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驚夢

江 波

天與地,我和你。

這像是一個夢。

所有的夢都是要醒的,但這一個,我會守護它,直到時間的盡頭。

我是一個警察,秘密警察。

我們這一行在外人看起來有些神秘,甚至可怕,然而在我來說,這隻是一份工作,薪水菲薄,聊以糊口。這工作的好處是一旦亮明身份,人們就會怕你,當然,也有人恨你。痛恨入骨,以至於隻有死掉的秘密警察才是好人。

“隻有死掉的秘密警察才是好人。”眼前就有一個女人這樣向著我號叫著。

她是我所見的最美的女人,沒有之一。一襲白色的長裙,拖曳在地板上,仿佛盛裝的新娘,嘴唇紅豔,牙齒雪白,細膩的肌膚宛若凝脂。哪怕她在號叫,也是美的。

然而我還是抬起槍來,輕吻槍口,然後指著她,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子彈命中她的額頭,留下一個小小的血窟窿。她倒了下去,就像一個沉重的麻袋,落在地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灰塵在她的屍體周圍揚起,斜照的陽光下,她像是浸沒在一層輕飄的紗帳中。濃厚的血從她的腦後湧出來,像是一朵血紅的玫瑰。

肉體就像一個麻袋,裏邊裝著奇奇怪怪的靈魂。包括我這一個。看見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在麵前死去,我忽然有一種徹底解脫的感覺,就像靈魂飄揚而去,隻留下空空的軀殼。

美女的軀殼在我麵前分解,化作縷縷綠色的青煙,最後消散在空氣中。她被我的子彈擊中,隱藏的身份破除,控製中心正將她的軀體回收。

我站在那裏,很久很久,直到一個信號直入腦海深處:十八號,回家吃飯。

我縱身一躍,眼前的樓板瞬間變成了黑不見底的深淵,我在其中不斷地下落,下落。刹那間,仿佛一陣炫目的白光閃耀,世界變成一片蒼茫。

我回到了**。

所謂的床,並不是那種柔軟舒適,能帶給人溫柔夢鄉的東西。它是一張光溜溜的鐵板,外加一個玻璃般的外罩,罩子上帶著淺淡的藍色光源。一切都被染成這種冷色調,對於一個冰冷的職業,這再合適不過。

我躺著,回想起那死在我眼前的女人。她倒下的時候,長發飄起,露出閃閃發亮的耳環。那個小小的銀色飾物,看上去如此熟悉。

我甚至看清了耳環上淺淺的字:瑩。

那和曾經屬於我的一個耳環如此相像。是她嗎?似乎沒有可能。她該在大洋彼岸的藍天白雲下,過著歡快自由的生活。

我怔怔地盯著天花板,忘了起身。

“十八號。”有人喊我。

是二十七號。

“你還好吧?”二十七號問我。我躺著的時間有點兒久,他有些疑慮。

我很快起身,“沒什麽,隻是黑障。”

黑障是我們這一行的專業術語,指的是從桃源界回到現實,短暫的意識障礙。在那段時間裏,大腦失去了一切信號,於是世界變得光怪陸離。那短短的一瞬,卻漫長得像人的一生。

黑障容易讓人產生無力感,每一個秘密警察都受過訓練,懂得如何克服黑障。然而,那種無力感終究無法完全抹去,於是每個人都需要額外的幾分鍾恢複元氣。

二十七號向我點頭,“這段時間,大家的黑障好像都變長了。”

我不置可否,很快離開了出勤局。

回到家我便蒙頭大睡,然而睡夢中盡是那號叫的女人和淌血的屍體,直到把我從夢魘中驚醒。

再也無法入睡,我起身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明亮的各色光線一下充滿了屋子,連燈都不用打開,我看見了玻璃窗裏自己的臉。

窗外是霓虹閃爍的城市,流淌著無數的欲望和金錢。隱約的幻覺中,我仿佛回到桃源界裏,麵對著那美麗的女人。

那真的是她嗎?

無論是還是不是,她都已經不在了。如果真的是她,在桃源界裏流竄犯罪,那還不如死掉。

我到衛生間裏用冷水洗了一把臉,然後回到臥室,對著窗戶,坐著發呆。

一天之後,一個緊急任務再次把我送進了桃源界。

這是一個最高權限的警告:一大撥僵屍正在襲來,昆侖山。僵屍是不明身份者。在桃源界,每個人都要有個身份,生老病死,是逃不掉的宿命。當然,有些人可以不死,他們被尊為神仙,在昆侖山上逍遙快活。如果有人沒有錢又想永生不死,唯一的辦法就是成為僵屍。

僵屍並不是青麵獠牙的怪物,他們長得和常人無二,甚至更加美貌。那昨天被我殺掉的女人,就是一個僵屍。他們是麻煩製造者,因為他們總是想占有一個神仙的軀殼,擺脫僵屍的身份。

六點三十分得到警告,六點三十三分我和二十七號已經躺在了介入**。當我和二十七號十萬火急地趕到現場,昆侖山下已經亂作一團。這是一場浩大的群毆,人和人用各種匪夷所思的方式相互扭打,根本分辨不出誰是神仙,誰是僵屍。我不可能衝上去要求驗證對方身份,以至於傻傻地站著,不知道該幹什麽。成為秘密警察以來,這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形。

“該怎麽辦?”二十七號問我。他也完全亂了方寸。

“讓他們先打一會兒。”我鬼使神差地說了這麽一句。

“什麽?”二十七號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神仙還是僵屍,我們說了不算,還是等等吧!”

麵對這無能為力的情勢不如幹脆徹底鬆弛下來。我和二十七號坐在一旁的高台上,悠然地點上了煙。煙霧繚繞中,我們看著這出燦爛的大戲。

忽然間警笛響亮,數十輛警車從天而降,穿著黑衣、頭戴黑套的特警從車裏魚貫而出,飛快地將正在群毆的人們團團包圍。

他們是正式的警察,而我們是秘密警察,於是此刻我們徹底成了看客。

二十七號掏出一支雪茄,大口地吸了一口。雪茄在他手中化作一把閃亮的匕首,他緩緩地拭著刀鋒,眼睛盯著人群,像是猛獸在尋找獵物。

二十七號總是這麽鋒芒畢露,迫不及待。我略帶不滿地瞥了他一眼。然而除此之外,他是一個很好的搭檔,勇敢,機敏,講義氣。在這個城市裏,也許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等他們收拾完了再說。”我提醒他。

他點了點頭,卻沒有把匕首收起來。

警車上升起探照燈,一種特殊的光線照著人群。人群分做兩幫,一幫沒有變化,另一幫變成了骷髏。變成骷髏的是原本居住在昆侖山上的神仙,沒變化的就是僵屍。警察們一擁而上,用槍托,用甩棍,用皮鞭,或者幹脆用子彈教訓那些沒有變作骷髏的人。

局勢就這樣穩定下來。僵屍一個個倒下,當最後一個僵屍倒下,骷髏們紛紛鼓掌,親熱地拍著警察的肩膀。探照燈熄滅,神仙恢複了原本英俊飄逸雍容華貴的模樣,向山上走,警察也開始打掃戰場,把僵屍的屍體一具具抬上警車。

最後,神仙走了,警察撤了,昆侖山腳下恢複了平靜,除了我和二十七號,再也見不到一個活物。

然而,有秘密警察的地方就有秘密。上山的神仙少了一個,地上並沒有屍體,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被一個僵屍附身,合而為一,並且隱身躲藏,等待最後的身份確認。

我默默地看著眼前的空氣,酷酷地說了一聲:“出來吧!”

僵屍徹底占據神仙的身份需要二十四小時,我和二十七號要做的事,就是在二十四小時內暴露他們,讓他們不能獲得合法的身份,然後繼續消滅他們,把他們從桃源界驅逐出去。

僵屍並沒有現身,然而我並不著急。秘密警察的特權已經把這地方變成了白地。和外界隔絕之後,無論什麽隱身手段都堅持不了太久。

我平靜地看著眼前的白地,默默點數。

還沒數到五,一個人影驀然出現在空地上。是一個女人!

她在陽光下露出不適的表情,閉著眼,眉頭緊蹙。隱身的人看不見外部,就像外部看不到他們,哪怕一點兒陽光也讓她感覺不適。

女人身穿一襲拖地的白色長裙,就像一個盛裝的新娘。她的臉異常美麗,居然和我昨天殺死的那個女人一模一樣。我不由愣住。二十七號正要上前,被我一把拉住,“等等!”

就在此刻,她睜開了眼睛,見到我也是一愣,那眼神仿佛在說,“怎麽又是你!”

一瞬間她恢複了常態,臉上盡是鄙夷的神色,“想抓我就來吧!”

我並沒有上前,也沒有放開抓著二十七號的手,“你留在這裏,想幹什麽?”昨天她被我的子彈擊中,我眼見著她化作了青煙,被數據中心回收,此刻卻又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而且她認得我,一定不是另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她大笑起來,“幹什麽?當然是上昆侖山,如果不是你們兩個,我已經成功了!”

她的眼神陡然間變得怨毒,“你們這些秘密警察,都不得好死。”

說話間,她的容貌發生了一些變化。她正在變成她殺死的那個神仙。

當著兩個秘密警察的麵幹非法的勾當,這是公然的挑釁。

一個聲音侵入我的腦海,“異常數據侵入,執行槍決。”

我沒有做出動作,這件事我已經做過一次。如果一次並沒有效果,第二次同樣不會有效。

二十七號雙手一伸,一把匕首分作兩把,分持在兩手裏。幾乎就在同時,他撲了上去,匕首寒光一閃,正正地紮在那女人的胸口。

我心中一凜,有一絲不祥的預感,然而沒有等我發聲提醒,二十七號便發出了一聲慘叫。他的右手掉了下來,鮮血噴射而出,濺了那個女人一身一臉。

二十七號拋掉左手的匕首,捂著斷手退後兩步,臉色慘白。

我立即掏槍,向著眼前的美女射擊,子彈準確地打斷了她的雙腿。

我故意沒有射擊她的頭部,那已經被證明並不奏效。然而,能保護她讓她免於死亡的力量並不能讓她免於痛苦。事實證明我是對的。她哀號著,抱著斷腿在地上掙紮。

“怎麽不殺了我?”她呻吟著問。

“我殺不了你。”我平靜地說。這是一句實話,這個女人的身上有某種力量保護著她。

我和她對視著,似乎都在考慮下一步。

“你很漂亮。”我又說。

這句也是實話,然而有些不合時宜,說完之後,我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我扭頭看了二十七號一眼。他渾身發抖,也許是因為失血過多,臉色白得像一張紙。

“十八號,我不行了。”他艱難地吐出這句話。

我看見他斷掉的手腕,鮮血仍舊不斷地從創麵湧出來,滲過指縫,“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手不是被那女人砍掉的,而是他自己砍斷的。

他斷掉的手仍舊握著匕首,刺在那女人身上。

我急切地看了女人一眼,匕首連著斷手已然不見。女人的身體微微有些發亮,就像一個漸漸膨脹變大的氣球。她是一個木馬炸彈!

她正盯著我,一雙眼睛仍舊明亮,眼光中似乎帶著某種期許。

這是一個陷阱!

“你什麽都不懂,傻瓜!”女人譏誚的話語傳入我的耳中。

“我們掉到了陷阱裏。他們的目標不是成為神仙,而是摧毀秘密警察。”我大喊一聲,將所有的限製性武器都扔了出去,隻希望能抓住她,將她控製住。

然而一切都晚了。

二十七號眨眼間分解成了一段段的肢體,一個個內髒,還有淋漓的血漿和體液,像一堆爛泥般紛紛落地。一雙眼睛望著我,眼神已然凝固,然後掉落在地和那堆身體的血肉混在一起。死的時候,他來不及發出一聲叫喊。

我丟出去的武器碰撞在變成氣球一般的女人身上,生生地沒入其中,不見了蹤影。

一團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接著我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哀號。女人爆炸了,她的身體裂作無數細小的碎片,最後化作了數據洪流,透過二十七號死亡後留下的數據通道進入中央控製機。他們是瘋了嗎?攻擊桃源界的保護者,隻能讓這個世界徹底毀滅。

然而,我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爆炸的強光直接將我逼出了桃源界,陷入黑障。

在這極度黑暗的深淵之中,我仿佛被囚禁了千年萬年。和往常大不一樣,這黑障的時間有些太久了。但既然我醒著,世界一定還在。我強迫自己耐心等待。

又仿佛過了千年萬年,仍舊是黑障。

我的心變得格外焦灼。到底出了什麽問題,桃源界是不是還在?

沒有任何途徑緩解焦慮,然而,無窮盡的黑障像是一塊巨大的海綿,吸收一切,奪走一切,包括焦慮。我就像一個被關押了一輩子的囚徒,慢慢地失去了一切的情感,麻木不仁,隻是還活著而已。

我就像一塊肉,在無盡的黑色深淵中不停墜落,無始無終。

終於有一刻,光照亮了我的眼睛。脫離黑障的時刻到了。

“十八號。”呼喚來自腦海深處。

是中央控製機,桃源界還存在!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護罩敞開著,我看見了時間。六點五十分。不過短短十七分鍾,我仿佛已經耗盡了所有的歲月,躺在那兒,再也不想起身。

“十八號,到底發生了什麽?”有人對著我說話。

我扭過頭去,看見局長。出勤局最大的長官正站在我的床前,焦慮地看著我。

我很想說點兒什麽,然而仿佛有什麽東西堵住了我的口,愣是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病了。

我被送進了病房。

寬敞的病房裏很冷清,除了偶爾出現的護士,隻有燈光閃爍的機器。他們給我下了診斷,強迫性自閉症。我心裏卻很清楚,並不是自閉,隻是完全說不出話。好像我的語言能力完全丟失在桃源界,再也找不回來了。那最後的時刻不斷在我的頭腦中浮現,美麗的長裙,噴濺的鮮血,糜爛的軀體,一切終止於一團爆炸的閃光,然後又來一遍。這是我在桃源界所經曆的最離奇的死亡。

他們允許我去看望二十七號。

二十七號成了植物人,他的大腦幾乎不再活動,隻是躺在病**,靠管子維持生命。成為秘密警察的時候,我們的合同上有一條提示:鑒於職業特點,執行任務中可能導致非致命性傷害,出勤局將根據傷害程度依勞工法予以補償。依據勞工法,二十七號將獲得終身醫療照顧,然而第二天,他們判決了二十七號腦死亡,依法終結了他的生命。

在桃源界我見慣了生死,包括各種各樣離奇的死法,然而這是我第一次在現實中看著一個人死去。

他的離去很平靜,醫生給他注射了藥水,然後心跳的波動開始逐漸下降,最後成了一條直線。

這一點兒也不酷,也談不上光彩,我隻覺得心裏堵得慌。二十七號是我的夥伴,也許是我在這個龐然的城市裏唯一的朋友,我卻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後來我知道,就在我們被陷害之後,中央控製機短暫失去了對桃源界的監控。僵屍立即卷土重來,它們攻陷了昆侖山,殺掉了全部神仙,奪取了他們不死的身份。獲得了神仙身份的僵屍們躲藏在桃源界,再也沒有人能奈何他們。

這一場襲擊讓桃源界名聲掃地,索賠高達十五億人民幣。出勤局內部,也同樣是一場災難……共有十三個同事因高強度數據流攻擊導致腦死亡,他們就像被熔斷的保險絲,不僅隔斷了對中央控製機的攻擊,也隔斷了對桃源界的救援。他們死了,僅僅因為他們是秘密警察,正在執行任務。

這是一件多麽不公平的事。然而我深深地知道,世界上本沒有公平,追求的人多了,就有了公平的幻影。但是人如果不相信這幻影,那活著還有什麽可期盼的呢?

我是當日出勤的人當中唯一一個幸存者。

一旦有任何機會,我就要複仇。十三個警察都是我的同事,二十七號更是我的搭檔,我的朋友,我應該為他們複仇。

我還要找到她,那個被當作炸彈的女人。淒厲的號叫與痛苦的呻吟在我耳邊縈繞。她不像一個冷酷的殺手,不過是一個馬前卒,背後一定有更強大的力量,讓她死而複生,讓她用自己的生命來做誘餌。

我還不能說話,卻一直沒有停止計劃,冷清的病房讓我可以仔細地考慮全盤的計劃。

十五天後,我出現在局長辦公室。

局長知道我已經康複,同時聽過了我的全部報告。

一個女人心甘情願做木馬炸彈,他不認為這有多少可行性。

然而,如果這是事實,那就有討論的必要。

“她怎麽能躲開監控?她的身上都是病毒。”局長問。

“我不知道。我曾經殺死了她,她又複活了。既然她能複活,她也會有辦法躲開監控。她故意吸引我們去殺死她,可以借機感染我們,感染中央控製機。”

“他們隻是想搶劫昆侖山,得到神仙的身份。”局長強調,“這些人不過是想活得好些。毀掉中央控製機就毀掉了桃源界,他們的行動也就失去了價值。”

“但是你不能排除這個世界上有瘋子。”我回了一句。

局長陷入沉默,最後他聳了聳肩,看著我,“要回去把他們幹掉嗎?”

我的確很想這麽做,然而卻清楚地知道,這辦不到,於是就沉默著。

最後,局長說:“好吧,你是個聰明人,這不過是個遊戲。你的合同可以終結,拿兩百萬走人。原本要十年,你隻用兩年就可以了結合同,你是個幸運兒。”

“我要複仇。”我冷冷地說。

局長比我更冷淡,“好好活,別犯傻。你已經不是秘密警察了。”

“難道你不想給那些人一個警告嗎?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這樣的事再發生一次,桃源界就直接關閉算了。那時候,恐怕董事局的人都要跳樓。”

我盯著局長,“你的處境不會比董事局好。”

局長盯著我,“現在走,我不追究你的無禮冒犯。”

我一動不動。我本該聽局長的,然而一個連死亡都經曆過的人,怎麽會怕一個所謂的官銜?

“我要複仇。”我重複道。

局長足足盯了我一分鍾,最後終於開口,“你想怎麽辦?”

我把計劃和盤托出。局長陷入沉思,半晌之後說:“我需要上報董事局決定。”

我知道,計劃成功了一半。

還有一個原因我並沒有說,我還想見到那個在我麵前死去了兩次的女人。她一定還活著,我和她之間,總要做一個了斷。

三天後,我如願以償,成了桃源界的一個僵屍,沒有來曆,沒有身份。

我過上了和從前截然相反的生活,每一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清除痕跡,不讓秘密警察發現。日子久了,我發現自己真的成了一個僵屍—我憎恨秘密警察,就像這事是真的一樣。

慢慢地我有了許多僵屍朋友,他們原來有各種各樣的身份,可來到桃源界之後就再也不想離開。雖然此間的生活並不令人滿意,然而相比外邊的世界,桃源界就像是天堂。他們想留下來,這本來不是一個問題,因為桃源界可以免費進入。然而如果想成功,想享受,想呼風喚雨,就得交錢。真金白銀的錢,交給桃源界的運營者。他們想成為這個世界的人上人卻不想交錢,於是隻能成為僵屍。

同樣,如果想變得非同一般的美麗,也得交錢。

我的目標正好擁有一個頂級美女套餐。

我得到了一張名單,列著六百多個花錢買下頂級美女套餐的人。局長給了我這張名單,這是開啟數據毀滅的大門之前,出勤局能夠給我的唯一幫助。按照名單挨個尋找這些人是不是變成了僵屍,這是一種艱巨的工作,然而比單純的大海撈針要好些。

我的僵屍朋友們提供了幫助,一個曾經付錢購買了頂級美女套餐的人,這在僵屍中間並不多見。他們對美女深感興趣,雖然絕大多數連女人的手都沒碰過。他們聽說過這事,圍攻昆侖山,血洗神仙府,這是僵屍界的傳奇,被人津津樂道,一雙雙似乎要噴火的眼睛裏透著掩飾不住的渴望,恨不得自己就在那裏,幹掉幾個神仙。我還聽到了一個帶著幾分神秘色彩的名字—影子,一個麵目不清,來曆可疑的人物,據說他就是昆侖山血案的策劃者。僵屍們崇拜他,就像信徒崇拜圖騰。冰山的一角在我眼前浮現出來。

至於那個自爆的女人,他們知道她的名字—白雪夫人。

白雪夫人,那拖曳的長裙仿佛就在我眼前晃動。聽起來就是我想找的那個人。

我繼續尋找,經曆了許多波折後終於見到了她。

那是在一個高檔的地下會所,她被許多殷勤的男人眾星捧月般圍著,時不時咯咯地嬌笑,流露出萬種風情。

後來她看見了我。我冷冷地看著她,仿佛是一個討債的。她撇下那群男人向我走來。

“他們在等你呢!”開口第一句話,我就是這麽說的。

她毫不在意地瞥了那群男人一眼,隨即在身邊拉起一個屏風,把那群男人和他們的目光隔絕在外。世界格外安靜,隻剩下我和她。

“他們隻是想占有我。”她的第一句話是這樣說的。

“你呢?”她用一種迷離的眼神看著我,“你有不一樣的心思,是什麽呢?”

“你試過最刺激的遊戲是什麽?”

她咯咯地笑起來,“看不出來你這麽壞!”

“我見過一個女人,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但是突然間她膨脹得像一個氣球,然後爆炸了。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她的表情瞬間陰沉下來,“你是秘密警察?你居然是秘密警察?”

“我已經不是了。我隻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仿佛突然間變成了氣質高貴的女王,帶著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場,“你從我這兒什麽都得不到。”

“你可以得到我……”我鎮定地說,故意一頓。

女王一挑眉毛,正想說話,我搶在她前麵補上了吞掉的半句,“得到我的讚美和欣賞。”

她咯咯笑了起來。

是的,就是如此。哪怕我殺死了她一次,打傷了她一次,她也知道我是真誠地欣賞她的美麗。

真誠很稀缺,無論在桃源界還是在人世間。

於是我們開始交談。

後來我們經常見麵。

後來我們熟識起來。

無數次的偶然,我看見了她的耳環。她會穿上各種各樣華麗的衣服,配上最奢華最昂貴的首飾,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重樣。然而這小小的、銀色的耳環卻從來沒有被換掉過。有無數次的機會,我仔細端詳那耳環,終於確定它和我曾經定製的那件一模一樣。那隻耳環,我曾經在一個夏日的黃昏送給了一個女孩。

這不是什麽特別的奢侈品,不會屬於任何套餐,它隻能是白雪夫人在桃源界定製的耳環。

我猜想我知道了她是誰,這非同尋常。在桃源界裏,知道一個人在外麵的世界裏到底是哪一個,是一個禁忌。

此間和彼間,隻有截然分開,才能讓人在桃源界擁有一個全新的人生。

然而我保留著秘密沒有暴露,等待著合適的機會。

我們繼續見麵,繼續交談,逐漸變得更加親密。

她知道我就是那個曾經的秘密警察,正絞盡腦汁想成為不朽的僵屍,然後成為像她一樣的神仙。對此她淡然一笑,“這麽說你是一個探子?”

我不置可否,對她這樣的聰明人,辯解是沒有用的,“我的確很想了解不死的秘密。按理說,桃源界不該有這樣的存在,除了神仙。”

她又笑了笑,“別太好奇了!”說完就不再提這個話題。

我也沒有再提。耐心是一個好獵手的必要條件。

後來她問我,“這裏所有的男人都希望占有我,為什麽你不想?”

問這件事的時候,她穿著一件樸素的長裙,既不性感,也不高貴,隻像一朵荷花般亭亭玉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這是一個好機會。

我看著她的眼睛,足足凝視了十秒鍾。她對我異樣的神情感到困惑,俊秀的眉毛一挑,“你怎麽了?”

我回答,“我有一個故事。”

這果然引起了她的興趣,“秘密警察總有些好故事,特別是一個同性戀的秘密警察。”她笑了笑,笑容燦爛如花,“說吧,我喜歡你的故事。”

“十年前,我從大學畢業。我喜歡一個女孩,她也喜歡我。我們在一起總喜歡做夢,說了很多不著邊際的話。她說,想要去珠穆朗瑪峰頂看星星,那兒離星星最近。我說,我們要在珠穆朗瑪峰頂造一個小屋,隻有我們兩個,屋頂是透明的,可以躺在**看星星,晚上的時候,星鬥就可以做燈。”

白雪夫人臉上的笑容凝固起來。

“說完這話第二天,我就再也沒有見到她。”我繼續說,“我得到一條信息,她留給我的,她說自己要去A國,在那裏繼續讀書,讓我不用等她。這和說好的不一樣,我發瘋一樣到處找她,然而再也找不到,她就像從人間蒸發了。我知道A國是個好地方,天是藍的,雲是白的,像她一樣富有人家的女兒,應該在那兒享受生活。她去了A國,我可能永遠再也見不到她。”

白雪夫人捂住了自己的嘴,似乎正極力控製著情緒。

我走上前去,一邊說,“你還記得,對嗎?我看見了你的耳環……”一邊伸手想撫摸她的頭發。

她奮力一擺頭,“不要碰我!”隨著一聲喊叫,她消失在空氣中,無影無蹤。

我無法跟著她。在這個世界裏,她就像是能力無限的神仙,而我隻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僵屍。十年前,我和她之間,也許隻有財富的鴻溝;而此刻,我和她,就像螻蟻和雄鷹。

螻蟻是沒有資格和雄鷹對談的。

我盯著她消失的地方,意識到很快一切都會結束。她會回來找我。

我在無人的角落裏找到一張幹淨的桌子,點了一杯咖啡,悠閑地喝了起來。

白雪夫人果然回來了。她換了一身裝束,仿佛一個風姿綽約的貴婦。

她穿過熱鬧的大堂向我走來,把所有的喧鬧都壓了下去。

她在我對麵坐下,身子挺拔,端莊得體,雙手優雅地交叉放在膝頭,一雙妙目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屏障在四周升起,將一切隔絕在外。

“沒想到居然還能見到你。”她開口說,“你怎麽會到桃源界?你最痛恨這些不勞而獲、躺著享受的人。”

我微微一笑,“人總是會長大的,總得吃飯活下去。”

她莞爾一笑,眼睛裏依稀閃光。

“我有一些原因,但是我不想說。”她低著頭,“如果你到了這裏來,就是為了找我,那就回去吧。”

“我也回不去,所以我想像你一樣,做一個神仙。”我這樣回答。這句話半真半假,在我做僵屍的這些日子裏,我真的渴望成為一個神仙,然而,我仍舊記著二十七號的慘死,他在桃源界碎裂成一堆模糊的血肉,在現實中成了無意識的軀體,被注射死亡。如果我真是一個需要尊嚴的人,複仇是我必須完成的頭等大事。

她眉頭微蹙,“神仙也不過是籠子裏的鳥,沒有什麽可羨慕的。”她抬頭看著我,“那個世界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夢了。”她笑了笑,“我好像每天都在做夢,也不知道到底是做夢,還是真實。但是我習慣了,那就這樣吧。”

我站起身來,繞到她的身前,伸手撫著她的脖子。她並不躲閃,隻是微笑著看著我。她的脖子白皙而滑嫩,喚起了我的回憶。

“你終於想了。”她微笑著說。

我緩緩搖頭,“如果可能,我寧願殺死你。”

“為什麽?”

“桃源界隻是一個遊戲,我不想入戲太深。”

她的臉色變得黯淡,“你不用這麽直白地提醒我。”

“入戲太深,這個世界裏的流血,會變成真正的殺人。你攻擊昆侖山的那一次,有十三個同事死了。”

“十三個秘密警察?”

“沒錯!”

“他們死得活該!隻有死掉的秘密警察才是好警察!”

雖然我不再是秘密警察,幾年來的僵屍生涯讓我也痛恨他們,我還是不同意她的說法,“他們不是在桃源界死亡,而是躺在病**,然後被執行安樂死。”

我看著她,“他們都隻是普通人而已,普通到沒有名字。所以,不用這樣惡毒地詛咒他們。這隻是一個飯碗,不是遊戲,還可以重來。”

桃源界的死亡不過是一個遊戲,真實世界裏死亡意味著終結。白雪夫人當然明白這個,隻是她早已迷失其中,惘然不知。

這世界裏的人們有多少惘然不知!

白雪夫人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決心,她抬眼看著我,眸子裏仿佛在閃光,“是的,開始的時候,這不過是個遊戲,但是一旦真正投入,它就成了生活,成了真正的生命。它就是你的一部分,缺少它,人生就不再完整。”

“你入戲太深。”我拿出冷漠的態度刺激她。

“你什麽都不懂,冰人!你什麽都不懂!”她大叫起來。

最後她結束了談話,“你不是想成為神仙嗎?我會讓你知道什麽叫生命的真諦,然後你才能明白什麽叫作真正的存在感。你要想知道不死的秘密,今晚三更,在昆侖山下見。”說完她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空氣中。

空氣中依稀殘留著她的氣息,一絲清淡的幽香。她在這個世界裏似乎無所不能,然而終究是個女人。

我深吸一口氣,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我能感覺到身體裏的那股力量,洶湧的浪潮在體內激**,隨時可以噴薄而出。

機會終於來了。就等今晚了。

三更時分,我見到了想見的人。

那是一個麵目模糊的影子,但我毫不懷疑它能變成任何模樣。

“你想得永生?”影子問。

“沒錯。”我向前走了一步。

“停住,就站在那兒。”影子這樣說。我順從地站住。

“想永生就要付出代價。”

“什麽代價?我一無所有。”

“你有你自己。”影子說,“我需要你。”

“我?”我困惑地看著這團灰蒙蒙的東西,它的話就像它自身一樣模糊不清。

“你可以在這個世界裏永遠不死,但你不再是你自己,必要的時候,你會成為另一個人。但你永遠不死,可以享盡人間樂趣。”

我忽然有些明白過來。神仙們不死,是因為他們付出足夠的錢,桃源界的無數台計算機,無數個後台程序都在幫助他們維持著身份;而白雪夫人不死,是因為她向影子獻出了自己,於是就不再是自己的主宰。

雖然尋找不死隻是一個借口,我還是突然有了更多的興趣。

“包括成為木馬炸彈?”我單刀直入。

“任何事都有可能,未來有多少種可能性,你就有多少種可能。”

“那就是說我失去了全部的自由?”

影子笑了起來,“隻有交出全部,才能得到所有,明白嗎?”

我搖頭。

“別測試我的耐心。”影子不緊不慢地說,“這是你唯一的機會,公平起見,我也告訴你緣由。一旦你加入我,你就存在於這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任何地方。毀滅掉一個實體,立即就可以複活。如果你不完全交出自己,這怎麽可能做到?”

影子飄動著,就像浮在空中的一縷煙,它的聲音充滿蠱惑,比塞壬(1)1還要動聽。

“我需要你這樣充滿渴望的人來充實。而你可以擁有最美妙的人生。英俊,富有,智慧,愛情,權力,所有人世間的渴望,你都可以百倍地擁有。而你所付出的,隻是偶爾重生。就像做了一個夢,醒過來一切仍舊那麽美滿。”

“這不過是個遊戲。”我大聲地說,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彷徨,哪怕它的語調沒有那種**力,它所說的一切也在影響著我。“照他說的做!”一個聲音在我內心呼喚,那是本能的欲望,無可阻擋。照他所說的做,這也未必不是一個好的選擇。然而另一個選擇讓我堅持著沒有投降。“讓我看看你的真麵目,否則我怎麽能相信你?”我對影子說道。

我看著白雪夫人,她也正望著我。忽然間,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仿佛正看見一個囚徒,被困在囚籠中,透過柵欄的間隙看著我。

隻有一次機會,一次就是永遠。她被永遠地困在那裏了。

我明白了白雪夫人為什麽把自己稱作籠子裏的鳥兒。然而,這比喻並不恰當。她是蜂群中的一隻蜜蜂,無限網格中的一個節點。她仿佛是自由的,然而自我隻有在不被需要時才會出現。

“你決定了嗎?”白雪夫人開口問。

我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影子還是白雪,或者根本就是一個幻覺。

我做了決定。

“你知道你殺死了我的十三個夥伴嗎?”

“你說過很多次了。要向前看,過去的誰也無法改變。”

“沒錯,過去的誰也無法改變,所以,幫我忘掉他們。如果我決定加入,該怎麽做?”

“很簡單,什麽也不用做。”白雪夫人的臉上**漾著笑意,聲音也格外嫵媚。她向我飄來,宛若無物,可我卻感覺到了莫大的力量緊緊攫住了我的身體,身子無比沉重,靈魂卻飄飄欲仙。她正侵入我的身體—影子正在侵入我的身體,它正試圖分解我的一切,從肉體到靈魂,然後儲存在無形的空間。

“別等我。”我仿佛聽見白雪夫人在我耳邊悄聲細語。

我正經曆著從未有過的體驗,極速地失去意誌,極速地奔向死亡,同時又經曆著無與倫比的快感,全身都浸沒在激烈的顫動中。

然而我沒有放棄。

在影子擁抱我的一瞬,在我的軀體瓦解的一瞬,在我和無數個他者融為一體的一瞬,我引爆了自己。

帶著特殊標記的數據洪流在我被吞沒的同時湧向了白雪。正像她用木馬攻擊了中央控製機那樣,我用同樣的手法攻擊了影子。我不能永生,無法在另一個地方複活,然而可以逃離。

我落入黑障。按照和局長的約定,中央控製機將我強製拉入黑障,一切羈絆都被生生切斷,這不亞於一次劇烈的爆炸,將我撕裂成萬千碎片。

我又成了一團肉,在無盡的黑暗深淵中下墜。

這一次,黑障似乎更為長久,然而我還是醒了。

局長就守在我身邊。

“恭喜你!”他滿臉笑容。

我隻是靜靜地躺著。黑障造成的無力感因為那一瞬的強烈衝擊而格外沉重。

“不過,你要簽訂另一份合約,你不能就此透露一個字。”局長繼續說,“你要承諾保密。另外,有一個人要接見你。”

我緩緩眨了眨眼,扭頭看著局長。局長的身邊還有一個人。

我看了看這個有著驚人頭銜的年輕人,他看上去不像一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問世事的瘋狂科學家。儼然一個時髦青年的他,頭發是鮮豔的黃色,耳朵上赫然吊著一隻銀色的耳環。

陳大維點點頭,開始說話,“你讓我們發現了一種全新的數字存在,它把所有加入者連在一起,成為一個整體。這是我們從前沒有考慮到的情況。它利用了基本模塊的漏洞,如果要維持桃源界的存在,就很難用算法來根除。”他看了看我,“這些原本和你無關,但如果不是你勇敢的行為,我們可能還遲遲不能破解這個難題。所以你該享有發現者的榮譽。剩下的就交給我們吧!”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並不等待我的回應,轉身就走。

局長在我耳邊悄聲低語,“你賺到了,陳總決定給你一千萬的額外獎金。”

我忽然感到一陣心悸。陳總的話裏分明有話。

急切間我抬起頭,語氣堅定得讓我自己感到驚訝,“那個白雪夫人是我的,你們不準碰她!”

陳總停下腳步,轉過身,眼裏掠過一絲驚訝,也許他從未聽過有人這樣和他說話。他眨了眨眼,似乎正在盤算著什麽。片刻之後他點點頭,“你可以有二十四小時。”說完他就走了。

二十四個小時,應該夠了。

白雪夫人就在本市,現實中,她叫張潔瑩。

借助木馬,中央控製機找到了她的本體,最初的那一個。桃源界在現實中也有著強大的力量,他們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將現實和桃源界的身份關聯起來。

阿裏巴巴路2084號308室,他們鎖定了這個地址。

他們還鎖定了其他七十六個地址,遍布全國。一場生死角逐從桃源界蔓延到現實。那一定驚心動魄,然而我並不關心,因為陳大維會全力捍衛他的世界。

我隻關心這一個。我抬頭看了看門牌,用萬能卡刷開了門禁。

屋子裏一片昏暗。

當眼睛適應了環境,我看見了想找的東西。

一個棺材般的玻璃箱橫在屋子裏。

我走上前去。

她躺在那兒,睡得格外深沉。她的模樣仍舊和十年前一樣,俊秀清麗,雖然並不如白雪夫人那樣超凡絕倫,但在我的心頭,她就是最美的。哪怕過了十年,還是如此。

她為自己製造了一個小小的巢穴,三根塑料管從她的手腕接入身體,還有兩根管子連接著下身,所有的管子最後都沒入牆麵。這是全套的生命維持裝備,價值不菲。有了它,再也不用醒過來,可以在虛擬的世界裏長久流連。

白雪夫人,她給自己取了這個名字。第一次的名字,是父母的願望;第二次的名字,就是自己的願望。在那個被各色欲望填滿的遊戲中,她並沒有墮落,隻是沉浸得太久,迷失其中。

我望著玻璃棺中的女人,心頭充滿愛意,伸手關閉了連接接入頭盔的開關。她會醒過來,而我要帶她走。

所有的夢都是要醒的。

然而她卻沒有醒過來。

“她永遠不會再醒了。”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

我條件反射般回過頭去,門口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個人,他穿著黑色的西裝製服,戴著墨鏡。然而我還是將他辨認了出來。

“陳總,你怎麽會在這裏?我不是有二十四小時嗎?”

來人摘下墨鏡,“看來你的確有點兒非凡的天賦,居然能認出我來。”

他的確是陳總。

“我隻是來告訴你,她永遠醒不來了。”

“怎麽會呢?你們已經切斷了他們的輸入端。”

“沒錯。我已經掃**了一切,所有的代碼都已經被清理完畢,所有的垃圾都被打包。但是,我還是錯過了一點。”他看著我,似乎在詢問我是否還有興趣聽下去。

“說下去。”我機械地說道。雖然他是桃源界的主人,身價億萬的富翁,我的態度仍舊生硬無禮。

“還記得你的黑障時間嗎?昨天中斷的那一次。”

“當然,雖然稍久一些,我還是醒了。”

“人的腦電波和係統內的虛擬信號糾結在一起,沒有辦法即刻分離,黑障的保護就是隔絕大腦,讓滲入了太多虛擬信號的腦電波自然消散,不至於回到現實世界後產生不適感。你的黑障停留時間越久,證明腦內受到的衝擊越大。昨天那一次,你足足躺了四十分鍾才醒。”

四十分鍾,那是很久的時間。在我長達十年的秘密警察生涯裏,從來沒有過。然而我還是活過來了,這有什麽重要的?

“這和她又有什麽關係?”

“你糾結得太深,可能會對你的心智產生一定影響。我們鎖定了七十七個地址,每個地址都有一個浸入者。理論上講,隻要隔絕了浸入者,他們在桃源界裏的替身就自然死亡,或者被凍結。然而現實卻超越了理論,這些浸入者的替身仍舊活著,並且躲藏了起來。簡單地說,他們拋棄了自己的軀體,成了純粹的虛擬體,就像我們在桃源界裏創造的無數個虛擬個體一樣。這並不是一件容易選擇的事,因為他們想要繼續在桃源界裏存在,他們的存在能量值不能高於我的虛擬人物,不然就會被係統辨認出來,所以,其實他們選擇了一種卑微的生活。至於他們的軀體……”陳總看了看躺在玻璃棺中的女人,“理論上講,他們已經是死人了。”

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不自覺地伸手扶著玻璃棺,讓自己不至於倒下。

“我來這裏,隻是告知你這件事。很抱歉,我也是在見到第一個活死人之後才知道。她屬於你,你可以帶走她,但是她永遠都不會再醒了。她已經不在這個軀殼內。你也可以選擇把她交給我,我會走正常的法律程序來處理。”陳總說完禮貌地點了點頭,並不等待我的回答,徑自走出門去。

我想拯救她,她卻並不願意被拯救。或者,她身不由己。

她的麵孔上帶著甜甜的微笑,仿佛熟睡的嬰兒般安詳。

眼淚不爭氣地湧了上來,一滴滴落在棺蓋上。

淚眼婆娑之際,我忽然間注意到了她的耳垂。那裏有一道血痕,凝固的時間似乎並不長久,而耳環卻不見蹤跡。

我心中一驚。

急切中,我挪開棺蓋,開始尋找耳環。

我很快找到了它,它就在女人的手裏,被緊緊地握著。當我抬起她的手,看見了手掌邊幾個歪歪扭扭的細小字痕—別等我!

那是不久前劃上去的痕跡!她用耳環上的小釘劃下了字跡。

我抓著她的手,看著這幾個字,愣住許久。

“別等我!”我仿佛聽見了她在我耳邊輕聲細語。

是的,陳總說的是對的,他們選擇了自己的生存方式,至少對白雪夫人來說,應該就是如此。

她還愛我嗎?女人的心思我捉摸不透。

我還愛她嗎?我問了自己一千遍,最後的答案是肯定的。

如果還可以愛,那就努力去追。

不論這是陳總的邀請,還是我的自願,總之我回到了桃源界。

我不再是秘密警察,也不是僵屍,不是神仙,不是苦力,我和從前在桃源界存在過的任何生物都不一樣。

我是一個試驗品。

一個脫離了軀體的人。

我寫下了遺書,委托公司處置我的軀體,雖然公司的法律部門強大,沒有遺書他們照樣可以處理得天衣無縫,但一紙遺書可以讓他們的工作省事許多。

進行試驗和處置遺體,都是約定的一部分。約定的另一部分,是我擁有在桃源界裏開辟新世界的權力,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該是上帝的權力,然而我的野心沒有那麽大,所以隻是開了一家小小的客棧。

這家叫作喜馬拉雅星空的客棧就在昆侖山邊上,它有無數的房間,數量超過喜馬拉雅山上的雪花。它們彼此間完全隔絕,任何人都可以進來住。我的客棧生意火爆,因為哪怕在桃源界,這也是一種全新的體驗,更何況,我不收費。

然而,有一個房間,我讓它一直空著。那個房間在珠穆朗瑪峰的頂端,房間的頂棚是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見地球上最璀璨的星空。

有一個女孩落在這茫茫的世界裏,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誰,也不知道她的模樣,甚至她可能完全忘記了我,然而我相信,當她踏進這個客棧,我會將她辨認出來。

終有一天,我會看見那個戴著耳環的女孩踏入客棧,我會挽起她的手,帶她到那世界之巔的屋子,在燦爛的星光下,給她講關於那個世界的故事。

天與地,我和你。

這像是一個夢。

所有的夢都是要醒的,但這一個,我會守護它,直到時間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