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失落也是一種幸福

1

小龍平靜的生活,是被巧雲打破的。

下班時,她一把拉住正走向車站的小龍,用堅決而鎮定的眼神籠罩了他:你跟我來。

小龍一看是她,就笑了,隨她站在一邊說:你怎麽來了?

巧雲淡淡地笑了一下說:我以為你離婚了。

本來是要離的。

可後來,悠悠忽然找不到張良了,你們就沒離是嗎?

小龍點點頭,覺得心裏有種東西,正在緩緩地堅硬起來,他掩飾住內心的警惕,用散淡的微笑籠罩了巧雲:姐姐,我們好久沒有吃燒烤了。

巧雲用充滿了質疑的眼睛看著他,他們慢慢地走,走到一家燒烤店,便進去坐了,小龍兀自要了些烤肉,又叫了啤酒,然後趴在桌上,像個頑皮少年一樣抬著眼睛看巧雲。

燒烤店裏客人不多,很快,他們的烤肉就上來了,小龍拿起一支,用餐巾紙擦了擦鋼扡頭上的木炭,遞給巧雲,巧雲打量了一下,嗅了嗅,突兀說:你身上散發著一種和烤肉一樣的味道。

剛端起生啤杯子的小龍,冷丁的就呆在了那裏,冰涼的啤酒沿著歪了的杯子緩緩地流到他的腿上。

巧雲看了看他的褲子,說:吃吧,難道悠悠沒說過麽,從一見到你我就聞到你身上有股烤肉味,我還以為你中午剛吃過烤肉呢。

小龍愣愣地望著那一盤烤肉,忽然站起來,一頭紮向衛生間,然後,他扶著衛生間的牆壁,拚命地嘔吐,當他虛脫地從衛生間出來時,巧雲已經走了,桌上,有一行用啤酒寫的字:張良死了,是誰謀殺了他?

小龍猛然地用手把那幾個字呼啦掉了,去結帳時,老板說,剛才的那位女士已經結過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這個城市竟是這樣的大,每一條街道都四通八達,任他怎麽走都走不到盡頭,行走在這座城市的腹中,可,他覺得自己離這座城市很遠了,像一抹遊魂,在漫無目的地遊**著,這讓他的心下,無比淒涼。

回家時,悠悠已經睡了,他冷汗淋漓地站在梔子旁邊說了聲抱歉,然後奮力抱起來,分兩次,扔在了街道旁的垃圾箱裏。

然後,那一夜,他睡得特別香。

當他早晨醒來,卻發現那兩棵梔子依然如故地站在窗台上迎風招展。

見他醒了,悠悠說:你把梔子搬出去扔掉的?

小龍用鼻子恩了一聲。

今天早晨,被鄰居發現了又給搬回來了。

小龍說:我越來越討厭它們了。

留著吧,至少冬天還能開花,它們的香味比你的印度熏香和男用香水的混合味好多了。

小龍遲疑了一下,抬起一隻胳膊給她聞:我身上是有股烤肉味嗎?

悠悠忽閃了一下鼻子,淡淡地說沒有。

小龍痛苦地說,為什麽別人總說我身上有股烤肉味呢?說著,他就脫下了衣服,鑽進衛生間,悠悠冷笑了一聲,拾起他扔在地上的衣服說:神經質。

為了去掉身上的烤肉味,小龍隻要一有空閑就會洗澡,換衣服,可是,無論他洗得多麽徹底,當他穿上衣服,他依舊能問到那股濃鬱的烤肉味,潛伏在他的皮膚深處,順著毛孔一點點地往外蔓延。

小龍覺得自己快要被洗死了。

那股燒烤味不僅令他覺得恐慌,更重要的,讓他覺得肮髒,它的存在讓他想到一層被炙烤化掉的死人油脂,均勻地塗抹在他的皮膚上,不知哪一天,他就要帶著這種肮髒的氣味死去。

2

自從見過巧雲後,每天早晨和夜裏,小龍的手機裏就會收到一條信息,是巧雲發的,她說:張良死了,是誰殺死了他?

每一次,都是這句話。

每當小龍收到這條短信,他的心,就驚得跳了起來,開始,信息他還是看的,看完馬上就刪除,後來,幹脆就不看了,來了信息,直接刪除。

夜裏,他總是睡著睡著就醒了,冷丁地坐起來,直直地看著前方說:巧雲姐姐……

偶爾,悠悠也會醒來,她的目光穿越了黑暗打在他的臉上,是一片譏諷的笑意。

小龍給巧雲打過電話,巧雲一聽是他的聲音,便什麽也不說,把電話扣掉了,他就去她店裏,遠遠地看她,她不是在顧客剪發就是在發呆,看見他,也不聲響,要麽,直直地看著他,要麽,轉了頭,那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看得非常專注,仿佛根本就不曾看到他站在門的一壁。

他進去,走到她麵前,柔柔地叫她:姐姐。

巧雲的眼皮動了兩下,眼睛就濕了,也不看他,繼續看電視,或是嗑瓜子,她的嘴唇,時不時不能自控地哆嗦兩下。

小龍就握住了她的手:姐姐,我一直將你當我親人。

巧雲的淚就掉下來,她繼續嗑瓜子,好半天才說:你也會讓我變成死人,是嗎?

小龍就將頭埋在她的膝上,哭了,他是那樣的悲痛,肩一抽一抽地動著,大顆的眼淚泅濕了巧雲的褲子,她摸了摸他消瘦的肩,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愛張良,但是,你知道他曾對我多好嗎?

小龍嗚咽的哭聲,在黑夜裏幽幽地遠去了。

回家的路上,他想,會不會讓她變成死人呢?

他的心,像刀剜一樣地疼,他想起了巧雲送他離開時說的那句話:其實,我什麽都不知道,但是女人的直覺總是毫不講道理地準確無誤。

3

沉默的冬天裏,有幾場雪覆蓋了整座城市,窗台上的梔子花開得那樣茂盛,將整棟老樓整條老街都染香了,小龍徐徐走在溢滿梔子花香的街上,想起了那些支離破碎的過去,他想起了他的父親和他的母親,他是那樣地看低過他們,他們令他是那樣的恐懼,他不想循序漸進地踏上他們的老路,而他,終究有沒有步上父母的老路呢?他自己也恍惚了。

他走的的雪地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孔,深深的,飄起一絲熱氣,很快就湮滅在凜冽的風裏。

他回到家裏,看見他的悠悠正圍著披著一條美麗的披肩在看影碟,她已經將長長的,橘色海藻一樣的長發剪掉了,她不時拿起披肩的一角擦拭一下眼角,那些悲絕的愛情情節,總是一次次弄濕了她的眼睛。

小龍看著她,突然覺得內心一片茫然,他想,在這個美麗的女子的心裏,自己是什麽樣子的呢?

他坐在她的身邊,和她一起看影碟,他們的十一個月大的兒子已能獨自跑來跑去了,他追著那輛遙控車,到處亂跑。

悠悠看的影碟是《秋日傳奇》,小龍也曾喜歡過的電影,那滄桑的,壯美的場麵與淒婉的情節,悠悠哭得泣不成聲,小龍將她的肩攬在懷裏,他是多麽地想,如所有恩愛夫妻一樣,攬著心愛的妻子看影碟陪著她落淚,這實在是一件美好到了無與倫比的事情。

哭泣的悠悠突然說了一句話,她睜著大大的淚眼說:每一次看這電影我就會想起陳年。

所有的美好,都如夢幻一樣,在小龍的心裏,轟然倒塌,他怔怔地看著悠悠,冷從腳下一路升了上來,他是這樣地熱愛這個女子,為了守住她的愛,他一次次地罪惡滔天,得到的,卻依舊是辜負。

他緩緩地站起來,進了書房,打開電腦,已經很久不曾做電腦動畫了,或許,在感情上,注定了他是那個握在掌心裏卻要被辜負的人。

他覺得絕望,就像這場雪覆蓋了整座城市一樣覆蓋了他的心。

那層冰冷的鎮壓,讓他絕望了。

他握著鼠標,看著圖案在屏幕上瘋狂地行走,他忽然地覺得心裏湧上了無邊的慌亂,慌亂得讓他不知所以然,不知該做什麽才好,他扔下鼠標,抽了幾根煙,他聽見客廳裏的悠悠嘟噥了幾聲,聽聲音,好象是嫌他抽煙太嗆,她打開了客廳的窗戶。

自從找不到張良後,悠悠便不抽煙了,而且很乖戾地不能允許任何人在她麵前抽煙,她說那用二手煙荼毒她,若是有人敢在她兒子麵前抽煙,她不僅是排斥,且是憤怒了,為此,她曾得罪了幾位來家做客的朋友,事後,她向小龍解釋說:我什麽都沒有了,隻剩了健康和兒子,我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事與名義傷害他們。

小龍苦笑了一下,他掐滅了手裏的煙,向客廳走去,房間裏的暖氣太足了,外麵的空氣太涼了,他擔心兒子會被冷風吹感冒了,打算將窗子關上,當他抬眼看了一眼窗子的時候,他的嘴巴大大地就張開了。

他看到了一隻鳥,像拳頭那麽大的鳥,穿越了窗子停在一株梔子花上,它望著小龍,靜靜地笑,那笑是冷的,冷得殺心。

不,他看到了那隻鳥的臉,不,那不是一張鳥的臉,分明,那是陳年的臉,生在了鳥的身上,小龍跌跌撞撞地奔向他正在梔子花下玩耍的兒子,大喊了一聲悠悠……

然後,他聽見了悠悠淒厲地尖叫了一聲,那隻鳥,振翅遠去,隨著它起飛的刹那,那盆梔子,輕飄飄地落了下來,無聲地落在了他們兒子的頭上,他們的兒子無聲地臥在了地板上。

緩緩流動的鮮紅,將雪白的梔子花瓣染成了嬌豔的紅色。

他們的兒子,就這樣沒了,還沒來得及說話,還沒來得及叫他們一聲爸爸媽媽。

望著兒子小小的墳墓,小龍終於明白了,為什麽他一看見兒子心裏就發慌,為什麽會在刹那間在心裏湧上了無邊無際的疼,因為,這個孩子,將注定了是他的疼,他的出生,不是上帝贈於他們的幸福禮物,而是上帝用來懲罰他的疼,兒子總共11個月的生命,注定了隻能是他的一段回憶,一段用來愧疚的記憶。

在這個世界上,從來就不存在有來無往的罪惡。

所以,上帝讓悠悠為他生了兒子,兒子便是上帝塞給他的疼,將像一柄犀利的冷刃,一生,都橫在他的心上,隻要記憶活著,他的心,就要承受著它冰冷剔過的疼。

4

後來,悠悠總是問他:小龍,你說,那隻鳥,真是陳年派來的殺手?

小龍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是的,若不然,一隻拳頭大小的鳥,怎會振翅之間,蹬落一隻幾十斤重的花盆?

悠悠偎在他的臂上,像一隻無助的小鳥,她終於忘記了對一個叫陳年的男人的愛,她終於可以與他一同,仇恨,那個叫陳年的男人。

他們從來沒有這樣齊心協力地去做某一件事。

他們把那兩盆梔子搬到院子裏,踩成一堆綠色的泥巴,然後,在院子的角落裏,深深地挖了個坑,深埋了。

令人奇怪的是,次年春天,正在院子裏種太陽花的悠悠突然尖叫了一聲,她指著牆角裏的兩株正在蓬勃生長的梔子花株,目瞪口呆地說不出話。

小龍站在那裏看了一會,默默地轉了身,從壁爐裏拿出了兩根彎曲的銅絲,他一聲不響地蹲了下來,他將銅絲繞在梔子的根部,一圈一圈地繞著,悠悠看得莫名其妙:你這是做什麽?

小龍抬眼問:你還想再看到它們麽?

悠悠搖了搖頭,然後,就繼續種她太陽花去了。

又過了幾天,小龍看見那兩株梔子蔫在了陽光下,再也無了生的跡象。

後來,他從壁爐裏拿出了最後一根銅絲,拚命地想,用它來做什麽呢?他想不出,最後,他拿著他到首飾加工店,要求他們將它打成一隻手鐲。

加工首飾的那個小姑娘吃吃地笑著,說她見過打金子的也見過打銀子的,就是沒見過打銅首飾的。

小龍淡漠地看著她,將銅絲一圈圈地繞在指上:你到底是給我打還是不給我打?

女孩忍著笑,搖了搖頭。

小龍失望地走在街上,他的手裏捏著一根沾染了他體溫的銅絲,它正便得越來越柔軟,他想,該用它來做些什麽呢?

他覺得褲兜有點濕了,他的手又在流汗了,他的心裏,正一點一點地被寒冷滲透,他的唇,忍不住地有點哆嗦了。

他拚命地想,這是為什麽呢,明明他已不再為愛情傷神了。

忽然,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他猛然想起,自己已上了公交車,他看了一下公交車上的指示牌,就恍然明白了一切,可是,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踏上去找巧雲的公交車的呢?

他想不透。

車就到了,他跳下車來。

他的心,傷感極了,是的,他是個有著致命秘密的人,而和他一起知曉這個秘密的人,隻有巧雲,她是那樣契而不舍地給他發著令他膽戰心驚的短信,偶爾,他曾回過幾次信息,有兩次是求她不要這樣折磨他了,她回了一個信息,說:沒有任何一種罪惡會被輕易忘卻。還有一次,他在短信裏否定了她的猜測,他說他可以體諒他對張良難以忘懷的愛,但是,張良的失蹤真的和他沒關係。巧雲回的信息是兩個字:哼哼……

看著那個兩字以後後麵的省略號時,小龍的心,就崩潰了,它流著冷汗,往身體的深處蜷縮蜷縮不已……

小龍埋著頭往前走,他想,秘密實在是種可怕的東西,當你知道了一個人的秘密你就成了他的敵人,而這個浮躁的世界卻在瘋狂地以挖掘別人的秘密為娛樂。

他是個有秘密的人,但每一個懷疑他有秘密或是洞穿了他秘密的人,都將成為他的下一個秘密,他不能這樣輕易地就讓別人把秘密揭穿了,否則,他的悠悠怎麽辦呢?自從兒子死了,她變得那樣羸弱,幾乎連門都不出,總是站在客廳的窗子前,兩手把著窗上的鐵欄杆,靜靜地望著院門,每當看見下班回來的小龍拾階而上,她的眼裏,就會有跳躍著幸福的光芒,她就想個不能自理的孩子,心甘情願地讓大人把她鎖在家裏,因為,她感覺隻有在家裏才是最安全的。

每每這樣的時候,小龍的心裏,就會**漾起一片春風過湖般的幸福漣漪,他會快步回家,然後牽著他的悠悠來到夕照滿地的院子裏,看看他們春天種下的太陽花,看看高大的玉蘭樹上有沒有蝴蝶在飛翔……

現在,他的悠悠就像一個小小的嬰兒,需要他的打理需要他的嗬護,所以,他的秘密不能公開,哪怕隻在一個人麵前公開,人,是種多麽危險的動物。

連柔弱的巧雲都懂得將一句話化做隱形的武器不動聲色逼在他的心上,這個世界,還有誰能讓他信得過?

他必須動手了,否則,早晚有一天,巧雲會用那句話,將他殺死的。

他踢踢打打地走到了巧雲的店子前,居然鎖著門,黃昏都還沒來得及到呢。

小龍舉起手,敲了敲門,然後靜靜地等,那個黃昏,無邊的憂傷和無奈,將他打倒了,他覺得自己像一個迷失在時光隧道裏的失憶者,他艱難地回憶著那些與巧雲在一起的靜謐而美好的時光,大朵大朵的眼淚,就慢慢泅開在眼裏了,他下意識地伸了伸手,像要擋住那些撲麵而來的記憶,可是,他什麽也擋不住,那些記憶,反而像被攔截了一下的洪水,越過堤壩之後,伴隨著淚水,更是洶湧澎湃地撲麵而來了。

他敲敲等等,巧雲一直沒有出來給他開門,後來,烤肉店的老板娘過來告訴他,巧雲搬走很久了。

小龍問:她去哪裏了?

老板娘聳聳滾圓的肩說:不知道,她隻說離開這座城市再也不回來了。

小龍說了謝謝,心中忽然得無限輕鬆,他有些欣喜若狂地奔跑在街道,一不小心他撞到了一個收廢品的人身上,將他的自行車撞倒了,廢紙、塑料瓶子等一幹雜物,撲楞楞散了一次,小龍幫他扶起車子,連聲說對不起,收廢品的人很沒脾氣地收攏落在地上的東西,小龍也伸手去幫他拾,卻被他擋住了:你們城裏人幹淨,這些東西有些髒了。

小龍就愣了,他蹲在收廢品的人麵前,認真地問:大叔,你真的覺得我很幹淨嗎?

收廢品的人有點莫名地看著他,他的目光很虔誠,像個教徒在等待上帝的肯定,於是,他放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說;兄弟,你是我見過的最幹淨的男人。

小龍連聲說謝謝謝謝,然後,坐在台階上,哭了。

他哭了,這顯然很出乎收廢品人的意料,他像要盡快躲開一個醉鬼一樣,飛快地收攏他的東西,可是,有幾隻塑料桶怎麽也放不穩,它們總是放上去又落下來,落在馬路上,空洞地響著,小龍看了一會,追過去,默默地幫他撿起再一次落到馬路上的塑料桶,然後從口袋裏拿出那根銅絲,將它們穿在一起,綁在單車後座上,再然後,他拍了拍再也不會落下來的塑料桶們說:好了,你走吧。

他坐在滿街的月色裏,擎著手機,想:應該對巧雲說些什麽呢?說些什麽才能讓她收起那柄隱形的刀子呢?

一稿於2005年12月14

二稿於2006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