰觸致命的水流。

當測電筆末端跳躍著橘紅色的花朵時,她成功了。

然後,她平靜地收拾行李,兩天後,她將去外地開學術交流會,這是絕好的時機,留在這裏的將是最後的結局。

飛機上,杜婉滿腦袋都是索弘站在水流下,痛苦地蜷起了絕望的身體。

會議第一天,她恍惚,發言時,前言不搭後語,徹底丟掉了往日的銳利敏捷。滿腦袋回旋著:難道我一定要他死?

是夜,恐慌著往回打電話,急切想聽到他的聲音,電話寂寞地響著,杜婉被自己設計的致命陰謀將要導致的後果嚇壞了,握著話筒,她嗚咽,哭泣。

電話被接起來,杜婉哭泣著說:你為什麽不接電話?

索弘有片刻的詫異:杜婉?然後慢慢道:有事嗎?

我就想聽見你的聲音……脫口而出的話,讓杜婉呆滯了一下,在他聽來,這該是多麽情意綿綿。

那邊的聲音就暖起來:什麽時候回來?我去接你。一語之間仿佛是隔閡皆去的安然。杜婉木訥了一下:大約要一周吧。

收線,心依然忐忑,他會不會用熱水器?心就懸浮起來,空曠的恐慌漫無邊際。

想起一些曾經的好,恐慌裏攙雜上了疼,一絲絲地抽來抽去,是煎熬。

淩晨,打電話,電話被接通時,杜婉扣掉了,懸著的心落下來,抓起手包就往機場跑,會議比不上生命重要,隻是她無法解釋。

在黃昏的班機上,洗手間裏,看見自己憔悴的臉在不停地流淚,盡管這隻是對一場恐怖後果的妥協,但屈辱的還是唯一擺脫不掉的感覺。

打開門,家靜謐地黑著,到處都是濕淋淋的氣息。

夜闌之下,索弘坐在衛生間門外的地上,望著杜婉,像極了溺水的孩子,無助迷茫,懷裏抱了輕薄的素白色裙子,若凋零的花瓣,杜婉知是不必問了。

杜婉拉開衛生間的門,光線刷拉衝出來,打亮索弘一臉的淚,地上蜷縮著曾是青春安好的女孩子,眼裏張著和索弘一樣的迷茫,恍如不能在騰然間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杜婉蒼白著臉,這是意想之外的結局,她曾以為,昨夜的寥寥幾語已讓索弘回轉得全然,暖暖之下,她忘記了感情的開始與結束,從來都不是朝夕之間的事。

索弘孩子樣望著她,瞬間而來的突然徹底催毀了他的意誌,所有的脆弱稀哩嘩啦傾落。讓杜婉的恨無從開始。

杜婉邁過他攤散的長腿,跨到客廳,握著一杯水尋找鎮定:索弘,怎麽會這樣?

全是慌亂,而淩亂在杜婉心裏的已全是後果,逝者已矣,自己和索弘將麵對怎樣的眼神和後果?

零丁的心就醒過來,杜婉說:索弘,給她穿上衣服。

索弘木訥地不知所措。杜婉厲聲:她已經死了,難道你想讓別人來質問她為什麽死在我們家裏?

索弘噩夢醒來樣一臉驚慌,任由杜婉給女孩子套衣服,她蜷曲的身體已經僵硬,整個套衣服的過程艱難而漫長,好在杜婉見慣了生老病死,一心想擺脫幹係讓她有了從未有過的力氣,現在,她隻想把這個女孩子搬走,讓她在她和索弘之間消失得了無痕跡。

索弘像嚇傻了的孩子,看著杜婉手忙腳亂得全神貫注。

套上衣服的女孩子躺在客廳地板上,杜婉淡淡說:索弘,必須讓她離開我們家,讓她回自己家,難道你想讓警察來我們家取證,去你我單位調查?以後的生活如果你不在乎了,我也無所謂!

把女孩子送回家是一個艱難的過程,那架單車,很久沒有用過了,上麵步滿灰塵,像極了這樁婚姻裏塵封的愛情。

把她扶到車坐上,索弘推著單車,杜婉扶著,靜謐地穿行在黑夜。

當索弘拿出鑰匙開門時,杜婉的心抽了一下痛楚。

把女孩子放在沙發上,杜婉盯著索弘:她有什麽習慣?

恐慌已讓索弘失掉思考能力:她喜歡穿著睡衣和高跟鞋在家裏走來走去地唱歌,很委婉悠揚的細膩。

杜婉便穿著高跟鞋在客廳裏走來走去,邊輕聲唱邊問:是不是這樣?

索弘點頭:杜婉,你要做什麽?

她這樣唱歌時,你很喜歡是不是?

她唱歌時像個快樂的孩子。索弘的眼淚落下來。

杜婉漸漸放大了聲音,漸漸有了嗚咽的聲息,職業生涯中看慣生死糾葛的她,從未給過索弘這樣悠揚的快樂,歪在沙發上的女孩子,眼裏的迷茫,以及驚恐,卻遮掩不住曾經的恬淡清純,純白的長裙散在地上,如一朵搖曳的花,輕輕綻放著**。

抑製不住地,她就想踏上去,碾碎碎這份**。

讓索弘收拾幹淨他曾留在女孩子家的痕跡,打開洗衣機,放水,扔進一些衣服,把女孩子搬過來,讓她的手握住電插頭,淋上一些水。出門前,用帶來的床單擦淨所有的腳印。

整個過程,索弘像被動的木偶。

回家,杜婉和索弘癱軟在**,身體相互擁抱,一場意外的事故使他們重新彌和,用來緘默一個秘密。

杜婉一直張著眼睛,和索弘一樣空洞:究竟她哪裏比我好呢?

你從來都不需要我,任何事,男人是虛榮的,喜歡被所愛的女人崇拜著,而你好象不需要男人就可以獨自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她不,連過馬路時都要緊緊抓著我的手,讓你忍不住就想去疼她嗬護她。

杜婉說哦,然後沉默。

索弘突兀說:你為什麽要在她家唱歌?

我隻想讓她鄰居知道她這時已回家了,還活著,而你和我正呆在自己的家裏,這看起更像是死在自己家裏,更像一場意外事故。

索弘默然。擁過她說:杜婉,你還是愛我的,是不是?

杜婉笑了笑,眼淚滑下來,因為背叛,她恨透索弘,恨到希望他死,事實卻是,恨是因為還在愛著,誰會為一個不再在意的人費盡心思?所謂的恨不過是愛在另一個極端的表達形式,危難的時候,人才明白最想屏棄的,或許就是最在乎的。

一夜,杜婉和索弘拋開所有芥蒂,縝密得設計萬一來臨的詢問,因那場風花雪月的愛,他們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彼此需要,他們像兩個急於縫製天衣的人,彌和所有的破綻痕跡,連同幸福一起粉飾。

關於杜婉為什麽提前回來,索弘未問,關於原諒與否就不必說了,這是兩個人的秘密,在一些時候,心照不宣是維係安全幸福的秘密武器。

早晨,索弘說:我們換個熱水器吧,換一個太陽能的,安全一些。

杜婉說:好啊。隨後說了一個牌子,她已經留意很久了,據說很不錯。

兩天後,警察就找過來了。

詢問的問題,跟想象裏沒太大出入,回答警察的詢問時,杜婉和索弘緊緊地攥著手,恩愛親密無隙,索弘和女孩子的關係,他們已調查清楚,問了杜婉在學術交流會上為什麽半途而歸。

杜婉說知道了,她打算回來拯救婚姻,愛情比事業要重得多。這樣說時,淚已經明晃晃一片,這片她最不願意讓人看見的傷疤,終還是被人洞察了。

警察盯住杜婉道:死者白裙子上有一個明顯的腳印,如果她真的死於洗衣機觸電,她不可能不洗這條裙子,因此我們斷定這不是第一現場,說明開洗衣機前她已經死了。

索弘的手在杜婉掌心抖動了一下。

杜婉平靜說:是的,那不是第一現場。索弘望著她。

她死在我們家,我早就隱約知道索弘有情人,我也知道隻要我出差索弘就會帶她回家,所以我提前回來了,我想證實一下,而且這是真的,索弘帶她回家,她死於熱水器觸電,我回來時,索弘正被嚇傻,人已死了,再做什麽都是於事無補,我們不想卷進這場桃色命案風波,你們感覺這光彩麽?

警察帶走了壞掉的熱水器,索弘望著杜婉,驚詫於她的應變。

杜婉寧靜說:親愛的,給我杯水,我不過說出了事實,人在末路,真話或許比謊言更能證明自己。

果然天衣無縫,警察都找不出痕跡。

明天會怎樣?誰知道呢,反正現在,索弘是感念著杜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