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你……”我叫嚷起來,麵前這個貌不驚人的男子仿佛一下子偉岸起來。

“是的。”盡管他很努力想表現得平靜一些,但我仍然看出他嘴角泛起不可抑製的得意之情。

我打量著他肚子上的傷疤,仍然感覺這件事不可思議。傷疤是真實的,這一點無可置疑,但他的故事聽上去還是太過虛幻。“呃,我怎麽知道你這疤不是插導尿管留下的?”

他放下了襯衫,沒好氣地說:“你導尿用碗底粗的管子?是要放尿還是放血?”

我想說還有可能是賣腎留下的,但看他已經有點兒不高興了就忍住沒說,何況賣腎也沒有左右一起賣一對兒的。我轉而問他:“那你也是從一萬名運動員裏被選出來的嘍?”

“是啊,我當年是跑馬拉鬆的。你去查十運會山東代表隊的名單,還能找到我的名字。對了,我叫周成。”他注意到我正在盯著他的啤酒肚,有點兒羞赧地笑了笑:“不好意思,這兩年的逃亡生涯讓我荒廢了。”

車流開始移動起來。我放下手刹,重新啟動了車子,跟隨著前車緩慢地前行。我握著方向盤,心裏湧起無數個問題。我問他:“你剛才說,你曾經是十二區的什麽局長?”

“是的,”周成說,“由於在‘星火計劃’中做出了傑出貢獻,2006年我被任命為十二區指揮部第一分局局長,負責外星幼兒的培養、教育和管理。”

“那不是挺好的?中層領導了啊……”我盤算著,“你們部長是副部級,那你的級別至少還不得是正處?”

“副廳,”他點燃了煙盒裏的最後一根煙,“第一分局因為其特殊的重要性,比其他分局要高半級。逃亡前,我正在被組織考察,準備進入十二區黨組。”

“哇,廳級幹部啊!”我不禁扭頭望了他一眼,“那你為什麽要逃亡?難道你們部長打了你一耳光?”

他不理會我的戲謔,嚴肅地說:“因為我反對十二區實施的‘燎原計劃’,他們對我下手是遲早的事。讓我進黨組,其實就是為了把我調離第一分局,架空我的權力,讓我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玩偶。”

“燎原計劃?”我問他,“那是什麽?聽起來跟‘星火計劃’是一脈相承的嘛。”

“不,比那可怕得多。”周成被煙霧繚繞的臉上表情陰沉,“如果說‘星火計劃’是為了拯救,那麽‘燎原計劃’就是為了毀滅……毀滅地球上的人類文明。”

我吃了一驚:“怎麽會?”

“他們的繁殖能力太強大了。”他低垂著頭,緩緩地說道,“珍妮受孕後三個月就分娩了,她生下了……兩萬六千九百七十二個孩子。”

我腦海中立即出現了一幅密密麻麻的工蟻圍繞著大肚子蟻後蠕動的駭人場景。

“你吃過魚子吧?他們是卵生動物,就像魚類產卵一樣。”他繼續說,“而且,他們的成長周期極短,一周孵化,三年就可以發育成熟,然後再接著繁衍下一代。所以,到我逃離十二區之前,第三代外星人已經接近成熟了。”

我一邊開車一邊計算著:“呃,兩萬多個孩子,如果一半是雌性就有一萬五千個,每個再生出兩萬多的話……”我嚇了一跳,“三千萬!”

“是三億。你的數學是體育老師教的吧?”他再次鄙視地說,“理論上是這樣的,不過實際上沒那麽多。不知是因為無法適應地球的生態環境,還是人類**不完全符合外星生命的發育需要,總之珍妮生出的雄性後代都不具備生育能力。而我一個人精力有限,隻對四名第二代雌性外星人實施了遞火,生下了大約十萬個第三代外星人。”

“等一下!”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你是說,你生了兩萬多個外星孩子,然後和其中四名外星女兒又生了十萬多個外星外孫?”

他皺了皺眉:“在兩個宇宙文明碰撞和交融的偉大時刻,我看就不要過於糾結於人類傳統的倫理問題了吧!”

我說:“好吧,盡管我一想到這事還是不太舒服。”我望了一眼周成—這個兩萬多外星人的父親和十萬多外星人的父親兼外公,問道:“你這十幾萬的兒女和外孫兒女,如今都藏在奧體中心裏?”

他搖搖頭,“不,他們就混跡在我們之中。”

“在南京城裏?怎麽會?不會被發現嗎?”

“他們偽裝得幾乎跟我們一模一樣。”周成說,“惡劣的生存條件除了使他們進化出超強的繁殖能力,還賦予了他們超強的適應能力。如果需要,他們甚至可以修改自身的染色體。從第二代開始,他們隱藏了差不多所有的外星特征,而呈顯性的全都是人類的外形特征。從三歲進入成熟期後,他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偽裝成十幾歲到幾十歲的人類。—也許他們就生活在你的身邊,是你的鄰居、同事、健身教練、相熟的餐館服務生,或者孩子的幼兒園老師,而你根本察覺不到任何異樣。……嗯,除了一點。”

我趕緊問:“哪一點?”

“他們無法隱藏自己的缺陷,”周成說,“他們的視覺係統和人類不同,缺少感知色彩的視錐細胞,也就是說,他們都是色盲。在他們的世界裏隻有黑白,沒有其他的色彩。”

我忍不住插嘴道:“那不是和狗狗一樣?”

“對的,和狗狗一樣,”周成先是附和了一句,接著可能是對於我拿狗狗和他的後代們做類比感到不悅,不滿地望了我一眼,“所以,你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無視紅綠燈橫穿馬路的人,很可能就是外星異種……除了這一點,他們和地球人基本無異。”

周成的話讓我想到了《黑衣人》。在這樣一座充滿陌生人的城市裏,也許我們根本無法分辨擦肩而過的生命究竟是不是我們的同類。我想到剛上江東北路時他的異常表現,於是問他:“你之前說我不是‘他們’的成員,指的就是外星人?”

“是啊,”他笑笑,說:“這一帶對我來說太危險了,當時我看你把我往奧體方向帶,還以為你是十二區的人。”

“那你為什麽要對我喊‘撒拉嘿喲’?”

“哦,這是我們從珍妮那裏學會的為數不多的外星語言,意思和‘孽畜,現出原形來!’差不多。一般來說外星人聽到後都會神情有異。我看了你的反應就知道你不是他們的人了。”

我心想學會了這一句,以後看韓劇的時候可就別有一番風味了。“我大概懂了,‘燎原計劃’應該就是要繁衍更多的外星人吧?從星火到燎原,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嘛。”

“不,你根本不懂。”他擺了擺頭,“珍妮的計劃遠遠不隻是繁衍,她要的是統治。—統治整個人類,統治整個地球。”

“怎麽統治?十二區指揮部的國家工作人員不會阻止她嗎?”

“他們已經被洗腦了,這也是我逃離十二區的原因之一。”周成無力地搖搖頭,“之前跟你說過,他們是用腦電波與人交流的,人類在這種對話方式中完全處於被動和劣勢地位,根本無法抵抗珍妮強製輸入的各種意識。現在十二區的人完全被珍妮操控了,如果不是及時逃出來,我可能也已經成了他們的工具。”

我目瞪口呆,想起去年還去奧體看過江蘇舜天隊的亞冠比賽,那些笑容可掬的售票員和熱情洋溢的保安臉上一點兒也看不出異樣來,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他們是被外星生命操控著的人類。周成不知什麽時候把空煙盒在手中攥成了一團,此時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指搓撚那團金色的硬紙:“而且,他們洗腦的對象遠遠不止十二區的工作人員,而是全人類。就從南京開始。”

“怎麽洗?”我想如果有人對我進行意念的強製灌輸,我至少應當有所知覺,“是通過教材嗎?”

“哼,比教材厲害得多。”周成冷笑一聲,“他們的洗腦,是從最基礎的東西開始,慢慢瓦解整個人類社會的上層建築。”

“呃,這麽說,”我猜測著,“是從經濟開始嗎?”

“你看,你這就是被洗腦的典型。”周成揉著那團煙盒說,“說得直接點兒,你認為我們中華民族綿延數千年,靠的是什麽?”

“人多?”

“錯!是文化!”周成把那團煙盒摁進煙灰缸,“人類之所以成為人類,是因為文化!人類社會之所以堅不可摧,也是因為文化!所以,他們就是要從這裏入手,摧毀我們所擁有的文化,最終毀滅我們所擁有的人類文明。”

“文化這玩意兒很抽象的,”我問,“他們具體要怎麽做呢?”

“他們可以扮演成人類社會中的說謊者、無知者和冷血者,成百上千倍地放大人性中的無恥和卑劣,並把它們呈現在全世界麵前。他們動搖著人們對善良、信任、同情和親情的信仰,改變了社會尊老愛幼和互相尊重的美好風氣。這些外星潛伏者,每天都以為非作歹為己任,以種種悖逆人性的行為層層瓦解人類社會千百年來積累的傳統美德、社會秩序、公序良俗,一點點鬆動著原本牢不可破的人類社會的文化鏈條。”

周成的聲音冷冷的,聽得我不寒而栗。“那,結果會怎樣?”

“按照他們的繁衍速度,在第五代或第六代—也就是六到九年以後,他們的數量就會超過地球的原住民。那時候,人類社會已經由於文化的倒退而土崩瓦解,無法團結起來組成有效的抵抗力量。他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滅絕地球人,然後獨自享有這顆環境宜人的星球。”

我感到後背上被冷汗浸濕了一片,腦海中出現《星河戰隊》的場景:幾個端機槍的地球大兵對著如潮水一般湧來的外星蟲族瘋狂掃射,最終寡不敵眾,被一隻觸角戳穿身體,然後淹沒在昆蟲群中。

“所以,我逃離了十二區,和其他逃亡者及知情人士一起,建立了抵抗組織。我今天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正是覺得你的資質不錯,黑出租的職業也符合我們秘密接頭和隨時遷移的需要,”他將上身向我靠了過來,壓低了嗓音,“加入我們的組織D.O.T.A,為人類而戰吧!”

“刀塔?”我來了興趣,“為什麽不叫擼啊擼?”

“幸虧我們對文化程度的要求不高,否則你一定不夠資格。”周成再一次對我表示了鄙視,“Defensive Organization To Aliens,外星抵抗組織。我們的成員已經有上百人,遍布鎮江、揚州、淮安、馬鞍山和滁州。我今天就是從揚州分舵開會回來,要連夜趕去滁州分舵,明天上午在那裏有個講座。”

我無法答應他,因為我還無法完全確信這個離奇故事的真實性。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於是趕緊轉移話題問他:“對了,你剛才說他們要繼續繁殖,可是,你已經逃出十二區了啊?他們還怎麽繁殖?”

周成冷笑著說:“確實,我的逃亡對他們造成了一時的困難,不過,這個困難很快就會得到解決。”

我問道:“怎麽解決?”

周成把腦袋靠在頭枕上,長出了一口氣,說:“我已經老了,而且獨臂難支。即使我不逃,他們也需要更多、更年輕和更國際化的**。他們不僅需要中國人的染色體,也需要全世界的,才可以進行全球範圍內的偽裝和潛伏。”他目視前方,口念箴言:“牢籠已經打開,獵物整裝而來,這條路寬闊而平坦,死亡的盛會正裝扮得五彩斑斕……”

我猶如掉進了冰窖,徹骨的寒意從腳底一直蔓延到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