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愛計劃

廖舒波

“陳翔—!”

午飯時間還沒到,我就聽見一聲巨響。室友杜羽一腳踢開了房間大門。他渾身的低氣壓,舉起手機貼到我的鼻尖上,大聲怒吼道:“你用我手機幹了啥!”

“叮咚”,隨著悅耳的聲音,手機屏幕上跳出一條短信,內容是流量超量提示,末尾還附著一個對大學生零花錢來說略多的數字。杜羽臉色發青,我是“人贓俱獲”,我趕緊向他承認錯誤:“對不起!我也沒想到—”

是的,的確沒想到。最初借他手機用,隻是因為我偶然下載了一個熱門軟件,“寵愛計劃”App。這款半遊戲半應用軟件的規則簡單,上手容易。隻要申請賬號,係統就會隨機發放一隻寵物,你要一邊讓寵物成長,一邊和它一起在危機四伏的奇幻叢林裏相依為命地生活下去。

—說起來容易,玩起來就完全不一樣了!

你不僅要帶著寵物躲避叢林裏的猛獸、陷阱,還要在固定時間給寵物喂食、梳毛、換上新的裝備和衣服、照顧它的心情,簡直就跟飼養真的寵物一般。這已經是很有趣的體驗了。到了一定的等級,你還能獲得自行設定外形、能力的權限,在遊戲中創造出現實中根本不存在的神奇寵物,這已經足夠滿足虛榮心了。更進一步,你還能加大鍛煉和培養,讓寵物的可愛度、強度和社交度不斷升高,衝上排行榜,讓整個服務器的寵友們對你羨慕不已……

“停!”杜羽打斷我,“也就是說,你用我的手機,申請了一隻賬號?”

“對,一個賬號隻能匹配一隻寵物,而且不能重複申請,我……我想玩兩個,不同的體驗嘛—啊,用掉的錢我還你的,你先……”

“錢是一回事。”杜羽憂心忡忡地看著我,“我說,你剛起床吧?你昨晚玩這個,玩了個通宵?”

“沒有,沒有。”我有點心虛,“就,玩到了三點……三點四十。”

杜羽眉頭一皺:“這是玩物喪誌!你好好想想,遊戲做得再真實,本質還是數據。為數據花錢,付出感情,你想想,值不值—”

我的室友拿著手機,開始說教。我注意到他的拇指在往“寵愛計劃”的圖標上麵移動。我知道,有那麽一時半刻,他是動了刪除App的念頭了。這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道,我在他手機上培養的寵物,喵星人,還有五天就能在排行榜上再升一級,還有……

我倆正在無聲地僵持,“叮咚”,又是一聲脆響,那是新的短信發到了手機上。因為我在杜羽的手機上設置過短信優先,不等他操作,那小小的信封圖標就在屏幕上展開來,顯示出一長串文字,以及其中驚人的內容。

“尊敬的玩家:恭喜您榮獲‘寵物計劃’總榜第四名!為感謝您的長期支持,本公司特邀您成為臨時遊戲測試員,參與虛擬現實設備及寵物計劃元宇宙測試。請立刻登錄網站,填寫真實姓名、電話,以便工作人員聯係……”

一字一句讀完,杜雨抬起頭:“虛擬現實設備?”

我也抬起頭:“寵物計劃元宇宙?”

—天啊!下一刻我倆同時叫出了聲。戴上頭盔,連接身體,就能全方位、全感官進行遊戲的虛擬現實設備,還有種種規則都與現實世界完全不同的元宇宙,不管哪一個都是科技的最前沿,不是誰都有這個體驗機會的。我看著杜羽,他看著我,大概被這難得的幸運鎮住了,他的臉色由青轉紅,興奮爬上他的臉龐,他放下了手機。

“好吧,就饒了你跟你的寵物這一回。”

我知道他是在找補。但我也樂得沒心情跟他爭辯,隻是使勁點頭。

按照短信的要求,我們聯係上了遊戲公司。工作人員告訴我們,這次測試邀請了遊戲中排行前四名的人。為了顯示公正,他們還專門發來了當時的排名截圖。但不用看我也知道,這遊戲裏最厲害的四個玩家到底是誰。

第三名“羊羽”和第四名“木土”,就是我和我用杜羽手機的化名,第二名則是個化名“璃”的女性。她是遊戲裏慣有的“氪金大佬”。不止一個遊戲中人說過,隻要看見對自己的寵物有利的東西,璃就會毫不猶豫地買下。哪怕係統訂出的價錢並不合理,她還是會如同冤大頭般花上一大筆遊戲裏的貨幣。有傳言說,她曾與握有絕版裝備的玩家進行私下的金錢交易,金額不算大,但她連砍價都不砍,上來就轉賬,可稱得上豪氣了。我一直猜測,她在現實中也是土豪一個,衣食無憂,玩遊戲不過是休閑,解解悶罷了。

璃很愛花錢,但她始終贏不過一個人,那就是排行第一的“玫瑰”。和酷愛“氪金”的璃相反,這位玩家屬於“肝帝”,她從沒有花錢買過遊戲中的物品,甚至連基礎的月卡之類的都沒買。她隻憑出色的技術和計算,在短短的幾個月裏,她把原本排名第一的璃擠了下去,至今高居榜首,無人撼動。她同樣神秘,很少與其他玩家組隊交流。

雖然隻是遊戲裏的玩友,但一想到可以見這兩個人,我還是有些激動的。猜測著他們的樣貌,我經過了幾個不眠之夜。

到了預約好的那一天,我和杜羽來到遊戲公司。前台工作人員恭恭敬敬地把我們引進了VIP等待室的時候,已經有個女孩等在那裏了。在看到她的一瞬間,我發出了“啊”的一聲驚呼。杜羽輕輕踢了我一腳:“矜持一點兒。”

“我心中激動啊!”我壓低了聲音,“我猜,她是‘璃’吧?”

“你確定?說不定她是‘玫瑰’呢?”

“不太可能。你看她還穿著校服……是高中生吧?平時哪有那麽多時間‘肝’?”

我們兩人一邊竊竊私語,一邊觀察著女孩。她年齡不大,戴著口罩和眼鏡。身上一件蔥綠色的運動裝,雖然並沒有學校的標識,但看得出來是樂城某所學校的校服。在我和杜羽說話時,她隻抬頭看了我們一眼。我與她四目相對,看到她有一張稚氣的臉,還有一雙無神的眼睛。想了想,我把杜羽丟到一邊,走到她麵前。

“我是第三名,羊羽,也就是寵物‘汪星人’的玩家……請問你是?”

女孩又看了我一眼。她似乎沒有說話的意思。這讓我有些尷尬,於是不得不做了一番長長的自我介紹。在我第三遍問她到底是誰時,她才十分不耐煩地蹦出一句:“我就是璃,真名陶莉。你,別再跟我說話了,煩。”

這話把我接下來的話噎住了。我不知說什麽好,隻能悻悻退回杜羽那裏。而在那裏,杜羽早已忍不住笑,說我一定是被當成了奇怪的油膩大叔。現場更尷尬了,我手腳都不知往哪裏放才好。好在這時,有工作人員推門進來,請我們前往測試遊戲設備。陶莉站起來,連看都不看我和杜羽一眼,就徑直跟著走了。

杜羽撇了撇嘴:“真是熱麵孔貼了冷……冷板凳。”

“高中生嘛,”我苦笑搖頭,“叛逆期。”

說歸說,我們跟著工作人員來到了體驗室。那是一個寬大的房間,裏麵已經擺好了四台設備,線路錯綜複雜。我四下張望,但隻看到三個人,並沒有看見第四位玩家玫瑰的蹤影。我很想問一問,但看著工作人員個個神情緊張,臉色嚴肅,就想著還是不要節外生枝,就按照他們的要求,躺到了傾斜的椅子上。

椅子是專門的電競椅,真皮,柔軟。幾名工作人員走上前來,在我們太陽穴附近貼上小小的圓片,說是測試腦波用的。一番擺弄後,確定沒有問題,才給我們穿戴上元宇宙裝備—薄雨衣一樣的薄膜衣服,帶著血管般細小線路的純黑手套,還有最關鍵的,頭盔。這一套下來,讓人有些氣悶,但房間裏開足了空調,倒並不難受。

“請保持呼吸平穩。”工作人員的聲音響起來,“有問題立刻出來說。”

他這麽講,我還以為之後的體驗會很難受。可隨著什麽東西“哢噠”一聲,我眼前一黑,旋即進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一片蒼翠的叢林。頭上樹木高聳,腳底土地濕潤。風從不知何處吹來,帶著山野特有的草葉氣息。沒錯,這裏不是遊戲裏繪製出來的那種叢林,而是動物世界裏播放出的一樣,貨真價實的叢林。雖說我此前也多次體驗過虛擬現實設備,但這……這也太真實了吧?不愧是元宇宙。我瞬間變得像個鄉巴佬一樣,這裏看看,那裏摸摸,驚得合不攏嘴。

幾分鍾後,杜羽出現在我的身邊,雖然隻是投影,但現在他顯然比我冷靜。

指指天空,看看地麵,我的室友猶疑地問道:“安河保護區?”

“說對了!”一個如同小鳥般的聲音自空中傳來,“這裏就是本公司的合作單位,安河保護區!歡迎來到寵愛宇宙!我是遊戲小助手,請問你們現在是提問,還是開始遊戲?”

我當然是迫不及待想開始遊戲,但杜羽這個家夥卻在一旁問個沒完,他問助手是如何實現投影的,又問她是如何保證這遊戲不傷害到現實裏保護區的珍稀動物,還有……

“本公司在安河保護區設置了全息投影攝像機,所以您現在看到的場麵是實時畫麵。保護區中有數種珍稀動物,我們的投影機會將遊戲中的聲音低音量外放,提醒動物盡量不要靠近。但如果確實發生動物攻擊機器的情況,我們會優先中止遊戲,以保證動物的安全。”

助手不厭其煩地回答,我卻等不了了,拉一把杜羽:“我們還是開始遊戲吧!”

“好的,立刻為您展開寵愛計劃的寵物宇宙!”助手微笑地說,“請特別注意,遊戲中的黑色區域是未開發完成部分,請勿進入,否則會引發嚴重的身心反應,後果自負。謝謝合作!”

“收到!”我回答一聲,調出控製台,“看,這是我的‘汪星人’和‘喵星人’!”

隨著我的操作,一陣金光閃過之後,兩隻“寵物”出現在我們身邊。在我最初的選擇中,汪星人的基礎是憨厚可愛的金毛狗,喵星人則是漂亮靈活的黑貓。經過我長時間的細心培養和設定,兩隻寵物已經呈現出很大的區別。汪星人如同動畫《幽靈公主》裏的狼神一般巨大,而喵星人的身上有金色的花紋,背上有一對小翅膀,就像是古埃及傳說中的神靈。這本是現實中無法存在的動物,但借著最新的設備,他們得以出現在現實背景之中,出現在我的身邊,真有種模糊了兩個世界的愉快錯覺。

看著兩個“寵物”歡快地舔著我的臉,杜羽也有些動容:“有點兒意思……”

他似乎還打算跟我討論一下設備的原理,或者是我在遊玩之中的心得,然而他還沒有開口,斜上方就傳來了一個有些冷漠的聲音:“喂,你們還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快點去升級?”

我和杜羽同時抬起頭,發現了一個女子騎著白馬向我們走來。她有成年女子的體型,穿著希臘式服裝,戴著羅馬風格的皇冠,還有印度風格的麵紗,我們花了一些時間,才發現她是“璃”,而不是係統裏的NPC。係統裏帶著奇幻風格的裝備層層疊疊地把她遮住,她刻意的掩飾是成功的,現在我完全找不到那個穿校服的小女生的痕跡。

“升級?”杜羽倒是愣愣地問出聲,“為什麽要升級?”

“璃”的眉毛動了動,我可以想象現實中的陶莉那張稚氣的臉是怎麽樣地陰沉下來。想了想,我拉了杜羽一把:“別問了—遊戲體驗嘛,愛怎麽玩就怎麽玩。”

室友苦笑一聲,給白馬公主讓開了路。璃大約因為杜羽的話很不滿,一言不發,飛快地跑開了。我也就放棄了組隊的打算,決定隻和杜羽一起,四處遊**。虛擬現實和元宇宙的設備炫酷又高級,關於璃的細小不快很快被我們忘卻,我們感受著諸多新奇的體驗,順便也欣賞一下作為背景的安河保護區。保護區的風景不錯,罕見的藍色蝴蝶翩翩飛舞,不時有長尾鳥掠過林梢,更遠處,還有熊或者豹這樣的真實動物一閃而過。我和杜雨在其中穿行,帶著兩隻神奇寵物,既像幻想,又像現實,這可比野生動物園什麽的過癮多了。

距離結束的時間還很長,我和杜羽也沒有更多計劃,就隨意一路向前。大約走了半個小時,突然聽見了一聲壓低聲音的驚呼。我倆對看一眼,看到不遠的地方,有一隻半人高的怪鳥,全身火紅,豎起的翅羽像尖銳的刀片。

我脫口說道:“烈火鳥。”

喵星人和汪星人仿佛收到指令,齜起牙,擺出備戰姿勢。我解釋道:“這是遊戲中需要我們對付的怪物,設定裏,它的羽毛能像箭一樣射出……”

話音還沒落下,又一聲驚呼傳來。我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發現烈火鳥下方就是騎著白馬的璃。她的左肩上有一根尖銳的東西,那是烈火鳥射出的羽毛。大概是因為係統設備裏也連接了人的痛感神經,她的臉色非常難看。

“去幫她一下吧。”我喊道,“杜羽,按一下組隊鍵。”

我教杜羽調出指令台,按下按鈕,根據遊戲設定,我們瞬間“閃現”到了璃的麵前。我指揮兩隻寵物,汪星人橫在我們麵前,擋住攻擊。而喵星人則飛上天空,與鳥撕咬。因為還是測試版,相比於“遊覽”的過程,“戰鬥”顯然粗糙了很多,數值大概也還沒明確。我的喵星人固然等級很高,但在麵對烈火鳥時還是略微落了下風。按照遊戲進程,現在是作為玩家的我幫助寵物的時候了,這樣想著,我打開控製台,調出了“弓箭”選項。

若在手機裏,隻要點擊就行了。而在這元宇宙之中,竟然是具象化一把弓箭,落到我的手中。我從沒接受過射箭的訓練,隻能手忙腳亂地比畫著,並且大喊杜羽幫忙。杜羽跑過來,我倆折騰了好一陣,才勉強把箭“射”到了天空中。這樣的亂射當然不會命中空中的鳥,但好在箭鏃自帶的響聲吸引了烈火鳥的注意。當它扭頭觀察飛箭的時候,喵星人及時出擊,一口咬住了鳥的脖頸。烈火鳥慘叫一聲,甩開喵星人,發出一聲難聽的嚎叫,旋即消失在空中。

它消失了,杜羽還有些難以置信:“這就完了吧?”

“應該完了。”我轉頭看向背後,“你沒事吧。”

璃就在我們身後,站在白馬身邊。不知何時,她已經嫻熟地把肩上的傷口處理了。聽到我的聲音,她抬頭瞪了我一眼,我原以為她會馬上轉身就走,可有些出人意料地,她低下頭,對我說了聲:“謝謝。”

“啊,沒關係。”我為她難得的禮貌高興起來,“要不要繼續組隊?”

“組隊?”璃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扭曲。

“對,前麵是戰鬥區域了,我們可以……暫時,做個,夥伴……”

“夥伴?”璃冷笑一聲,“不需要,我不需要肮髒的人類,滾!”

這話說得無比“中二”,一時間讓我都不知該如何接話。過了很久,我才回過神來,嘟囔了一句“好像你不是人類似的”。但這句揶揄已經來不及,璃已經走遠,隻給我們留下一個背影。我無奈地笑起來:“小姑娘還真難伺候啊。”

杜羽沒接話,他看著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拉拉他:“換個方向吧,我可不想再碰到她了。”

“不。”杜羽搖頭,“我們應該跟著她—有件事,我想搞明白。”

“什麽事?不過一個叛逆的青春期小孩。我可不想再被罵了!”

“你仔細回憶一下,剛才那個戰況。”杜羽語重心長,他比個手勢:“這是寵物遊戲吧?開局就送寵物。按照正常的玩法,應該是像你那樣,放出寵物,讓它先去抵擋敵人。寵物不行了,玩家再接上。但是你注意到了嗎?最開始的時候,鳥的羽毛是插在人物的身上。由此可見—那個女孩,璃,是自己先上去抵擋的。”

微微皺起眉頭,我承認,我室友注意到的情況確實有些詭異。他一個超級菜鳥都能想到的方案,璃一個遊戲排名第二的人物,怎麽會想不到?這樣一說,甚至連我都有些好奇,她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

抬起頭,我問我的室友:“那你怎麽看?”

“一個感覺,不一定對。”杜羽說,“她大概……把遊戲裏的寵物,當成真的了。”

事實證明,杜羽說的是對的。我們暫時轉換目標,一路偷偷跟隨。果然,璃一路上得到的食物、飲水,全都優先給了白馬。而得到能起保護作用的裝備,她也給先給那匹白馬用上。短短時間,白馬像是披上了一層鎧甲,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我在後麵看著,不由得搖頭,這哪是在玩遊戲,簡直就是……寵物養成,還是特別溺愛的那種。

杜羽大概也是這麽想的,他歎了幾聲氣。冷不丁地,他突然問了一句:“剛才她說,她叫,陶莉?”

“好像是。”我問,“怎麽了?”

“陶莉,樂城一中,我想起來了。我表妹跟我說過—”

杜羽說,那個學校最近發生了一件事。一個女生下課的時候擺弄手機,被班主任發現了。學校禁止帶手機上學,但因為隻是下課時間玩,班主任也沒有處罰她,隻是提出把手機交給學校保留三天,以此給那女生警示教訓。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個女生聽到這個消息,立即放聲大哭起來,甚至在教務處哭了一整天,死活不同意這個決定……

“哦?鬧得那麽厲害。”我心想果然是叛逆少女,“那老師更要沒收手機了。”

“說得對,之後……”

女生的大哭讓所有人都很無奈。班主任原本還抱著一絲寬容之心,但這麽一鬧,她決定把扣留手機的時間增加到一周。她很嚴肅地教育了她,也做了一些溫和的勸導。但女生一句話沒有聽,隻是嘴裏念叨“完了……又完了……”,抱著手機繼續痛哭,死活不願意上交。

這舉動太過反常,引來了周圍的議論,還有不少異樣的目光。

杜羽的表妹是這麽評價這件事的:“這種小事有什麽好哭的?弄得大家都莫名其妙的!而且啊,這個女生很奇怪,以前我們也找她玩過,她從來不去,和她說話也愛答不理的,一天到晚就盯著手機。這就是所謂的‘網癮少女’吧?”

杜羽也是無意,就隨口問了一下這個女生的名字。表妹告訴他,那個女生叫陶莉,手機事件後她就不和任何人說話,也不去上學了。別人無論問什麽,她都緊閉著嘴,一言不發,隻是低頭看著手機。父母和老師也拿她沒有辦法,隻能放任自流,讓她暫時待在家裏。

“如果她就是璃,那一切都說得通了。”我低聲說道。

“話說,”杜羽問道,“放著一星期不管,寵物會怎麽樣?”

“其實……不會怎樣,掉一點兒數值而已,很快就會補回來了。”我說,“啊,對了,有時候會有‘你的寵物餓得嗷嗷直叫’‘你的寵物冷極了’這樣的小提示,係統自帶的。”

這樣說的時候我想起了杜羽的話,陶莉,也就是璃,把虛擬的寵物當成真實的了。如果真是如此,她想到自己的寵物挨餓受凍,說不定心裏感到難受?

我倆一搭一檔地說著話,完全沒有注意到遠處有一個黑影呼嘯而來。回過神時,天空已經變成一片昏暗,再抬頭,我看到一雙覆蓋著薄膜和鱗片的翅膀,向著前方的白馬和女孩垂直降落。近乎本能地,我脫口喊道:“小心!”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尖利的爪子已經要抓到女孩身上。隻聽一聲嘶鳴,白馬揚起蹄子,跳到璃的麵前,幫她硬生生地擋住了這一擊。即使它滿身都是防禦用的裝備,但敵人的力量過於強大了,白馬整個身體被甩飛出去,撞到了背後的樹上。

“該怎麽做?”杜羽急急地問道,“還是組隊嗎?”

“不,不是。”我仰起頭,“這是整個遊戲裏最厲害的敵人—羽翼龍,不是我們可以應對的。點‘隱蔽’,杜羽,點‘隱蔽’!”

一陣亂喊,我們手忙腳亂地進行了操作。羽翼龍張開翅膀,擦著我們的頭頂飛了過去。他巨大的翅膀、身體和帶起的風在元宇宙中無比真實,我一邊感到恐懼,一邊抱怨,這測試版也太測試版了,怎麽能放一隻根本打不贏的怪獸在這裏呢?好在,係統也沒給羽翼龍設定窮追猛打的程序。它盤旋一番,就失去了興趣,伸開雙翼,往空中飛去了。

“可以了嗎?”我喃喃問自己,從地上爬起來,“沒事了杜羽,起來吧。”

話音剛落下我就發現自己錯了。在我眼前大約七八步的地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隻頭上帶著白色斑點的豹子,它瞪著一雙琥珀色眼睛,正死死地盯著我們的方向。我在遊戲中並沒有見過這樣的敵人,但我第一時間調出了控製台,呼喚出了喵星人和汪星人,讓他們進入備戰狀態,以免璃剛才那樣的悲劇發生。

但是,戒備狀態過了很久,那隻豹子並沒有攻擊的意思。

“收手吧,翔子。”杜羽在我背後喊,“它像是真豹子。”

我一時間沒有明白室友的話是什麽意思。杜羽上前,解釋說他覺得這隻豹子和自然界中的一模一樣,並沒有一絲奇幻的元素在其中,很可能不是係統安排的敵人,而是生活在安河保護區裏的真豹子。我覺得他說的有些道理,便收起了寵物,與遊戲小助手確認了一下。小助手證實了我們的判斷,並告訴我們,不要理會就可以了。我倆這才放心地退出了控製台,退出的瞬間,我們同時聽見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不行!小白,你不能死!”

我們轉過身去,看見陶莉正抱著可憐白馬的脖子,兩眼垂淚,嘴裏喃喃說道:“不要像那個小白一樣……別離開我,千萬不要離開我!”

“不好意思。”我走過去,“讓我看看。”

我調出了白馬寵物專屬的操作台,那裏已經是一片紅色,這是生命值即將耗盡,無法挽回的狀態。聳聳肩,我退了出來:“沒用了。”

女孩望著我,突然瞪大了眼睛。她嘴裏冷漠地吐出一個字:“滾!”

這話略微激怒了我,但我想還是不要和璃計較。搖搖頭,我說道:“真的,騙你幹嘛。生命值已經快空了,根本救不回來—”

“救不回來,不……別以為你也能騙我。你們都騙我。我不會相信的!”

璃咬牙切齒,喊出了一長段話。這段話沒有前因也沒有邏輯,我也隻覺得莫名,不知從何答起。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璃咬緊的牙關中突然蹦出三個字:“胭脂草。”

“啊?”我一愣。旋即想起胭脂草是遊戲中的複活道具,也確實是眼前能解救可憐的瀕死白馬唯一的方法。而璃也邁開了步子,大聲說道:“我要去拿胭脂草!”

“你在開什麽玩笑啊!”我一把拉住了她,高聲提醒。

“胭脂草在什麽地方,你先看清楚!”

作為一個玩家,我當然會不自覺地注意各類裝備道具藏在場景何處,更不要說遊戲裏的頂級道具,花錢也買不到的胭脂草。從剛才開始,我就發現有一株胭脂草長在附近,但它所在的位置,卻是一片黑暗區域。

小助手反複強調過,那是禁止進入的,黑暗區域。

聽見我的提醒,璃有片刻的遲疑。然後她猛地甩開我的手,向黑暗區域走去。

“喂—喂!”我大喊一聲,衝上去想要攔住她。然而,我剛邁出一步,眼前就撞上了透明的牆壁,一股力量按在我胸口,把我向後猛推。我站立不穩,退後幾步。然後我撞到了一個人,那是隨後跑來的杜羽。他看著我的古怪動作,脫口而出:“這是什麽情況?”

“反彈道具。”我說,“璃,她開了反彈道具。”

大約是聽到這邊的喧嘩,璃停下了腳步。她回過頭來,滿身仍是環佩叮當,但她的眼神卻充滿悲傷。她看著我,看著杜羽,又看了一眼旁邊奄奄一息的白馬。她搖了搖頭:“對不起,但我不能……不能再失去……”

話音落下,她回過頭,義無反顧地向黑暗區域走去。遊戲裏的裝備賦予她超乎常人的力量和速度,她離黑暗區域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杜羽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他意識到情況不對,連聲問我怎麽辦。我沉思片刻,轉過身,跨上了那匹半跪在地上的白馬。

“去,追她!”我簡單地下了命令,“破開防禦!”

白馬發出一聲嘶鳴,站了起來。然後它邁開四腿,向著璃的方向追了過去。因為滿身的防禦裝備,它不會被璃的反彈道具所限製,就這樣,它帶著我,漸漸地拉近了璃的距離。因為在係統裏,它不會出現現實中速度減慢或是站不起來的情況,但因為生命值快要耗盡,它沒走一步,都會發出艱難的喘息和悲鳴的慘叫聲,雖然我不斷對自己重複“隻是數據,隻是數據,它隻是數據”,可我心中還是升起了一陣極其強烈的愧疚感。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對陶莉無比感同身受,或許,對虛擬數據的愛也是愛,無法否認,也無法改變。

就在這樣的思緒之中,我來到了璃的身邊。我嘶聲大喊讓她停下。她聽見了我的聲音,猛地回頭,但是一切已經來不及,她的腳步已經邁進了黑暗區域。我跳下馬,伸手抓住她的衣服下擺,試圖把她往回拖。然而她的動作又急又快,慣性太大,連帶我也失去了平衡,整個人被她拖著,往黑暗區域的深處掉落,掉落下去……

一股強烈的感覺襲擊了我,我感覺天旋地轉,無數旋渦出現在眼前。五彩繽紛的顏色像是突然墜入了巨大的油膜。我是誰?我多大了?我在哪裏經曆了什麽?自我的邊界開始模糊。一時間,我聽見了陶莉的哭喊和自述,這樣的情況和感覺的偏離聯係在一起,讓我覺得自己的思維和陶莉的記憶混合在一起,我看見了她的經曆,看到了許久以前的事情。

那是兩年前的一天,還是初中生的陶莉經過一個垃圾場,發現了一隻瑟瑟發抖,連牙都沒有長好的小小貓咪。她的心被觸動了,把貓咪裝在盒子裏帶回了家,精心地養了起來。貓咪很快地複原了,它可愛又聽話,經常睜著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看著陶莉。

而陶莉也很喜歡它。因為貓咪頭上有塊白斑,她給它起名叫小白。

對於養貓的事情,陶莉的爸爸媽媽並不同意。陶莉拚命抗爭,並承諾自己會負責小白所有的照顧。最後爸爸媽媽終於勉強同意,把小白養起來了。知道這個結果的陶莉興高采烈,她開始謀劃著用攢下的錢購買貓糧、貓窩一係列能讓小白過得舒舒服服的東西,並且熱烈地期望著,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小寵物的美好未來。

然而一切都在第二天被打破了。

第二天,陶莉從學校回家時,發現那隻貓咪已經不在了—

是他們!是她的父母,把貓咪扔掉了!

雖然之後父母反複告訴她,說他們帶了貓咪去看病,貓咪在那裏遇見了能收養它的地方,於是他們就把貓咪送去了。他們還解釋了很多,可陶莉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看著空空如也的箱子,看著再也沒有小白等待她的房間,一瞬間心和血都變得冰冷。

爸爸、媽媽,我最親近的人竟然不遵守諾言!

她從此變了。從此陶莉變了,變得冷漠,變得不願意和周圍的人打交道。別人說的話她心不在焉,她隻願意沉浸在手機的虛擬世界裏,這裏雖然冰冷,但是輸入指令就會有切實的回應,沒有敷衍,也沒有欺騙。比起外麵的父母,她更願意待在這裏。

某一天,她下載了寵物計劃的App。係統隨機發送了一隻寵物,雖然是一匹馬,但它頭上也有一塊白斑,默認名字正好叫小白。陶莉覺得,自己當年沒有保護好的小白又回來了。借助遊戲的機製,她對這匹小白馬無所不用其極地照顧。當年的她,沒有力量,而如今的她,可以用金錢和係統一圓當年沒有實現的希望和夢—

就這樣,她一頭紮進了遊戲之中。

真是可憐的孩子,我想拍拍她,告訴她我很同情她,可我已經沒有了那個機會。正如遊戲小助手所說的那樣,黑色區域會引起強烈的身心反應。我的思維變得更加混亂,我分不清哪裏才是真實的,隻覺得頭劇烈地疼痛。剛才的彩色早已不見,隻剩下黑暗鋪天蓋地,我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住了,我已經無法思索接下來該怎麽辦,隻有放棄—

然而就在這時,一隻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腰。

一股力量開始把我向上拖,連同璃一起,把我們拖出了黑暗地帶。

那種難以形容的、混沌的模糊狀態逐漸清晰。我睜開眼睛,看見了杜羽焦急的臉。而在他身邊站著的,是一個女子。她身穿紅色衣服,樸素,卻透出一股安全感。不用說我也知道,她就是排名第一的強力玩家“玫瑰”。

玫瑰一臉欣慰地說道:“還好趕上了,要不隻能讓他們停止遊戲了。”

我支撐著坐起來,想要向玫瑰道謝,並且告訴他們身邊這個女生的可憐遭遇。然而嘴還沒張開,玫瑰已經擺擺手:“你要說什麽我已經知道了,我就為這件事而來的。”

她越過我,溫柔地俯下身,把璃搖醒:“嘿,陶莉,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

我注意到她好像知道璃的真名,而且我還注意到,在她的身後,剛才那隻安河區的豹子仍舊在那裏,徘徊不去。

在玫瑰的呼喚下,璃緩緩地張開了眼睛。她仍舊是一臉茫然,不過我想她認出了玫瑰。玫瑰伸出手,在璃的耳邊低聲說道:“你看前麵。”

她纖細的指尖指著眼前,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隻豹子仍然在剛才的位置徘徊,而且距離比剛才更近。因為距離的接近,我把它看得更加清楚。豹子吃得膘肥身健,一副生機勃勃的樣子。不過它一直注視著前方,似乎在尋找什麽。

咦?等一下,這豹子頭上怎麽有一塊白斑?

想起剛才無意中感受到的陶莉的記憶,我的心裏咯噔一下。

而陶莉或許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她緊張得肩膀顫抖:“……不會吧?”

“沒錯,它,就是你撿到的小白。”玫瑰微笑著說道,“你的父母沒有騙你,也沒有違背和你的諾言—那一天他們確實帶著你撿回來的‘貓咪’去看病了,然而寵物店的人卻發現,你撿回來的根本就不是什麽貓咪,而是偷獵者帶到城市販賣的一隻幼年雲豹!”

“啥?這種事也太……”

我脫口而出,不過這也不無可能,我曾在新聞媒體上看到過,雲豹幼年確實長得跟貓相似,經常有不明真相的人當成寵物來養,結果很久之後才發現自己養了一頭猛獸。

“於是你母親就聯係了森林公安局,在寵物店就把這隻動物送走了。不過,正如你所見,它在安河保護區生活得很好。”玫瑰繼續說道,“而且我猜它還記得你呢!雲豹這個時間很少活動—但你看,它現在或許聽見了你的聲音,正在找你呢!”

如此多的巧合,換了是誰都會不相信的吧?陶莉也不例外,她一臉茫然地注視著前方:“那他們為什麽不直接跟我說呢?讓我……讓我誤會了這麽久!”

“你的父母擔心你承受不了,所以隻說把小白送到了可以收養的地方。之後,你就自己把溝通的大門關上了啊!你不聽,他們再說也沒用—不止是你父母哦,還有你的同學、老師也是如此。”玫瑰又一次笑起來,“不過,現在誤會終於解除了。”

“咳、咳。”後麵傳來一陣咳嗽聲音,那是我的室友杜羽,“很抱歉打斷了這個溫馨的場麵,但是剛才小助手通知我,遊戲時間隻剩下十分鍾了。”他看看玫瑰,又看看璃,說道,“抓緊時間吧,和你的朋友告個別。”

“嗯。”璃答應著,剛才的事情對她的衝擊太大,她大概還有些迷糊。但她還是站起來,走到豹子麵前,小聲地叫,“小白?”

豹子抬起頭,用亮晶晶的眼睛注視著天空—大概也感覺到,曾經照顧過它的人,在遠方溫柔地看著它。璃伸出手,象征性地摸了摸它的頭頂。雖然在這虛擬的世界裏什麽也摸不到,但我看見她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笑,非常溫柔,非常可愛。

然後,我們四個人一起退出遊戲,回到了現實中。

退出遊戲的時候,我四下張望,想看看玫瑰到底是什麽樣的人,但我隻看到一個背影,那是一個穿著職業裝的女性。之後,玫瑰主動過去給遊戲公司的工作人員解釋了前因後果,他們也沒有追究我遊戲違規的責任。而我,也把戰鬥數值不合理,部分敵人造成壓迫感太大的情況反饋了,工作人員連連道謝,說一定設法讓遊戲盡快上市。

“這隻是客套話吧,那麽精細的元宇宙,肯定還要開發一段時間—”

在宿舍裏,我這樣說著,而我的室友卻沒有回應。他握著手機,也開始研究《寵愛計劃》了。我因為在黑暗區域受到的衝擊太大,反倒一時沒了興趣,隻是偶爾登錄,照顧一下寵物,查收一下郵件。離開時,我偷偷地給玫瑰發了個郵件,我想知道,仿佛知曉一切的她,到底是誰。

她還說:“那天陶莉哭得撕心裂肺,我就想看看,是什麽東西有那麽大的魔力,於是就下載了《寵愛計劃》開始玩。我是學數學的,這遊戲就是拚數值,實在太容易了。不過我也因此一步步地了解了我的學生,才能問到她的父母,找到事情的關鍵。”

“現在她的心結解開了,我很開心—不過,請務必不要告訴她,否則她會自責的。”

看到她的回複,我也忍不住輕笑起來。陶莉是不幸的,一個誤會讓她關閉了心門。然而她也是幸運的,有那麽多人在她身邊想要幫助著她,而最終她也接受了他們。

很久之後,我陪著杜羽又到樂城一中去找她的表妹,遠遠地正好看見了陶莉,她正站在一群女生中,望向一個寵物店的櫥窗,她們似乎在討論哪種動物最可愛。她仍舊穿著校服,戴著眼鏡,但她的眼睛變得漂亮而有神,並且我發現,她並沒有帶手機。

這樣真好。我露出笑容,和她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