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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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美杉打小就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關於她的傳說很多。

在整條丹東路上,胡美杉是流言蜚語的原料,大家已經習慣了,所以,漂亮的胡美杉有著不漂亮的名聲,她十歲的時候,就已經具備了製造讓大人咋舌或者哄堂大笑的桃色典故的能力,比如說,她十歲那年夏天的某個晚上,老胡和鄰居們在街上搖著蒲扇納涼,胡美杉突然拉著幾個小孩子跑過來,讓老胡教她玩新式開火車遊戲,老胡當即就麵如豬肝,嘴唇嘚瑟,不知說什麽好了,前言不搭後語地說,這遊戲小孩子不能玩。胡美杉是個強孩子,一定要問為什麽小孩子不能玩,老胡都快當眾給她作揖了,摸出兩塊錢讓她和小夥伴去買雪糕,才算得以解脫。

大家就覺得,能把暴脾氣的老胡弄到如此窘迫的新式開火車遊戲,一定是個餡料豐盛的典故,就逼著他講,在一片插科打諢的起哄裏,老胡就講了,夜裏他和老婆快活,動靜大了點,把胡美杉驚醒了。

是的,老胡住一套二居室,他和前妻生的兒子胡美德住一間,他和老婆一間,胡美杉沒地睡,老胡就在他和老婆的臥室,靠近窗台的位置,給她擺了張小單人床,和他們的大床之間,隔了不到三米的距離。那天是鐵路上發獎金的日子,老胡挺高興的,喝了兩瓶啤酒,就讓老婆去洗幹淨了上床擺下,其實他們天天晚上都擺下,可這天晚上擺得稍微早了一點,胡美杉還沒睡沉,就讓老胡哼哧哼哧的聲音給弄醒了,就從小**坐起來,睡眼惺忪地問老胡幹嘛呢,老胡一下子就慌了,拽著毛巾被就往自己和老婆身上裹,嘴裏忙叨著說我和你媽玩開火車呢,說著,又弓著上半身,模仿了幾下火車司機往機車裏鏟煤的動作。

小孩子天**玩,胡美杉說她也要玩,老胡更慌了,說他和她媽玩的開火車遊戲,不是以前那種了,等明天教教她再玩。胡美杉這才躺下睡了,然後就有了第二天晚上胡美杉在街上找老胡學新式開火車遊戲的典故。

當老胡講完這個典故,丹東路一條街上的男人,頓時笑成了一群偷肉得逞的豺狗,嘎嘎的,響徹青島潮濕的夜空,有人都說,這個胡美杉果然是她親爹的種,搞不好長大了也是個風流坯。

對了,老胡不是胡美杉的親爸,據說胡美杉她親爸風流成性,被單位外派了幾年,就勾搭了個妖裏妖氣的女人,把胡美杉他媽甩了。老胡的前妻也在幾年前丟下他和兒子先去了天堂,別人就介紹他和胡美杉的親媽認識了,彼此覺得合適,就結婚了,那會胡美杉才7歲,在和老胡結婚的第四年上,胡美杉媽媽得了肺癌,從發病到去世,隻用了倆月的時間,當時,很多人勸老胡把胡美杉送到她奶奶或是鄉下的姥姥家,老胡把勸他的人罵了一頓,說既然胡美杉她媽給他做了四年老婆、胡美杉也喊了他四年爸爸,她就是他親閨女了,事實證明,老胡沒吹牛,這些年來,他對胡美杉比對親兒子胡美德還好。胡美德比胡美杉大七歲,因為老胡的關係,職高畢業就在鐵路就了業,是列車乘務員,在火車上認識了去上海看男朋友卻看成了千裏迢迢去捉奸的賈文莎,戀愛半年就結婚了。婚後,胡美德住進了賈文莎家二百多平的豪宅,又過了一年多,他嶽母因車禍意外去世,嶽父老賈深受打擊,心灰意冷,把打拚了大半輩子、享譽島城的賈家烤雞店往早就惦記著插手烤雞店的賈文莎手裏一扔,就享受人生去了。當然,所謂賈文莎惦記著烤雞店並不是真的她惦記,她打小被父母嬌生慣養得連公交車都沒坐過,哪兒受得了打理烤雞店的辛苦?她是替胡美德惦記,從十八歲當列車員到和賈文莎結婚,胡美德基本跑遍了全國的鐵路線。列車員這活,看上起輕鬆,其實枯燥著呢,說起來全國沒有他沒到過的城市。可不管到了哪兒,都是隨著火車站一站就走,蜻蜓點水似的,連火車站都撈不著出就得往回返。說白了,列車就是一趟活動的監獄,載著滿心喜悅的乘客和一肚子苦悶無聊的列車員,結婚沒多久,胡美德就萌生了讓嶽父給開家分店,他去當經理過過癮的念想,就和賈文莎說。正好賈文莎也煩著他一出車就是兩三天不能陪她,就和父母說。老賈兩口子不答應,為這吵了幾架, 不是信不過胡美德,而是經濟上比較緊張。以前的賈家烤雞店雖然有名,可門臉不僅小得逼仄,還暗仄仄的像老虎洞,這年春天,隔壁店麵轉讓,老賈一咬牙就給盤下來了,和原來的小門臉打通,盤店麵加上裝修,把手裏能轉悠的那點錢,全給耗上了,哪兒還有錢開分店?可賈文莎不信,掰著指頭數跟他算賬,烤雞店每天營業額多少、利潤多少、開了多少年了、他們家應該攢了多少錢了,就算買房子了盤了新店麵,別說開一家分店,開三家都綽綽有餘!

眼看老賈讓親閨女給逼到死胡同裏去了,賈文莎她媽這才說了實話,錢是有,可都套在股市裏了,上證指數五千多點的時候進去的,現在跌到一千多點了,用老賈的話說,做生意賠進50%,那就是腰斬了,可股市愣是把他給一刀一刀地削到了腳腕子……這事,他跟誰都沒說過,其一不能提,一提就窩火,其二,老賈是個坐過牢的人,出獄後沒單位肯接收,在親戚朋友眼裏,他就是個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主兒,給逼得沒轍了,就想起了獄友告訴他的燒雞秘方,做了幾隻,拿桶提出去去賣,沒成想還挺招人喜歡,就這麽幹下去了,攢了點錢,在台東六路買了間老房,說是房,其實就是人家自己搭的偏廈,不知通過什麽關係辦下了房產證,賣給了老賈。那會的老賈才21歲,很要強,也吃得下苦,做事也踏實,房太小,他就在裏麵做,把臨街的窗戶改造成了賣貨的櫥窗,把五個平方小小門臉給經營得滿屋噴香,櫥窗外麵,每天都排著長隊,賈文莎他媽就是買燒雞認識他的。那會她在台東的利群商場站櫃台,喜歡吃老賈醬的雞珍,經常過來買,就讓老賈看上了,別人追女孩子是甜言蜜語加送禮物製造浪漫,可老賈不,雞珍就是他的玫瑰,半年不到,就把賈文莎他媽娶回去了,沒多久,台東六路就拆遷了,別人都搶著要樓上搶破頭,可老賈不,他要一樓,缺點是他原來的房子太小了,滿打滿算拆遷辦給了他十五個平方的門麵,再後來,漸漸的,人們不怎麽喜歡燒雞了,老賈腦瓜一轉,還是用原來的配方,做了烤雞,生意好得啊,就像傍晚的火燒雲,可不管生意多火,老賈都有自己的原則,一天就做三百隻烤雞,賣完就打烊。

後來,胡美德說老丈人有一套,居然曉得饑餓營銷。

老賈挺不愛聽,說這就叫脾氣,不僅人有脾氣,世間萬物都有脾氣,沒脾氣就沒風格,沒風格的東西,再好也是大路貨。

2

既然說到了老賈,就有必要把他的一切交代清楚了,前麵我說老賈曾經坐過牢,其實現在回頭看看,老賈挺冤的,八十年代初,人們的精神生活枯燥無聊,看電影是件很享受很奢侈的事,那會,電影院的剪票員和售票員都是拽得很,因為誰能搞到電影票,誰就是能耐人,那會的老賈是十七歲的小賈,剛初中畢業,暑假裏想賺點零花錢,就找到了舅舅家的表姐,她是電影院售票員,從她手裏弄了票,加價倒賣,一天下來,也能掙個十塊八塊的。可好景不長,有天晚上有個小夥和女朋友看電影,窗口沒票了,就從老賈這兒買,老賈一加價,小夥錢就不夠了,當著女朋友的麵,覺得挺丟麵子的,和老賈嗆嗆起來。17歲的老賈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也沒示弱,越嗆火越大,就動手了,把警察都給驚動了,正好碰上那陣全國嚴打,票販子加鬥毆,老賈就給當尋釁孳事的小流氓給投到監獄裏去了,一關就是兩年,他的親媽,一口窩囊氣沒上來,就給窩倒在病**,半年不到,人就沒了。19歲的夏天老賈從監獄出來,親爹已經讓酒精拿走了半條命。在老賈出獄沒多久的一個晚上,他抱著一瓶棧橋白幹,走了。因為這,親姐姐對他白眼不屑看,活像爹娘是他親手害死的,雖然事實並非如此,但老賈也曉得,爹娘的死,和他有脫不了的關係,遂也自覺地不往爹娘的親戚朋友跟前湊,免得人人都想拿眼神和話語殺他一遍,直到遇上賈文莎她媽,他才覺得自己又有了親人,所以,他很疼賈文莎她媽,不舍得讓她受半點委屈。後來,也有親戚朋友主動往發達了的老賈跟前湊,但他從不過份熱絡,等親友走了,就和賈文莎她媽說晚了。他說的晚了,指的是親友對他的好,已經晚了,當年他又冷又餓的時候,哪個見著他都躲之不及,活像他身上帶著致命的瘟疫,見著他躲著的還算有修養的,更有的,直接冷的熱的髒的臭的劈頭蓋臉地往他臉上砸……現在他老賈雖然算不上多發達,可至少是小康了,他們又捏隻熱饅頭端碗熱粥地送上門來,他已經不希罕了。因為這,親朋當中背地裏罵他的、盼他倒黴的,也不少。他不在乎,因為知道,無論倒黴還是富貴,對他來說,這些親朋,不過是無關疼癢的看客,也正是因為這,他一直謹小慎微,安分守己地做著生意,過著自己的日子,股票被削到了腳脖子就削了吧,不管多疼,他都咬牙忍著,不出聲,堅決不能讓他們有幸災樂禍的機會。倒是賈文莎的媽,一想起股票來就心疼的眼淚汪汪,老賈就安慰她,說沒事,大不了咱不賣,抱著,當股東,早晚有漲回來的時候,就算漲不回來,年底還有分紅,不也挺好嘛?說著,掰著指頭給她數,你瞧那啥公司,牛吧?裏麵也有咱家的股份,這要在舊社會,咱就是東家之一……自從嫁給老賈,因為有丈夫的疼愛,賈文莎她媽在生活上從不操心,人也變得越發簡單了,老賈這麽說,她也就信了,那些虧掉的錢,也就不那麽堵在胸口悶疼了。

得知父母的錢被套牢在股市裏,賈文莎並未善罷甘休,因為她已習慣了,要月亮父母不會給她摘太陽。什麽股市套不套牢?她不管,反正她就要給胡美德開一家分店,否則他們就休想有安生日子過!賈文莎她媽哭著說你不消停我和你爸也沒錢。賈文莎就像那個崽賣爺田的敗家子,說把股票賣了不就有錢了?一聽閨女居然讓他賣掉被削到了腳脖子的股票,老賈就火了,要不是賈文莎她媽拉著,巴掌就落賈文莎臉上了。

讓賈文莎惹了一肚子氣沒地撒的老賈就摔門走了,都晚上九點了還沒回,賈文莎她媽就坐不住了,出門找他,她曉得老賈,除了喝壺茶聽聽老戲,沒別的愛好,早些年被親戚冷待,這些年被生意忙得,沒幾個能坐得下來長聊的人,肯定是去店裏生悶氣了。

可店裏沒有,賈文莎她媽就懵了,不知該去哪兒找,琢磨著也有可能已經回去了,在路上和她走岔了,才沒遇上,就打電話問賈文莎。賈文莎恨聲恨氣地說沒有,在電話裏連哭鼻子帶撒潑地威脅她媽,他們不開新店給胡美德也成,但必須給他換個輕鬆體麵的工作。可就老賈兩口子,雖把日子過小康了,賺的卻是辛苦錢,哪兒有給胡美德換個體麵又輕鬆工作的本事?賈文莎她媽覺得淒惶,賈文莎自從認識了胡美德,不僅不把她和老賈當親爹媽熱乎了,還恨不能把他們老兩口的骨髓敲出來熬湯給胡美德喝,就著心涼,數落了賈文莎幾句。在賈文莎這兒,爹媽是要糖給糖,要苦丁也得給偷換成糖的人,豈能隨便數落她?就火了,衝她媽吆喝上了。找不見老賈,再讓賈文莎一氣,賈文莎他媽的腦子就嗡嗡的,好像被人捅了蜂箱的蜜蜂,嗡嗡亂成一團,沒到斑馬線,也不看有沒有車就懵頭懵腦地過馬路,讓一輛廂式貨車,迎頭就給頂飛了,飛了十好幾米才落到地上,當場人就沒了。

而電話這端的賈文莎,壓根就不知道她媽出車禍了,因為被車撞上的那一瞬間,她媽媽的翻蓋手機就飛了出去,落地就合上了,在她聽來,不過是媽媽生氣了,懶得聽她咆哮,啪地掛斷了手機。

半個小時後,她接到了老賈的電話。

交警根據賈文莎她媽手機上的通訊錄聯係上了老賈。

賈文莎和媽媽的最後一麵,在太平間見的,確切地說,如果不是警察和老賈篤定地告訴她,這就是她的母親,她根本就無法確定眼前那個血肉模糊得連五官都難以分清的人,是她的媽媽。

她站在媽媽的遺體旁,眼淚刷刷地往下滾。

後來,她問媽媽是幾點鍾出的事。

警察說九點五十。

賈文莎心如刀攪,嚎啕大哭著拿腦袋去撞太平間的鐵皮抽屜,被警察拉住了。老賈的臉,一直像鐵板一樣僵硬而冷清,也不哭,隻是偶爾的有一道兩道的清淚,從臉上飛快地滑過。

第二天一早,老賈一意孤行地把賈文莎她媽火化了,誰勸也不聽。胡美德不在青島,那會他在跑廣州的列車上,有人勸他說,老賈,女婿是半個兒,明天小胡就回來了,你差這一天?

老賈好像沒聽見,知道父親心裏怨著胡美德呢,賈文莎什麽也不敢說,因為如果不是胡美德幹夠了列車員,她就不會逼父親開家分店給他管,如果她沒逼父親,就吵不起來,吵不起來父親也不會憤而離家,媽媽就不會去找他,媽媽不出門找他,就不會出車禍……還有,她從不敢跟父親說的是,如果不是她任性地在電話裏和媽媽吵起來,或許,媽媽就不會昏頭昏腦得沒到斑馬線就過馬路,也不會精神恍惚到看不見海信立交橋上衝下來的車……任性害死了親媽,這個罪孽,太是深重了,賈文莎承擔不起。

所以,她隻能哭,從見著媽媽的遺體到下葬的三十幾個小時裏,賈文莎哭得像個瘋子,讓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好些人說莎莎,別哭了,你哭成這樣,你媽在天上見了,也會難過的。賈文莎好像聾了,好像被罩在了真空的玻璃罐子裏,別人都看得見她,而她看不見任何人,偌大的世界,她都視而不見了,都和她沒關係了,而她唯一的使命,就是旁若無人地用盡了生命去嚎啕。

給媽媽下葬,賈文莎幾乎是被人抬到墓地去的,她不吃不喝地哭了三十多個小時,整個的人已經虛脫了。回來的路上,老賈看著她,開口和她說了自媽媽去世後的第一句話:“都怪我,要是我不摔門出去,你媽也不會沒了……”

老賈哽咽著,說不下去了,而賈文莎已沒了哭的力氣,隻有稀薄而清涼的淚水,順著臉頰飛快地往下滾。

她知道父親為什麽要這麽說,他一定是猜到了什麽,這麽說,是為了搬掉那座壓在她良心上的叫做愧疚的大山,也是因為賈文莎媽媽去世了,老賈才猛然醒悟,如果連最親近的人都保不住,世間所有的打拚,就都是虛妄的瞎折騰,就遂了賈文莎的願。胡美德不顧老胡的阻攔,歡天喜地地辭了職,耀武揚威地上任賈家烤雞店經理,賈文莎呢,就成了掌管財政大權的幕後掌櫃,老胡為此很惱火,覺得什麽經不經理的,明明就是他辛苦拉扯大的兒子,讓賈文莎綁到賈家去做長工了。

3

關於胡美德結婚住嶽父家又接手了賈家烤雞店這事,在別人看來,不管是對胡家還是對胡美德,都像被天上掉的餡餅砸中了腦袋,可老胡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甚至還一副很受打擊的嘴臉,逢人就唉聲歎氣,說自家獨生兒子拉扯大了,看上去是白得了別人的家業,其實呢,是扔下自己家這一攤子給別人頂門立戶去了,讓他這當爹的沒麵子,很長一段時間,他不上街和人吹牛聊天了,胡美杉看出了他的心思,就安慰他說:“爸,等將來我找個男朋友把婚結在咱家。”

老胡就看她一眼又一眼,不說話,那會美杉小廚還沒開張,胡美杉還在一家公司的前台當接待小姐,用街坊鄰居的話說,這就是沒學曆沒真本事又有一張好臉蛋的的女孩子幹的營生,每月有工資發著,在人家公司大堂裏當人肉花瓶。

多難聽啊,人肉花瓶!當然,沒人敢說到老胡跟前,因為大夥兒都知道老胡待胡美杉比親生兒子還好,誰要敢當他麵說胡美杉個不字,老胡都會毫不客氣地予以還擊。

盡管如此,老胡也知道,除了一張青春靚麗的臉和勤快能幹,胡美杉唯一擁有的就是讓流言蜚語弄髒了的壞名聲。這樣的女孩子,知根知底的好人家,不會娶,不知根底的好人家,上哪裏找呢?那一年,胡美杉都二十一歲了,滿眼桃花的水靈姑娘,居然沒男朋友,都是拜流言蜚語所賜吧?因為漂亮,胡美杉上初中的時候就經常有小男生追,老胡家住一樓,窗戶上的玻璃經常換,就是因為經常有小男生過來找胡美杉,壞小子們不知道該怎麽向心儀的女孩表達好感,就會用欺負她的手段引起她注意,拿小石頭扔她家窗玻璃,要是玻璃沒破,胡美杉會推開窗戶問是誰,破了,胡美杉就會像憤怒的小獸一樣,從家裏跑出來,叉著可愛的小蠻腰東張西望地尋找罪魁禍首,她虎視眈眈的樣子,簡直漂亮極了,撩人極了,撩得那些男孩子恨不能撲上去和她打一頓,當然,不是真打,是借著打架挨一挨她的肌膚,一親芳澤,總之,她身邊圍了一群為了和她套近乎而不擇手段的壞小子。

在中國人的情感道德觀裏,不管是不是女人主動招惹的,但凡被很多男人喜歡的女孩子,一概都是不正經,終極理論是蒼蠅不盯沒縫的蛋。所以,丹東路上的女人,看見胡美杉就跟忠臣看見害皇帝誤國的紅顏禍水一樣,雖不說恨不能一掃把把她撲滅了,也要使足了力氣白她一眼。因為小,胡美杉不懂,但老胡能看出來,就生氣,他也仔細觀察了,別看被男孩子圍著,可胡美杉那顆小心髒,根本就沒在那些男男女女事上。後來,她上高中了,學習成績也還不錯,尤其是數學,經常考個滿分讓老胡無數次在街坊鄰居跟前吹大牛,那嘚瑟勁兒就差直接說別看胡美杉讀的是普通高中,可將來,一定是清華北大的料。在胡美德與大學無緣讓老胡失望了一頓之後,他非常希望胡美杉能讓他揚眉吐氣。因為晏老師,他終於還是失望了。

4

晏老師是胡美杉的數學老師,和老胡他們家住同一單元,吃同一根自來水管裏的水,走同一根管子的下水道,唯一不同的是晏老師住7樓頂,老胡家是一樓。

其實,胡美杉正是因為遇到了宴老師,才曉得數學也滿有意思的。她喜歡聽宴老師講課,宴老師總是喜歡笑,笑得那麽輕鬆,好像在調侃這個世界一樣,露出兩顆不是很顯眼的小虎牙。宴老師喜歡在課堂上講笑話,一本正經的講,同學們都哄堂大笑了,他還裝模作樣地拿黑板擦子拍著講桌說:“笑什麽笑?好好聽課!”然後,像憋不住的玉米花,砰地綻出一臉的笑容。每當這樣的時候,胡美杉就覺得,整個世界都是陽光燦爛的,像被暴雨清洗過的天空。所以,當某天早晨,騎著摩托去上班的宴老師在樓下看見她,猶豫了片刻,說:“胡美杉,你搭我車吧。”

胡美杉呆呆看了宴老師片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宴老師就又喊了她一聲:“胡美杉,你傻什麽傻?上來呀。”

胡美杉就上去了,一路上緊張極了,心砰砰狂跳得厲害,從那以後,她每天早晨都能從無數雙下樓的腳步聲裏,準確無誤地分辨出晏老師的腳步聲,然後背著書包出門,準確地和正在單元門口發動摩托的宴老師相遇……大概過了一個月,有天,宴老師的媳婦提著一把菜刀去了胡美杉家。當時,家裏隻有胡美杉。宴老師的媳婦臉色蠟黃,直勾勾地看著胡美杉,把菜刀的刀刃,在攤開的另一隻手掌上翻來覆去地摩擦著,活象身體孱弱卻心思狠毒的屠夫,在瞄準著一隻讓她生氣的小雞小鴨什麽的。她麵無表情地說你這個狐狸精你這個狐狸精。翻來覆去地重複著這六個字。

胡美杉嚇得大氣不敢喘,勾著脖子,恨不能把腦袋埋進胸膛裏,一步步往房間退,快退到門口時,宴老師媳婦狠呆呆地問:“你還勾不勾引我老公了?”

胡美杉說她沒有。

宴老師媳婦就咣地一聲把菜刀剁到了門框上:“你不要臉你耍賴,不光我還有整條丹東路上的人都看見了,他天天馱著你上學!你說你們睡幾次了?”晏老師媳婦越說越難聽,越說越離譜,甚至追問她是不是偷偷給宴老師生了野種,讓她這就交出來,她要把那個野種剁成肉泥,丟進馬桶,衝進下水道,成為青島人屎尿的一部分。

那會的胡美杉不過是個懷春少女,心思幹淨地跟純淨水似的,被宴老師媳婦用下流話給攻擊得就像精神上赤身**遊了大街,小臉漲通紅,滿眼是要奪眶而出的淚,隻會反複說你瞎說你瞎說倒退進了自己房間,然後猛地關上了門,宴老師的媳婦從門框上拔下了菜刀,邊罵邊砍門,胡美杉嚇得尖叫不已。

老城區的人家,街坊鄰居都相互熟稔得很,極少相互提防,夏天大都習慣了開門窗納涼。胡美杉家也不例外。事後,胡美杉想,她的尖叫,像吹破了午夜的哨子一樣高亢而銳利,每一個路過的人,都能聽得見吧?可是,沒人來救她,也是在那個時候,胡美杉明白了一個讓她受用一生的道理,不管遇上什麽事,別哭,別叫,不僅沒用,還白費力氣,更惡心的是還有可能招來看熱鬧的,也就是說,你的痛苦,很可能會娛樂一批人渣。那天,幸虧老胡回來得及時,一把抓住了宴老師媳婦的手腕,當時她正全神貫注地砍胡美杉臥室的門,沒聽見有人來到了身後。

老胡拎起她,像拎隻柴雞,拎出門,丟在散發著果蔬腐臭的垃圾箱旁,指著她的鼻子一字一頓罵:“就你這種怪胎女人,就應該像垃圾一樣被扔在街上!”晏老師的媳婦毫不示弱地拿那把已經砍卷了刃的菜刀剁馬路牙子。這嚇不住老胡,他說如果再有下次,不,如果讓他看見她膽敢站在離胡美杉五米以內的地方,他都會毫不客氣地打得她滿地找牙!

在房間裏縮成一團的胡美杉,淚流滿麵,為老胡的擔當和愛。雖然她和老胡沒半點血緣關係,可一直以來,在她心裏,老胡就是她的爸爸。

那是個周末,宴老師原本是不上班的,可是,他媳婦因為抑鬱症不上班好久了,為了給媳婦掙藥錢,他周末都在輔導機構兼職,所以,丹東路一帶的女人,訓斥老公不曉得疼老婆時,都會拿宴老師做正麵教材。這天傍晚,宴老師還沒到家就被鄰居告知,他媳婦又闖禍了,把胡美杉家的一扇門,劈得跟麵條一樣。據宴老師隔壁的鄰居說,他回家訓了媳婦幾句。他媳婦就不知又從哪兒翻出一把菜刀,要抹脖子。

宴老師的媳婦經常哭著喊著要去死,她嚐試過很多種死法,譬如跳樓、抹脖子、切手腕、吃安眠藥、還喝過洗發水,那泡泡吐得,給她洗胃的醫生都崩潰了。總之,嚐試過很多種死法後,她還頑強地活著,繼續煎熬著醫治她抑鬱症的中藥,大家就覺得,其實,她一點也不想死,偶爾發作的瘋癲,不過是欺負別人的手段。在這世界上,就有這麽一種女人,誰愛她在乎她她就欺負誰,大家覺得,宴老師的媳婦大概就是這種人。

那天,宴老師真的累了,她哭喊著要抹脖子時,在講台上站了一天又累又餓的宴老師,給自己泡了一碗麵,撕開一根紅腸,他覺得整個世界太嘈雜了,嘈雜得讓他崩潰,所以,他從裏麵關上了廚房門。

事後,宴老師說,他隻想安靜地吃完這碗麵。

等他吃完麵出來,他媳婦已經死了,這一次,她下手挺狠的,砍斷了自己的頸動脈,再也沒活過來,她倒在沙發上,鮮血噴得滿天花板都是。

然後,宴老師就被捕了,他媳婦娘家人指責他謀殺了老婆,偽造現場,他說沒有,鄰居們也覺得不可能,像宴老師這麽開朗這麽善良的人,怎麽可能殺人?紛紛出庭給他作證,證明他是個好丈夫,幫他洗脫謀殺嫌疑,可宴老師還是被判入獄14年,罪名是不作為故意殺人罪。

那會的胡美杉隻有17歲,這個罪名讓她很困惑,也很難過,哭了很多次。宴老師的嶽父母和父母專程登門來罵過她,他們都覺得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女兒或是害慘了自己的兒子,甚至,他們揚言要和她同歸於盡,她也沒害怕,因為有老胡。

老胡的職業是鐵路貨場搬運工,脾氣粗糙,一身腱子肉,退休以後,閑來沒事就上青島山上甩鞭子玩,用上好的麻繩擰成的長鞭,鞭梢是上等牛皮的,一甩,哢哢地響,像石頭砸在冰麵上,也像有人伶仃放了一根小炮仗,宴老師家出事以後,他就不上青島山了,專門整天在家門口一帶轉悠,把鞭子甩得像放鞭炮一樣響個不休,宴老師的嶽父母和父母根本不敢近身,也進不了單元樓洞,隻能遠遠地躲著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控訴胡美杉小小年紀就不要臉。

宴老師家出事以後,胡美杉就不上學了,因為同學們看她的眼神很異樣,和她要好的同學都問她是不是勾引了宴老師,她說沒有,人家不信,她就和人打了起來。班主任就把老胡叫了去,老胡又和班主任打了一架,胡美杉就不上學了。

老胡要給她轉學,胡美杉不讓,說上夠學了,因為不想在人群裏混了,覺得人群可怕,象摸不到底的黑洞,一跟人群打交道她就有無邊無際的墜落感。

不上學的胡美杉打過很多工,幹過促銷,下過車間,被很多男人追過,被很多男人試圖輕薄過,但她沒有愛過,這些年來,她一直想當麵問問宴老師,當初,你是不是喜歡我?你是不是真的眼睜睜看著老婆抹了脖子,卻沒送她去醫院,故意讓她死?當宴老師的罪名坐實了,被送往監獄時,很多人這麽說過,他們說,宴老師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胡美杉的勾引,他動了心,就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善良包容體貼的好老公了,巴不得媳婦趕緊把自己弄死,他好娶胡美杉……孰不知天網恢恢……他們還把這揣測出來的八卦說到胡美杉眼前,但都說是別人說的,他們隻是八卦地傳個話而已,而且他們相信,胡美杉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宴老師也不是那種人。

胡美杉隻是笑笑,知道在那些人心裏,她和宴老師就是那樣的。

晏老師媳婦死狀過於慘烈,那幾年青島的大街小巷上流傳過胡美杉的故事,也是在那個時候,花樣年華裏的胡美杉就嚐到了飛長流短的厲害,就像跋涉在沒腰的沼澤裏,雖然不致命,但充斥周圍的都是肮髒和糾纏,難以掙脫。胡美杉哭過爭辯過,卻沒用,也就淡然了,所以,她習慣了走在街上的時候心無旁騖,好像整個世界上荒無人煙,隻有她,孑然而行。

胡美杉去監獄探過監,可因為不是直係親屬,監獄方麵不給安排見麵,她怎麽求都沒用,沒轍,她隻好寫信,關於傳言宴老師見死不救的情節,她在信裏問過,可宴老師一個字也沒回她。

她寫了那麽多信。連一個字都沒換回來。

在23歲之前,胡美杉的青春,是神聖而悲壯的,她恍惚間覺得,或許坊間傳言是真的,宴老師是愛她的,但他是個有道德的人,在事發前不能說,因他有家室,而她,還是個17歲的孩子,事發後,更不能說,還是因為愛她愛得深沉,他在坐牢,對這份愛,既擔當不起又給不了她溫暖,說出來就是自私,就是占有式的圈禁。所以,無論胡美杉給他寫多少信,在信裏表達得多麽深情,多麽熱烈,他都保持了高尚的沉默。

當然,這些都是胡美杉的癡情假想,或是一個少女對愛情的憧憬,男人勇敢、內斂、有擔當,而她,像柔弱的藤,纏繞著他……

很久以後的後來,胡美杉想,她對宴老師的感情,其實是暗戀,和宴老師沒半毛錢的關係,甚至可以說,她愛上的不是宴老師,而是借助宴老師樣子,和自己的想像力談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