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半枯玫瑰的燦爛

文:連諫

小區邊上,有排排平房,似乎是違章建築,隻是,沒來得及拆除。與嶄新的小區相比,有那麽點破敗的潦倒。

隨著小區的漸漸熱鬧,那排露著紅磚的小房,竟也漸漸整齊了,抹了雪白的新牆皮,每間小房的門上,掛上了紅紅綠綠的門頭,理發店、雜貨鋪、豆漿房、包子鋪,間間都是小巧玲瓏,生意算不上紅火,倒也熱鬧,尤其是最後開張的包子鋪,門口擺的一張杏黃色的長條桌,一看,就是不知從哪裏撿來的,卻洗得幹幹淨淨,上麵擺了藤編籠屜,整日家熱氣騰騰的,一揭開,包子的香就撲鼻而來,很是誘人。

包子鋪的主人是位潑辣的中年婦女,一張風吹日曬的紅臉堂,遠遠地招呼顧客的爽直笑聲,像剛出籠屜的包子一樣親切熨帖,據說,她做包子的發麵,是用從老家帶來的老麵引子,發出的麵不僅筋道還有股原始的麥子香,加上她調的包子餡又特別香,很快,生意就好得她照應不過來了。

某天,她的攤上就多了位笑起來很靦腆很是甜美的小姑娘,逢人來買包子,不待別人問,她就先說,我娘家的侄女……然後就是娘家侄女怎麽能幹怎麽懂事,初中畢業後在家給外貿加工花邊供在上海讀大學的哥哥,接著,又誇她的花邊繡得多麽漂亮多麽完美,從來都是一級貨,說著說著,就伸手摸摸侄女的頭發,歎口氣說:這孩子,命不好,都考上了縣一中了,愣沒讀成,她爹有病,娘又無能,哥哥上了大學,哪還供得起她?說著,眼圈就紅了,小姑娘顯然被她說得不好意思了,扯扯她的圍裙:大姑,你還沒找人錢呢。

她才像醒過神來一樣,滿臉是笑地說:春蓮剛從下鄉上來,不懂城裏的道道兒,你們莫要見怪啊。

時間再長一點,大家就喊包子鋪主人為春蓮姑了,她歡天喜地地應著,裏外忙活。

就像姑姑說的一樣,春蓮非常懂事能幹,空閑裏,就在長條桌後,抱了本書,讀得津津有味,紅撲撲的臉上,全是心滿意足的微笑,讓人都不忍心打斷。

忙的時候,姑侄兩個,像兩隻幸福的陀螺,和麵,拌餡,上蒸籠……忙得熱氣騰騰。

春蓮姑和小區裏的老人聊天時,總不忘說:有合適的小夥子給我們春蓮留意著點,我把她帶出來,就是覺得呆在那窮山溝裏,屈了孩子,反正現在戶籍政策鬆了……然後,就是一頓裹腳布似的絮叨,大約就是春蓮如何能幹善良,在老家時,登門提親的人多了去了,要不是她攔著,早就被下聘了,又說春蓮是多麽孝敬多麽聽話,比城裏那些隻知道買高檔化妝品買漂亮衣服的女孩子不知強了多少倍,總之,她表達的意思,大概就是:誰娶了春蓮,那簡直是幾輩子修來的造化。

每每這時,春蓮的臉就更是紅了,像掛在深秋枝頭的蘋果。

轉眼,一年又一年過去,春蓮漸漸熟悉了城市,已經能自己坐車到處跑著看看了,也不再像兩年前那麽靦腆,逢了姑姑再和人說誰娶了她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份時,她拉著長腔說:姑,你都說幾萬遍了?我又不是嫁不掉。

春蓮姑就對人嘿嘿笑著說:小妮子害羞了,這兩年在城裏呆得,學壞了,敢和我頂嘴了。嘴裏這麽說,目光卻慈祥得不行,繼續絮叨:如果不是近親不能結婚,我早就讓春蓮做我兒媳婦了,才不舍得讓她嫁到別人家呢。

春蓮就急了,舉著胖胖的小手,做要打的樣子,姑姑哈哈大笑著說反了反了,小心我一生氣就把你嫁到兔子不拉屎的山溝溝裏去。

這年夏天,包子鋪裏突然有了爭吵聲,大約是春蓮戀愛了,而春蓮姑沒看好那個小夥子,攔了一頓也沒效果,沒轍,春蓮姑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著說:我辛辛苦苦把你從鄉下帶出來,就是為了讓你再嫁回鄉下去?我怎麽和你爹交代?

春蓮嘟著嘴,利落地收錢,裝包子,好像在旁邊絮叨的不是她可親可愛的大姑而是被風順便帶來的一陣縹緲歌聲。

再過一陣,春蓮姑說累了,也就不再吭聲了,春蓮站在那張風吹熱曬的長條桌後賣包子時,眼裏,就有了類似惆悵類似期望的目光,時不時地張望一下小區入口。

周末,小區廣場放免費露天電影時,我們常常能看見春蓮和一個瘦長的小夥子拎著馬紮在人群中找個縫隙坐了,肩並肩地依在一起,專注地望了銀幕,偶爾,兩人像心有靈犀似的,同時側了臉,羞澀地笑一下,眼裏全是滿當當的甜蜜,一點都不比在影院裏看抱著爆米花桶看大片的情侶少。

有多嘴的人,在買包子時就會打趣春蓮:昨晚那個和你拉著手看電影的小夥是誰呀?

春蓮的臉一紅,低著頭,嚶嚶說:小張。

春蓮姑嘴快,就撇一下嘴角:什麽小張小李,說不準是個騙子呢?一提起小張,春蓮姑就氣不打一處來,好像她為春蓮運籌帷幄了多年的美好未來全被他毀了一樣,春蓮知道姑姑是為自己好,反正小張不在場,就任著她鄙薄,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賣包子。

見春蓮姑的反對沒那麽激烈了,小張常常會壯著膽子來看春蓮,來了,也不閑著,忙裏忙外地幫著打下手,不管春蓮姑是不是反感,一口一個姑姑喊得很是甜蜜親熱,春蓮姑雖然繃著臉不鬆口,但,眼裏,偶爾會有藏不住的讚許露出來,漸漸,也就默認了。

小張和春蓮來自同一個地方,在青島做裝修工人,來買過一次包子就死心塌地地愛上了春蓮。

夏天的夜晚,包子鋪打烊後,大家經常看見春蓮和小張,蹲在廣場角落裏喂流浪貓,或是拉著手在人工湖邊散步,臉上總掛著心滿意足的甜蜜微笑,偶爾,小張也會惹春蓮生氣,冷丁裏,就見春蓮拚命地要把手從他掌心裏抽出來,他就是不鬆手,春蓮的臉都掙紅了,小張就慌裏慌張地哄,實在沒轍了,就學大猩猩的樣子,兩手交替著,拍得胸口砰砰直響,春蓮撲哧就笑了,眼裏,還有盤旋未落的淚花。

盡管如此,沒人能否認他們是小區裏最甜蜜的一對情侶,更沒人說他們比那些開著靚車住著寬敞大房的情侶們的幸福要少,倒是常有人說,他們的愛情,比那些所謂豪華愛情們,更有含金量。

2007年的情人節的傍晚,我下樓去買菜,路過包子鋪時,包子鋪正忙得熱火朝天,正在揉麵的春蓮突然眼睛一亮,順著她的目光,就看見小張穿了一件有些褪色了的寬大棉外套,正迎了寒風,滿臉是笑地走過來。

春蓮衝他舉了舉手,大概是告訴他自己正忙,讓他等一會吧。

這一次,小張沒有上前幫忙,而是袖著兩手,頂著春蓮姑譴責他沒眼力勁兒的白眼笑吟吟站在一邊,時不時小心翼翼地攏一下袖子,好像那裏麵藏著舉世無雙的甜蜜幸福一樣。

過了一會,春蓮姑大約有點不耐了,洗了手,接過春蓮手裏的麵團,衝小張站的地方努努嘴。

春蓮跑到小張身邊,說了句什麽,突然,小張像變戲法一樣,從袖子裏掏出一朵玫瑰,滿眼是笑地擎到她眼前。春蓮愣了一下,似乎很吃驚,然後是感動,再然後是手忙腳亂,她想接過玫瑰,但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麵,似乎覺得不妥,就手腳慌亂地跑進去,打盆水,把手洗淨了,才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朵玫瑰,閉上眼,很陶醉地嗅了一會,才樂顛顛地插進一個礦泉水瓶子裏,放到裏麵的窗台上。

可,那是一朵怎樣的玫瑰呀,花瓣無精打采到半蔫了,這樣的玫瑰,通常是要被當作垃圾扔掉的,或許,這朵玫瑰就是小張從花店門口撿的,也或許,在這個玫瑰身價倍增的日子裏,是他花了很少很少的錢從花店買的,可是,這朵半蔫的玫瑰代言的愛意,一點都不比那些動輒上千的雍容玫瑰花盤少,甚至,它比所有昂貴的情人節禮物,都要有誠意。

小張看著春蓮放好玫瑰,突然,飛快地擁抱了春蓮一下,撒腿就跑,邊跑邊喊:我是趁出來買料偷跑過來的,時間長了,老板會生氣。

春蓮嘴裏說著討厭,臉卻幸福地緋紅了。

好的愛情,從來不會因所處的生存境遇而打折。

不好的愛情,也不會因情人節禮物的高貴而起死回生,沒有比兩顆真誠的心是更適合愛情生長的環境。

那朵半蔫的玫瑰,是我見過的,最有誠意的,最有啟動幸福能力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