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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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考成績出來了,陸易州落榜,他自己還沒覺得怎麽著呢,何秋萍卻受不了了,一天到晚絮叨她說什麽來著?不是所有老話都是對的,男人就應該先立業再成家,年輕男人先成了家,心就散了,哪兒還有心思立業?
自從知道胡美杉被街上的流言蜚語纏了十好幾年,陸易州本來就憎惡這房子了,再讓母親一絮叨,就更不愛在家呆了,就回學校上班去了,下班回來也不上七樓,直接去一樓胡美杉原先的房間裏待著看書,老胡挺高興的,覺得陸易州經常來,是打心眼裏喜歡這個家的表現,所謂家麽,不外是一套大的或者是小的房子,喜不喜歡的,不在於房子,在於住著的人是不是能讓人打心底裏生出親熱勁來。
自從差點和老胡鬧出閑話,何秋萍就不到美杉小廚去了,陸易州下班不回家,她也無從知道,隻是到了晚飯點,陸易州就會電一下她,說媽您自己先吃吧,我在學校看會書。
何秋萍就信了,從做好的飯菜裏,撥一點而吃,大部分都給陸易州扣在鍋裏,晚上八點多,他和胡美杉一起上來,何秋萍就會意外,說你倆咋一起回來了?
陸易州就說,回來走到樓下,覺得店裏也該忙差不多了,就去店裏等了一會,樓梯黑糊糊的,又沒燈,不放心胡美杉挺個大肚子自己上樓。
何秋萍就癟癟嘴,也沒說啥,畢竟,胡美杉肚子裏懷的,是她孫子,就去廚房熱了飯菜,讓陸易州吃,陸易州怕不吃她會失落,就多少吃點。
夜裏,胡美杉勸他以後別跟婆婆撒謊了,樓上樓下的,要穿幫,太容易了,而且一旦穿幫,婆婆會很受傷。
陸易州說不會的,你不了解我媽。胡美杉知道,他說的不了解,是指她的擔心就是把婆婆理解庸俗了,陸易州老早就說過,婆婆這人心氣傲得很,農閑的時候,鄉下婦女喜歡紮堆扯東家長西家短,婆婆卻從來不,還很瞧不上這種行為,陸易州的意思是,婆婆會把不紮堆八卦的優良傳統帶到青島的,隻要她看不見他進了美杉小廚,這謊就沒穿幫的時候。
但是,在這個春天的末梢,他的這個謊言終於穿幫成了一場混戰。
天氣逐漸轉暖,滿接都是鵝黃鵝黃的連翹和不知名的小花在盛開,逐漸習慣了陸易州不回來吃晚飯的何秋萍,傍晚都會去青島山公園轉幾圈,陸易州也知道,他好靜,隻要給本書,就能看得天塌下來都不知道躲,母親的進出,和他基本沒狹路相逢的可能,可他疏忽了一點,不管母親好不好紮堆,在一個地方住久了,總要認識三兩個熟人的,何況傍晚上山的大多是老年人,退休了,兒女也大多結婚單過了,生活單調得很,對身邊的人和事就關注得很,因為寂寞,何秋萍也不像在老家時那麽傲了,有人搭訕她,就和顏悅色地接茬,和幾個老人,很快就混熟了,聽說她一個鄉下婦女能把兒子教育成大學教授,都仰慕得很,這讓何秋萍挺受用的,有個老人住美杉小廚的馬路對麵,認識陸易州,有天傍晚,何秋萍上山早,都轉一圈了,他才上來,說往山這邊來的時候,遇到陸易州了,何秋萍先是一愣,然後開心得要命,想陸易州可能是想早點回來陪她說說話,就匆忙下山往家跑,氣喘籲籲上了樓,滿心的歡喜撲了個冷清,失望得她一屁股就坐在了沙發上,以為是街對麵的老人看錯了,人老了麽,眼花,認錯人看錯東西沒啥好稀奇的,可又心有不甘,就給陸易州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哪兒,陸易州挺意外,磕巴著說和以前一樣。
她覺得不大對,陸易州雖然話不多,可口齒向來清晰流利,就又問了一句:“在學校?”
陸易州好像在水底下悶了好久,一冒出來就大口喘氣似的說了一大串是啊是啊。可是,在這是啊的間隙裏,何秋萍隱約聽到老胡喊了聲美杉,快點。
何秋萍就覺得全身的血,一個猛子就全紮到腦袋裏去了,什麽也沒說,扔下電話就往樓下跑,黑著臉闖進美杉小廚,誰也不看誰也不理就左顧右盼著往裏闖,就看見了正在吃餛飩的陸易州。
所有人都傻了。
陸易州嘴裏喊著一隻餛飩,傻了一樣地看著她,都忘記了嚼,伸長了脖子咽下去,才說了句媽。隨著他這一聲媽落地,何秋萍的哭,就像爆炸一樣,在這間十幾個平方的小房子裏炸開了,她一邊哭一邊端起碗扔地上砸了,她哭著說易州你要真覺得你媽討厭,你和我直說,我回老家,我不在這兒礙你的眼,你說你這藏著躲著的算幹啥?讓外人瞧咱娘倆的笑話呀?
何秋萍闖進來的時候,胡美杉正在廚房包餛飩,已經快生了,不能久站,現在她都是坐著包餛飩,正忙著呢,就聽老胡喊美杉,你婆婆來了,唬了她一跳,扔下手裏的餛飩起身往外走,還沒走出廚房呢,婆婆的嚎啕聲就已震耳欲聾了。
這是她最擔心的一幕,終於還是發生了,她怔怔地站在婆婆身後,不知說什麽還能安撫婆婆內心的受傷,就喊了聲媽。
被親生兒子當瘟神躲著,何秋萍正一肚子氣沒地撒呢,回頭看著胡美杉,就像看到了隔世的仇人,揚手就要打,卻被跑過來的老胡一把攥住了手腕,剛何秋萍氣勢洶洶闖進來,老胡還有些心虛氣短,雖然陸易州每晚待在這兒不是他的主意,可這畢竟是他的家,作為主人,他應該拿出長輩的威嚴,訓斥他,讓他回家,並體諒自己的母親,可他,不僅沒有,還歡天喜地地縱容了他,他可以接受何秋萍跳著腳指著鼻子罵他甚至扇他巴掌,但絕不允許她打即將臨盆的胡美杉!老胡一手攥了她手腕:“何秋萍,我告訴你,你要敢動我閨女一根汗毛,我不管你是不是女人,我還是不是爺們,我不把你揍得滿地找牙爬著出去,我就不姓胡!”
何秋萍嚎啕得更響亮了,活像她被整個世界虐待了,邊哭邊掙紮著要往牆上撞,嘴裏喊著:“老陸,我沒法活了,我去找你了……”
胡美杉不知該拉誰才好,張皇失措地說:“易州,怎麽辦?易州?”說著,眼淚都滾下來了。
說真的,現在,真正連死了的心都有了的人,不是何秋萍,而是陸易州,他呆呆地看著這一幕,撲通就跪下了:“媽,如果您想打,就打我吧,不該美杉也不該我爸的事,是我自己不願意回家。”
何秋萍的哭,就來了個急刹車:“為啥?易州,您跟媽說,你覺得媽哪兒對不起你了你不願意回家見我?”
陸易州說:“不是。”
“那是因為什麽?”
陸易州猶豫了一會,說:“我們還是回家說吧。”
何秋萍不行,一定讓他在這兒把話說清楚了。
陸易州狠了狠心:“您太能說了,說得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罪人,您說我墮落了,連我考不上博都怪罪到美杉身上,媽,您不覺得您每天這麽說來說去的讓人很煩嗎?”
何秋萍就更生氣了,說:“易州,你以為呢?”說著虎視眈眈地盯著胡美杉:“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胡美杉心裏一顫:“媽,您說什麽呢?”
“我說什麽?!胡美杉!你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材沒懷孕那會也有,為啥找不著對象?”何秋萍氣憤地說:“還不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小小年紀就勾引老師,還把人家弄得家破人亡的。”說著又拿手指無剜陸易州的額頭哭了起來:“你這個傻子!讓人家騙死了還當自己抱了個蜜罐呢。”
胡美杉就覺得五雷轟頂,怪不得這幾天婆婆看著自己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呢,原來是因為這啊,就幹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提起這事,陸易州心裏也不舒服,但還是為胡美杉說了句公道話:“媽,都是風言風語的八卦話,您聽那些幹什麽?”
“啥叫風言風語?叫我說,這就叫無風不起浪!”說著,何秋萍狠狠剜著胡美杉。
陸易州低著頭,他知道自己在這事上很容易犯狹隘的毛病,但他還是又犯了,想,是啊,風如果從空闊的大草原上刮過,就算有風聲,也會很幹淨的隻有風的聲音,可當風從建築從樹林走的時候,就會捎上這些信息,那些關於胡美杉的風言風語,或許,也是這樣的吧,母親說得也沒錯,沒風不起浪,就看了胡美杉一眼,卻見胡美杉的臉都白了,慘白慘白的,哆嗦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胡沒吭聲是因為老胡沒胡美杉的樣子嚇壞了,嘴裏不停地絮叨著問她到底怎麽了,半天胡美杉才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叫120.
陸易州這才發現,胡美杉身上的那條淺綠色的運動褲已經被血染紅了半條褲腿,就忙掏出手機,邊撥120邊伸手來抱胡美杉,胡美杉忍著疼,擺擺手,示意讓她把她扶到凳子上坐一會,人還沒挪到呢,就快被陣痛弄昏了過去,老胡老淚縱橫,衝何秋萍一字一頓地說:“何秋萍,你他媽的不僅不是女人,還不是人!要沒我家美杉,你兒子早他媽的就沒命了!”
何秋萍雖然不服氣,但也知道這不是和老胡繼續吵的時候,就哼了一聲,上樓給胡美杉手術住院生孩子需要的東西去了,不管她多討厭胡美杉,可她要生的孩子,是她的孫子,這,她沒法不喜歡,後來,當她在醫院嬰兒室外看著粉粉嫩嫩的小土豆時,自言自語地絮叨:“你爸呀,是個傻子,不就給陪了半個月的床嘛,就把人家當再生父母了,那我這親媽呢?算個啥?還有你那個地痞流氓似的姥爺,嗯,居然說要不是你媽,你爸的命就沒了,他還真是拿著豆包當了幹糧了,沒你媽你爸就給奶奶打電話了,是不是呢?”
剛出生的小土豆,眯著水腫的眼泡,睡啊睡啊,根本就聽不懂她的話,何秋萍就歎了口氣,覺得在這場婆媳戰爭中,自己的贏麵不算大,雖然胡美杉是個流言蜚語纏身的女人,可她的傻兒子已經給娶回來了,連孩子也給生了,就算兒子知道真相以後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這婚怕是也不能隨便離了吧?
這麽想想,就真替兒子不值,覺得他真是上學上傻了,怎麽就不跟街坊鄰居打聽打聽呢,在老家那兒,誰家姑娘和誰家小子的親事在敲定之前,雙方父母都會托可靠的人去打聽打聽對方的家風和人品,家風和人品不好的,長再好看也是萬萬不能要的。
怪不得當年老胡一副賴也要把胡美杉賴成她兒媳婦的嘴臉呢,這按說,作為女方,多少得矜持點兒,哪兒能男的家說不要,她應要上趕著呢?還有她這糊裏糊塗的媽,居然也同意了,現在想想,都是驕傲做的禍啊,當時看老胡頂風冒雪了幾百公裏去求她,她還驕傲呢,覺得是自己養了個爭氣的好兒子,老胡和胡美杉是鐵了心要攀他家這高枝才彎下身子去的呢,搞了半天是要把剩在家裏沒人要的閨女慫恿出去……在想想丹東路這滿大街的人,還不知該咋笑話她和陸易州呢,而她娘倆,還傻兮兮地感激老胡呢,辦婚禮那會,家底買房買空了,拿不出錢來了,操辦婚禮的錢,大部分是老胡掏的,辦得風風光光,應當花了不少錢,還把她鄉下的親戚都給請來了,當時她覺得臉上特別有光,現在看來,這才叫敲鑼打鼓地出醜呢,她體體麵麵的兒子啊,愣是興高采烈地要了個沒人要的破爛剩貨!何秋萍越想越氣,要不是胡美杉還在月子裏,她都想跟她大吵一頓,就仗著半個月的陪床,就想取代她在兒子心目中的位置?休想!
在胡美杉坐月子的那段時間,何秋萍想想就氣結,懶得給她好臉看,把去病房看胡美杉的賈文莎氣火了。
那天,陸易州去學校拿新房鑰匙了,產房裏就何秋萍。
因為小土豆出生時胎位不正,最後是剖腹產的,所以手術後的前三天,因為一動刀口就劇痛,旁邊有個人搭一把手才能坐起來,胡美杉想去衛生間,就叫了何秋萍一聲,何秋萍其實聽見了,但假裝沒聽見,一直在那兒埋著頭看她孫女呢,胡美杉又叫了兩聲,她還是裝沒聽見。
其實這時,提著一個巨大花籃的賈文莎已經在病房門口了,隻是她沒吭聲,到底要看看這個何秋萍打算玩什麽幺蛾子。胡美杉喊了兩聲,見何秋萍沒應,就知道她是故意的了,就努力掙紮著,試圖從**坐起來,往上起的時候腹部的肌肉群一發力,就牽動得刀口劇疼,不得不又一次倒回去。就這樣,她像隻被掀翻在沙灘上的烏龜一樣,在病**起起倒倒了三四次,賈文莎再也忍不住了,把花籃往地上一扔,就衝過去,把胡美杉扶起來,然後扶著她一邊往衛生間走一邊指著何秋萍一字一頓地罵:“你等著!等我回來收拾你這個狠心黑腸子的鄉下老太婆!”
何秋萍就怕了,說真的,假裝沒聽見胡美杉喊她,何秋萍心裏也怪不安的,可一想她是個名聲不好的女人,愣是背著髒水嫁給了自己的兒子,那些不安就又淡漠了。
她知道賈文莎是個發起混來就不分青紅皂白的人,怕她會動手打自己,就嚇要命,想走,又不想讓她看得出自己的膽怯,不走又駭得慌,正慌著呢,陸易州來了。
陸易州剛從學校趕回來,一路上又擠又熱,本來心就有點煩,一進來,見母親一臉要大禍臨頭了樣子,就問她怎了,何秋萍就指了指門外,說賈文莎說要回來收拾她。陸易州就怒了,問為什麽。
何秋萍說她也不知原因,她正在看孩子呢,賈文莎就抱著個花籃進來就說要收拾她。
陸易州問人呢?
何秋萍說和胡美杉出去了。
陸易州就氣要命,覺得這個賈文莎也欺人太甚了,居然跑到產房來欺負一位老人家,就盯著賈文莎拿來的大花籃看,看著看著就惱了,一把拎起來,也不說話,就怒氣衝衝往外走,在走廊裏,差點和扶著胡美杉從衛生間出來的賈文莎他們撞了個滿懷。
胡美杉叫了他一聲,他頭也不回地走到走廊頭上的垃圾桶那兒,往花籃上跺了幾腳,嬌豔豔的鮮花就給跺爛了還不解恨,又三把兩把塞進了垃圾桶。賈文莎就怒了,說:“陸易州你媽變態你也神經了?”
陸易州本來沒想和她吵起來,聽她這麽說,就跑過來,氣呼呼說:“你說誰變態?”
胡美杉嚇壞了,說:“嫂子,求你了。”
這要擱以往,賈文莎早一把抄起陸易州指過來的手指,哢嚓就給他咬斷了,可看看淚流滿麵的胡美杉,她沒有,隻是輕蔑地看了看陸易州,小聲嘟噥了一句:“陸易州,你們一家人子都不是人!”說著,就扶著胡美杉回了病房,扶她躺下,給她蓋好,才轉過身來對還在氣衝牛鬥的陸易州說:“你媽跟你告狀我要收拾她是不是?你怎麽不問問我為什麽要收拾她呢?”
“對,我也想知道,是因為什麽,讓你對一位鄉下老人說這麽惡毒的話?”
賈文莎揚了揚下巴:“病房裏的人都看著呢。”
陸易州就去看和胡美杉同病房的其他兩位產婦和給陪床的家屬,可沒人願意和他目光對接,聯想起胡美杉生孩子之前母親的那場鬧,陸易州意識到母親可能做了什麽讓賈文莎看不下去的事,大庭廣眾之下,就想給母親留個麵子,遂也不問了。
賈文莎就抱著胳膊看著陸易州母子:“陸易州,今天當你媽麵,我給你把狠話撂這兒,有本事有狠勁等胡美杉出了月子你就跟她辦離婚去,不辦離婚你就給我好好待著她點,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平常,胡美杉也看電視看點報紙的,知道兩口子的事外人攙和越多,就越難收拾,忙打圓場說嫂子你可能誤會我媽了,剛才我是喊她了,可能喊的聲音太小她沒聽見。
賈文莎就用瞧不起扶不上牆的爛泥的眼神看著她:“你想練成忍者神龜就隨便你了。”然後掏出一個紅包塞她枕頭底下,頭也不回地走了。
想想她剛才的那個下馬威,何秋萍越想越氣,也沒征得胡美杉同意就從她枕頭底下摸出那個沉甸甸的紅包塞陸易州手裏:“易州,你還她去!這喜錢我們不稀罕她的!”
已經從賈文莎的話裏揣摩出是怎麽回事的陸易州很沒麵子,惱著母親的不近人情,不管她多生胡美杉的氣,畢竟胡美杉已經是他妻子了,剛給他生了女兒,不管怎樣,再氣也不應該跟一個剛生完了孩子的女人治氣!就恨恨喊了聲媽,把錢包又塞回了胡美杉枕頭底下,然後,對閉著眼流淚不止的胡美杉說了聲對不起。
胡美杉的眼淚就流得更是洶湧了。
然後,關於這一段,他們誰也沒再提起。
2
胡美杉出月子那天,陸易州去領了新房鑰匙,按照青島風俗,出月子第一天是回娘家,可胡美杉的月子是在娘家坐的,讓賈文莎凶了一頓之後,何秋萍死活不肯給胡美杉伺候月子,說胡美杉的嫂子是個母夜叉,她年紀大了,膽也小,不經嚇,萬一讓她的母夜叉嫂子挑出毛病來把她打了怎麽辦?
胡美杉也知道,女人坐月子,其實坐的就是和婆家的仇,倒不見得是婆家對兒媳婦們多麽不好,而是生孩子是個痛苦的事,媳婦們剛剛經曆了莫大的肉體痛苦,因為孩子生下來都要隨丈夫家的姓,所以,自然而然地就會覺得孩子是給婆家生的,自己遭了這麽多罪,就希望婆家能寵愛寵愛自己,可婆婆作為生育過的人最難以接受的是兒媳婦借著生孩子邀功,所以,修養差點的,言行上就表現出來,期望寵愛反而期望來了睥睨的冷眼相待,兒媳婦們自然會難過會憤怒了,於是各種矛盾就產生了……
所以,當何秋萍說她不伺候她的月子時,胡美杉也沒意見,說我回娘家坐,倒把老胡給高興得不得了,胡美杉結婚不住家裏以後,他覺得家裏空了好多,讓他挺落寞的,這一下子回來兩個,老胡開心得都不知怎麽著好了,每天變著花樣給胡美杉做好吃的,把她喂得奶水足足的,經常是小土豆一吃這個奶,另一個奶就噴泉似的噴了,每天何秋萍下來看孩子都訕訕的,能不能看得到,要看老胡心情,老胡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搬把椅子坐在大門口,把門口堵嚴嚴的,他不挪開就進不去人,何秋萍又不想和他搭腔,兩人就那麽僵持著,通常是僵持一會,何秋萍覺得臉上掛不住,就氣哼哼上樓了,雖然對胡美杉有芥蒂,但孫女是自己家的,身在異鄉的她又迫切需要個全新的感情寄托,想想孫女那張粉粉嫩嫩的小臉,就親著呢,催著陸易州,等胡美杉出了滿月,趕緊就接回來。
陸易州嘴裏答應著,可接得並不積極。
因為胡美杉不在家,母親每天就沒那麽多惡狀跟他告,日子清淨得很,就找各種借口不往樓上搬她們娘倆。
出滿月的第三天是個周末,胡美杉想去新房看看,陸易州就帶她去了,她抱著孩子,坐在陸易州特意找來的泡沫箱子上,看著窗子上明晃晃的陽光,突然覺得人生像一場幻覺,就閉上眼睛,仰起臉,半天才說易州,我們要好好對待這套房子,因為這裏是我們的家。
其實她想說易州,我很愛你。
可又覺得作為一個女人,這樣**裸的表白,有點不好意思。她還想說,我是暗戀過晏老師,可我和他一點事也沒有,但又說不出口,總覺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陸易州說是啊,這是我在青島的第一個家。
胡美杉就望著他笑,笑得那麽綿軟,綿軟得都讓人不好意思不用最柔軟的心思去接起來的笑:“它還是咱倆的媒人呢。”
陸易州也感慨萬千地說是啊,沒有它就沒有我們的小土豆。
是的,他沒說沒有我們的今天,隻說沒有我們的小土豆,胡美杉的心,微微跌了一下,覺得有但涼,就說:“那會誰也沒想到你會生病,我還想呢,等你分到房,咱倆就離婚,你有沒有怕?”說完,她歪著頭看他。
不知為什麽,陸易州突然不願意提他病的事,就說:“這有什麽好怕的?不怕。”
“不怕我賴著你不離了?”
“不離了就這樣過不也很好嗎?”
胡美杉想了想,點頭,說:“你會不甘的,說不準會和我提離婚,誰能和生生綁架了自己的婚姻過一輩子。”
綁架,這倆字刺激的陸易州的心,抖了一下,是啊,綁架,突然覺得那場突如其來的病,徹底綁架了他的人生,忽然很懈怠,什麽都不想說,就從胡美杉手裏接過孩子,違心地說:“害怕的人應該是你,如果我分到房子,我們離了婚,你呢,連婚都沒結就成了二婚女人,你挺吃虧的。”說著,看著她,說:“現在回頭想想,我挺鄙視自己的,太自私了,為了一套房子,我可能會毀了你一生的。”
胡美杉能感覺出他說這句話的真誠,有些酸楚的感動:“才不呢。”她說,如果陸易州沒生病,她既不會覺得假結婚毀了自己也不會賴著不離,因為她喜歡陸易州,那種沒說出口的喜歡,一直都是,如果隻是假結婚,等陸易州分到房提出和她離婚,她會片刻也不猶豫地答應,然後在陸易州看不見的地方淚流成河,再幸福的微笑,因為從此以後,她就是陸易州的前妻了,如果愛一個人,成為他的前妻也是件挺幸福的事。
陸易州就震驚了,沒想到胡美杉那麽早就愛上了自己,還愛得那麽深,很感動,就說你傻得可真嚇人。
胡美杉說:“反正房子是你租的,早晚要搬走,青島這麽大,誰知道陸易州是誰啊。”
“萬一我不認帳呢?”
“那我就不要臉一次,認不認帳這事就由不得你了,到時候你要敢跳出來不認賬,我就去民政局查案底,雖然咱倆結婚感情和事實上是假的可法律上是真的。”
陸易州心裏一軟,很感動,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認真談論關於他們之間的感情,小土豆餓了,在他懷裏打了個挺,他把孩子遞給她時,笑著說:“開玩笑的,我怎麽會不認帳呢。”
3
陸易州上班,何秋萍屬於離開丹東路的家一千米就會迷路找不回家的主,胡美杉既要帶孩子又要照顧店裏的生意,除了老胡,沒人騰得出時間去裝修新房。胡美杉就給了他一把鑰匙,老胡隻要有空就東奔西跑著買建材以及各種各樣的東西,然後先水電再木工再瓦工地裝修房子,因為奔忙,本來就瘦的老胡就更瘦了,好像一條臘肉懸掛在歲月裏風幹過了度。
雖然一想滿街的流言何秋萍就看著胡美杉氣不打一處來,可看她把孩子背在身上在灶間在店麵裏忙來忙去,自己袖著手閑在一旁,也挺過意不去的,所以,隻要老胡不在家,她就去店裏幫她帶孩子。
小土豆一天天大起來,雖然不會說話,但已經會用眼神和大人互動交流,又長得粉粉嫩嫩的,何秋萍越看越喜歡,喜歡得除了抱給胡美杉喂奶,一刻也不舍得脫手,喜歡到了老胡在也硬往店裏闖,老胡知道她親孩子,有時候故意發壞,堵在門口不讓她進,何秋萍也不說話,伸手就扒拉他,好像扒拉擋道的石頭,老胡就大驚小怪地吆喝,說:“哎,哎——!你這人,你不吃餛飩我也不待見你,你咋還天天往我店裏鑽呢?你不怕街坊鄰居說閑話我還圖個好名聲呢!”
何秋萍好像沒聽見,硬從他身邊往裏擠,老胡就又喊:“哎,幹什麽呢?揩油啊?我告訴你啊,我老胡是著名的臘肉條,你小心蹭了一身油洗不下來。”
心情好的時候,何秋萍就會氣哼哼地回他一句:“我抱我孫女,你少給我厚著臉皮做怪!”
“你孫女?你連月子都不伺候,你也有臉說是你孫女?”老胡揭她短。
“是我兒下的種就是我孫女,不象有的人似的,自己沒下種就敢給人當了好幾十年爹!”何秋萍要真吵吵起來,嘴巴也鋒利得很,每當這樣的時候,胡美杉就在灶間裏捂著嘴吃吃笑。老胡就會扯著長青筋暴起的脖子喊:“美杉,你說我是不是你親爹?”胡美杉誰的腔也不想幫,就假裝沒聽見,老胡就湊近了何秋萍的耳朵,小聲而神秘地說:“告訴你個秘密吧,美杉她娘還沒離婚那會我倆就勾搭上了,美杉就是我的種,你信不信?就因為著,胡美杉的親爸才跟他媽離的婚,你氣死了沒有?”
何秋萍就呸他臭不要臉,晚上得了空,就和陸易州說,說怪不得胡美杉打小就騷情,是根基不好。
陸易州假裝聽不見,何秋萍就湊到他身邊,冷丁說:“你老丈人說她媽還沒離婚那會,倆人就勾搭上了,胡美杉是他的種,你抽空問問她,是不是真的。”
陸易州就崩潰地大喊:“媽,您覺得這有意義嗎?”
“咋沒意義?她是你老婆是我孫女的親媽,不知道她來路咋成?”
“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她就不是我老婆了還是就不是您孫女的親媽了?”
何秋萍就啞然了,也不氣,從陸易州這裏吃了嗆,她會加倍地還到胡美杉身上,等晚上胡美杉上樓,她會湊過去,說小土豆媽,你爸說他是你親爸。她想說你爸說你是他的種,覺得難聽,就臨時改了口。
胡美杉說您聽他胡鬧。
何秋萍這才長舒了一口氣,說我就說麽,嚇死我了,好像真的很害怕胡美杉是老胡的親女兒似的。
胡美杉就不輕不重地說雖然我不是我爸的親生女兒,但他對我比對親生女兒還好,在我心裏,他就是我親爸。
何秋萍就扁扁嘴,不說話了。
4
胡美杉的奶好,小土豆吃不完,**脹得像石頭,不小心碰一下就疼得鑽心,就擠出來,放在冰箱裏,而第二天又會有新的乳汁分泌,小土豆根本就吃不著,覺得人奶有營養,倒了怪可惜的,就煮了當牛奶給陸易州喝。
陸易州也沒喝出來,就說今天早晨的奶很香。
胡美杉就笑而不語,直到一個月後,早晨她起來做早飯,把昨天擠出來的人奶兌進牛奶鍋的時候,被何秋萍看見了,她驚詫地說:“小土豆媽,你咋把你的奶倒牛奶鍋裏去了?”
胡美杉嚇了一跳,手一抖,奶就撒到外麵去了,慌亂說:“人奶多有營養啊,小土豆又吃不完。”
“孩子吃不完你就要給大人吃?”何秋萍火了,因為她還記得小時候聽的革命故事,大地主劉文彩的惡霸狀之一就是他都一把年紀了還家裏養著奶媽,專門擠奶給他吃,年輕時受的教育烙印最深,所以,在何秋萍的印象裏,隻有十惡不赦的惡霸才會吃人奶。
“聽說人奶能提高免疫力,易州身體比較弱,就想給他喝了補補身子。”雖然是一片好心,但胡美杉也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喝人奶的,這也是她沒和陸易州說的原因所在。
“它就是能把人補成神仙,我也不能讓易州喪了良心喝人奶!”說著,何秋萍就端起奶鍋,直接給倒進洗碗池裏去了。
她們吵吵的嗓門有點高,把陸易州也給吵醒了,揉著眼過來問怎麽了,胡美杉叫了聲媽,想攔著何秋萍別告訴陸易州真相,可何秋萍為了顯得自己正義,就是比兒媳婦道德高尚,就竹筒倒豆子似的說了,說:“易州你知道嗎?這陣子她一直給你喝她的奶,你說咱正正派派的人家,咋能喝人奶?!”
陸易州聽了,一句話沒說,捂著脖子就往衛生間跑,然後趴在馬桶上吐了個翻江倒海,居然喝人奶啊,蒼天,不管多少人覺得人奶營養豐富,長大後陸易州都覺得,人奶和唾沫甚至和眼屎以及鼻涕一樣,都是想起來就讓人反胃的人體分泌物,而他,居然在不知不覺中喝了好久的人體分泌物,吐得頭昏腦脹的陸易州就火了,從馬桶上跳起來,漱了漱口就衝到廚房,指點著胡美杉的鼻子大喝:“胡美杉,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邪惡?”
胡美杉抬頭,看著他,滿眼都是爆花晶一樣的眼淚:“我不知道,我就知道為了你好,我幹什麽都行。”
那團在陸易州腦袋上燃燒的怒火,就悄然地,熄滅了下去,甚至有些愧疚,關於喝人奶的邪惡,他和母親隻是動用了自己的認知,而胡美杉偷偷給他喝人奶,動用的也是自己最善意最真切的認知,手,就落了下來,說對不起,我不該反應過激。
他這一反應讓何秋萍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望著他望臥室去的背影:“就這麽算完了?”
陸易州回頭,說:“媽,她也是為了我好。”
何秋萍就恨恨看了胡美杉一眼,去把奶鍋洗了出來。
隻是,從那以後,陸易州再也不喝奶了,哪怕她告訴他,是純牛奶,他也不喝了,說他其實一直想告訴她,他長了一個典型的東方人的中國胃,對牛奶不耐受,早晨喝一杯奶,胃就會像裝了塊大石頭似的堵一上午。
陸易州不喝牛奶了,胡美杉依然每晚給他做蛋羹蒸海參。有時候,一想父親也六十多歲的人了,都沒舍得吃過海參,心裏就愧疚得慌,之前她給老胡做過幾次海參,結果是老胡吃一次罵一次,罵那些把海參鮑魚說成是山珍海味的人是騙子,數落她不長腦子上當受騙,一隻海參吃下去,就相當於吃掉一隻嶄新的雙星爸爸鞋,兩天吃一雙,一個月十五雙鞋呢,忒敗家了。因為年輕時在貨場出大力,穿鞋比較費,可家庭條件所限,又不能壞了就買新的,總要修修補補地穿到不能再穿為止,所以,經常為鞋子所困窘的老胡,在衡量某樣東西到底貴了還是賤了時,總是換算成鞋子,譬如當陸易州告訴他新房一共花了六十多萬,他沉默了大約五分鍾才說九千多雙爸爸鞋,然後比劃了一下,說鞋盒摞鞋盒也碼出這麽大一套房了。把陸易州和胡美杉笑得差點噴了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