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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所學校位於鄰城郊區,之前是一家家庭式療養院,各類設施都很齊備。在我之前,已有不少失語者住了進來。學校裏沒有安裝過多智能設備,沒有隨處可見的信息窗口和模擬成像的牆麵。在房間安頓好後,汪易洋校長來見我。他彬彬有禮,一副學術精英的模樣。他簡單介紹了自己和學校的情況,對我表示歡迎,隨後給了我一份日程表。
上課、吃飯、檢查、運動、治療。接下來的生活就如此進行。
這裏一共有三十六個失語者,跟我同齡的大約有二十個,二十歲以上有五個,剩下都是十六歲以下,最小的隻有十一歲。根據各自年齡和測試情況,我們被分到不同班級。這樣的學校在城市裏還有幾所,每周都有神經生物學家、語言學家、心理學家等輪流來對我們進行觀察和研究,神經官能測試、腦突觸反應測試,或是最簡單的一問一答。
今天是腦神經科學家高維博士,她對我表現出極大興趣,也了解我童年失語的症狀。她喜歡自言自語:“迷走神經的運動纖維是從延髓的疑核發出,主要支配軟齶、咽、喉,對於控製說話這一動作,疑核至關重要。觀測結果顯示,你的疑核最尾側,發出纖維副神經的顱根離開腦幹後,在頸靜脈孔處與迷走神經的通路斷開了連接。啊,這或許是失語的關鍵。”
至於為什麽僅發生在青少年身上,及其原因,她也無從得知。她接著說:“沒想到,你們的腦神經突觸數量在緩慢增加呢!這看似矛盾卻又符合常理,就像盲人失去視覺後,聽覺能力會大大增強一樣。”
我努力配合,用手語對她說,謝謝。她說,應該的。她記錄好數據,帶著更多疑問離開,希望在下一位失語者身上獲得啟發。
從前學習語言的能力,我將其歸為一種帶著超強韌性的後天努力,成績是可以用時間去換的。而在迷走神經關閉語言這扇門之後,我發現生物機能中某些閉合的部分自動打開一扇天窗。比如,我能從檸檬發出的單音中,分辨出它非常抽象的思維活動信息,不過這種能力隻能維持很短的一瞬,且不穩定。又比如,汪校長的身體語言和皮膚下散發出的外激素,讓我提前1~2秒感知到他想要表達的內容。但這都是單方麵的,我能讀懂他們,他們卻不能接收到我的信息。這種交流上的不對稱讓我感到孤獨。
我還需要練習。
汪校長無意透露,每所學校的失語者案例數據都會統一收集,再共享至全球失語症研究中心,由國際頂尖專家組進行分析,得出下一階段的研究治療方案。他們暫時沒得到更多有用的結論,因為現象背後的規律並不全是通過總結數據得來的。說到底,是我們的交流方式超過了他們的認知。
鄧廷凱是我們班的男孩,比我大一歲,留著寸頭,高高瘦瘦,笑起來有一對酒窩,他每次看到我,那對酒窩總是浮現在臉上。他坐我後桌,喜歡用手指在我背上畫畫。他在其他人麵前十分靦腆,對我卻很親近,因為我能很快明白他的意思,然後也用畫畫來回應。
在那堂無聊的數學課上,老師在講函數,黑板上的方程式令人昏昏欲睡。他在我後背畫了幾個符號,“好無聊,關鍵是什麽進展都沒有。”
“也不一定。”我回過頭衝他眨了眨眼。
“什麽意思?”
我盯著桌上的玻璃水杯,水平麵散開一層細密的波紋,水分子的振動中藏著不少信息,“今晚,湖邊見。”
“好。”
他們不知道我們如何用手指交流,更不知道交流的介質是什麽。這是我在和阿凱熟識之後慢慢發現的,不過準確地說,是在離家時的那場雨中,我第一次見到了雨中的聲音。
晚飯過後,我們不能再單獨見麵。為了確保安全,學校增加了一些監控單元,它們懸浮在空中,電子眼裏的紅外熱能感應到生命活動的信息,它會隨時飛到頭頂,確保我們在它的照看之下。
那片湖位於學校外的一處樹林旁,有條小路可以更快地到達那裏。我不知道監控單元分布在何處,今晚得冒一點風險。但為了驗證我的兩個猜想,這是值得的。
我推開房門,躡手躡腳往外走,走廊上沒有人,所有失語者都待在房間內,做當天的功課或是語言恢複練習。我踮起腳尖飛快地跑出去,一路很順利。等我到達湖邊,一個監控單元尾隨而來,在頭上“嗡嗡”盤旋著。
隨後,阿凱快速跑來,監控單元捕捉到紅外熱能更強的他,隨即45度角轉向,他立馬脫掉外套,一個箭步躍入湖中。監控單元調整距離,跟隨他下降。阿凱靜止在水下,湖麵上**漾出一圈波紋,監控單元像一隻懸停在水麵的蜻蜓,轉動電子眼的方向,尋找剛剛消失的目標。突然,阿凱伸出雙手,抓住監控單元,一把將它拖入水下。幾秒後,電子眼的紅色光點消失了,發出一聲漸弱的電子提示聲。
他慢慢遊上岸,起身走到我跟前,在月光照耀下,他潔白緊實的皮膚仿佛一塊被工匠精心雕琢的璞玉,水滴順著肌膚紋理往下流,體內的熱氣從毛孔間散發出來,帶著強烈的荷爾蒙氣息。除了腦神經突觸,一些新的東西正在他體內生長。我把外套遞給他,手指在空氣中畫了一個符號,“厲害。”
他抬起右手,頭發和身上的水滴像一群聽從軍令的士兵,沿著同一方向流過皮膚的溝壑,接著全都匯聚在他手心,順著指尖一汩汩流入泥土裏。他穿上外套,將帽子扣在頭上,“我都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盯著恢複平靜的湖麵,月光灑在上麵像一層銀色的箔,我手指在上方輕輕撥動,好似有幾根琴弦鋪在湖水上,任我彈奏。
“你能用水說話。”我告訴他。
他蹲下來,看著水麵上我們的倒影,伸出食指按動了兩下,一圈細小的波紋在他指尖下暈開,“那你呢?”
“我也能。”
我的第一個猜想證實了,失去語言不是一種殘缺,而是得到的開始,從那天的雨和今晚的湖水中,我完全明白了這一點。
理解和反饋,是溝通中兩個重要因素,遇到同類之後,我才尋得了生物機能中的反饋通路。但是,這樣的通路並不依靠我們自身,而是以自然作為媒介。我們將信息傳遞給自然,再由自然反饋給對方,這種溝通方式似乎更高級,因為它在感官層麵拉近了我們與萬物之間的距離。
“用水說話,這就是我們的新能力?可是,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他們好像還沒找到原因。”
“原因可能要我們自己去找吧,而且,應該不隻是能用水。”
“你是說,還有別的?”
水麵上散開的波紋並未停止,水分子間不同的振動頻率傳遞著不同波段的信息,經由我們的神經元將信息傳遞至皮膚的外激素,再由空氣將這段加上密鑰的信息以波的形式傳回水分子中,反饋通路也同樣如此。
我微微一驚,意識到這是化學分子級別的通信方式,延髓疑核發出的運動纖維連接迷走神經與之相比,真算不了什麽。
“我也是猜測,下次找機會跟其他班的失語者溝通吧。”
“嗯!我來負責聯絡。”
“好。”
“對了,我還想說的是……我喜歡你。”水麵繼續波動,一圈圈水紋開始擴大範圍朝湖水邊緣散去,波紋中心不斷湧出鮮活的力量,似有一麵震動漸強的鼓藏在下方,也藏在阿凱心裏。他的手指起舞,像是在琴鍵上遊走。
“嗯……好。”我臉頰微微泛紅,第二個猜想也得到印證。
我們在水中的倒影被攪亂,他轉而看向我,月光從湖麵流竄到他眼裏,他摘下帽子,在我嘴唇上印上一個淺淺的吻。水波**漾開來,將今晚的信息波段傳至遠處。
接下來幾周,是我離家後最快樂的時光,我想分享給媽媽,如果下雨,她收到的概率會大一些吧。
不管去哪裏,阿凱都會隨身帶一個水杯,我們在走廊擦身而過,或是在花園裏相視一笑,就算不用水說話,也能懂得對方在想什麽。我甚至希望這段時光能長一點,再長一點,那些尋找真相的計劃,可以隨自己的節奏去完成。
阿凱很討老師喜歡,經常主動跑腿,在各班級間遞資料、收作業。他時常在教室門口張望,然後在水中發出信息,很多人回應。他很快整理出能用水說話的失語者名單,加上我倆,一共有十二個。阿凱讓他們也隨身帶水杯,保持聯絡。
汪校長和負責安保的林老師發現那枚監控單元失蹤後,將我們召集到廣場,了解一些安全情況。趁此機會,我和阿凱同時用水聯絡其他失語者,他們立馬接到了信息。
“大家好,你們都發現了自己的能力嗎?”
“才發現不久”“是的!”“我以為隻有我一人”“他們知道了嗎?”
……
我們的交流悄無聲息,十幾根手指微微撥動水中琴弦,音波將語法中的位與格精密排布,然後通過一雙無形之手播撒開去。信息流被準確指引、沿著軌道前行,絲毫不會擾亂互相交錯的複雜通路,它們在最短時間內行完各自的旅途,抵達指定的信息閘門。我們心中揚起一束驕傲的噴泉,隨著音波的起起落落,匯聚成超越感官的語言之河。
此刻,廣場中央正流動著一支優雅舒緩的樂章,我們是演奏者,也是聽眾。
汪校長看向大家,說:“同學們,大家在這裏生活已有一段時間,希望你們能有家的感覺,中心對每所學校的安全非常重視,如果有什麽情況,大家可以隨時向我匯報。下一次家屬探視之前,我們可能會跟大家交流中心研究的進展。”
我從汪校長的表情、身體語言和喉腔振動方式中察覺到,他有很多想說卻迫於壓力不能說的話。當然,這是一種近似於猜測的感知,我的能力還非常初級。
我將我的看法發送出去,我們似乎組成了一個用模擬點陣輸入二進製語言的計算機方程組,在相同時間內,比普通語言交流的效率要高出好幾個數量級。在剛剛的溝通中,我們十二個人已經對對方有了深入了解。剛大學畢業的計算機高材生於朔,性格溫柔的鄰家少女林深,曾被家暴的初中生黃維翰,酷愛極限運動的少年李軒……他們很興奮,對此發表各自見解。汪校長眼中的我們依然沉默,然而,沉默的冰山下正潛伏著層層暗流。
隊伍解散前,我注意到腳下的泥土微微翻動,不由一驚,那是一串信號。我閉上眼睛,努力感受塵埃泥土裏藏著的信息。比起流動的水,固態物質的堅性也可以承載很多,但那完全是另一種頻率,不像琴弦、不像波紋,而是類似於彎曲柔軟的蠕蟲,穿行於方形矩陣之間。
我想起了媽媽在花園精心嗬護花草的樣子,她給出愛與祝福的信號,跟具有任持力量的土地一樣,這信號讓它們破土而出、自由生長。地裏,也有語言,包含了無限生命信息的種子,若是找不到土地就無法生長。但現在,我隻有一點微弱的感應。
我回頭看E班的沈夏,他雙手揣在褲兜,發出信號然後等待,不知是否有人回應他。人群散去,大家陸續回到教室,我躲過旁人的注意,在進入走廊前追上他,我用手語問:“你剛剛說了什麽?”
沈夏有些吃驚,用手語回複:“剛剛說的是‘你好’,實際上,我發現我不是不能說話,而是用別的方式,比如和大地,好像很難解釋。”
“我明白,我們也是。”
“啊,你們是用什麽?”
有老師進入走廊,我來不及回答他,便轉身離開。我現在確信一點,除了水,還有其他元素,我需要與更多失語者建立溝通。
這一天正好是周五,我在浴池裏放滿水,阿凱房間在樓上轉角處,我們約好每周五晚交流各自的進展。他說他在數學老師的資料裏有新發現,我說我也有。我感覺他的發現至關重要,也許能進一步佐證我的發現,我在水裏輸入“你先說”。
不一會兒,浴池水麵上泛起陣陣波紋。
兩天前,阿凱去給數學老師送作業,辦公室沒人,門虛掩著,他進去將作業放在桌上,趁此機會仔細觀察桌上的晶屏文件,但每份都要指紋解鎖才能打開。準備離開時,他注意到文件旁的一副視域眼鏡,鏡片上正反複播放一段由桌麵微型投影儀上傳的影像。他戴上眼鏡,看到一段視頻。
那是國外的一所學校,一位白人失語者坐在實驗室裏,房間中央有一個電磁圈模樣的裝置,每隔幾秒噴出幾束微弱的藍色火焰。他看上去有些疲憊,一位科學家出現在門邊,對他說著什麽。火焰漸漸變紅,燃燒的範圍變大,他一揮手,火焰騰空而起,像是聽到指令,朝對麵方向躍去,幸好有玻璃門阻隔,否則那個科學家已經燃燒了起來。視頻在這裏戛然而止。
這是不同能力的失語者,而且,失語者的天賦很快將不是秘密。水麵微微**漾,我能感受到他的緊張情緒。
“他能用火說話,”我說,“那我們之中應該也有類似的。”
“那隻有相同能力的失語者才能互相溝通?”
“我猜是這樣。”
“我們,是不是得做點什麽了?”
“讓我想想吧,晚安,阿凱。”
換作以前我會害怕,而現在,隨著迷走神經通路的關閉,我開始學著用其他方式化解。我深深呼吸,將出息和入息保持在穩定的頻率,然後調整腎上腺素和血清素分泌的劑量,來控製神經遞質對於生物功能的調節作用。不久前我發現,我有這樣的能力了。
此刻,我能感覺到那片湖水,在月光照耀下,平靜如昨,就像我心的鏡麵。理性暫時退到感性背後,湖水告訴我,想要一個答案,或許能從以往人生中找到一些吉光片羽。
一些童年畫麵浮現在我的鏡麵上。那是一個陽光和煦的下午,我躺在草地上,青草剛被修剪過,植物細胞壁破碎後,草葉的橫截麵散發出青草汁液的清香。我痛快地呼吸,兩片肺葉幸福得顫抖起來。土地托著我的身體,有一些小生命發現了它們地盤上的龐然大物,於是想要翻越上來,看看我到底是何方神聖。它們進入我的袖管,爬上我的皮膚,時不時呷咬一口,測試我是不是會惱怒。我感覺癢癢的,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它們從我身上滑下來,四仰八叉地翻滾在泥土裏,然後努力調整觸角和肢節的姿勢,重新站起來繼續往前行進。
可憐可愛的小生命啊,我多想聽懂你的語言。
媽媽提著野餐籃從不遠處走來,籃子裏有我愛的草莓和麵包。隻有在想起媽媽時,我才覺得自己依然是個孩子。
月光透過窗子照進房間,我將手掌貼在牆壁,感受著堅硬物質中的分子運動,它們就像小蟲一樣在土地裏翻動穿行、鑽進縫隙,順著光的指引找到出口,然後慢慢探出頭。
“你好。”那是沈夏留下的回音。
我睜開眼睛,頓覺心的鏡麵上有一小塊汙垢被輕輕擦除了。
那天過後,我們十二個人之間保持著聯係。視頻裏的事,阿凱打算找合適的時機告訴大家,他認為我們之間應該沒有秘密。午後,我常獨自去花園休息,準確地說是練習,練習跟沈夏一樣的能力。我踩在泥土上,來回轉圈,試著發出一個最簡短的信號。阿凱默默路過,掏出一顆糖果放在花台邊,然後跑開。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踏實。
在探視日前不久,汪校長讓我們在一間大教室集合,他支開所有安保,關掉監控,端坐在我們中間。他的語氣緩慢,目光掃過我們:“關於失語者的研究進展,有些話我不能直接說,這不是我們一個國家的事,國際管理中心考慮得非常多。我隻是想讓你們知道,你們不是病人,而是一幫有特殊天賦的孩子。下次家長探視,你們可以如實……嗯,希望他們明白,不管怎樣,我們會盡力保護好大家。”
我明白校長的意思,他知道了我們擁有的能力,卻不知道這能力的邊界,外麵人對我們的態度並不一樣,隻是暫時沒想好如何和我們相處。
兩天後,一支國際專家團隊突然造訪學校,對我們進行一係列煩瑣的健康檢查,還帶來各種各樣的儀器和營養藥。中方代表對此的解釋是,外國專家正在建立失語者數據庫,需要更詳盡的反饋樣本。專家們在和校長的溝通中,占據話語權的主導,他們背後還有力量,那力量就潛藏在言語間對定語的濫用中,我想,這些分歧也許會影響我們的命運。
新的檢查逃避不了,我們商量的結果是盡量配合,也了解研究進展。五樓的所有房間是科學家的臨時工作室,我們按次序排隊進入。“別緊張,應該隻是例行公事。”阿凱對我們說。實際上,我卻有種不好的預感。
就在幾天前,我已經能和沈夏進行簡單交流了,還有跟他一樣的十五人。我告訴了他們關於水的情況,他既詫異又興奮。他剛剛把手貼在牆壁上,“不如,一會逗他們玩玩,怎麽樣?”
“不行,這樣很危險。”
“那些外國佬不會發現的。”
“你可能會害了大家。”
沈夏剛滿十九歲,沒上過大學,高中畢業後跟爸爸經營一家餐館。他很聰明善談,很多客人會因為他而經常光顧。但他覺得自己不屬於那裏,安分的爸爸配不上做他的爸爸,他想離開,去做點什麽,去流浪去冒險,怎樣都好,隻要不窩在這家庸俗無趣的餐館。失語節那天,他躲在房間瑟瑟發抖,他知道,自己哪兒也去不了了。
沈夏看著我進入房間。“好吧。”他說。
高維博士和一位國外專家在等我,她帶來新的測量儀,先進行第一輪檢查,在我頭上貼滿貼片後,讓我張開嘴,用一個遙控器模樣的設備掃描我的喉腔。
“啊—”她發出聲音,試著引領我。
“a—”我努力配合,但她可能聽不到。
卷發醫生在一旁觀察著。高維博士伸長脖子,瘦削的臉龐幾乎架不住眼鏡,儀器開始錄入數據。她盯著屏幕喃喃自語:“你們真的很不一樣,我花了很長時間研究數據,隻要素材夠多,就一定能找到規律。不過,我感覺從前的方向是錯誤的。想通過事物的表麵發現本質,不那麽容易。為什麽不好好溝通呢?這是比科學研究更有效率的方法吧。”
顯然,那個白人男孩的實驗數據也被共享至管理中心,解開失語症之謎的關鍵也許就在於我們身上的相似性。我安靜地看著她,不知為何,她在我眼中像一個不經世事的小孩,正為一道解不出的難題而發愁。
“啊,你比之前更聰明了,跟其他人不一樣。”屏幕上顯示著我的大腦數據,腦突觸數量在增加,不僅如此,還有些別的,比如,別的神經通路正在打開,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準確地說,不是變聰明,而是在……”
我將食指放在她嘴上,做了一個“噓”的手勢。我知道,她剛剛沒說完的是—“進化”。
那位卷發醫生看見屏幕也興奮起來,但他眼中隻有數據。高維仰起臉看著我,眼中的疑慮和焦灼漸漸消散,一種夾雜著崇敬的戰栗在掠過她的身軀,她發現眼前的我正在洞悉著關於她的一切,緘默地,緩慢地。
她是個孤獨的人。在她工作的腦科學研究所,男性科學家主導著一切,她的想法和成績常常被忽略。她明明那麽獨特卻在旁人看來無足輕重,很少有人會花時間聆聽她的喃喃自語,盡管這些細碎語言中可能藏著某些重大發現。她越是孤獨,就越容易被一些柔和的力量所感染。
直覺告訴我高維值得信任,並且能幫到我們。我剛剛調節體內的外分泌腺,從皮膚裏釋放出外激素,它的分子很小,傳遞至她位於鼻中隔三分之一處的犁鼻器,並經由她的神經將電位信號直接輸入給負責情緒、情感、內分泌的下丘腦。
同樣的方式,我對那位卷發醫生釋放了信息不同的外激素,他很快昏昏欲睡。我轉向高維,收斂氣息、平緩心跳,然後做了一個喝水的動作。她領會,站起身、動作輕緩地摘掉了貼在我頭上的貼片,為我遞來一杯水,雙手有些顫抖。她的行為反應表明,我悄無聲息的溝通,或者說召喚,是成功的。
“你願意幫我們嗎?”我打手語。
“怎麽幫?”她喉間像是凝結著一團濃霧。
“刪掉它。”我指了指那台儀器。
猶豫片刻,高維點點頭。
“在哪裏可以看到中心的數據呢?”
高維從包裏拿出一個可折疊透明晶屏,展開後有一本書大小,她手指在上麵快速點擊,進入失語者管理中心的界麵,密碼、指紋、聲波輸入後,全球失語者的數據資料庫出現在屏幕上。
她遞給我,“這隻是一部分,最核心的機密數據需要更高權限才能查看。”
我以最快速度瀏覽,可以達到每秒幾千字節,看的同時,這些圖像、文字、符號進入視網膜,大腦皮質中的神經元將其轉換成電信號,傳遞至側腦室底部繞脈絡膜裂的內褶區中永久保存。不知從何開始,我學會了過目不忘的技能。正在進行的傳輸不需要任何接口,我成了一台自動儲存的電腦,三十萬失語者的檔案,在短時間內從那台晶屏裏湧入我的海馬回。
我的同類,你們之中有黑皮膚、白皮膚的,藍眼睛或金頭發的,喜歡甜食和大海的,喜愛歡笑或易感憂傷的,渴望未來或留戀過去的……一張張臉龐的後麵,是你們千差萬別的人生,盡管各自軌跡在之前永遠不會產生交集,但自從失語節的到來,你們的命運開始朝著同一方向前進。
霎時,幾十萬張生動如斯的臉,在我心裏共同組成了一幅浩瀚雲圖,在一刻不停的遷流變幻中,我看到了自己。
如果此刻,有一場滂沱大雨,每個雨滴都是完全不同的,每一滴都攜帶著巨大的希望和能量,每一滴都散發著難以置信的生命氣息,那是年輕的血液流淌在混沌宇宙中,即將衝破一層層桎梏直達終極。倘若,我們能不加思索、毫無希求地看待這幅雲圖,那何其美妙!
我的同類,我知道你們是誰了。不,應該是我們。
我能感覺孤獨和恐懼這種刻在骨髓裏的東西正悄然溜走,“我們”的存在,讓我期待在世間找到故鄉,而不是別處。
我流下眼淚,像媽媽目送我離開那天一樣。
“蘇見雨,你,別哭啊……”我的眼淚讓高維措手不及,她有些笨拙,呆呆地站在我麵前,雙手在空中舞動,不知如何是好。
我張開雙臂,向她索要一個擁抱。她躬下身子輕輕抱著我,身上的味道像一場剛剛抵達地球的流星雨。在她的注視下,我將眼淚移動到手心,改變水分子的排布結構,把液態的水凝固成一個正方體的小冰塊,遞給她。
“這是你的?你,會用水?”
我不害怕在她麵前展示能力,我剛讀過她的神經通路,某種意義上她已經和我們站在了一起。高維小心翼翼接過冰塊,像是捧著一枚剛剝殼的鮮嫩荔枝,眼神中飽含著難以言表的激動和敬畏。
就在此時,整棟樓傳來一陣強度不大的震動聲,桌上器皿裏的****漾出一圈波紋。
“地震?”高維把我護在身後。
是沈夏。“你弄疼我了!”他很生氣。看來隔壁房間的檢查並不順利,沈夏在用他的方式表達抗拒。
“出去看看吧,我跟在你後麵。”我對高維打手語。
震感持續了幾秒,短暫慌亂後,大家湧上走廊,盯著沈夏的房間,裏麵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卷發醫生醒來,注意到外麵的動靜。有人推開門,裏麵詭異的一幕如同暗室底片見了光。
房間裏的一麵牆整個破裂開來,從平滑的表麵上凸出一塊,露出棕灰色的砂石牆土,令人震驚的是,一位金發碧眼的專家半個身體竟被嵌入其中,呈現出一種張開手臂的飛翔姿勢。這一幕遠遠看去像是一幅用肉體作成的三維畫,又像是被釘在牆土中的耶穌雕像,他成了這麵牆的一部分。但他扭曲的表情宣告這是一件失敗的藝術作品。他的臉被牆土擠壓著,說不出話來,喉間發出“嗤嗤”的呼吸聲。仔細看來,他更接近一位技法拙劣的穿牆術士,表演時被卡在了中途,抑或是土地裏的種子,在完全鑽出地麵之前,承受著肝膽俱裂的痛苦。
而此時,沈夏蜷在角落瑟瑟發抖,跟失語節那天一樣。
“是你做的?”我躲在高維身後,對沈夏發出信號。
沈夏緩緩抬起頭,“我控製不住,對不起。”他接著起身,飛快衝出房間。那位專家的輕蔑、無禮,激活了藏在沈夏身體裏的反叛基因,於是,他把他壓成一顆種子,塞進泥土裏。
我跑回房間窗台,看著下麵倉皇而逃的他,監控單元尾隨他而去,後麵緊跟著保安官。我不知道他會逃向哪裏,或許他能找到一個棲身之處。
監控單元全部飛進來,房間裏詭譎的一幕被記錄上傳。走廊很亂,汪校長讓我們回到各自教室,老師們急忙幫那位博士從牆中脫身。專家團中一位魁梧的中年男人站在中央,用英語朗聲道:“所有人都停下來!這是一次意外傷害事件,需要展開全麵調查。接下來,失語者管理中心總部將接管這所學校……”一片混亂中,汪校長極力反對,但僵持後的結果並無不同。關於管理中心,背後勢力成分複雜,我們的身份歸屬現在還未得到清晰的定義。
高維拉著我退回實驗房間,我最後看見阿凱被推走的背影。她迅速騰出裝儀器的箱子,裏麵足以鑽進一個成年女性,“我悄悄帶你走,別害怕,”她指了指箱子,“快,來不及了。”
“不,我要留下來,我要見媽媽。”我用力比手語。
“探視會取消的,我可以帶你回家。這次過後,不知道校方會被誰接管。留在這裏不安全,跟我走吧,你會知道更多。”高維蹲下來,抱著我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相信我。”
房間外的聲音越發嘈雜,我沒法思考,但也許她是對的。我鑽了進去,額頭貼近膝蓋,雙手環抱住雙腿,蜷縮成嬰兒的模樣。她拖著沉重的箱子,穿過人群和走廊,進入電梯,抵達停車庫。沒人注意到她,她隻是匆忙的外編科學家。
汽車起動,她通過幾道關卡,順利離開。車子越開越快,在如子宮一樣的黑暗空間裏,我平複急促的呼吸,減少心髒對氧氣的需求量。我想起在媽媽肚子裏度過的濕漉漉的時光,沒有空氣、沒有光亮,憑借著渾濁的羊水,同時感受她和我兩人的生命律動。車子在湖邊停下來,高維打開箱子,刺眼的亮光驅走黑暗,氧氣重回大腦。那片湖就在不遠處,我伸出手撥動水中琴弦,在湖水裏給阿凱留下信息:“等我回來。”
還有沈夏,對岸的泥土裏有一串慌亂的腳印,後麵的人追不上他,泥土在他手中能變成路障或武器,追擊者的腳步磕磕絆絆,連監控單元也同樣被泥土俘獲。他會暫時安全,我也給他留下信息:“安全後想辦法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