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

生命究竟是什麽?決定我成為我的,是我二百一十斤的龐大身軀,還是這軀體上頂著的六斤多的頭顱?我所追求的永生,是將這具軀體維護百年,還是拋卻肉身,僅僅保留意識的存在?每每想到這個問題,我就想到白衣男的清心寡欲,無日無年;想到信息女的隨心所欲,一日便是數百年;想到石中人的恬淡無為,數百年也不過一日。時間在他們身上都已消失,他們徹底擺脫了死亡的陰影,遲暮之年永遠不會到來。

“他們三位隻是‘置換’後比較典型的個例而已。‘置換’能提供的,是你想到而從不敢實踐的人生理想。”杜老的話語隨著我的思考在耳邊回響,“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時間停住,卻又希望它能流逝到我功成名就時,再永遠定格。那時,我雖已是遲暮之年,卻依然神誌清醒,記憶健全,我沒有傷殘的肢體和持久的病痛,沒有口齒不清、眼歪鼻斜,不會喘息著邁動沉重的雙腿,跟在少年人身後喊:“等等我!”……待我遲暮之年,享受著退休後的清閑,時常會教訓後生晚輩們:“隻有青壯年時代的勤勞工作,才能贏得保證晚年幸福的財富,獲取終身自豪的榮耀!”原來我最終怕的不是衰老,而是衰老後的喪失尊嚴。外公寧願用自殺來換取葬禮,無非也是為了“尊嚴”二字。

這麽想來,自葬禮起盤亙在心頭的沮喪之氣就減少了許多。倒是越來越覺得白衣男、信息女、石中人之流,他們的生活離現實太過遙遠,我若變成他們那樣,不食人間煙火,太過寡淡無味。雖然兒子資質平庸,但好在心智正常,學習努力;老婆無甚姿色,但還算端莊賢惠,勤儉持家。職業嘛,隻要我對現狀不苛求,收入也足夠周末野營釣魚,輔以美食美酒了。總之,有無數風花雪月等我享受,我為何偏要耗盡家財去追求所謂的長生不老?

我來到我的墓地前。國槐還在開花,黃綠色的花瓣撒落滿地,給墓體和墓碑帶來了濃厚的文藝氣息。我的墓碑已經刻好,正麵鑲了我最得意的五寸免冠照,照片下刻了粗黑的宋體大字:“李大壯在此。”背麵是娟秀的楷體小字:“他來了,他走了,一生好不瀟灑。”原來想刻的那句話太長,石匠說刻上不好看。墓碑上隻缺死亡年份。看著照片上眼角眉梢都是青春的、快活的我,我決定終止我的“置換”計劃,不做抵抗自然規律的逆天之事。

我從墓地出來,驅車進城。我找了一家快餐店,打算吃飽喝足後,去向杜老解釋我的決定,定金肯定損失了,但這和我將損失的人生相比,也不算什麽。我得設法將賠償金降低一些,不能讓杜老太占便宜。

我要了雙份紅燒肉,端到座位上,一邊吃一邊算計。甜糯、油潤、彈牙的肉塊在我唇尖打轉,那滋味真是妙不可言。就算為了這個滋味,我也該留在人間。

突然,四五個男女衝過來,猛然揮動手中的鐵鏟和棍棒,向正坐著喝水的一個女人砸去。

我驚呆了。在鐵鏟和棍棒的起落中,那女人滑倒在地,額頭和身體開始噴血。腥熱的血氣一下子就壓倒了肉的香味,四散開去。我想站起來阻止,但我的腿在發抖,我的舌頭在打結,我的手在哆嗦。揮動棍棒的大漢踩踏著女人,還向我看過來,目光凶狠毒辣……我尿褲子了。

警察趕來的時候,我仍然端坐,我動彈不了。我整個人都抽搐在一起,恐懼到了極點。那女人已經被拍打成一團肉泥,根本沒有救治的可能了。

我的手機響了。杜老出現在屏幕上:“你找我?你是決定了……”

“我決定了。”我哆嗦著說,像溺水的人撈到一根稻草。我目睹一場屠殺,我卻無力上前阻止,死亡瞬間就發生在我腳下。我拿什麽消解生命的脆弱和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