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 指

馬光梨

畫麵上充滿了噪點。

一隻粗糙的大手牽起一隻白潔的玉手,小心翼翼地戴上一枚戒指。

背景是白沫泛湧的海灘,男男女女歡笑著鼓掌,沉默地張大嘴巴。

沒有聲音,因為第七天的數據缺失了一部分。

唯一被捕獲的背景音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隨著畫麵的倒退,化為不悅的嘯叫。

戒指又被緩慢摘了下來,一切都倒轉回去,像是進入一個逆熵的世界,你的話語是反的,你的動作是反的,你的血流是反的,你呼出氧氣,吸入二氧化碳,你的愛也是反的—你的興奮與激動在消退,慢慢變弱,你有點兒狐疑,記憶模糊了又變清晰……

直到跪在你麵前的健碩男士站起身,倒著走回去,滿麵羞澀,笑容逐漸收斂,他將掏出的戒指盒又收了回去。

圍觀的人都倒退著散開了。

你沉沉睡去。

眼看著朋友們一個個走進了婚姻的殿堂,你隻覺得無奈,也許還有些不合群的自覺與對社會的疏離感。這不光來自婚宴上同坐一桌,同學紛紛交流小學生功課輔導經驗,而你卻插不上一句話,隻能默默攪動橙汁的悲慘體驗,更來自基於社會群體文化重壓下的理性判斷與預期。

整個社會對於不婚者是不友好的,這種不友好不光來自外部,有時也來自不婚者自己。就比如你吧,三個月前,你偷偷去“生活管理中心”的App上做了鑒定,想測試下自己潛意識裏到底對於婚姻保持著怎麽樣的看法或欲求,得出的結論卻是—23%。

這真的是個令人心力交瘁,喪氣失意的數字!你無力再測試一遍,畢竟問卷中的一個個問題簡直是在剜心中的傷口。可這個23%是怎麽回事?怎麽可能是23%?是不是算錯了?

你的評定結果是:婚姻渴求者。

這太諷刺了。

一個已經存好款,購買完養老保險,準備了居所,甚至已經有能力從廢品回收站撿一張舊方桌用拉鋸改成茶幾的,幾乎快要過了安全生育年齡的女性,居然被評定為是一位婚姻渴求者……

圖什麽?

你能從婚姻中獲得什麽?安全感?不,不如說一場注定失敗的婚姻才是讓安全感流失的根本原因。

你不禁猜測是測試的評估結果有問題。在這個結婚率日益走低的年代,生活管理中心對於他人走入婚姻本身的引導是潛移默化的,是陰惻鬼祟的;或者換一種高情商的說法,是“潤物細無聲”式的。據說生活管理中心把全國最好的社會心理學者、藝術家、導演、腦科學家、人類學家、婚姻問題專家與性心理學家統統招到麾下,一群社會精英,共同向低結婚率發起了一場攻堅戰。

你卻在戰場的中央,迷路了。

是你的朋友先提醒了你,“為什麽不試試生活管理中心的線下谘詢呢?”

“我不太相信……婚介這種東西……”

“不,不,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他們那套,更像是占卜。”

“什麽?你說……占卜?”

你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你的朋友,一個堅信唯物主義的數學老師,會說出這種話來。

於是你的朋友不得不向你吐露實情,她就是在生活管理中心的幫助下,才找到了現在的丈夫—一位私人理財師,平時喜歡茶道和保齡球,抽煙但不喝酒。兩人相識相戀的過程磕磕絆絆。不過重點是,這兩人被牽線搭橋的方式,是如此與眾不同,幾乎可以說,跟多數普通人類不一樣。

是占卜。

“那你們第一次見麵……”

“第一次就做了。”

“哎!不會吧!”

“那種感覺怎麽說呢……就好像是,很多蜜蜂從回憶的花海裏源源不斷地飛出來。你懂嗎?”

“啥?”

“沒事,你會懂的。”

終於,你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當然還帶有一絲絲對於美好未來探求的勇氣,你穿好大衣,戴上墨鏡,走進一家商場。你沒有坐電梯,穿過幾乎沒人的地下停車場,從邊側的樓梯下到地下三層。

電梯門打開了,左手邊居然是一位矮小英俊的黃發侍應生。

“您好,生活管理中心。請問您預約了嗎?”

你有些緊張,偷偷打量了下周圍環境。大廳大約兩百平方米,卡座裏零零散散坐著幾對男女。靠牆的位置還有一位打瞌睡的老人。天花板上繪有米開朗基羅風格的宗教彩繪畫,牆壁四周的電子屏有規律地從絲綢藍色變蘋果綠色,又切換成橘色和淡粉色。若有若無的音樂環繞四周,巧妙地蓋住了不遠處談話的人聲。

“我沒有預約,我是來……呃。”你實在說不出口,其實你自己也未必清楚你是來做什麽的。

“沒事,請來這邊。”侍應生請你往左走,進了昏暗的甬道,進了一間十平方米大的小房間。

裏麵坐著一位慈眉善目又過於豐滿的中年女子。“你好,請坐請坐,我剛泡了茉莉花茶,分你一杯。”

你隻好坐下。你觀察到房間被溫暖的黃光籠罩著。右手邊有一台睡眠艙樣式的機器,機器發出低沉的嗡嗡聲。一張方桌被擺在房間正中央,靠牆散亂地安置著各種瓶瓶罐罐。棕咖啡與白三角拚接的地磚充滿了家居感。四周的牆麵也都被海綿吸音材料填塞滿。你舒了口氣。

“你是不是覺得最近的生活有些不順啊?”你同意地點點頭。

“其實來這裏的人都一樣,遇到跟你類似問題的人,有好幾百萬。但你知道,我們大家的共同點是什麽嗎?”你搖搖頭。

“就是擁有希望自己明天過得比今天好的決心。現在的世界充滿了各種壓力,這些不人道的東西把我們關在了囚牢裏,我能看出來,你想給自己找個獄友。”你淺淺地笑了笑。

中年女子開始詳細地為你解釋一切。“我們一切的底層邏輯都是基於‘窮舉法’,我們將它稱為‘精密匹配’。你也明白,現代的快節奏生活已經將‘相親’或者‘聯誼’這種低效率的老舊方式淘汰了。讓我們提提速吧。我們需要一次與上千,上萬,幾十萬個男人約會。並且,你知道最妙的是什麽嗎?”

中年女子一拍桌子,“我們一周就出結果。你白天可以上班,每天隻需要抽幾個小時出來做一些選擇,就能找到最合適的伴侶—哦,如果你不喜歡臭男人,我們也能幫你適配到女性。”

你已經搞不明白了。

“看來我講得太快了。首先,我們需要用邊上的機器記錄你的外表與身材,我知道你會覺得不滿,不過男性也得用這個做詳細記錄,而且更‘細致’。事實上,從我手中的數據看,現代婚姻失敗有87.4%的因素與**相關,請你務必留意這點。然後,我們會利用國家授權的大數據庫來還原你本人,事實上,這一切當然包括你的聲音、健康狀況與生活習慣。”

你不可置信地往後仰。

“哦,你問幾點睡覺,一天上幾次廁所怎麽可能被還原?你知道安裝在你家的電表嗎?舉例來說,我並不知道你家使用的坐便器品牌,不過常用的品牌應該都有數個衝洗鍵去應對不同狀況,當你使用後,水箱會重新按照固定量注水,所以根據水表間歇走勢,可以簡單計算出你的排便周期……看你這表情,太好了,你終於搞懂我們的工作原理了。”

中年女子又說了很多,但處於震驚狀態的你已經聽不見了。最後,你配合地完成了數據采集工作。她友好地送你出門,並告知你基礎數據編寫完成,也就是大約一周後,你會收到一份快遞—而這一切,都是免費的。

說實話吧,你愛死免費了。

晚上八點,早早下班回公寓的你果然收到了一個餅幹盒大小的包裹。紙盒意外地輕。脫掉外套,你變回了那個第一次拆聖誕禮物的孩童,迫不及待地用刮刀割開包裝袋,掰開盒蓋,撕掉外包裝,掏出泡沫塑料,你終於發現了一頂粉色的VR頭盔。當然,你還發現了一些銀色支架、纜線、各種顏色的插頭、兩個方盒,還有一堆導電貼片與一副黑色手套。

沒有說明書,隻有一個二維碼,你掃了一下,手機裏跳出一段指導視頻。

隻花三分鍾,聰明的你就完全布置妥當了。

“叮。”那是微波爐熱好晚餐便當的聲音,也是VR頭盔連上家用網絡的聲音。

你戴著黑色手套,坐凳子上,忍耐著饑餓,沉浸入另一個世界。這是一個充滿了考驗、**、**與謊言的世界。

一個穿著鵝黃色保羅衫、腆著肚子、滿臉絡腮胡的男子向你走來,你本能地皺了皺眉頭,用手擋了一下。手套一揮,那個男人如同一陣沙塵般消散了。另一位相貌平平的男子在你右手邊禮貌問候了聲“嗨。”

你緊張起來。一旦到了某種功利的環境,你就覺得自己踏出了舒適圈。

你開始頻繁地切換場景:草原、酒吧、沙灘、校園、機艙,甚至月球。你將那些陌生的,抑或似曾相識的男子一一揮走。這種感覺像是一場大屠殺—而在你手下根本沒有幸存者。你換了又換,直到肚子咕嚕咕嚕地響起來,你才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屠刀,稍微用點兒晚餐。

一看時間,已經過十二點了。

第二天,你六點就回到了家中—這已經打破你職業生涯紀錄了。這次你學聰明了:你卸妝、洗澡、吃飯、洗衣服,把一切收拾妥當之後,才重新回到那滿是異性的世界。

三天、四天後,你的悠閑與新奇感逐漸蒸發了。

還記得那個生活管理中心的中年女子是怎麽說的來著?“我們平均七天就能將正確的伴侶推送給你。”

到第五天,你心中越來越焦躁,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推掉了周末的值班,準備了外賣,計劃徹底一戰。

你忍不住體驗了一下係統中設置的特殊情景。你站在一棟一百多層的高樓邊緣,往下看去,頭暈目眩。昨天,最後一個與你親吻,堅持到此刻仍未被幹掉的幸運兒,正站在眼前。

“別衝動!別幹傻事!”男子眼圈都紅了,一點點小步靠近你。

這是男子的緩存數據針對係統所設置的對應情境所模擬出的自然反應。毫無疑問,這名男子本人一定也會用同樣的語氣,同樣的音量,同樣的表情,說出同樣的話來吧。

你心一橫,大膽地往後退了一步。男子一個尖步衝上來,險險地拉住了你的手。這部分還是英雄救美的套路……

“我愛你……別害怕!我一定會救你的!”他對你做出激烈的愛的告白!

你滿足的眼淚不爭氣地淌了下來。但你還是摔了下去。

他留給你的是尖叫、失重、粉碎,還有失望以及心碎。柔弱的他,根本沒有足夠臂力去拉住一位體重五十二公斤的淑女。

你重新被讀取在樓頂上,絕望地最後瞄了他一眼,一揮手把他給抹掉了。

新出現的男子身材壯碩,可惜這並不是你喜歡的類型。男子見到你後,緊蹙眉頭,不發一語,慌張地環視一圈,對你一揮手。

這動作實在是太過熟悉了。你直接從矮牆上跳了下來,鉗住了他的手腕。

你大聲質問他:“你要幹嗎?”

“換人啊!”

“哪有這麽隨便換人的?你了解我嗎?我們都沒說過話,你怎麽這麽不尊重人哪?”

男子解釋說,號主的擇偶條件是精神正常。看你現在的狀態,別說精神,血壓都不正常。

你炸了!跳,蹦,踢他膝蓋,拍他大胸肌,要不是長得非常帥氣,你都想抽他臉。為什麽一個人說話可以這麽損?你非得跟他當麵交鋒理論一下不可。

畢竟男人隻是緩存數據,對他發火沒有意義。

你抽出便利貼,按在他腦門上,留了言,讓號主本人過來。

於是,你小憩了一會兒,吃了飯,調整好狀態,在係統裏精心打扮了一番。

第六天夜裏,終於等到號主本人。

接下來的一切就像是按下了加速鍵。

你們繼續拌嘴。他帶你去他最喜歡的酒吧,親手調了杯莫吉托,順著聊到007,你說不喜歡丹尼爾·克雷格—太粗魯。他就帶你繞著城市環線和其他人生死飆車,讓你好好見識一下什麽是魯莽。你們停在廢工廠邊看星空,他捏著你的手畫出英仙座。他解釋給你聽手上刺青的來曆。你們在他開的健身房相會,他幫你揉肩、放鬆,手把手教你臥推。他用低沉的嗓音在你耳邊說,每周練習一次的話,你會更健康,更有自信。吃墨西哥肉卷時,他開心地吹噓自己在南美冒險時的危險經曆。看愛情電影時,他又像個孩子一樣睡了過去,靠在你肩上,濃密的頭發有點穿模。

你被丘比特的箭射暈了,連顯示屏左上角鮮紅的服務器故障提醒都沒有注意到。

在這**費洛蒙滿溢的二十四小時裏,你們舍不得脫下頭盔,舍不得分開一秒,如膠似漆,像打開糖果盒一樣解鎖一個個場景。你們冒險、遠征、出海、飛行,最後在某個度假海島,他為了給你一個驚喜,把你哄騙到沙灘。你揭開蒙住雙眼的白綢。人群中,穿著花短褲的樂手演奏著小提琴,一個變奏後,從《克羅地亞狂想曲》無縫接入《明日會放晴嗎》。

那個無比熟悉的男人自信地朝你走近。

係統的語音係統似乎出現了故障。你聽不見他在說什麽,但從他真摯的眼瞳中,你看見一幕幕幸福的未來正在上演。

你捂住嘴,點點頭,右手中指一緊,戴上了戒指。

數據運行到此戛然而止。你驚愕地脫下頭盔,不得不說有點掃興。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

你對了一下鍾表,現在已是淩晨兩點。恍惚間,你這才意識到,原來是沉浸在幸福之河中的自己遊得太快太歡,現在已然超過了中年女子保證的七天時間。

你回憶著方才的幸福時光—回想著你們的相識、相遇,你們的羈絆,你們的爭吵,甜蜜又寶貴的回憶,第一次牽手、親吻、擁抱,一路掙紮,邁入幸福之門的時光。

你終於有了結論。

根據生活管理中心的中年女子介紹,毫無疑問,對方也一定對你有相同的強烈感覺。那種靈魂伴侶,合二為一的感覺,那種“蜜蜂從回憶的花海裏源源不斷地飛出來”的感覺。

這反倒讓你陷入恐慌。你手腳發麻,視線飄移,你多希望有個人此時此刻能夠推你一把,替你做出決定。

你突然笑了起來。你已經過了那個年齡,不再懵懂,你已經到了該把握住自己幸福的年紀了。

你撥通了生活管理中心的電話。

接聽的便是初次引導你的那位中年女子。你試圖介紹你的狀況,但語無倫次,驚慌失措,就像是一隻被獵人舉槍盯住的小兔子。

“總之,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才一天,但是……就是他,我認定是他了,我答應了他的求婚。”

從聲音來判斷,中年女子似乎比你更為興奮,她開心地在電話那頭大笑。“你確定嗎?你真的確定嗎?”

你確定!你比誰都確定!你們在短短的一天內經曆了半生—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未來正朝你加速駛來!你迫不及待地想見他!哪怕你們根本沒有確認過彼此是否真實存在在地球上!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

你催促道:“可以把他的聯係方式給我嗎?我知道現在是淩晨兩點。我知道你以為我瘋了。但是我真的想快點兒打電話給他!立刻!馬上!”

你們已經在係統中試用過一次彼此了,你們該擁有彼此。

“呃……”電話那頭沉默了。

你忍不住提高嗓音重申需求。

中年女子這才開口。“他死了。”

“啊?”你的心髒停了一拍。手指快要把手機屏幕捏碎了。

“請允許我解釋一下,真的很抱歉,具體來說,因為今天服務器故障的問題,我們延遲更新了離線數據……對,對,我知道雲服務還是正常的,隻是人物信息,你明白嗎?人物信息沒有更新,而且你聽我解釋……按照往常的經驗來講,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如果客戶去世,我們會及時將他們的信息刪除……”

“他怎麽死的?”

“我這邊記錄顯示他幾小時前在無人車裏發生了車禍,一輛油罐車闖紅燈從側麵撞了他。搶救無效,他剛剛去世。按你說的,他是不是在車裏違規使用了我們的係統……”

手一鬆,你把手機摔在桌上。淩晨三點,在鋒利陰冷的月光下,你煢煢孑立的身影漸漸拉長,刻在慘白的牆壁上,像一塊碑。那些短暫迷人的美好,如同走馬燈一樣在你腦中嗡嗡旋轉。

有些幸福,隻存在於平行時空中。

你終於崩潰了。

隻想倒杯水……你跪倒在廚房裏,無聲地抽泣。你的左手無助地撫摸著右手中指根部,那裏很疼,那裏仍有勒痕,那裏仿佛帶著一枚無形的指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