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講我爺爺的故事

阿 缺

原來她每天仰望著天空,心裏想的是怎樣逃離。

我來給你講述我爺爺的故事。

本來,這個故事應該由我的奶奶來講,她見證了我爺爺的大部分生命,她講述的視角將更加真實和全麵。但我奶奶壓根兒不願意提起我爺爺,隻有在她彌留之際,神誌昏沉時,才會在深夜裏憤憤地罵著那個早已離開的男人。

這個故事便是從零碎的夢囈中整理得來的。

我的爺爺出生在拓荒紀元中最瘋狂的年代。那時,人類艦隊在宇宙的黑淵中行進,一千億人沉睡著,隻有當檢測到宜居星球時,才會使一百萬人蘇醒,投放到那個星球上。這百萬人負責這顆星球的改造,而剩下的人繼續航行。人類的版圖向四麵八方擴張。

我爺爺所在的星球,叫蕪星。講到這裏,你或許覺得能從名字猜出這顆星球的情況來,但你錯了—事實上,蕪星比你想象的更加荒涼,比你中年以後禿頂的頭皮更加貧瘠。

我爺爺是蕪星第九代居民,從小就不老實,十五歲時,他徹底厭倦了蕪星一成不變的景色。當時對蕪星的改造主要是依靠農業,我爺爺看著人們每天頂著兩輪毒日,在田地裏彎腰耕作,心裏充滿絕望。在他的理想裏,他屬於星辰大海,屬於舒適悠閑的艦隊,而不是汙水橫流、臭氣熏天的改造田。

在理想和現實的極大反差下,我爺爺激發了他的潛力。那時,每天晚上,他都跟與他同齡的夥伴們描繪重歸星艦後的美好景象。

“隻要我們回到星艦,找一個冬眠機睡下,醒來的時候,說不定聯盟已經停止拓荒了。那應該是幾百或幾千年後,我們就能享受現在的人種下來的果實了。亨利,我知道你想吃肉,那時候,嘿嘿,油膩膩的肥肉吃到你想吐!”

精瘦的少年亨利下意識地吞了吞口水。

“還有你,徐家聲,不是一直想著女人嗎?告訴你,到時候聯盟資源富裕,你想要什麽樣的女人,胸大的,屁股翹的,腰細的,都能給你造出來。”

徐家聲發出了比亨利更大的咽唾沫聲。

我爺爺在耗盡了想象力和口水之後,終於讓夥伴們達成共識:不能生活在這個年代!一定要回到星艦,在冬眠機裏讓時光流淌而過,等艱苦卓絕的拓荒紀元結束,在平安享樂的繁華世紀裏蘇醒。

為了這個共識,他們想盡了辦法:破壞耕種機器,故意打架鬧事,夜晚大聲唱歌影響別人休息……做這些搗蛋事的唯一目的是想讓負責這一片改造隊的趙隊生氣,將他們送回星艦反省。但事與願違,趙隊總是笑嗬嗬的,每次都是抓到他們當場就放了。

情急之下,我爺爺的領袖才能也體現出來。他每天留心觀察,發現隔一個月就有幾艘飛船啟航,在艦隊與蕪星之間運送物資。我爺爺打上了這艘飛船的注意。

“要是被發現了怎麽辦?這可是大事,聯盟的法律這麽嚴,我們肯定會受懲罰的。”徐家聲得知我爺爺要搶飛船,臉都嚇白了。

我爺爺卻滿不在乎地擺擺手,說:“我們都不是成年人,即使被抓到,趙隊也不會真把我們怎麽樣。你放心,隻要搶上了,我們就立刻去追星艦。”

於是,這群少年趁著兩輪太陽都沉入天際的時候,悄悄來到了港口。十幾艘飛船停在那兒,在夜色中如同一個個龐然巨怪。我爺爺選了其中看守最少的一艘,幾個人一擁而上,將兩個衛兵撂倒,然後進船把其他人製服。這個過程頗為成功,簡直可以給後來橫行在各星際航道中的海盜當作搶船劫貨的典範—如果不是我爺爺驟然發現飛船上沒有燃料的話。

我爺爺當機立斷,把人質扣押了,給趙隊打電話:“趙叔叔?”

趙隊除了掌管這片區域的開發改造,也負責對未成年拓荒者的教育,因此很熟悉爺爺的聲音。他在通訊器的另一頭漫不經心地說:“是小李啊,又怎麽了?”

“是這樣的,”我爺爺有些不好意思,“呃,趙叔叔,我搶了一艘船,扣押了七個人質。船上沒有燃料,要不,麻煩您送點兒燃料過來,我把人質還給您?”

“你要飛船幹什麽?”

“我不想在蕪星待了,我要回星艦。”

“好,我馬上過來。”

當時港口已經聚集了很多宇航員,七手八腳地指著我爺爺一夥人。我爺爺見其他同夥都已經臉色發青了,低聲罵道:“沒出息的!等趙隊拿來了燃料,我們就回星艦了,肉和女人……”

我爺爺還沒有把美好景象勾勒出來,趙隊就來了。他是一個人來的,沒有帶燃料,他臉上還是笑眯眯的表情。他說:“小李啊,別鬧了,放下槍,把人質也放了,跟我回去。”

我爺爺心裏知道沒戲了,他當然不敢真的殺人質,但又不願意功虧一簣。他跟趙隊僵持著。趙隊也不急,扳著指頭給他算:“一方麵,我是不可能給你燃料讓你走的,要是每個人都像你們這樣偷懶想拿現成的,聯盟就垮了。另一方麵,你沒膽子殺人,也開不走飛船。你看,還是留下來吧。”

僵持了三個蕪星時,我爺爺終於放棄了,一群少年垂頭喪氣地魚貫而出。被扣押的船員咒罵著要打他們,趙隊攔下了,笑嘻嘻地說:“算了,都是孩子,不懂事。”

“現在是孩子就敢拿槍劫船,等成年了,不知道要幹出什麽事情來!”一個船員臉都憋紅了,嚷道。

“你說得也是。”趙隊按按太陽穴,歎了口氣,“那就給他們一點兒懲罰吧。”他叫住了我爺爺一夥人,手指在他們的腦袋上點來點去,“一二三四五六七,點到誰,就是誰。”

他的手指最後落在徐家聲的頭上。

“小徐啊,別怪我。”說完,趙隊掏出剛剛沒收的槍,頂在徐家聲的後腦勺上,手指扣動扳機,“嘩”,藍色的激光穿透了徐家聲的腦袋。激光帶來的高溫讓徐家聲的創口瞬間凝固,一絲血都沒有流出來。他像是木頭一樣栽倒在港口冰冷的地麵上。

“從現在開始,你們都給我老老實實的!”趙隊臉上的笑容變得猙獰,咆哮著,“隻要我發現你們再鬧事,我就打死你們!敢動歪腦筋,我打死你們!敢走出營地,我打死你們!敢說一句偷懶的話,我打死你們!”

事實上,趙隊後來說的話,我爺爺根本沒有聽見。徐家聲的屍體就倒在我爺爺腳下,那雙眼睛仍睜著,但沒了生氣,如同沉鬱的沼澤。我爺爺被嚇得渾身發抖,牙齒打戰,股間有熱流湧出。我爺爺所有的膽量和謀略都隨著這泡尿流到體外,再也沒有回去過。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爺爺膽戰心驚地活著。他參加了改造隊,每天都跟蕪星的土壤打交道,勤勤懇懇地耕種。這個曾有著萬丈雄心的少年,哪怕抬起頭看看天空,都缺乏勇氣。

當然,如果我爺爺在日後永遠保持這個模樣,那這個故事就平淡乏味,喪失了講的意義。所以我跳過我爺爺兢兢業業耕作的那幾年,直接說到改變他命運的那群豬。

到這裏,我不得不解釋一下,我說的“豬”,沒有用任何文學修飾手法。那的確是一群來自地球的仔豬,基因經過改良,肉質鮮美,是星艦專門撥給改造隊的。

而我爺爺的新任務,就是飼養那群豬。

最開始,我爺爺十分抵觸被分派到豬圈。即使膽怯使他失去了雄心壯誌,但對“豬倌”這個稱呼的鄙夷,依然讓他心不甘情不願。在接受任命的時候,他蹲在角落裏,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就是不接趙隊長的茬。

趙隊很快明白了我爺爺的意思,略微思索一下,便讓其他人都回去,獨我爺爺留了下來。趙隊說:“你是不是以為我派你去養豬是在整你?”

對趙隊長的畏懼還深深留在我爺爺的心裏,但他當時硬是隻吐出一口煙,頭也不抬。

“告訴你,我這是把天大的好處讓給了你。”趙隊長湊近我爺爺的耳朵,小聲說。

他神秘的音調成功勾起了我爺爺的興趣。我爺爺望著他,說:“啥好處?”

“你知道嗎,聯盟馬上就會又派一批人來蕪星。”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那批來的人,全都是姑娘—都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據說出生前進行過基因矯正,個個長得嬌俏貌美。”趙隊長的聲音又低又沉,像是在講鬼故事一樣,“你知道她們為什麽來嗎?是來紮根蕪星的,就是說,她們要在這裏找人嫁了,開枝散葉。新規定是這麽說的,能吃苦耐勞,有業績的,就可以優先選擇。偷懶耍滑的,最後連屁都撈不著一個。”

我爺爺狠狠吸一口香煙,然後把煙蒂蹍碎,吐出煙霧,站起來握住趙隊長的手:“謝謝您嘞!這群豬,我要是養不到個個三百斤就讓我被豬吃了!”

可想而知,我爺爺對女人的興趣有多麽濃厚。

其實這也可以原諒。在漫長艱辛的勞作生涯中,我爺爺鮮少有機會接觸女人。他對女人的了解,來自長輩們粗俗的玩笑和夥伴們偶爾弄來的珍貴影像資料。有一次,一個夥伴用五個月口糧換來了一部名字被塗掉了的全息電影,然後躲在宿舍裏看。當時有十幾個小夥子圍在一起,直勾勾地看著光影變幻。電影最開始,是索然無味的男女邂逅場麵,接著談情說愛,在舊時代的地球街道上約會,最後,這對男女走進了一個房間。所有人都隱約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紛紛屏氣,宿舍裏連一絲呼吸聲都沒有。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電影裏女人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滑落,露出粉色內衣。但就在女人的手伸到背後要解開扣子時,那個換來電影的夥伴突然將電影關閉了。

“這畢竟是我用五個月口糧換來的,你們要看,就多少支援我一點兒,每個人給我一個月口糧,我就繼續放。”那個夥伴伸出手,“不給的,就出去。”

我爺爺對粉色內衣裏的物事感到無比好奇。為什麽,為什麽那種柔軟的突起會令他口幹舌燥、身體發熱,而有著同樣形狀的饅頭或山丘卻不會?

但猶豫了很久,我爺爺最終還是走出了宿舍,原因很簡單:他手頭沒有多餘的一個月口糧。

隻有四個人選擇了留下。事後,我爺爺挨個問他們,但每個人都不肯說。他們像商量好了似的,隻告訴我爺爺:“能看到內衣裏麵的東西,那一個月的口糧,真的特別值!”

我爺爺後悔不迭,開始了漫漫積攢口糧之路。但還沒等他攢夠一個月時,那部電影就被趙隊搜了出來,當眾銷毀,並將看過電影的人一一揪出來。當時我爺爺在台下,看著被懲罰的夥伴們,心情十分複雜,似乎是慶幸又似乎是後悔。

但現在,我爺爺又有了奔頭。

我爺爺一邊辛苦地養豬,一邊盼著那些姑娘早日來蕪星。

這一天很快就來了。在一個晚霞密布的傍晚,一艘飛船緩緩降落在營地中央,灰塵四起中,艙門打開了,露出裏麵一張張的好奇的臉。

都是漂亮姑娘們的臉。

營地一下子炸開了鍋,沒有人工作了,人們紛紛圍過來,興奮地打量著飛船上的人。他們群情激昂,他們唾沫橫飛,他們口哨不絕,似乎是一群圍住了羔羊的惡狼。

趙隊過來維持秩序,姑娘們才敢走出飛船。落日餘暉在她們臉上打出了誘人的金色,晚風則拂起她們的秀發,纖腰柳擺,容顏花嬌,她們在惡狼的視線裏行走,紛紛紅了臉龐。

我爺爺來得晚,隻能站在人群的後排,焦躁地在一排排後腦勺的空隙間尋覓。

“哎,讓讓!我看不到。”我爺爺發現他前麵的人正是小夥伴亨利。

“讓什麽讓?!”

“有好事一起看嘛!”

“看什麽看?!”亨利看得眼珠子都紅了,顯然什麽都聽不進去。

無奈,我爺爺隻能盡力踮起腳,在有限的視界裏搜尋。這時,一個姑娘的側影進入了他的眼中。她穿著淺綠色衣衫,緊貼身體,由於夕照,她的胸前凝聚一星溫暖的光亮,鎖骨至腰腹的那一道優美弧線也被光暈勾勒,散發著淡淡的光芒。她顯然不太習慣周圍這一群男人,略微低著頭,緊緊地跟著前方的姑娘。

當天晚上,我爺爺沒有睡著。他躺在一群肥頭大耳的豬中間,撫摸著它們粗糙的背脊,不時發出“嗬嗬”的笑聲。根據研究,豬在求偶時也會發出類似的聲音,所以那天晚上,我爺爺養的豬也沒有睡著。但不同的是,豬們想的是同樣體肥腰壯的豬,而我爺爺為之輾轉難寐的,卻是那個有著柔軟山脊一樣的胸部曲線的姑娘。

打那以後,我爺爺每次趕豬到營地外的山坡上時,都會繞很大一個圈子,經過姑娘們住的宿舍時努力朝裏麵觀望。他總能看到許多美豔嫵媚的姑娘們,她們像是點綴在這顆貧瘠星球上的花朵,但他真正想看到的,隻是那一個。

姑娘們很快熟悉了這裏的環境,不再羞澀,嘰嘰喳喳地跟路過的男人大聲開著玩笑,但那個她卻沒有。一直以來,她都坐在宿舍的窗前,要麽看書,要麽托著腮仰望天空。隔著遙遠的距離,我爺爺隻能看見她隱約的麵龐。

次數一多,姑娘們也就察覺到了我爺爺的目的。隻要我爺爺的那群豬一出現,她們就會伸出手,指指點點,掩嘴偷笑。那群豬倒是無所謂,像是被笑聲鼓勵,走起路來越發耀武揚威,鼻孔朝天,大耳招展,一身肥肉抖擻。我爺爺則麵紅耳赤,低著頭,卻仍不忘用餘光瞟向那個姑娘的窗子。這種膽怯的樣子,總讓別人誤以為,是豬在牽著我爺爺溜達。

哦,我的爺爺啊!難道你不知道嗎?如果你想要姑娘,就不應要臉。世間事,都沒有兩全的。

說回來,我爺爺在營地裏也算是個名人,年少時膽大妄為,如今負責一大群豬,都可作為談資。但我爺爺覺得這兩者都不是什麽好名聲,要是那個姑娘知道了,肯定會暗地裏笑話他。

每當我爺爺想起這個,就會愁眉苦臉,歎氣不迭。他把那群豬趕到山坡上,讓豬自行去吃豬草,自己就抱著膝蓋,憂愁地撕扯葉子。他在想如何才能接近那個姑娘,卻毫無辦法,她像是遠在天際的一抹霞,而他是在地上拱草的一頭豬。想到這個比喻,我爺爺下意識地去看豬,它們白色的陰影隱在一大片藍色豬草間,斑斑點點,大聲咀嚼。當豬也沒什麽不好,至少無憂無慮,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爺爺就啞然失笑。

“你在笑什麽?”

“笑我的豬。”我爺爺回答道。幾秒鍾後,他才意識到不對,回頭一看,然後像受了驚嚇般,猛地後退,摔進了一片柔軟的草地裏。

他身後,是那個姑娘的臉龐。

是的,我爺爺和那個姑娘在霞光遍野的山坡上相遇了。

當我知道這件事後,曾興衝衝地跑去找奶奶,問她是不是那樣邂逅我爺爺的。結果她沉默了幾秒,渾濁的淚迅速蒙上了眼睛,然後她抄起棍子打我的背,我就又跑開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想通—那個姑娘,並不是我後來的奶奶。

當時我爺爺興奮地爬起來,說:“你好……你怎麽來了?”

“我來這邊走走。”那個姑娘說,“這片草地真大,藍得一眼看不到邊,就像是海洋一樣。”

“海洋?”我爺爺有些迷糊。他生長在這顆枯蕪的星球上,從未見過海洋。

那個姑娘低下了頭,笑笑,“我沒有見過,但書裏講過。在我們的母星—地球上,有很多很多的水,它們匯聚起來就成了海洋。水是透明的,但海洋卻是蔚藍色的,人可以在裏麵遊泳,還有船在海麵上前行。要是天氣好,海和天就分不開,因為它們是一樣的顏色。”她抬起頭,昏黃陰沉的天空倒映進她的眸子,她又低下了頭,“我很想見一見。”

我爺爺被那個姑娘所描述的場景震驚了。在蕪星,水無比珍貴,每天限量供應,大多數人的嘴唇都是幹澀的……但是,以前的船居然是在水麵上航行的?難道船不是隻能飛行在宇宙裏嗎?哪裏有那樣多的水可以承載巨大的艦隊?

這份震驚同時又令我爺爺感到羞愧。於是,為了找回麵子,我爺爺開始喋喋不休地講述養豬的技巧和心得。他甚至抓來一頭豬,死死按住,給姑娘看豬的各種體征,並說明通過哪些體征能夠看出豬的成長狀況。

哦,我的爺爺啊,請不要這麽做!我都為你這樣拙劣的手段感到羞慚!

但是那個姑娘並沒有顯出不耐煩或鄙夷。她安靜地坐在我爺爺身旁,一會兒看豬,一會兒看我爺爺,臉上是嫻靜的表情。每當我爺爺感到尷尬的時候,她就出聲問一句什麽,讓我爺爺能夠繼續往下講。

這個晚上,他們聊了很久,一直到六輪月亮爬上來,他們都沒有停下。後來連豬都累了,在他們腳邊拱成一團,睡著了。至於他倆到底說了些什麽,已經沒人知道了,久遠的年歲埋葬了一切。或許那晚的風知道,它從他們中間吹過,偷聽到了一些淩亂的句子,但它又吹向遠方,無力將那些話語講給四方的人聽。

接下來的事情陳舊俗套,我就不一一贅述了。反正我爺爺跟這個叫莎蓮娜的姑娘越來越熟悉,見麵的次數很多。我爺爺第一次感受到了愛情的滋味,多次在夢境裏親吻莎蓮娜—當然,他睡在豬圈裏,所以你明白當他在夢裏吻著莎蓮娜時其實是在吻什麽了。

按照趙隊給的承諾,這一年結束的時候,他就可以正式提出跟莎蓮娜在一起了。他覺得莎蓮娜是不會拒絕的。

但那一年,是無比艱難的一年。當時對蕪星的改造已經持續了三百多年,而對於了解一顆星球來說,還是太短。出於尚不了解的原因,那年所有的農作物都枯萎絕收,營地之外,瘡痍滿目。更糟糕的是,承載人類希望的星艦在遙遠星係裏遇到了瘋狂恒星群的引力陷阱,整個艦隊都被引力裹挾,向未知凶險的星域飄去。

內無收成,外無供給,整個蕪星都籠罩上了饑餓的陰影。為了了解饑餓的程度,我曾專門去問過一個幸存下來的老人。那是傍晚,他剛吃完飯,心滿意足地打著飽嗝,但當我讓他回憶那場遙遠的饑荒時,他立刻陷入了沉默,零星的朽牙一張一合。幾分鍾後,他站起來,把剛才剩下的食物拿出來,一個人悶頭吃完了。我看到老人肚子鼓脹,看到他眼角流下了渾濁的淚水,但還是不停地扒飯,我就轉身離開了。

讓我們將視線重新投回那個時候,看一看籠罩人們的諸多困境。

首先,是能源不足。蕪星的夜晚刺骨寒冷,沒有星艦供應的反應堆原料,人們隻能緊緊裹住衣被,但寒冷還是如蛇一般潛到身體裏。每天都有人沒有熬過夜晚,再也沒醒過來。

其次,是饑餓。庫存的食物被耗盡後,人們就忘了吃飽是什麽感覺。最初的一陣子,大家都不幹活兒,躺在營地裏,張大嘴望著天,似乎能從空氣裏吃出稻子來。再過一陣子,人們餓得躺都躺不下了,紛紛爬起來去覓食。他們跟地球上的蝗蟲一樣,在蕪星的各處翻揀,把一切能吃的東西都吞進肚子裏。

最後,是絕望。這一點比前兩者加起來都可怕。

人們都餓成了皮包骨頭,我爺爺養的豬們卻安然無恙。這是一種奇怪的現象,農作物顆粒無收,蕪星的野草反而格外茂盛,似乎將所有的營養都掠奪了。人類不能吸收野草裏的植物纖維,豬卻可以,它們每天在山坡下咀嚼,一個個肥頭大耳,像是滾動的肉球。

可想而知,這些豬對饑餓的人們來說,會是多麽大的**。

我爺爺深知這一點,因此每天格外警醒,睡覺時都把耳朵豎起來,時刻提防有人闖入豬圈。其實我爺爺也餓得不行,原本一個壯碩的小夥子,硬生生餓成了骨頭架子。但我爺爺不能讓豬出事,它們是他娶到莎蓮娜的希望,它們也是他的朋友,他甚至給每一頭豬都取了名字。

一個夜晚,我爺爺正在睡覺,突然聽到了豬圈門被撬的聲音。他一骨碌翻身而起,拿起鋼叉,對準豬圈門。

門被推開,一個人衝了進來,看到我爺爺,愣了一下,央求說:“我快餓死了,讓我吃肉……”

進來的人是亨利,他比以前更瘦了,在黑夜裏如同行走的骷髏。他的衣衫掛在身上晃**不休。

“不行,這些豬是大家的,最後要上交給星艦。”我爺爺試圖勸說,“星艦要通過豬的質量來評定我們生產隊的等級,很重要的。”

“星艦都沒有了!星艦被恒星抓到了,燒成灰了!管他的呢!現在隻有我倆,你給我吃一頭—不,我隻要一條腿!”亨利說著,**鼻子,聞到了豬身上的騷臭味。這難聞的味道卻令亨利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不可能!”我爺爺悍然拒絕。

亨利怪叫一聲,猛地撲向豬圈。他翻到豬群裏,不顧髒臭,一口咬住了一頭豬的後腿。豬頓時慘嚎起來,後腿亂蹦,正中亨利的麵部,踢得他鼻子眼睛裏都是血。但他依然沒有鬆口,越發用力,竟硬生生地在豬後腿上咬下了一塊肉來。

他不管腥臭的豬血和豬毛,一口接一口,把那塊肉給吞了進去。

然後,他停止了呼吸。

我爺爺驚呆了,連忙撲過去按壓亨利的肚子,同時把手指伸進亨利的喉嚨裏摳。所幸,那塊肉沒有被嚼爛,我爺爺一下子把它扯了出來。

“咳咳”,肺部湧進了新鮮空氣,亨利咳嗽著醒過來。他看著地上被灰塵裹滿的肉,渾身顫抖,眼裏滿是淚水。“對不起。”過了很久,他低聲對我爺爺說,然後踉蹌著走出豬圈。

我爺爺失魂落魄地走到豬群中間。豬被亨利的瘋狂嚇到了,哼唧不安,全部依偎在我爺爺身旁。我爺爺小心地安撫它們,當他摸到那頭後腿流血的豬時,也不禁連聲歎息。

然而,饑餓的人並不止亨利一個,其他的人更難對付。在饑餓的驅使下,十幾個男人結成了短暫的同盟,他們磨牙吮血,瞅準時機,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襲擊了豬圈。

我爺爺還沒有醒過來,就被當頭一棍給敲暈了。當他醒來時,豬圈已經空了,隻有淒涼的晚風在他周身環繞。

“啊……呀……”我爺爺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爬起來,奮力向外麵追去。他知道餓急的人什麽都幹得出來,自己衝過去,很可能會被打死。但他沒有選擇—這些豬是他生活的唯一希望。

外麵很冷且黑,六輪月亮全部隱進了雲層後。我爺爺身上隻穿著單薄的衣服,跑起來時,風從他脖子處灌進去,然後從褲管溜出來,將他身上的熱量帶走。但我爺爺不管,順著風裏麵隱約的豬臭味,一路追下去。

我爺爺奔跑的姿勢其實很笨拙,手臂和腿都不協調,背上很快冒出了汗,然後又被冷風吹幹。他淩亂的頭發在眼前晃來晃去。他開始還能呼吸,後麵便隻能喘息,心髒“咚咚咚”跳個不停。

但他跑得很快。

我爺爺在風裏穿行,在黑暗裏奔跑,耳邊溢滿了呼嘯聲。跑著跑著,他自己都有種錯覺:要是這麽一直不停地跑下去,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自己會不會像利箭一樣刺破夜的外殼,到達另一個世界?

當然,我爺爺並沒有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在他看到另一個世界之前,他看到了那群偷豬賊。

那些人牽著豬,也在夜裏跋涉。他們想把豬弄到隱秘的地方,慢慢來吃,以使自己度過困境。他們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一邊對深沉的夜咒罵不已,一邊為到手的豬暗暗得意。這時,我爺爺突然衝出來,撞倒了兩個人。他自己也翻倒在地上。

“怎麽回事!”有人怒喝道。

“不知道,剛有個人撞我……哎喲,我的腰……”

幾個人跑過來,把我爺爺壓住。“見鬼,這不是那個豬倌嗎?”他們一下子認出了我爺爺,皺眉道,“剛才是誰負責把他敲暈的?”

“是我……可是我記得我一棍子下去他就不省人事了啊,怎麽現在又跟個狗一樣竄出來了?”

“廢話少說!罰你少吃一頓肉。”為首的人說。

“那他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再給他一棍子,重一點兒!”

我爺爺看到有人拿著棍子走過來,頓時拚命掙紮,無奈對方將他死死按住,他動彈不得。“嘣”,一棍子敲在他後腦勺上,他沒暈,隻感覺到了腦袋裏響起了金屬振鳴的聲音,還聞到了一絲血腥味。

“去你的,這都打不暈!罰你兩頓肉!”

那小子急了,掄圓棒子,猛地揮下來。我爺爺聽到棒子刮起的呼呼風聲,知道這一棒下來,自己不僅僅會暈眩,恐怕腦漿都要被打出來,於是他閉上了眼睛。

然而我爺爺沒有聽到腦袋破碎的聲音。他耳朵裏,隻有吭哧的呼吸聲、人被撞倒的“哎呀”聲,以及紛亂的腳步聲。我爺爺睜開眼睛,看到那十幾個人都在手忙腳亂地趕豬,倒是沒人注意自己了。

是豬救了他。

在千鈞一發之際,那條被咬了後腿的豬猛地掙脫出來,撞倒了拿棒子的人,然後向外跑。其他豬也四處亂拱,場麵一時亂了套。

我爺爺爬起來,手腳揮舞,在人群裏衝撞。他一會兒趁亂扇這個人一巴掌,一會兒又在那個人屁股上踹一腳,就是不讓他們順利地抓豬。偷豬賊很快轉移了重點,派幾個人把他抓住,狠狠地揍他。

“快跑啊,你們跑啊!”我爺爺一邊忍受著雨點般的拳打腳踢,一邊大聲喊,“麻子,大壯,小毛,花花,阿缺……”我爺爺叫著他的豬的名字,每一聲呼喊都快要把喉嚨叫破,“你們快走啊,你們是自由的,不要落到他們手裏。他們會把你們清蒸、紅燒的啊!”

豬們似乎聽懂了我爺爺的話,跑得更歡暢了,接連撞翻好幾個人,消失在夜色裏。

“嗬,哈哈哈……”我爺爺欣慰地露出笑容,笑容邊上,有血流下來。

偷豬賊們氣急敗壞,指著我爺爺喝罵道:“都怪他!幹,往死裏打!”

當然,聰明的你肯定知道,他們最終並沒有把我爺爺打死,不然也就不會有我,也就不會有這個故事了。

我爺爺遍體鱗傷,一路爬向豬圈。夜色消弭,天剛破曉時,他才回到熟悉的地方。仿佛是奇跡一般,當他推開豬圈的門時,裏麵竟然擠滿了肥豬,正睜著黑溜溜的大眼睛望著他。

這群豬,在夜色裏四處奔逃,然後又不約而同地回到了豬圈。他們依偎成一團,一邊瑟瑟發抖,一邊等待著我爺爺的回歸。

我爺爺爬到它們中間。許多豬鼻子頓時蹭到他臉上,腥熱的鼻息撲麵而來。我爺爺在奔跑挨打時都沒有掉一滴眼淚,這時卻忍不住鼻子一酸,淚水唰唰流下。

盡管我爺爺為了這群豬舍生忘死,但終究沒有把它們救下來。

因為要殺這些豬的,是趙隊。

原因是負責整個蕪星生產安全的將軍要過來巡視。其實誰都知道巡視是假,到各個生產隊混吃混喝才是他此行的目的,但沒有人敢阻攔—他是帶著軍隊來巡視的。聽說有幾個生產隊實在沒有糧食,硬生生被他給燒了營地。他和他的士兵像颶風一樣,走到哪裏,哪裏最後剩下的糧食就會被一掃而空。

將軍到了生產隊,對趙隊說:“老趙啊,你看看,我這些兄弟們一臉苦菜色,好幾個月沒嚐到肉味了,我聽說你這裏,還養著一群肥豬?”

趙隊恨得牙齒打戰,臉上卻堆出笑容來,說:“明白明白……”

那天是我爺爺最悲慘的一天。他耳朵裏滿是豬被殺死的慘嚎聲,他捂住耳朵,跑得很遠,趴在山坡下,藏在茂盛的豬草裏,但那些聲音還是像蛇一樣蜿蜒進入他的腦海。他的麻子,他的大壯,他的小毛,他的花花,他的阿缺……這些有了名字的豬,全部被砍成一塊塊肉,扔進了大鍋裏。

那些豬肉被將軍和他的士兵們一頓就吃完了,地上滿是啃幹淨的骨頭。他們吃的時候,營地的工人都圍在四周,聞著肉味流口水,但沒有一個人敢進去吃。

隻有作為主人的趙隊,在豬肉宴上才有一席之位。他跟將軍說了許多好話,將軍才鬆口,讓我爺爺也進來吃。或許是趙隊知道這些豬是我爺爺的心血,過意不去。

我爺爺本來不想答應的,但猶豫過後,還是進去了。原因隻有兩個,第一,我爺爺實在是太餓了。他也是人,好幾個月都在餓著肚子,聞到肉香,胃部好像有攪拌機在攪一樣難受。

我爺爺吃第一口豬肉的時候,差點兒把自己的舌頭給吞進去。那味道太鮮美了,像傳說中的靈丹妙藥,吃一口就能得道成仙。

我爺爺也隻吃了那一口肉。

接下來,每當士兵把肉端上來時,我爺爺都把衣領拉開,然後用手捂著嘴,把叼住的肉悄悄吐進衣服裏。因為人多,分給我爺爺的,總共也就六塊肉,他在衣服裏悄然藏了五塊。

吃完抹盡,將軍滿意地打著飽嗝,剔著牙,瞅了我爺爺一眼,說:“還留在這裏幹什麽,滾吧!還沒吃夠嗎?”

我爺爺點頭哈腰,捂著肚子,一步步走向食堂外。

“慢著!”將軍的副官突然皺眉說,“你肚子這麽鼓,到底是吃了多少肉?”

我爺爺一下子站住了,腦門上汗珠滾滾而落。要是被將軍知道他藏了肉,恐怕會當場被激光射穿腦袋。

“嗐,這你可就冤枉他了。”趙隊討好地笑著,走過來,不動聲色地把我爺爺的肚子一按,讓它沒那麽明顯,“他從小就胃氣腫,吃點兒東西,肚子裏就滿是氣,這是給脹的。”

“我說嘛,幾塊肉哪能吃那麽鼓。”將軍笑道。

趙隊衝我爺爺的屁股抬腳踹去,大聲說:“快滾吧你!還留著,難道想等肚子裏的氣放出來,熏死我們?”

在一片哈哈大笑聲中,我爺爺低著頭快速走出了食堂。

等到了深夜,我爺爺悄悄來到了莎蓮娜的宿舍。這個時候的莎蓮娜,已經形銷骨立,不複以前的紅潤。她躺在**,意識昏沉,聲息微弱。

我爺爺沒有吵醒她,燒了水,然後把藏起來的肉放進去煮。在此之前,他已經把門窗都關得嚴絲合縫,以防香味泄露出去。

所以,現在你明白我爺爺答應去吃肉的第二個理由了吧?

莎蓮娜是被滿屋子的肉香給勾醒的,在迷糊的視線裏,她隻看到了那一鍋肉湯。她從**爬下來,頭磕出了血,徑直爬向那鍋湯。我爺爺上前扶住她,她沒有看到我爺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鍋,手向那個方向伸著。

在我爺爺與莎蓮娜相處的時光裏,她一直是嫻靜優雅的形象,笑聲輕細,舉止柔弱。要不是這場饑荒,誰都想不到她也會有餓死鬼一般的麵目。

饑餓,是一種罪。

為了不讓莎蓮娜噎著,我爺爺把肉分成一小塊一小塊,小心地喂給她吃。她眼睛都睜不開,咀嚼著肉,最後還把煮肉的湯喝完了。

她這才有了一點兒力氣,睜眼看著我爺爺,說:“謝謝……”

我爺爺暗地裏吞了口唾沫,搖搖頭,表示沒關係。

“可是……我吃了那麽多,你怎麽辦?”

“我還有啊!我可是喂豬的,要豬肉還不容易嗎?”我爺爺豪氣幹雲地拍了拍胸膛,咚咚咚,他的胸膛裏像是什麽都沒有,聲音空****的。

莎蓮娜這才安心,閉上眼睛,回味剛才唇齒間的味道。

“你的鍋髒了,我去給你洗一洗。”我爺爺提起鍋,走到外麵。

莎蓮娜恢複了力氣,想起剛才自己狼吞虎咽的模樣,慚愧不已。她扶著牆出門,想去給我爺爺好好解釋一下。

外麵已是深夜,六輪月亮在天空懸掛,因此她的腳下也映出了六條影子,如同綻放的影之花。她慢慢地在黑夜中行走,腦中思索著怎麽才能跟我爺爺解釋她之前的失態。

快到我爺爺的住處時,她突然在屋後麵聽到了嘩嘩的水聲,然後是吱吱的奇怪聲響。她好奇地繞到屋後,在水管旁,她看到了我爺爺。

直到那口鍋被舔得幹淨光潔,映出明晃晃的月光,我爺爺才捂著肚子站起來。他的肚子裏灌滿了水,站起來的時候,居然聽得到水晃**的聲音。他轉過身,看到了莎蓮娜。

“啊!呃,我剛才在……是在洗鍋……”我爺爺大驚失色,笨拙地解釋著。

莎蓮娜哭泣不止。

熬過了那段艱苦的歲月,蕪星人終於迎來了曙光:星艦逃出了恒星群的引力陷阱,重新出現在宇宙空間裏,並且繼續開拓版圖。同時,星艦派出了糾察隊,對饑荒時期發生的事情進行審查。

接下來發生了一係列事情,那個混吃混喝的將軍被處決,他的士兵受到不同程度的處罰。而作為堅守職責的典型,我爺爺成了榜樣,被通報表揚,在各殖民星球網絡的首頁上都能看到我爺爺略帶羞澀的正麵照。

這給我爺爺帶了許多好處,除了出名,他還被額外分配了一所房子。說到這裏,我得再解釋一下,我也不想囉唆,可是我不解釋你就不知道一所房子在蕪星的珍貴,也就不能理解我爺爺當時的優越性。你要知道,所有人都在進行艱苦的拓荒,晚上隻能蝸居在狹小的宿舍裏,躲風避雨,瑟瑟發抖。而我的爺爺,卻能夠在開發區擁有一套大房子,享受晨風吹拂,看盡落日餘暉。

這優渥的條件讓我爺爺受到了眾多姑娘們的關注。他每天都能收到數不清的秋波和笑臉,還有姑娘們以各種名義發出的邀請。有一次,一個漂亮姑娘來到我爺爺家裏,寒暄之後,天色已晚,我爺爺正要送她回去,姑娘卻解開衣襟。被優化過基因的她,擁有驚人的曲線和膚色,我爺爺的鼻血一下子就像江河奔流一樣湧出來。

“今天晚上,我留下,好嗎?”姑娘用魅惑的語氣說。

我爺爺以令人吃驚的毅力拒絕了她。他給她穿好衣服,禮貌地送她出門,一路上,姑娘的表情先是錯愕,然後是羞慚,最後低聲地啜泣。她並非水性楊花,隻是希望有個棲身之所,所以才鼓起了莫大的勇氣,可是卻不能使我爺爺動心。

“不是你不漂亮,”我爺爺安慰她說,“這個房子已經有女主人了。”

“是誰?”

我爺爺沒有回答。

盡管我爺爺沒有回答,但我想你可以猜得到,我爺爺說的女主人是莎蓮娜。我爺爺安頓好一切後,興衝衝地找到了莎蓮娜,詢問她是否願意搬過去住。

然而,我爺爺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你……你不願意住大房子嗎?”我爺爺困惑地說,“而且我也在啊。”

“你的願望是什麽?”

“我不想留在蕪星上,我想去別的地方。這裏太荒涼,太貧瘠,景色一眼就能看盡。我要回星艦上,或是去別的星球。我不能把一輩子耗在這裏。”

我爺爺怔然無語。

“我知道你也不想待在這裏的,我們一起走吧。”莎蓮娜一把抓住我爺爺的手臂,殷切地說,“隻要找到機會,我們就能一起離開。”

莎蓮娜每說一句,我爺爺的心就涼一點兒。

我爺爺曾和莎蓮娜在六輪月亮下長談,曾把唯一的食物留給她吃,曾抱著安慰哭泣的她……那麽多次,我爺爺都以為自己走進了這個姑娘的心。但現在,他驀然發現,其實自己從未了解過她。

她想離開這裏。

原來她每天仰望著天空,心裏想的是怎樣逃離。原來她那晚來到山坡上,並不是隨意走走,她隻是聽說了我爺爺當年劫持飛船的英勇事跡,想找一個願意離開的同伴……

我爺爺在愛情麵前隻是笨,卻並不蠢,那一瞬間,他明白了許多事情。他踉蹌著後退,手臂從莎蓮娜手中掙脫出來,莎蓮娜的指甲在上麵劃出了血痕。

“你、你不願意嗎?”莎蓮娜的手伸在空氣裏,哀切地看著我爺爺。她的眼睛像是含了水,隔著空氣,都能讓我爺爺感受到溫潤的潮濕。

有那麽一瞬間,我爺爺的心裏產生了動搖,他也想跟莎蓮娜去遊曆星海,見遍宇宙的種種神奇。但是,蕪星的生產還未結束,所有人都不能離開。我爺爺想起了他年少時候的行為,為了離開這裏,他的朋友被活生生打死。那具屍體倒在我爺爺腳下的瞬間,勇氣就拋棄了他。

徐家聲那雙如同沉鬱沼澤一樣沒有生氣的眼睛浮現出來,如同每晚的噩夢一樣,在虛空中盯著我爺爺。我爺爺打了個戰栗。

“不……我不能……”我爺爺囁嚅著,像逃跑一樣飛快離開了莎蓮娜的宿舍。

打那天起,我爺爺和莎蓮娜的愛情之花就凋零了,它甚至還不曾綻放出芬芳。所有的愛情,如果想持久,都需要有共同的理想來維係。在當時,普遍的共同理想是建設好殖民星球,而莎蓮娜的目標太高,我爺爺追不上。

我爺爺備受打擊,心灰意冷,隻得把精力放在工作上。那時候,他已經在生產隊小有權力,負責物資的運送。

星艦回歸後,給蕪星送來了技術員。那些穿白色大褂的人在蕪星的地表上勘探,取樣,分析土壤溶液,不到一個月,就找出了饑荒的原因:蕪星的環境擁有自我恢複能力,類似於負反饋調節,在經過了九代人的改造之後,它開始了反擊。蕪星的土壤裏突然多出了一種元素,能夠精準地殺死外來植物。

技術員們修改了作物的基因,使其具有蕪星本土作物的種種特點,成功蒙蔽了蕪星的負反饋調節。到了第二年,營地外,一片蔥綠的作物漫山遍野地鋪展開。

收成比往年翻了幾番,糧食和其他農產品堆起來時,就像幾座大山。我爺爺兢兢業業地清點物資,送上飛船,然後看著它消失在天際。我爺爺的工作態度值得肯定,盡管占了肥缺,卻從不貪汙受賄,一丁點兒錯也沒有犯。趙隊十分滿意,甚至想過在他退休之後,由我爺爺接手。

但我爺爺不開心。

我爺爺保留了他養豬時候的習慣,每天上下班時,都會繞道經過莎蓮娜的宿舍。他看到朝霞和晚風中莎蓮娜的臉,她依舊看著天空,視線邈遠,表情恬靜。我爺爺在她屋外一次次走過,他仰望著她,她仰望著天,目光從未交匯。

時間就在這些仰望中流逝了。

三年後,我爺爺娶了那個魅惑過他的姑娘。到了這裏,你要明白,我並沒有打算講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男女主人公彼此堅守,愛情在時間的河流裏孕育出芬芳什麽的……那都是小說和戲劇裏人物,願意為了愛情犧牲一切。但事實上,我爺爺隻是一個普通人,想過簡單的生活,每晚有人可以擁抱,一起生活,生下孩子,繼續將蕪星改造成宜居星球。

而莎蓮娜顯然無法給我爺爺這些。我爺爺不能為她等待一輩子。

其實莎蓮娜的生活過得並不好,她在營地裏工作,既勞且累,總是形單影隻。也有男人去親近她,但最後都放棄了—沒有人能夠實現她逃離蕪星的願景。

隻有我爺爺時不時地暗中幫她,送一些物資,或把自己的配給額悄悄劃到她名下。她知道這些恩惠來源於我爺爺,以她的處境,她不得不接受,但她無法向我爺爺表示感謝。很多次,她和我爺爺在路上遇見,都是麵無表情,擦肩而過。我爺爺也沉默。隻是在錯身的那一瞬間,他總是忍不住深呼吸。他的鼻子能聞到莎蓮娜頭發上的淡淡香味。

兩年以後,我奶奶生下了我爸爸。當我爺爺捧著那幼小脆弱的身體時,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所有人都以為他是高興傻了,樂極而歎息,隻有我爺爺自己知道,他捧著兒子的那一刻,就要開始全身心承擔起家庭責任了,他不能對莎蓮娜再抱有任何幻想。

在當時,我爺爺的家庭簡直是楷模,有大房子,有優渥的職位,而且父慈母賢子孝,人人稱羨。我爺爺辛勤持家,白天工作,晚上照料妻子,隻有在深夜時才偶爾發出不為人知的歎息聲。

直到那一年的秋天。

那天,我爺爺剛把豐收的糧食裝進飛船,看著飛船緩緩升空。通常情況下,飛船會穿越大氣層,到達外空間,然後通過蟲洞躍遷到星艦所在的坐標點。但這次,飛船剛離開大地,就落下來了,飛揚起的一大片塵土模糊了我爺爺的視線。

“幸虧我們船上有熱掃描儀,開船前我檢查了一遍,發現穀堆裏有個人影……”船員得意揚揚地說,“按照聯盟的法律,發現了偷逃的人,要直接扔在外空間裏。這種人,總想不勞而獲,不願意付出,是集體的蛀蟲!”

說著,他把抓到的偷逃者往前推搡,人群頓時發出嗡嗡的議論聲。在圍觀者的間隙裏,我爺爺看到了熟悉的臉—莎蓮娜。她被船員緊緊押住,麵如死灰,渾身顫抖。各種各樣的目光掃視著她,她低下頭,淩亂的頭發如瀑布一樣垂下來。

“是她啊,”有人說,“她早就想跑了,沒想到今天終於忍不住,藏到穀堆裏!”

“是啊是啊,這種情況,要交給趙隊。懲罰肯定少不了!”

“嘿嘿,好吃懶做就是這種下場……”

……

那天回到家,我爺爺一直魂不守舍。我奶奶讓他盛飯,他應承了,卻拿著勺子坐在門口發呆;我爸爸尿褲子了,他去拿衣服來換,卻走到了院子裏,在菜園裏尋尋覓覓……

這種恍惚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深夜,我奶奶已經抱著我爸爸上床休息了,窗外夜色濃重,風呼嘯往來。我爺爺坐在床邊抽煙,地上已經堆滿了煙頭,不知過了多久,他猛地一拍大腿,起身就往門外走。

“停下!”我的奶奶,我那從來都是柔聲細語、溫婉賢淑的奶奶,突然爆發出響亮的尖叫,“你不準走!”

我爺爺停下腳步,卻沒有轉身。

我奶奶坐在**,手攥著被子,青筋一根根都暴了出來。她死死盯著我爺爺,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能去。你去了這個家就散了。”

“我隻是去……”我爺爺的聲音很澀,像是吞了一顆苦果子,“去抽根煙……”

“你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嗎?這幾年,每次她有困難,你就拿家裏的東西去幫她。每個月的配額那麽少,我們倆都吃不夠,你還暗地裏轉到她名下。”我奶奶扳著指頭,把我爺爺拿給莎蓮娜的每一樣東西都說出來了。

這個沉默的女人,將一切都看在了眼裏,將一切都記在了心裏。她花了好一會兒才把物資的名字說完,然後說:“我從來不跟你說,是因為我們是家人,我總想著你會慢慢改,最後隻對我一個人好。但現在,你一旦出去,這個家就完了。你就算不管我,也要想想你兒子。”說完,我奶奶狠下心,使勁擰了一把我爸爸的屁股。

我爸爸正在熟睡,被劇痛驚醒,頓時哇哇大哭。

我爺爺依舊沒有轉身,迎著風,一口氣把煙抽完。他吐出煙頭,大步走向外麵,將我奶奶的啜泣和我爸爸的哭聲扔在腦後。

“是李哥啊。”幾個看守都認識我爺爺,笑著打招呼,“都這麽晚了,來陪兄弟們打牌消遣?”

我爺爺攤攤手,說:“一說打牌,我就手癢了。可是,趙隊讓我來把逃跑的人叫過去,問問她的情況。唉,改天再來跟哥幾個玩幾把。”

“好說,好說。”看守爽快地把鑰匙遞過來,讓我爺爺去提人。

我爺爺押著莎蓮娜,走到禁閉室外。“跟著我。”我爺爺低聲說,“別說話,走路輕一點兒。”

他們沒有走向趙隊的住處,而是朝我爺爺上班的倉庫走去。一路上,他們都低著頭,路邊的樹木如同守衛的巨人,輪廓龐然而模糊,似乎被夜色融化了。

倉庫的最裏層,存放著一艘小型飛船,是緊急時用來轉移重要資料的。它空間不大,隻能容納兩三個人。我爺爺檢查了一遍,確認線路正常,而且燃料充足,示意莎蓮娜走進去。

“你呢?”莎蓮娜走到艙門口,發現我爺爺沒有動。

我爺爺搖搖頭,說:“我隻能送你到這裏了。”

“你不跟我一起走嗎?”

“我還有家人。”

莎蓮娜上前一步,抓住我爺爺的手,懇切地看著他的眼睛,說:“什麽都不要管了,跟我一起走吧。我知道你還喜歡我,我也會對你好的,我們一起去很多美好的地方。”

“我都快三十歲了,這些對我來說,已經很遙遠了。”我爺爺再次重複,“而且我還有家人。”

莎蓮娜兩眼通紅,泫然欲泣。

正當兩人僵持著的時候,外麵突然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許多人在靠近—禁閉室的看守覺得我爺爺來得有些突兀,就給趙隊打了電話,趙隊一聽,立馬就想到了這個唯一有飛船的倉庫。

“你快走!”我爺爺心一沉,急聲說。

莎蓮娜固執地搖頭,“不,你跟我一起走。”

倉庫門被撞開,一群人衝了進來,領頭的正是趙隊。他已經年邁,但身形依舊魁梧,嗓門粗大,吼道:“小李,快停下,不要做傻事!”

年少的陰影再次覆蓋而來,我爺爺卻不再戰栗,堅定地搖頭。“進去,不然就來不及了!”他把莎蓮娜推進艙門,然後轉身盯著闖進來的人。

“嗡”,飛船渾身一震,啟動了。“快,抓住他們!”趙隊吼道。

十幾個男人跑過來,我爺爺扛起一袋穀子,死命砸過去。他像瘋狗一樣嗷嗷叫著,衝過去頂翻了好幾個人。但立刻有更多的人把他壓住。

身後的飛船已經離地升起,左右搖晃著向倉庫門外飛去—莎蓮娜隻有駕駛的基本常識,並不熟練。

男人們立刻舍了我爺爺,起身衝向庫門。我爺爺渾身瘀血烏青,卻翻身而起,追上那些男人,專踢他們的腿,讓他們一個個都摔倒。追到最後兩個人時,已經到了門口,我爺爺咬牙撲過去,抱住那兩人的脖子,三個人一起滾倒在地。

那兩人急了,想推開我爺爺然後爬起來關門。但我爺爺爆發了不可思議的力量,死死箍住他們,多重的拳頭打在自己身上都不鬆手。

飛船跌跌撞撞地飛過來,穿過庫門,進入了廣闊的夜空。

“走啊,快走啊,你要自由,就可以擁有自由!”我爺爺聲嘶力竭地喊,眼淚和血一起流下來,模糊了眼睛。多年前,他救那群豬時也這般呐喊過,隻是,豬跑了還會回到豬圈裏,而莎蓮娜飛走之後,就會永遠消失。

飛船的八架引擎全部啟動,噴出來的離子束令四周灰塵彌漫。所有人都捂住了嘴巴,仰起頭,看著飛船筆直而上,逐漸變小,化為一星光點,消失在億萬星辰裏。

我爺爺這才鬆開手臂,像一攤爛泥似的躺在地上。

我爺爺八十二歲時,蕪星的改造才結束。

當星艦派來的官員們仔細檢查完蕪星的各處,以七比二的高票通過蕪星的結束改造申請後,整個星球一片歡呼。從此以後,蕪星將正式成為人類聯盟的殖民星球,在星際版圖上,它會以綠色的標記來標明。

宣布那天,我爺爺正躺在病**。我爺爺坐過十年牢,獨自在破舊的宿舍裏度過了一生。艱難勞累、疾病纏身的他總是感覺渾身酸痛。到了晚年,他隻有依靠藥物來維係微弱的生命。

聽到改造結束的消息後,我爺爺的呼吸急促起來,扭過頭,看向窗外。

窗外,是改造過的明淨天空,幾行飛鳥掠過,留下清越的鳴啼。高大的建築群拔地而起,人工樹林鬱鬱蔥蔥,清香撲鼻,陰涼怡人。看著這種景象,我爺爺很難回憶起蕪星當年的貧瘠模樣,他仔細思索,隻能模糊地想到一個姑娘的影子。

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姑娘。

有人說她成功回到星艦裏,鑽進冬眠機,在青春永駐的睡眠裏等待拓荒紀元全麵結束;也有人說她沒有回到星艦,而是在一個個殖民星球間遊曆,見識了種種瑰奇景象,最後累了,嫁給一個願意給她熬熱粥的老實人;還有人說,她的飛船剛一到達蕪星的外空間,就被隕石擊中,船毀人亡,在群星間永遠飄**……

這些說法,跟我爺爺都沒有關係了。

他下半生的整個生命,都用在了改造蕪星上,正是一代代他這樣的人拋灑了青春和熱血,才使蕪星的土壤肥沃起來,子孫後代才能富足安樂。所以他被我奶奶趕出家,一生淒涼,孤苦伶仃,卻總是能夠找到活下去的勇氣。

我離開墓園時,回頭凝望,百萬墓碑都在漸暗的天色裏靜默著,隻有晚風在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