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指間的風剪了心上的雲

1

李小蘭望著兒子甜蜜的睡相,心裏滿是壯誌未酬的幸福感,她撫摩了一下他的額頭,又摸摸他修長的手臂,這時,伊河也進來了,坐在她旁邊,小聲問:昨晚沒回來睡覺?

李小蘭點了點頭,伊河麵色凝重起來,他看看兒子又看看李小蘭,衝外麵努了努嘴巴,李小蘭覺得奇怪,伊河從不這樣小心翼翼與她講話,也不會這樣鄭重其事,在他眼裏,李小蘭不過是借著有點姿色一步登進了貴族家門的市井人家的女人,上不了大台麵,除了算計和市儈,骨子裏沒有值得他人敬重的氣質。

李小蘭低眉順眼地跟著伊河到了客廳,伊河又折回去,將小龍臥室的門關嚴了,才落座,拿起一根煙問李小蘭:抽麽?

李小蘭覺得更是奇怪了,以往,若她從伊河的煙桶裏拿煙抽,他會嘲笑她是暴殄天物,就她的品位,也就抽個民工煙。

他沒預兆沒來由的尊重讓李小蘭忽然地感覺心酸,她負氣地要令他內疚般搖了搖手,從電視櫃上拿了一支哈德門說:習慣了。

伊河翻了一下眼皮,心下暗自道:賤人!

嘴裏卻說:小龍有女朋友了?

李小蘭說不知道,她忽然想報複一下伊河,他們越來越老了,雖然小龍對他們兩個都算不上親昵,但,對李小蘭多少還是近一些的,伊河也漸漸老去了,不似以前,是他意氣風發地挑剔女人,現在輪到女人挑剔他了,女人們望著他日益下垂的小肚腩的鄙夷狠狠地挫傷了他傲氣的心,漸漸覺得男女之間,不過如此而已,一輩子沒正經上過班,隻喜歡在女人圈裏串,使他也沒交上幾個能聊得上來的同性朋友,至於那些無論三冬六夏都在街邊將一副撲克玩得全然忘記人間煙火的男人們,又是他不齒與之為伍的,一日一日的,竟漸然有了無聊的感覺。想關心一下小龍,已習慣了獨來獨往的小龍卻不領情,對他愛搭不理的。

李小蘭吐了個煙圈道:你怎麽突然關心起兒子來了?

伊河鎮壓著心裏的憤怒,說:做爹的不關心自己兒子還能關心誰去?

關心你的那些騷女人呀,這誰不知道呀。李小蘭索性要橫耍到底:做丈夫的還應該關心老婆呢,我怎就沒見你關心過我?

伊河斜了斜眼:存心想吵架?我他媽的是看兒子不對頭,關心一下他怎麽了?

李小蘭的嗓門高了八度:你是不是老了,女人們不待見你了,你才醒悟到你老了,需要人照顧了,於是想到我兒子了,你早幹什麽去了?

李小蘭一開吵,鼻涕眼淚馬上就出來幫忙,使得她原本周正的臉顯得猙獰而肮髒了。

伊河恨恨地跺了一下腳,起身往外走,嘴裏嘟噥著:就你,也配被人疼!

衝著他的背影,李小蘭把抽了一半的煙扔過去,被伊河一閃躲過了,落在地板上,一股油漆被炙烤的氣味在客廳裏迅速蔓延開來,李小蘭飛快地探過腳,將煙踩滅,心疼地拿手指擦了擦地板,又吹了吹。

伊河沒再問李小蘭也沒有問小龍,他自己將問題搞明白了,黃昏時,小龍睡醒了,爬起來,洗了洗臉,吃了一片西瓜,發了一會呆就上街了,伊河像一條和善的遊魂跟在他身後。

在巧雲店裏呆到晚上十一點,小龍竟未發現不遠處有束鷹一樣的目光盯著他和巧雲,隨著夜色的籠罩,那束鷹一樣的目光家年融化,像溫暖的光暈,籠罩著他和巧雲。

2

因著昨天晚上,巧雲有些尷尬,她知道這個青澀男子迷上了自己,整個晚上,她幾乎都沒有和他說話,但是,她能感覺到一束目光跟著自己的背影遊來**去,那束目光,就象一雙在她的身上,懷著一種近乎於敬仰的溫暖撫來摩去,她知道那個少年的心已蓄滿迫待燃燒的幹柴,隻要她一個曖昧的眼神,一切一切就成了無可後退。

是的,她需要愛情,但不是來自一個21歲男孩的愛情,在她眼裏,23歲前的男子,其愛情心智都可以用少年來稱呼,她需要的愛,應該是來自成熟的男人,每一顆女子的心,都需要溫暖的嗬護與寵愛,而不是,自己去寵愛嗬護別人,她的青春已經不多了,不能夠浪費在指導一個少年感情成長上。

那天晚上的顧客真多,她暗自慶幸著,靈巧的指,象鳥兒在巢穴忙碌一樣飛翔在客人的頭上。

送走最後一位顧客,她伸了個懶腰,好象剛剛發現小龍似的,驚異道:你還在這裏坐著啊?

小龍笑了一下,有點苦澀, 心裏一片荒涼,其實,他是知巧雲的心思的,但他不甘心,有人曾說,有多少愛,就是輸在了不甘心上,譬如李小蘭,知道自己漂亮,所以定要嫁個人人眼熱的男人,被軍人拋棄後在同齡人寧肯嫁套好房子不嫁個好男人的前提下,她嫁了躺在祖業上悠閑自在的資本家後裔伊河,即便這婚姻的實質不過是枚糖衣炮彈,但是,她還是不甘心將這糖衣剝了去惹一些想象中的幸災樂禍的笑。

小龍說:姐姐,你真忙。他不想被巧雲趕走,也不想讓巧雲對他起了戒心,所以,他主動叫巧雲姐姐,他不想離開巧雲,他說不清楚對巧雲的感覺,不是愛,而是一種迷戀,就像孩子迷戀一個遊戲,他覺得,有個梨膏內人蠢蠢欲動的遊戲藏在巧雲的身體裏,隻要他能找到開關,一切就會開始了。

但是,他知道這不是愛情,可,這種感覺,究竟是什麽呢?他想起了紅樓夢裏的襲人和寶玉,襲人引導著寶玉初嚐了雲雨之事,而他們兩個之間的關係,卻不是愛情,是曖昧的,親昵的,溫暖的,有點親人的痕跡,像姐姐教弟弟怎樣剝開一顆花生一樣的簡單。

對的,應該就是那種感覺,一種男人天性裏的好奇與蠢蠢欲動使他時刻想著向巧雲靠攏,睡在他心裏的愛情,卻是悠悠的。就像寶玉和襲人雲雨,他的愛情,卻是黛玉的。

巧雲倒了一杯水,擎在手裏,慢慢地喝著,說是啊,恐怕以後我都會很忙,忙起來了,我就顧不上和你說話了。

小龍看著她的眼睛,氣焰低斂地說:沒事,我就是覺得心裏堵的慌,來隨便看看,我不會打擾你的。

他想,他已經把自己表達清楚了,他隻是無聊,不會打擾她的生活。

巧雲翹了翹嘴角,無聲地笑了一下,揚頭看牆上的表:這麽晚了,你再不回家就麽末班車了。

小龍也看了看表,說,我可以走回去。

巧雲不相信似地反問:走回去?十多站路呢。

我喜歡一個人走夜路,現在,城市的夜既不寂寞又不可怕,到處是人和車,有時,我都恍惚是走在白天裏。

巧雲頓了一會,突兀問:你有心事?

小龍低著頭,沒說話,巧雲看見他腳下的白色地磚濕了好大一片,就歎息道:誰惹你了?

小龍沒說話,好半天才突然抬起頭,好象鼓了好大勇氣才問:我是不是很讓人討厭?

巧雲愣了一下,撲哧就笑了,她以為是因為今天一晚上沒搭理他,所以才這樣,就哏哏地笑著道:什麽呀,你隻是需要一個同齡的女孩子和你一起在愛情的路上摔交,因為你們有的是青春可以揮霍呀。

不是的,沒有人喜歡我。小龍一直低著頭,末了,他站起來,慢慢往外走:我該回家了,你關門休息吧。

巧雲依著門,對著他的背影張望了一會,搖了搖頭,正要拉下卷簾門呢,就聽旁邊有人嗨了一聲,仿佛很是有教養。

她說誰。

一個影子站在她麵前,溫和地說:我是小龍的父親,能和你談談嗎?

巧雲警覺了一下:你什麽意思?說著,就要往下拉卷簾門,伊河一閃,就閃進店裏了,他仰著頭,四處打量了一會,說:我絕對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小龍最近有些低落。

巧雲抵觸地看著他:他情緒低落和我有什麽幹係?

伊河又笑:你別拿這樣的目光看我,好象我們馬上就要刀兵相見似的,你知道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我隻是想從你這裏知道一點他的心思。

巧雲長長地籲了口氣:我以為你要指責我引誘良家少年呢。

伊河的心裏,會意一笑,心裏,大約已有了譜,他喜歡所有皮膚白皙的女子,特別是像巧雲這樣的女子,即便不說話,那雙吊眼,都能把男人的魂魄釣走。

3

小龍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盡管他很迷戀在巧雲店裏度過的那些肆無忌憚打開心靈的好時光,但巧雲語氣與眼神裏的堤防,還是,狠狠地挫傷了他脆弱的自尊。

整個暑假的後半部分,他再也沒去找過巧雲,閑暇時間他就躺在**看專業書,要麽,就是畫工程圖,他學的是土木建築,他的理想是在這座城市裏留下一座用石頭砌成的宏偉城堡,而且城堡裏麵要設計得像十七世紀的童話城堡一樣富有浪漫色彩,有若大的、鮮花滿徑的院子,城堡的牆壁上鑲嵌著夢幻般美妙色彩的彩繪玻璃……每一個進出城堡的人,臉上都洋溢著春天般的笑容。

有時,他會趴在窗戶上看,看到悠悠出門上班了,他就跑到曬台上,一坐就是一天,什麽也不做,隻是發呆,梔子的枝葉在風裏舞蹈,偶爾會手掌張摩挲著他的臉,有時,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他都在看著悠悠的窗子,暗紅色的木格子窗將悠悠的世界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有時,窗外會曬著悠悠的內衣,嬌豔的顏色,很乖巧的款式,他想象它們套在悠悠身上的模樣,想象得自己麵紅心跳,悄悄地捂了臉,那時,他真的想把想象中的悠悠擁進懷裏。

但是,他從來沒有去碰過那些潮濕的內衣,他想,那都是陳年碰過的,甚至上麵還留著他的體液他的指紋,這樣想的時候,他的麵目就猙獰起來。

他想,如果他沒有認識悠悠該多好,至少,他還擁有快樂。

可是,她闖進了他的生活,就像一塊巨大的美麗布匹遮住了他的陽光。

暑假快結束時,悠悠和李小蘭吵了一架,因為李小蘭看不慣伊河在悠悠進出時讒著臉的樣子,便故意找茬,故意多收她水費,悠悠自然不肯,虎視眈眈地看著李小蘭:你為什麽多收我一噸水費?

李小蘭眼皮都不抬一下說:沒辦法,因為有人偷水。

誰偷水你找誰要去,我又沒偷。

因為伊河,李小蘭生平最恨第三者,她用鼻子冷笑了一下說:呀,連人都理直氣壯地偷,偷點水又算得了什麽?

悠悠被她噎得滿臉通紅,起伏著豐滿的小胸脯,一時找不到話回擊她。

李小蘭撇撇菲薄的唇道:別看房東緊著討好你,這可不是你賺他便宜的把柄,不信你試試,交房租時你少他一個子他都不幹,漂亮年輕算什麽?誰沒年輕漂亮過,除了讓男人多賺點便宜一分錢都不值。

悠悠忽然地就笑了,斜著漂亮的眼睛,暖暖地看著李小蘭:我終於明白你男人為什麽寧肯出去花錢買春都不要你了。

李小蘭冷不防被揭了軟肋,她將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悠悠:他就是出去花錢買春也不買你這樣的。

悠悠道:恩,那是因為我不賣給他,我讓他揣著錢惦記一輩子。

說畢,悠悠優雅地轉了個身,進房去了:沒本事把男人看嚴了就出來找別人撒氣,你可笑不可笑。

說著,啪地關上門,依在門上,繃在臉上的笑容,才緩緩謝下來,連同兩顆淚。

李小蘭忽然覺得無趣,被悠悠晾在門外,像架上的鴨子下不來一樣尷尬地張著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末了,抬起腳,想踹門,想了一下,又自語道:門是我的,踹壞了誰修?

裏麵的悠悠聽了,撲哧一聲就笑了,臉上還淚痕未幹。

李小蘭風風火火地下了樓,衝小龍喊:我不能讓一個道德敗壞的第三者住在咱家樓上,兒子,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和你爸爸說說,讓她搬走,我寧可不賺著份房租。

躺在**看書的小龍翻了個身,扔給她一個沉默的脊背。

李小蘭就恨恨說: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們爺倆不是都把她當成心頭肉嘛,總有一天我會給你們剜掉,小龍,我的寶貝兒子,這世上有多少又幹淨又善良的女孩子你不喜歡,你偏偏拿熱臉去貼狐狸精又冷又騷的屁股?

小龍嘩啦地翻了一頁書,把書扣在臉上。

李小蘭恨恨地打開了電視,故意把聲音放得山響,小龍跳起來,穿上衣服,出門去了。

4

小龍是在開學後才知道巧雲和伊河的秘密的,開學後,每次進出學校都要路過巧雲的小店,每一次路過,那些柔媚而溫暖的記憶就會像毛茸茸的鳥兒在他的心頭拱動,將他的心拱的癢癢的軟軟的。

但,他還是沒有進巧雲的店子,最多,在店外逗留片刻,他多麽希望正在忙碌的巧雲停下手裏的活,伸個懶腰,望一望門外太陽時一下子看到了他。

可,巧雲從來沒有這樣過,失望讓他有些惆悵,他覺得,惟有巧雲,才是這世上最懂他的人,她可以抿著嘴笑著聽他說各種各樣的怪話,甚至,他可以和她談悠悠,討論悠悠的心態以及不負責任的陳年,總是他在說,巧雲從不反駁他針對悠悠和陳年之間的關係發出的見解,隻有在她這裏,他才能找到思緒傾瀉的快感。

世上沒有哪種感覺能比思緒快感更能讓他向往,隻有能肆無忌憚說出心裏所想的日子,才是最美好的,那種美好是連天空的烏雲都是透明的。

他很傷感,難道,就要這樣和巧雲從相知到陌路了麽?

巧雲還是從前的樣子,依舊是笑意盈盈,好象壓根就不曾為與他的疏離而感傷過。

某個晚上,當他從圖書館出來回寢室,路過巧雲的店子,見卷簾門拉下來了,但沒有全部拉合,還開著大約半米,這一天他心情很好,特別想找個人說話,於是,他在店門前站了下來,舉著手,剛要敲門,忽然,他聽到裏麵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搖晃了一下頭,再聽,就聽見巧雲說:你真的會娶我麽?

然後就是一陣接吻才有的含混回答,盡管那些喔喔的聲音很不真切,小龍還是聽出了,這些聲音來自伊河的喉嚨,他忽然覺得天旋地轉起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皺成了一團,像一團肮髒的紙正在被人用腳碾來碾去。

小龍就那麽蹲在那裏,覺得那麽無助,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時,他聽見巧雲撒著嬌說:放開人家,我先去把店門關了。

小龍知道巧雲是睡在店裏的,也忽然明白了為什麽最近伊河看自己的眼神有些躲閃。

他就那麽蹲在那裏,一動不動,從門下射出的燈光打在他白色的耐克鞋上,隻要巧雲在鎖門時向外一看,就會看見的。

他想象著當她看見門外的鞋子,當她驚異地問一聲是誰,他的那個喜好在女人麵前做英雄的父親,一定會挺身而出,拉開門看個究竟,那時,門被拉上去,所有的燈光普照在他身上,偎在父親臂上的巧雲以及父親,他們該用怎樣複雜的眼神看著他呀?

想到這裏,他輕輕笑了一下。

可是,巧雲並沒有發現這雙暴露在門外燈光下的鞋子。

情欲激**的巧雲利落地從裏麵關了門上了鎖。

小龍失望地看著黑洞洞的卷簾門,慢慢地站起來,走了一會,站住了,從路邊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奮力向卷簾門扔去。

夜有些靜了,石頭與鋁板的撞擊,分外響亮,很快,他聽見伊河厲聲喝問:誰?

卷簾門開了一條縫,很快,裏麵的人好象在為出來還是不出來而爭執,卷簾門稀哩嘩啦響了一陣,最終,還是由合上了。

小龍兀自就笑了一下,沿著路邊,撿了一些石頭裝在口袋裏,隔一會便扔一塊,裏麵死一樣寂靜。

破壞欲帶來的報複性快感,很快就被寂靜淹沒了,小龍無趣地回寢室睡覺去了。

夜裏,他又夢見了巧雲,這一次,她勾著伊河的脖子央求道:你娶了人家嘛你娶了人家嘛。

小龍悄悄走過去,將她勾在伊河脖子上的手指一根根剝開,然後說:你為什麽要這樣輕賤自己?他不會娶你的。

巧雲仿佛根本就看不見他的存在,隻是,勾在伊河的頸上反複說你娶了人家嘛你娶了人家嘛……

小龍就醒了,天已亮了,掛在窗上的太陽,明晃晃地令人絕望。

他垂頭喪氣地拎著飯盒去了餐廳,胡亂吃了點東西,就去上課了,整整一個上午,他的心,都在巧雲的店子周圍徘徊。

5

上午一放學,他就迫不及待地衝出校門,當他氣喘籲籲地站在巧雲門口,兩手把著門框望著她笑時,巧雲也笑了,好象,他們從未有過任何隔閡,如同昨晚他們還在一起吃過一餐融洽的晚飯。

巧雲正在打掃地上的頭發,細細的頭發慢慢匯聚起來,像黑色的雪。她春風滿麵地看著小龍:姐姐哪裏得罪你了?好久不見你來了。

小龍靦腆地笑了一下,在沙發上坐下:我不是很愛出門。見巧雲正聚精會神地將頭發茬子裝進牆角的一隻編製袋,遂問:據說這些頭發他們是收去做醬油了,真的嗎?

巧雲笑著說:是啊,而且是高檔醬油,據說低檔醬油還沒有用它們的資格呢。

小龍捂著嘴巴,將細長的眼睛睜得圓圓的:以後,我再也不吃醬油了,惡心死了,你做理發的你肯定知道,有那麽多的人生頭皮屑,還有的人頭皮上生皮炎,這些頭發簡直就是一些疾病的種子……

你來,就是為了問問這些頭發茬子是不是被拿去做醬油的?巧雲睥睨著他,一抹成熟女子的風流,從眼角裏流淌而出。

小龍無聲地笑了笑,挪到理發椅上坐下來,然後,又將兩手撐在椅子上,一本正經地看著她:我想和你說說話了,在家呆了一個暑假,我的嘴巴都快憋臭了,我和我媽媽談不來,和我爸爸也不怎麽有共同話題。

他知道,現在的巧雲對伊河的一切都非常感興趣,而且很想知道伊河與老婆的感情怎麽樣,所以他說得漫不經心,好象在街上曬太陽的老太太無意中說被午飯的某道菜塞了牙。

巧雲把袋子放回角落,有些擔憂似地看著門外的馬路,停了一會,才說:是啊,你們這些孩子,和父母之間都有代溝,而且還是鴻溝。

小龍覺得話題進行的不順暢,便說:你有煙嗎?在家這段時間一直沒抽,我媽看見了會罵我的,她是典型的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型,我見過她一晚上就抽掉一包哈德門,可她一見我抽煙就像見了鬼。

為什麽?巧雲拿了支煙遞給他。

她覺得抽煙是不快樂的標誌,不快樂的人就是不幸福的人,她喜歡我幸福,所以。

巧雲聽了,就捂著嘴巴吃吃地笑了:她怎麽這麽教條主義?

讓我爸逼的,其實,我想,如果我媽沒有嫁給我爸,她會是個很快樂的女人,其實她很容易有幸福感,隻要我爸對她好一點,我們家就會變成快樂的天堂。

巧雲屏住了呼吸:你爸對你媽不好?

煙迷了小龍的眼睛,他低了一下頭,用鼻子恩了一聲。

巧雲就問:為什麽呀?

不是我媽的問題,我爸太花了,他這輩子最喜歡做的事就是騙女人的感情玩,而且,每一次總是拖泥帶水處理不利落。

那些女人逼著他離婚娶她們?巧雲的臉上已有了寒意。

如果是那樣我還敬佩他呢,她們都跟他要錢,要他給買昂貴的禮物,我爸爸不過是個吃房租度日的人,日子舒服但也沒大錢,她們不信,就跟他鬧,說他家裏一定有祖上留下來的寶石首飾甚至美圓什麽的。

巧雲喔了一聲,坐在那裏,小龍瞥了她一眼:我最瞧不上我爸爸的就是他為了勾搭女人到處說我媽不好,這實在太不男人了,而且,他還會把他的情史像抖摟抹布一樣到處宣揚,說什麽體態的女人什麽味道,什麽麵相的女人最惹不得,為了對下一個新女人表示鍾情,他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地把前麵的女人用嘴巴糟踐得一錢不值,我覺得,一個尊重自己曆史的國家是值得敬佩的,譬如德國,雖然經曆了很不光彩的二戰,但是人家醒悟了,而作為一個人,他應該尊重自己的過去,特別是所走過的感情之路,他應該尊重每一個路過了自己人生的人,否則就是背叛就是無恥,譬如我的爸爸,我不明白為什麽他所經曆的每一個女人到最後都變成了讓他引以為恥的人生汙點?

你媽怎麽能忍受他這樣花心?巧雲不解。

小龍對自己的演講很滿意,繼續說:因為保住和我爸的婚姻她就可以不用上班,在家做人人羨慕的悠閑全職太太,你沒經曆過她生活你不會體味到她的心滿意足,和她同齡的那撥姐妹還在瀕臨倒閉的紡織廠裏拿著幾百元的月薪在流水線上來回奔波呢,和她們比起來,她是多麽地養尊處優,在她們麵前,她的虛榮得到了空前的滿足,她常和我說,金無足金人無完人,所以,她也就不苛求什麽了。

巧雲說喔,她總是在說喔,她心裏裝滿了話,可是,她不知道,該怎樣向這個少年說起。

小龍忽然就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落下來了,他拿手背粘了粘淚說:你知道嗎,我爸爸為了向女人求歡表達他的誠意,他總是急於表白他會給人家一個名分的,哈哈……那些女人,除了稀罕他口袋裏的那幾個銀子,誰稀罕他給的名分呀。

生生的,巧雲就覺得這句捅在了心窩上,天呐,他對所有女人都說過這句話,而別人誰也不曾當真過,她卻像得了什麽金科玉律。

她強壓著在內心湧動的屈辱,不動聲色地問:如果那些女人真的要名分,你爸爸給得了嗎?

小龍鄙夷地撇了一下嘴角:他能給,我媽早就不是他老婆了,他雖然討厭我媽但是他不會和我媽離婚的,離婚是樁多麽浩大的工程哦,而且我媽又不是盞省油的燈,他怕麻煩也折騰不起。

巧雲心裏,已是怒濤翻滾,臉上,卻不動聲色說:中午想吃什麽?姐姐請你。

小龍知道,巧雲這樣說其實是下逐客令,他站起來,說和同學約好了一起吃飯,還是改天吧。

巧雲沒心思留他,嘴裏說著好,那就改天,眼睛已經飄到了電話機上,小龍識趣地起身告辭了。

小龍出了門,淺秋的陽光還有些餘熱,灼灼地打在肩上,他晃悠著高而瘦的身體,像一株活動的竹竿在人行道上晃悠,他埋著頭,嘴裏嘟噥著小龍你是個畜生。

這樣說著,就輕輕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回想起他與巧雲說伊河那些話,太惡毒了,哪裏像兒子說自己的父親,就是仇家的相互詆毀也不過如此而已。

可是,世間那麽多女人,伊河為什麽非要看上巧雲呢?

巧雲!他的牙齒縫隙裏擠出這兩個字,放在嘴裏,狠命地積壓,為什麽,為什麽這些他所想去熱愛的人,都紛紛地來傷害了他?他覺得他們都應該是親人,像一片樹林,相互之間有著萬千牽連卻也幹淨清爽。

他覺得,巧雲和伊河兩人,多少都有些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