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段子期和她的“東方覺性科幻”

生而為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和階段,會對所執愈來愈固執,對無法遷就的,也不再虛與委蛇。生命匆匆,每個曆經世事的人都萬分珍視從這世界裏已獲得的和將要保護的實相。真實的意義,就是希望越來越真實並守護它。

我認識段子期很偶然,是在一個科幻會議的電子大屏幕上先看到她的,她畫了一個奇異博士的符咒,仿佛打開了異度空間。後來,我們竟成了同事,幾乎每天都見麵。當然,我們年齡、心理和審美鴻溝巨大,談不到一處去,但我對她的敬意卻一直在。如果在中國科幻界找一位女作家來扮演亞馬遜女戰士或神奇女俠,我覺得她是不二人選。

段子期是一位著名編劇,擅作曲,還射箭。隻是我幾乎從沒有看見她寫作,至少不像劉慈欣那樣在辦公室寫作。有一次,我聽段子期和她的朋友說:若把這一生所愛排序,那會是電影、音樂和小說。小說《永恒辯》就是一個證明,證明了她對電影的如數家珍和無限狂熱。我那時吃了一驚:還這麽年輕,就排序了!當一個人開始排序時,其實就已在舍去,到底是一個挑剔的人啊。

更有趣的是,身為作家的她,把電影和音樂排在小說之前。她也是這樣身體力行的。偶爾見到她,總是和藝術家朋友一起觀影和彈唱,還這麽年輕,就已這麽確乎不拔地思考、回答甚至取舍了。往後餘生裏,這答案會改變嗎?電影、音樂和小說,這三種不同的藝術形式,在她的生命中究竟起何種作用?和段子期一樣的當代中國青年,又如何麵對這生命的繁複和時間的迷宮?

讀者們,如果你要理解段子期的小說,那麽首先就要覺察到這種早慧般的“覺性”。段子期很早就開始了“我和宇宙”的思考。我一開始讀,就注意到段子期的小說強烈、瀟灑而高超的“精神性”追求。我覺得,段子期寫的是“東方覺性科幻”。看段子期的小說經常會讓我想起科幻大師特德·薑。但二人又明顯不同。

也許,凡創作中短篇小說的科幻作者,都會在某個夜晚,打開昏黃的台燈,取出放大鏡,“祭起”特德·薑的小說集,帶著不甘和偷窺的心態,在字裏行間細密地揣摩、品咂,仿佛探索與我們相異的平行世界,試圖歸納模型,推演寫作的奧秘。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世界上隻有兩種科幻小說:特德·薑的,其他的。這就令人有些沮喪了。《呼吸》和《你一生的故事》—他僅有的兩部小說集,是世界最高等級的中短篇科幻創作水準的試劑。特德·薑的小說太濃了,仿佛濃縮原液,濃到有科幻作家注意到,他總是把一部長篇的構思寫成短故事。

我想說的是,特德·薑產量極小的寫作,其核心秘密在於—他的創作理念決定了他必須這樣做。在他所有的小說創作中,技術與科學都分開了,他厭棄前者,隻青睞後者,焦點在於抽象的科學理念。技術的進步和發明並非他關注的對象,他寫作的核心理念是對一般意義上的科學的哲學之問—疑慮、詰問和反思,推翻其係統,從而將係統替換為命運的世界和世界的命運。他把宗教、曆史、神話都當成了科學理念在某一時代的現形,探究這種變化,指出其或然性。這種質問多少是自問自答的、獨角戲式的,並不在乎故事長短,故事僅用來圖解和昭示他對一般科學的哲學思考。在短篇小說裏,無法魚和熊掌兼得,他幹脆把認為最根本的“哲學問題”留下來,把故事剝離。這有些像托爾斯泰在討論自由意誌時,執著地放棄小說的敘事—盡管所有人都不讚同這樣的寫法。對這些小說家來說,命運的追尋比故事的形式更重要。

特德·薑雖為華裔,卻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盡管特德·薑也努力借用阿拉伯世界的神話和幻想,但這種征引卻是西方式的、理性的,建立在自古希臘以來建構的推理邏輯中。科幻小說在內在寫作邏輯上遵循認知性,某種程度上正是推理小說。但很多人對這種“推理”有誤解,以為科幻小說的“認知性”所要求的隻是純粹的科學和技術。我舉《格列佛遊記》為例,著名科幻學者蘇恩文認為這是“科幻小說”。它之所以是“科幻小說”的原因不在於有超前的飛島,不在於小說的結構就是凡爾納般的“奇妙的航程”,而在於當斯威夫特寫作這類小說時,它諷喻的對象就是英國和歐洲的社會結構和政治痼疾,它文本的內在辯論和表達,並非奇幻式的、童話式的,而具有嚴肅而穩定的社會科學的邏輯。這種對人如何和諧地與社會、自然及宇宙相處,正是科幻小說推理性的魅力所在。

善造比喻的段子期,跨越了想象,寫的正是這一類宏大而富有精神架構和生命寓言的小說。我將其稱為“東方覺性科幻”,顯然有異於特德·薑。

段子期的高密度寫作的精神性,我將其稱為“東方覺性”。這是她精神覺悟的實證體現,也是試圖將宗教、藝術和文學融於一爐的嚐試。她並不追求哲學和科技的邏輯,而明悟東方式的直覺、實相和自在。段子期是當代文壇具有東方哲學玄想的典型的科幻詩人,她的小說自帶宗教情感和宇宙時空哲思,指涉著“緣起性空”和時空之殤,形式和精神異常獨特。她有意在理性世界加入了經驗、直覺甚而秘境般的心理升沉,探索宇宙的感性邏輯。甚至於,這種心理升沉讓人覺得她的小說糾結纏繞、頗為難讀,理性與感性如日升月落,如曇花一般飄浮在虛空混沌中。但是,如果厘清了其間的千頭萬緒和詩性,心會異常平靜,如在巴比倫河畔,坐下來觀看和諦聽。

例如在《初夏以及更深的呼吸》這篇小說中,父與子、詩歌與物理、文學與科學、家庭與鄉村、相愛與隔閡、淡然與執著、懷念與釋然、宏大與精微,多種主題寫進這一小說,語言優美而憂傷,文體蒼涼而靜謐,宛如李白的春夜,光暈照遍桃李的庭院;又如初夏的孤蟬,聲嘶力竭到似水的未來。兒子的古詩、父親的鍾表是這篇小說的核心意象。無處不在的對仗,從宏觀層麵,體現著古典和未來的雙程、技術與文學的複調、時間和空間的糾纏。從個人命運看,則是情與理、靈魂與心的最終釋懷與平靜。這是一首科幻時代的光輝詩篇。

而“東方”何為呢?科幻小說的敘事傳統,長久以來,在西方更為昌明,體現了工業革命以來現代人對未來具有的深刻心理衝動。現代人的時空觀念,打破了古人循環的時間觀和靜態的空間觀,這種時空觀的轉變,帶來了對經驗世界的過度否定和重新認識。現代的未來意識,不但體現為對未至時間的預測、預期和預演,也體現為對空間和環境的改造願望。而段子期的“覺性的東方”,並未一謂否認知覺和直覺宇宙的偉力,體現在寫作上,頗有理性和直覺的“量子糾纏”,她舍棄了單向的未來觀,而投入了“永恒辯”。

隨著科技的爆炸式增長、未來對現實的日益入侵,科幻小說麵臨著種種危機,舊的敘事方法、題材和素材,全麵落後於真實世界和心理世界的種種狀況。科幻小說寫作的最大危機在於:未來早已到來,科技發展超越經驗世界的感受和預估,未來與科技對現實造成了雙重入侵。當前大量的科幻小說中所描述的未來和科技,已成為寫實主義的窠臼。

當科技和奇觀的推理,已不再能最大幅度地描述人類心理世界的內爆,“東方的覺性”反成為更整體的詮釋宇宙的鑰匙,為我們繪製科幻世界的恒河一沙與燦爛星雲。

張凡

學者,釣魚城科幻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