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英雄,還是玩物?

人世間的一切都有著兩麵性,好與壞,總是互相矛盾著,又彼此共生著。任何事物都有一個限度,如果超越了這個限度,這件事物就會發生本質變化。常言道“水滿則溢,月滿則虧”,也正是這個道理。

在金碧輝煌的甘泉宮裏,義渠王的生活倒是無憂無慮,每天錦衣玉食,又有許多美麗的宮女侍奉。他最愛的羋月,也經常與他在一起,兩個孩子一天天長大,四個人在一起,就是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

然而,就是這個表麵上看起來完美到極致的家庭,背後卻隱藏著永遠無法化解的矛盾。

這種錦衣玉食的生活常常讓義渠王感到不真實,甚至不安。他是生長在大草原上的漢子,對他來說,自由比生命更重要。雖然得到羋月是他曾經最熱切的渴望,也曾希望能夠在這奢侈繁華的地方生活,但是當這些願望真的實現的時候,他才漸漸發現,原來,義渠才是他真正的家園。那裏有他的親人,有他的王後與妃子,還有他的孩子。

義渠國裏經常差人送來書信,那也是他唯一與外界取得聯係的方式。也隻有從那些信上,他才知道自己國內的一切變化。時光如同白駒過隙,一轉眼便是許多年。義渠國的老臣們一個個去世,他的幼子也已經長大成人,甚至結婚生子。而這些,義渠王都隻能在信上看到,隻能在心中想象。

不知不覺間,白發已經爬上了他的鬢角,他的脊背也不再如年輕時那樣挺拔。在甘泉宮的這些年,他就像一隻被豢養在金籠子裏的鳥兒,縱然這宮殿再華美,縱然這生活再舒適,畢竟不是自己的家。他渴盼著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希望能夠再見一見和他一樣的已經蒼老的親朋們,看一看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們。

很多次,義渠王向羋月請求讓他回義渠,但都被羋月拒絕了。義渠王在秦國的這些年,西北邊疆難得地沒有了戰亂,她必須將這種太平保持下去,直到將義渠重新納入秦國的版圖。她擔心義渠王回到義渠後就會發動叛亂,畢竟這些年是她將義渠王軟禁起來的。

義渠人當然也猜到了國王是被軟禁起來的,但是又無可奈何。國王在人家手裏,他們如輕舉妄動,秦國勢必會拿義渠王開刀。所以,他們能做的,隻有按照秦國的要求乖乖去做。

三十年的時間對蒼茫曆史來說隻是彈指一揮間。已經蒼老的義渠王終於沉不住氣,再一次向羋月提出了回國的請求。

羋月毫不猶豫地再一次拒絕了他。她之所以遲遲沒有殺掉他,隻是因為這些年來與義渠王有了一些感情。畢竟,他給了她家的溫暖,那種溫暖與嬴駟所給的還不太一樣,與嬴駟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要想方設法地去討好他,還要與王後及其他王妃鬥智鬥勇。她必須使出渾身解數來取悅嬴駟,即便是這樣,她也僅僅得到了一個小小的“羋八子”的封號。但是和義渠王在一起的時候就完全不同了,甚至是完全相反的。義渠王會想方設法地逗她開心,給她最溫暖的懷抱,讓她在繁忙勞累之後擁有一片心魂的安寧。他讓她感受了被取悅的快樂,感受到了精神上與肉體上的雙重滿足。所以她依賴他、喜歡他,甚至漸漸地離不開他。

不過,羋月畢竟是羋月,她是大秦的宣太後,是這個帝國中至高無上的無冕女王。她的冷靜與清醒,遠遠在義渠王甚至很多男兒之上。對她來說,情再深,也不能取代法的地位。她很理智地知道自己需要什麽,更知道大秦國需要什麽。所以,即便她依賴義渠王,也沒有完全相信這個男人。她不會和他談政務,不會把任何關於秦國的秘密告訴他。每次去找他的時候,都是因為她需要一個人的陪伴,而不是出於對義渠王的真正關心。

最可憐的還是那兩個孩子。他們自從出生,就一直生活在甘泉宮裏,外麵的世界對他們而言如同一個無法觸及的傳說。義渠王經常告訴他們,他們的真正家園在義渠,那裏雖然貧瘠,但是有一望無垠的草原,有成群的牛羊,牧草的甘甜氣息彌漫在風中,會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沉醉。在那裏,他們可以自由自在地騎馬、打獵,遠方的藍天與綠草相接,那種美,絕非是這奢侈的宮殿所能比擬的。

父親口中的外麵的世界讓兩個孩子心馳神往。他們希望有一天能走出這甘泉宮,即便不能回家,也要到外麵去看一眼。義渠王已經等不及了,他知道,這一生羋月都不會放他回到義渠,如果要想回去,就隻能靠自己爭取。

當義渠國的使者前來探望他的時候,他終於想到了一個妙計。

義渠王帶著兩個孩子悄悄地與其中的三個使者互換了衣服,三個人打扮成使者的樣子,然後夾在一行使者隊伍中間悄悄離開了甘泉宮。

然而,羋月早已派人監視著甘泉宮,唯恐義渠王會悄悄逃走。萬一他逃回了義渠,一定會興兵討伐秦國,以報這多年來的軟禁之仇。所以,無論如何,羋月是不會讓他回到義渠的。當她聽說義渠王混在了使者隊伍中打算悄悄離開的時候,立即派人前去將義渠王和兩個孩子捉回了甘泉宮。

義渠王恨得咬牙切齒,出逃希望已經破滅,想到以後還要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生活下去,可能直到老死也沒有機會走出甘泉宮,更不要說回到家鄉了。所以,義渠王決定硬闖出去,如果闖不出去,也能求得一份心安理得,至少努力過,就不會遺憾。

甘泉宮晝夜都有人把守,不過如果想白天逃走很容易被發現,義渠王和兩個孩子商議後,決定趁著夜半時分逃離甘泉宮,回到義渠去。他們卻不知,因為此前的逃走計劃暴露,羋月已經對他們提高了警惕,加派人手晝夜緊密地看守他們。

是夜,義渠王悄悄起身穿好衣服,準備和兩個孩子離開甘泉宮。望著**熟睡的羋月,他不禁心中酸楚。他知道,這個女人禁錮了他整整三十年,按照道理,他是應該恨她的,但是他卻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這個女人給了他夢寐以求的生活,讓他錦衣玉食地生活了三十年,還為他生下了兩個孩子。他愛她,愛得那麽深刻、那麽強烈,為了她,他可以棄江山於不顧。他始終記得多年前的那個黃昏,她從他的門外經過,金燦燦的陽光灑在頭她的發上、衣襟上,那張絕世的容顏,從此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中,再也不曾忘懷。

他曾經那麽強烈地渴望占有她,然後當這種渴望真的實現的時候,他又覺得那麽虛幻。這三十年來,如同是在夢裏,現在,是時候回到現實中去了,兩個孩子是這場夢給他的最好的禮物。人生總是這樣充滿了諷刺,曾經的他為了擁有她可以不顧一切,但是現在他卻要不顧一切地逃離她。

矛盾與掙紮,在義渠王心中翻江倒海。走到門口時,他又輕輕轉身,走回到床畔,在羋月的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下去。她已經不再像當年那樣嬌美,鬢角的青絲已經生出了華發,臉上的肌膚也被歲月刻下了無情的痕跡。不過,在義渠王心中,她始終是最美的,無論是多年前黃昏中款款而行的美人,還是眼前這個容顏蒼老的女子。

義渠王又想到了自己的故鄉。三十年的時間,不知道自己的後妃們變成什麽樣子了,不知道那幾個孩子現在如何。雖然從信裏他得知了一些情況,但畢竟不能親眼看到。他的兒子也有兒子了,回到義渠,他可以做祖父了。想到此,他不禁又充滿期待。

他很想把羋月叫起來好好地與她告別,但是他深知,如果羋月知道他要走,是絕對不會答應的。他在心中慨歎:沒想到,在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最後離別竟然是以這種方式。

一想到羋月醒了的話他就走不掉了,義渠王趕緊輕輕地走開了,在門畔,他望了羋月最後一眼,才戀戀不舍地出了門。而那兩個孩子,已經等了他許久,一見父親過來,趕緊悄悄地離開了。

正宮門肯定是不能走的,父子三人決定從後門出去。後門的守衛隻有兩個人,隻要把他們殺掉,就可以順利離開甘泉宮。

然而,到了後門時,父子三人卻傻眼了,平日裏隻有兩個人把守的後門,此時竟然整整齊齊地站了一排侍衛,足足有二十人。

義渠王一下子明白了,是因為此前的逃走計劃讓羋月提高了警惕,所以加派了人,防止他們逃走。義渠王剛剛還對羋月戀戀不舍,現在竟全部變成了冷笑。無論有多少人,他們都必須衝出去,如果再不走,隻怕這一生都沒有回到義渠的機會了。

三個人各持匕首,冷不防從黑暗裏躥出來,頃刻間便殺掉了三個侍衛。其他人猛然一驚,紛紛抽出佩劍將這父子三人包圍起來。

一番惡戰,就此拉開序幕。

得知消息的羋月有些驚訝,但隨即這份驚訝就消失了。義渠人以戰死為榮,以病死為恥,所以他會展開這番打鬥,也不足為奇。

羋月是絕不會放他們走的,此時此刻,她隻能痛下殺心,將義渠王和兩個兒子一網打盡。人都說“虎毒不食子”,但是為了秦國的江山永固,此時的羋月隻能忍痛割愛。她不想留下任何禍根,隻要是不利於秦國江山的,她會毫不留情地親手除掉,就算是她的至愛也毫不例外。

這番打鬥持續了很久。當黎明的曙光鍍滿甘泉宮的窗欞時,甘泉宮已經恢複了寧靜。義渠王與兩個孩子已經倒在血泊之中,所有的苦辣酸甜,所有的喜怒悲歡,終於歸於岑寂。

明媚的陽光在他們的鮮血上開成自由的花,隻有在那一刻,他們才是真正自由的。義渠人的骨血裏就是喜戰的,三十年前,義渠王征戰沙場,所向披靡。三十年後,當他終於再次拿起武器,卻意味著生命的終結。兩個可憐的孩子從不曾見過外麵的世界,當他們終於嗅到了自由的味道,生命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史書上提到這一場三十年的愛恨糾纏,總是企圖以簡單的“**”二字就將其全部概括。其實,對羋月來說,與其說這是一場“婚外情”,不如說是一場以愛情與親情為代價的幸福的犧牲。身為太後的她,已經沒有選擇小我的餘地,一切隻能從大局出發。即便她在乎義渠王,即便她在乎那兩個可憐的兒子,但是形勢所迫,她也無可奈何。

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義渠王是最愛她的人,這個男人可以為了她放棄一切。如果在最初,她就能嫁給義渠王,或許她將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但是命運偏偏和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讓她已經成為大秦的宣太後時,才見到這個癡情的男人。他可以給她全部的愛,甚至生命,但是她卻不能。她隻能從對國家的愛中分出來那麽一點點施舍給他,在巍峨的王權麵前,這個男人顯得何其渺小。

站在悲傷外麵評價一個人或一件事是很簡單的,但是站在悲傷裏麵的人又有誰能去體會呢?為了國家大計,她隻能犧牲他們,即便如此,她還要被世人扣上一頂“****”的帽子。《史記·匈奴列傳》中記載: “秦昭王時,義渠戎王與宣太後亂,有二子。”從這個“亂”字裏,我們已經能感受到那些儒家大宗對羋月的敵意。

羋月早就打算滅掉義渠了,隻是顧慮著義渠王的那麽一點情麵,所以遲遲沒有動手。不過,這些年來她為攻滅義渠早已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比如派司馬錯平定了巴蜀,不僅為秦國提供了穩定的經濟來源,更保證了秦國的軍事供應。就在不久前,秦國還派兵奪取了一些重要的城市,比如宛(今河南南陽)、陶邑(今山東定陶西北)、安邑(今山西夏縣西北)。這三座城市對秦國來說既保證了軍事戰略的實施,又為國家經濟提供了重要的來源。

宛是著名的冶鐵和商業中心,是當時著名的繁華城市。先進的冶鐵技術為軍事提供了重要的兵器來源,大大地提高了秦國的戰鬥力。

陶邑是中原水陸交通中心,攻取了陶邑,為秦國以後攻滅義渠乃至後來的秦王掃六合都奠定了重要的基礎。

安邑是著名的煉鹽基地,在中國古代社會裏,煉鹽業一般都是由國家壟斷的,所以得到安邑,對於秦國的國家經濟有著重要的促進作用。

義渠王死後,羋月便再也沒有顧慮,立即發兵攻打義渠。這是最有利的時機,義渠王已死的消息傳到義渠國後勢必會引起不小的恐慌,趁著義渠國慌亂之際,一定可以將其一舉攻下。如果時間長了,義渠人已經從恐慌中走出來,必然會激出一股憤怒的力量,到那時再攻打義渠就不是那麽容易了。

所以,秦國的軍隊與義渠王死去的消息幾乎是在同時到達義渠的。義渠人一聽國王和兩個王子已經死在了秦國,頓時嚇得亂了陣腳。盡管這些年義渠王在秦國沒有回來,但義渠王畢竟是他們的首領,隻要他在,他們便有一種安全感。更重要的是,義渠王不在國中的這些年,義渠已經很久沒有經曆戰爭,軍事鬆弛,多年前的那一支精銳部隊已經老去,新提拔起來的軍人又沒有戰爭經驗,而秦軍的威名早已天下皆知,一聽秦軍前來攻打他們,很多人幹脆做了逃兵。

軍隊裏最怕出現臨陣脫逃的現象,隻要有一個逃兵,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就這樣,義渠的軍隊幾乎潰不成軍,很多人都逃跑了。軍隊都逃跑了,百姓當然也不會原地堅守,匆忙打點行裝向北逃去。

沒多久,這個曾經威名遠播、橫跨四省的義渠國便滅亡了。很多義渠人向北逃入了匈奴,與匈奴人融合在一起。這一支義渠人後來成了匈奴人中的大姓,有學者研究提出,匈奴中的休屠、昆邪就是義渠人的後裔。

還有一部分義渠人沒有逃跑,漸漸與漢民族融合在一起,成為華夏民族的一部分。

義渠人天生善鬥,如果不是羋月的這一場長達三十年的**毒計,無法想象義渠這個問題還會讓秦國頭疼多久。也隻有羋月這樣美麗而又狠辣的女子,才能獲得這樣完美的成功。

從此,秦國完全占有了義渠涇北之地,西北部的邊界一直推至今天的內蒙古、甘肅一線,直接與匈奴相對。

匈奴也是一個善戰的民族,為了防止匈奴入侵,羋月派人在隴西、北地、上郡北部邊境修築了長城,並派軍隊常年駐守。

長城是中國古代重要的軍事防禦工程,最早的記載見於周朝。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故事便與長城有關。春秋戰國時期,諸侯國有自己的軍事工程,長城自然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在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修築的長城,是在原有的長城基礎上經過連接修補,才成為舉世聞名的萬裏長城。

攻滅義渠,對秦國來說有著重要的軍事意義。秦國從此成了“四塞之國”,東部有函穀關、南部有武關、西部有散關、北部有蕭關,這不僅大大地增強了秦國的軍事力量,更促進了民族的融合,秦國的統一已經成了必然的曆史趨勢。

當然,史書上大多將這些功績記在了秦昭襄王嬴稷的名下,實際上,真正的操控者是羋月。為了這一場勝利,羋月付出了自己的青春,付出了貞潔名譽,更付出了愛情與親情。這一切個人的付出,史書上沒有讚美她,反而給予了激烈的抨擊。對她來說,這是不公平的。不過,無論後世人如何評說,羋月終究實現了自己的宏願,即便她沒有看到秦國掃六合的那一天,她也為秦國的統一奠定了重要的基礎,讓天下統一成為必然的趨勢。

這一次秦人與義渠人的民族融合,在曆史上也有著重要的意義。今天的社會有一些對少數民族的優待政策,其實,早在兩千多年前的秦國,統治者就已經這樣做了。不過,那時的優待政策主要是針對民族首領的。比如《法律答問》中記載:“可(何)謂贖鬼薪鋈足?可(何)謂贖宮?臣邦真戎君長,爵當上造以上,有罪當贖者,其為群盜,令贖鬼薪鋈足,其有府(腐)罪,贖宮。”也就是說,當判處鬼薪鋈足的人時,如果被判處者是少數民族首領,就可以贖免。又比如“真臣邦君公有罪,致耐罪以上,令贖”,即犯了耐罪以上人如果是少數民族首領,也可以免罪。

為了安撫少數民族,羋月還以秦王嬴稷的名義推出了變羌遺為華裔的政策。《法律答問》中有一段關於秦人與少數民族人的後裔的問題的記載:“可(何)謂真?臣邦父母產子及產地邦而是謂‘真’。可(何)謂‘夏子’?臣邦父、秦母謂殹(也)……臣邦人不安其主長而欲去夏者,勿許。可(何)謂‘夏’?欲去秦屬是謂‘夏’。”也就是說,在秦國境內,孩子的民族屬性根據父母的情況而定,隻要其中有一方是秦人,孩子便算秦人。這個政策大大地促進了民族融合的進度,即便是放在今天,這條政策也是非常高明的。

攻滅義渠後,羋月設置了北部三郡。這樣一來,如果有軍事戰爭,秦國不僅可以從西線出兵,同時也能從北線出兵,西部與北部遙相呼應,對軍事戰略部署有著重要作用。中原諸國聽說秦國滅了義渠都嚇了一跳,及至秦國北部三郡的設立,更是讓他們感受到了強烈的危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