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那個暑假，發生了不尋常的氣候現象。
在“三號星”上，完全不知氣候災害為何物的孩子們第一次見到了連續的暴雨。
天好像漏了。
就像有無數個人正在從天空城上用水桶向下不停地倒水。
順妮第一次知道了“瓢潑大雨”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害怕了。
“媽媽，爸爸在上麵還好嗎？天氣怎麽會變成這樣？”
媽媽一邊擔憂地抬頭看天，一邊故作鎮靜地說：“放心吧，爸爸能應付，雨馬上就會停的。”
可是雨不但沒有停，她還看到閃電密集地劃過天空，幾乎要把灰暗的雨幕撕成一條一條的。炸雷一連串地響起，幾乎要把耳朵都震聾了。呼嘯的大風又把雨吹成了響亮的鞭子，不斷抽打著大地。夏天樓下灌木中的女貞剛剛結出了一簇簇藍黑色的女貞子，這些漂亮的珠子般的果實在暴雨中被衝了一地。
當然，“三號星”上也有過正常的風雨雷電。但是這樣猛烈的暴風雨，順妮的印象裏從未有過。
順妮想起了陸小天。他是否也在擔心他的爸爸呢？
雷雨天氣不適合使用通信工具，但是那一刻她相信小天和她的心靈是相通的。
通信器響起的瞬間，媽媽撲上去按下“接受”鍵。視頻那一頭卻不是爸爸，而是他神情凝重的同事。媽媽的臉色變了。順妮知道事情不好，連忙靠近媽媽，握住她的手，母女倆共同迎來了一個壞消息：順妮的爸爸在剛才的災害天氣中出了事故，緊急處理後正在轉往地麵醫院治療，所幸他的傷情並不嚴重，沒有生命危險。
母女倆對視一眼，都有點恍惚，消息的前半段讓她們受了驚嚇，後半段卻又給了些安慰。她們連忙收拾起來，準備去醫院照顧父親。
通信器又響了。這一次，是小天。他神情凝重地告訴順妮，他的父親突發急病，即將被轉到地麵醫院；這一切，或許與剛才的天氣災害有關。
順妮看到父親的時候，他已經脫離了昏迷狀態，但依然非常虛弱。醫生讓家屬盡量少和他交談，以免影響他的休息和恢複。
順妮望著父親因為失血過多而蒼白的臉，小心翼翼地摸摸他的手背。手背是冰涼的。輸液管不斷將營養液和藥液通過一枚小小的針頭輸入他的體內。順妮不想打攪父親，她隻想給他暖暖手。
“妮妮。”父親沙啞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
“爸爸！”她瞪大了眼睛。
“別害怕。”父親的嘴唇**了一下，他想笑一笑，卻牽動了頸部的傷口，疼得齜了一下牙。
“爸爸，出了什麽事？”順妮忍不住問。
“這麽多年，一直都很好，還是出了一次事故。”父親歎了口氣，“妮妮，再科學的係統也做不到完全不出錯。但天空城一旦出了錯，會對整個星球造成巨大的損失。”
順妮低下頭，有些後怕。站在身後的媽媽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輕輕摟住她，問：“妮妮，你也看到了，‘雲使’的責任有多麽大，而且比你想象的要危險得多。你長大了還想當‘雲使’嗎？”
爸爸的目光也含著疑問，他在等著女兒的答案。
順妮猶豫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想起三年多來自己經受的所有訓練，除了轉椅訓練，還有各種用來鞏固被動訓練成果的主動鍛煉：體操、滑冰、遊泳……兩周前，她甚至已經開始嚐試飛機失重訓練，在接連經曆兩次拋物失重狀態後，又暈吐了。
所有的這一切，難道都白費了嗎？
“不！”她脫口而出，“我不會放棄的。”
父親寬慰地點點頭，輕聲說：“謝謝。”
陸小天之前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重新見到父親。
父親不再是那個不苟言笑的工作機器，而是埋在各種醫療器械和管子中的一具虛弱的肉體。
父親要靠儀器來呼吸。
一旁的工作人員對家屬解釋：“係統突然出了問題，好幾台氣候調節機在暴風雨中出了故障。陸工拚盡全力，終於控製住了局勢，但是他的老肺病又犯了，這次非常嚴重，連帶發生了心髒問題。張工現在臨時代班……”
母親嗚咽了一聲，低低地喊道：“這麽多年了，你們從來沒有給他放過假！一直這麽拚命，怎麽會不出事!”
她緊緊摟著小天，沒有料到孩子此刻卻非常鎮定。
“媽媽，別擔心，爸爸會好起來的。”陸小天挺拔地站在床前，已經和母親一般高了，“是他不肯給自己放假，不能怪別人。”
母親驚訝地望著兒子，沒想到他忽然這麽理解自己的父親了。
小天的目光卻從窗口望了出去，望向窗外的藍天白雲。之前的狂風暴雨已經停歇，星球上的生活又恢複了往日的恬靜。此刻他深深地體會到，原來自己習以為常的生活一直是靠父親的無私工作，甚至犧牲了自己與家人團聚的機會換來的。
童年的孤獨、所有曾經的失落，原來都是為了“三號星”上的人們能夠安享風平浪靜的生活。
雲上的日子，曾經孤寂而漫長的歲月，忽然有了不同的況味。
他曾經有過當醫生的夢想，是想長大了為父親治病。雖然離開了雲上的世界，他耳邊卻總會響起父親的咳嗽聲。但此刻，他忽然知道，讓父親真正放心、舒心的方法是理解他的工作、繼承他的誌願。
是什麽力量支持他和順妮一起訓練了這麽多年？除了友誼，還有一種隱隱的期待吧！期待通過接近“雲使”，就能接近天空城，接近他父親的為之獻身的理想。
他脫口而出：“爸爸，我要做‘雲使’。”
然後他笑了。他仿佛看到昏迷中的父親微微一動，展露了一個笑容。
十年後的一天，在“三號星”的天空中，翱翔著一對特別亮麗的藍色機器鳥，駕駛它們的是當日執行首次任務的兩位“雲使”。
他們一邊操作飛行，一邊接收指揮中心的命令，執行氣候任務。他們堅定的左手牢牢控製著表盤上的操作杆，右手在複雜的操作台上蜻蜓點水般掠過。在兩架氣候調節機周圍，逐漸形成了氣流旋渦，強風、閃電、熱流、寒流從機身噴射而出。
他們的表情漸漸變了，變得更加銳利，更加投入，更加熱忱。
那是順妮和小天。他們分別以高分考取了天空城技術學院，並通過了選拔“雲使”的體能測試，曆經艱苦萬分的訓練，今天終於開始執行任務了。
不約而同地，兩人打開“雲使”之間的通話器，情不自禁地齊聲唱起學院的院歌—
雲使，翱翔風的海洋。
青春在雲上的日子，是多麽美妙歡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