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

文:連諫

1

淩雲覺得,這人生無法再往前繼續了,隻要伍媚活著。

她早已從人生詞典中剔除了認輸這個詞,可,半年前,這個詞卻找上門來逼著她領下了。

先是楊斌提出離婚,她不答應。楊斌索性不再和她正麵交涉,離家出走了,兩周後,淩雲找到了他,在伍媚的家裏。

門是伍媚開的,淩雲切身感受到了仇人見麵分外眼紅的怒不可遏,她一把推開滿臉驚慌的伍媚,徑直闖進去,劈麵見楊斌正躺在巨大的沙發裏悠閑地看著電視,儼然一副悠然自在的男主人姿態。

見淩雲闖進來,他先是一怔,坐起來,表情淡漠地說:你來做什麽?

淩雲憤怒像煙花綻放般地刹那崩散,一把抓起電視遙控器摔在地上:你不覺得你問得很無恥嗎?現在,我還是你的妻子!

楊斌淡淡地笑了一下:你怎麽這時候才想起你是我的妻子?

淩雲就愣了一下,是的,她不得不承認,做妻子,她並不稱職,時常天南海北地飛來飛去,每當楊斌說想要個孩子,她要麽推托要麽斥責他不該過早地安於享樂,沒辦法,誰讓她天生好勝呢?而寫字間裏,又有多少意氣風發的新人正伺機尋找機會取代她,她哪敢有片刻喘息懈怠?

她從對麵牆上的鏡子裏看見了自己,滿臉的呆滯和羞辱難言,而楊斌正對伍媚使眼色示意她暫時回避。伍媚卻像沒看見一樣審視著兩人的對峙,眉眼間,有誌在必得的從容,更加彰顯出了淩雲的氣急敗壞。

憤怒以及羞辱,終於打垮了淩雲,她再也顧不上顏麵,心裏不停地對自己重複著:決不能輸給她,不能……

不甘讓她悲哀地綿軟了下來,幾乎是一頭撲過去,抱住楊斌的胳膊:是我不好,我改,好不好?隻要你回家。

楊斌掙紮著往外抽胳膊,拉拉扯扯中,淩雲就跌坐在了地上。

坐在地上的淩雲依然死死抱著他的胳膊,突然,她聽到一聲輕浮的竊笑,就見伍媚正幸災樂禍地看了她,悄悄地掩嘴而笑著。淩雲再也忍不住了,修養皆無地死盯了伍媚,一字一頓地道:楊斌,這個千人騎萬人跨的爛婊子究竟哪裏比我好?

楊斌隻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奮力從她懷抱中抽出胳膊,又冷冷地撣了撣袖子,眼裏,有一絲不屑,仿佛他的人生已被她玷汙了,然後,他扔下滿臉是淚的淩雲,拉著伍媚進了臥室,反鎖了門。

淩雲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枯坐了半天,心裏無比清楚,他們的婚姻完了,像被狂風吹散的一堆枯葉,分崩離析了。

那天,淩雲潑婦一樣砸爛了客廳裏所有能砸的東西後揚長而去。

又過了幾天,她和楊斌離了婚。

她又成了一個人。

2

淩雲想,如果楊斌愛上的是一年輕體麵的白領女子,或許,她不會這樣憤怒,那個伍媚,算得了什麽?一個酒吧裏的吧女,雖說是酒水推銷員,鬼才知道除了酒水她有沒有推銷過自己的身體呢?

淩雲覺得,楊斌愛上一個吧女,是對自己的辱沒,這意味著,在楊斌心裏,她還不如一在燈紅酒綠場所向男人賣笑的賤貨。

每每想到這裏,恨意就會讓淩雲的牙關發緊,恨不能把這兩人抓過來咬碎了,吐進馬桶裏才解恨。

尤其是她想到自己曾那麽失態那麽卑賤地死死抱住了楊斌的胳膊乞求他回家,又被楊斌鄙夷地拒絕了,是多麽充分地證明了伍媚贏得趾高氣揚……現在回想起來,淩雲悔得腸子都青了,她痛恨自己昏了頭,才做出了這樣有損身價的事情,而且是當著情敵伍媚的麵。

夜深人靜時,淩雲不停地回憶這一幕,每回憶一次,仇恨就長了一寸,那些不停疊加著的仇恨讓她覺得,隻要伍媚活著,她就沒法快樂。

隻有想像著各種各樣的伍媚死掉了的場景,她的嘴角就會掛上了愜意的微笑。

3

淩雲為伍媚設計了很多種死法,當然,是非正常死亡。

每設計完一種謀殺方式,她都會開心地笑上半天,可,笑完之後,她就茫然了,那些謀殺方式,她找不到實施的機會。

她很沮喪。沮喪的淩雲開始泡酒吧,酒真是好東西,飲上三兩杯,人微微地醺著,苦惱暫時就遠了。

時常有好事的朋友告訴她,楊斌買新房了;和伍媚結婚了;楊斌和伍媚過得很幸福。她安靜地聽著,嘴角掛著不易覺察的微笑,嘴上說是麽是麽,他幸福就好。朋友們誇她大度,沒人知道,楊斌和伍媚的幸福已經把淩雲的心,毒死一萬遍了。

離婚後,她再也沒和楊斌聯係,何必呢,屈辱這東西,自尋一次就夠了。可,她喜歡聽朋友們講述楊斌和伍媚的新鮮事,朋友都把她的這一嗜好傷感地理解成舊情未了,對楊斌難以釋懷。隻有淩雲清楚,熱衷於了解他們的近況,不過是為殺死伍媚找些可能的縫隙而已,知己知彼才百戰不殆嘛。

她終於知道了楊斌的新家在東海路某號某單元,還知道伍媚不在酒吧做酒水推銷員了,安閑地做著全職太太,楊斌上班後,她會去做做美容狂狂街,順便買了新鮮的菜,在下午四點前準時回家。

淩雲希望從伍媚的生活習慣中找到可以下殺手而不露破綻的機會,卻很難。恨歸恨,到底,她還不夠喪心病狂,至少她不想為了謀殺伍媚而把自己的一生也搭進去。她覺得沮喪極了。

這天晚上,沮喪讓她喝高了,一個人趴在酒吧的吧台上吃吃地傻笑,鄧凱就是這時出現的,他伏下臉,認真地看了她一會,小心問:你怎麽了?

她還是吃吃地笑著,眼淚刷刷地往下流,隻有在酒吧裏,她才能肆無忌憚地流淚,來酒吧的人的心上都是有傷口的,酒吧就是一精神垃圾宣泄場。誰也不必嘲笑誰的失態。

鄧凱在她身邊坐下,叫了酒,慢慢地喝。後來,他也喝高了,也趴在吧台上,和她臉對著臉吃吃傻笑。

然後,他們相互攙扶著離開了酒吧。

次日早晨,淩雲發現楊斌睡在她的**,像個巨大的嬰兒一樣趴在那裏,嘴角上掛著心滿意足的微笑。她愣了一會,拚命想這個男人究竟是怎麽來到自己**的?卻一點都想不起來。

她晃了晃鄧凱:你是誰?

鄧凱睜開眼,看著淩雲,仿佛也吃了一驚,猛地坐起來:我怎麽在這裏?

淩雲撇了撇嘴:別搞得像是被我**得失了身一樣。

鄧凱就訕訕地笑了。

兩個人,一個坐在床頭一個坐在床尾,發呆。

再後來,他們就熟了,淩雲就知道了鄧凱的背景,那晚,他之所以喝醉,是因為收到了律師函,遠在英國的老婆寄來的,他供她在英國讀了2年研究生,然後被拋棄。

淩雲再看鄧凱時,目光裏就有了同病相憐的意味,約會成了常事,至於他們究竟是以什麽關係往下發展?誰都沒特意去挑明,相處舒適就夠了。新歡果然是淡化舊恨的一味良藥,有鄧凱歡娛著身心,淩雲也就漸漸淡忘了要殺死伍媚的事。

直到三個月後,她和鄧凱在商場遇到了伍媚。

她正幫鄧凱試一件外套,隱隱覺得有人在看自己,就扭頭去看,就看見了拎著大大小小一堆購物袋的伍媚,正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淩雲和伍媚的目光在空氣中輕輕地碰觸了一下,伍媚輕然一笑,轉身走開了。淩雲還在發呆。

你認識她?

淩雲微微一顫,收回目光,見鄧凱正順著自己的目光望著伍媚的背影,淩雲慌亂道:不認識。

鄧凱哦了一聲,饒有興趣地說:我妹妹的同學,前陣剛結婚,我妹妹給她做的伴娘呢,據說是轉正小三。

淩雲心裏咯噔一聲,慌得不行,忙忙搪塞著道:原來是轉正小三啊,怪不得我覺得她身上有股不正常的騷味呢。

鄧凱無所謂地笑了一下:不見得所有的小三都不是好東西,聽我妹妹講,被她拆了的那樁婚姻,也實在是太不像話了,那男人的前妻太彪悍了,簡直像潑婦一樣地鬧和不停,還是沒逃了被拋棄的命。

說完,就笑著對淩雲說:男人都怕強悍而潑辣的女人,幸好你不是。

淩雲嘴裏胡亂應著,心早就亂成一鍋粥了,忙做出熱情很高的樣子評價鄧凱身上的衣服:顏色和款式都很適合你,買了吧。

鄧凱說好,然後,又給她買了一件漂亮的狐狸皮外套,一起去了商場頂樓的西餐廳吃飯,吃到一半時,鄧凱突然溫情地說:淩雲,以後不要再進酒吧了。

淩雲怔怔地看著他,莞爾一笑:我都好久不去了。

是啊,隻有心靈受傷的人、寂寞的人才沉溺在酒吧裏,自從有了鄧凱,她就沒再踏進酒吧半步。

鄧凱暖暖地笑了一下:知道我為什麽不願意讓你去酒吧麽?

淩雲當然明白這句話背後的潛台詞,卻還是裝出不解風情的樣子道:是啊,為什麽呢?

鄧凱突然握了她的手:因為我是認真的,也希望你能認真地考慮一下我們的關係。

淩雲慢慢地點頭,不停地轉著酒杯,想起了和鄧凱交往的種種,雖然是在酒吧認識的,但,他還是滿紳士的,或許是怕碰觸到她內心的傷口,從不問她離婚的原由,平日裏,也噓寒問暖地體貼著,職業滿是體麵。對於一個從情場上慘敗而歸的離異女子,她哪裏還有資本對男人有太高的期望值呢?遇上他,已算是上帝的眷顧了罷?

她抬眼看著他,莊重地點了點頭:我從不泡酒吧的,上次去,是因為……

話還沒說完,鄧凱的手,就體貼地捂在了她唇上:不開心的事,就不要提了,我懂。

淩雲直直地看著他,千頭萬緒的感傷湧上心來,淚花不爭氣地在眼裏遊來遊去。

從那天起,她就和鄧凱同居了,日子貌似平靜而甜蜜,隻是,她常常在半夜裏醒來,睜大了眼睛看著躺在身邊的鄧凱,想起了他在商場裏說的那些話,假如,他知道了伍媚嘴中那個又潑又卑微卻終沒逃脫被拋棄命運的女子就是自己,他會不會就此看低自己?會不會覺得自己現在的優雅和體麵是種假像呢?鄧凱會不會鄙薄著她離去?

想著想著,心就抽緊了,這些擔憂,在冥想中一天天壯大了起來,把伍媚在她心裏的活路擠得越來越少了。

4

淩雲就更加留意伍媚的動向了。

為了她的幸福能肆無忌憚地成長,這個叫伍媚的**沒有活下去的道理。

她得到了更多伍媚的生活習慣,譬如說,她每天上午,都會準時下樓拿報紙。她的報箱就釘在單元樓外。

淩雲開始在報箱上琢磨破綻,她想過往報箱裏放一條劇毒毒蛇,最終還是放棄了,因為她既搞不到劇毒毒蛇又很怕蛇。

一籌莫展中,她發現網上有賣劇毒化學藥品的,便悄悄買了點。

當她拿到這些據說隻要丁點就足以殺死一頭大象的劇毒化學品後,還沒想好怎麽用呢,就先把自己嚇壞了,仿佛,那小小的瓶子裏裝的是個令人恐怖的魔鬼。

她想找個絕對安全的地方先把它藏起來,等想好了怎麽用時再找出來。轉悠了半天,那個她認為最安全的地方,終於被找到了。

陽台上有盆碧綠肥碩的君子蘭。她在君子蘭花盆裏挖了一個洞,把拇指大小的瓶子埋進去。然後,蹲在那裏看了半天,覺得埋得有點淺了,還是有點不甚安全,遂挖出來,埋得更深了一點,把上麵的土拍結實了,才鬆了一口氣。

過了幾天,淩雲又不安了起來,總覺得那隻小小的瓶子就像枚埋在花盆裏的定時炸彈,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自動爆掉了,弄出個她收拾不了的亂子。

夜裏,她常常大汗淋漓地醒來,枯枯地坐在黑暗中大口地喘息,仿佛那小瓶子真的變成了魔鬼,把她的生活**成了一地狼籍。

不成,她得解決掉它。她過夠了這寢食不安的日子。

於是,在這天早晨,她請了半天假,把小瓶子挖出來,揣著它,一路恍惚地往楊斌的新家方向去了。

上帝仿佛很是配合她的計劃,楊斌新家樓下空無一人,陽光暖暖地普照著,她站在楊斌家的報箱前往裏看了看,報紙還在,她要做的,就是把這些白色的粉末從投報口倒進去。

那麽厚的一疊報紙,伍媚看報紙時,會不會像她一樣習慣性地粘一點唾沫翻報紙呢?如果是,那麽便是天意不讓她活,怪不得她淩雲;如果她沒這習慣,那也是天意讓她活,她淩雲就此死心塌地,由著她和楊斌幸福去吧。

這麽想著,她微微地笑了,露出了潔白而整齊的牙齒。

她飛快地拿出小瓶子,對準報箱上方的投報口。

突然,一陣微風襲來,一些白色的粉末,霧一樣地被風送進了她因微笑而張開的嘴中。

她愣了一下,大腦一片空白,而後,她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天意啊……

5

20分鍾後,有人發現了依牆而坐的淩雲,她已走了,臉上還凝固著淺淺的微笑。

坊間傳言說:好勝的淩雲不堪被拋棄的屈辱,跑到楊斌新家樓下服毒自殺。

鄧凱捧著淩雲冰涼的臉,淚流滿麵:為什麽我的愛都留不住你?

已經僵硬的淩雲卻再也不能開口解釋了,如果不在乎他的愛,她怎麽會搞出這樣一個不堪的結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