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百科全書——黑屋

夏 笳

當我躺著的時候,千軍萬馬踏過。你來讓它們灰飛煙滅。

博爾赫斯曾在一篇論述19世紀英國學者約翰·威爾金斯的文章中,提到一部來自遙遠中國的百科全書。書中關於動物的分類是這樣寫的:a)屬皇帝所有的;b)氣味芬芳的;c)馴服的;d)乳豬;e)美人魚;f)傳說中的;g)自由走動的狗;h)包括在此分類中的;i)瘋子般煩躁不安的;j)數不清的;k)用精細駱駝毛畫出來的;l)其他;m)剛剛打破水罐的;n)遠看像蒼蠅的。

我讀到這幾行字時,忍不住笑出聲來,引得火車上其他乘客向我投來詫異的目光。

冬冬探過腦袋,瞪大眼睛看著我。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笑?”

“不好笑嗎?”

“不懂,解釋。”

我低頭思考應該如何回答。每次要向冬冬解釋什麽好笑什麽不好笑總是特別費勁。

“首先,中國從來沒有過這樣一部百科全書……”

“你怎麽知道?”

“我是中國人,我當然知道。”

“中國人什麽都知道?”

“不是這個意思……好吧,跟中國人沒關係。至少這種動物分類法本身就挺好笑的嘛。”

“哪裏好笑?”

繞了一圈,又回到最初的問題。我不得不耐著性子解釋。

“好笑是因為這種分類法一點兒邏輯都沒有。就比如說吧,‘用精細駱駝毛畫出來的’、‘美人魚’和‘傳說中的’,這三類都是現實中不存在的動物,更不要說‘美人魚’原本就屬於‘傳說中的’。”

“所以去掉這三項?”

“還有,‘包括在此分類中的’和‘其他’這兩類,也是莫名其妙。這根本不是對動物的描述,而是對分類法本身的描述。”

“也去掉?”

“還有這個‘屬皇帝所有的’,如果這也算一種分類的話,那豈不是還應該有‘屬大臣所有的’?”

“還有呢?”

“還有‘氣味芬芳的’‘馴服的’‘瘋子般煩躁不安的’‘數不清的’‘剛剛打破水罐的’‘遠看像蒼蠅的’……哈哈,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馴服的’和‘瘋子般煩躁不安的’倒勉強能算上一對兒。”

“還有呢?”

“如果這些通通都不算上,那就隻剩了……‘乳豬’和‘自由走動的狗’。”

我忍不住再一次哈哈大笑。車窗外,暮色正漸漸籠罩四野。我仿佛看見一頭乳豬和一隻自由走動的狗立在田地中央,帶著尷尬的神色麵麵相覷。

“為什麽?”

“為什麽好笑?”

“為什麽?”

“別問了,小家夥,有些事情沒法解釋。”我摸一摸冬冬圓圓的小腦袋,“維特根斯坦說得好:What can be said at all can be said clearly, and what we cannot talk about we must pass over in silence.(凡能夠說的,都能夠說清楚;凡不能言說的,就應保持沉默。)”

通常來說,一個搞語言學的,很少有機會半夜三更被人從**叫起來。

我抬起手,手腕上的iWatch感應到我的動作,屏幕自動亮起。此刻剛過淩晨三點。自從失眠症痊愈之後,已經很久沒有在這樣的深夜裏醒來了。

我在iWatch屏幕上輕點一下,內置式耳機裏傳來一個陰沉沉的聲音,說情況緊急,要我立刻過去。聽到這話,我心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哈,這下外星人真的來了。”

一些科幻電影中的畫麵浮現在眼前:巨大飛船降臨在城市上空,某座地下掩體中,一群語言學家被關在昏暗的小黑屋中,絞盡腦汁破譯天書一般費解的音頻和符號……

就算外星人真的打到家門口,能在動手之前有機會談一談也是好的。

我昏昏沉沉起床穿衣,在iWatch上設好目的地。半分鍾後,iCart已停靠在門口。刷iWatch開門,坐進圓球狀的車廂,小小的車廂像一粒豌豆,沿著半透明的管道悄無聲息滑行。iCart最快時速可以達到八十千米每小時,加速度卻不到0.2個G,人坐在裏麵就像在家一樣自在。窗外,朦朧的城市燈火像魚群般滑過。三月的北京,夜風應該依舊刺骨,但我已經很久沒有在這樣的夜裏去外麵行走,呼吸著帶有霧霾的空氣。管聯網的建設,讓整個城市變成一座巨型建築。高空軌道在密密匝匝的樓群間穿進穿出,像藤蔓纏繞參天古木。係統自動為你規劃路線,從高樓到高樓,從房間到房間,不用浪費時間換乘,不用多走一步路。厚厚的保溫隔音管道分隔開內與外,球形車廂內壁可以播放各種影像,新聞資訊、影視娛樂,根據你的喜好應有盡有,隻需輕輕一點,一切自動到你眼前來。

我想起一個老笑話:

iCart為我們的生活帶來哪些變化?

最大變化是,從今往後我們再也不能跟北京的出租車師傅打聽中南海內幕了。

今夜我想要和人說說話,卻隻有寂寥的影像一路陪伴。

二十分鍾後,我抵達另一棟大樓,被領進一間黑漆漆的小屋。屋裏稀稀落落坐了幾個人,一個一個垂著頭看不清麵目。一個黑衣瘦高個兒要求我暫時交出iWatch和其他電子設備。我沒有多問,但感覺渾身不自在,好像突然和周圍的世界切斷了聯係。

黑漆漆的iWall亮起來,映出一段奇怪的視頻。畫麵上沒有人,隻有白色的一團一團擠擠挨挨,發出嘈雜的聲響,聽上去像是把一座動物園、一間修車廠和一所幼兒園的音頻疊加在一起。畫麵很暗,似乎是在黑暗中拍攝的,畫質也很粗糙。我努力抻長脖子才勉強看清,那滿地白乎乎軟趴趴的東西竟然是一些小海豹。

“這是……什麽鬼東西?”黑暗中有人低聲說道。

黑衣瘦高個兒站出來解釋,於是我聽到一個離奇的故事:這些憨態可掬的小海豹是一家國內實驗室設計的人工智能玩具,它們可以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從零基礎開始學人說話,並在三個月至半年後達到大約相當於五歲小孩子的語言水平。接下來,你就可以訓練小海豹成為你專屬的智能語音助手,幫你管理房屋、交通、購物、通信,以及其他各種大小雜務事。最妙的是,小海豹的學習能力可以讓它聽懂各種冷僻的方言和小語種,並實現最大程度的個性化。試想一下,如果你從小就管土豆叫“洋芋”,那麽隻要吩咐一聲“買幾個洋芋晚上燒牛肉”,小海豹絕不會理解錯你的意思。

這一構想的商業前景無限,為此實驗室投入了大量人力和資金搞研發。三個月前,實驗室工作人員打包了幾千個樣品,打算分送到不同國家和地區去做測試,卻粗心大意搞錯了其中一箱的物流信息。當他們費盡周折在一座港口倉庫裏找到丟失的貨箱時,更加離奇的事情發生了—貨箱門打開的一瞬間,他們看到那一百頭本該安安靜靜處於關機狀態的小海豹,居然自顧自地吵成一團。

“在搞清楚狀況之前,我們不能移動貨箱,隻能保持二十四小時監控。”黑衣男說,“你們現在看到的是微型攝像頭拍攝到的實時監控圖像。這些……小玩意兒,它們不需要睡覺,所以一直鬧個不停。”

iWall上,小海豹們像是感覺到什麽,突然間一起安靜下來,瞪大眼睛四處張望。幾秒鍾後,不知哪裏發出一聲怪響,海豹們又一窩蜂般更加放肆地喧鬧起來。這不禁讓我想到一群沒有班主任看管的中學生上自習課時的場麵。

“聽上去像外星人在聊天。”一個聲音從我背後傳來。“這絕對不是我們已知的任何一種人類語言。”

“這正是問題的關鍵。”黑衣男板著臉向我們點一點頭。“為什麽會這樣?誰教給它們的?要知道貨箱從頭到尾都是鎖上的。”

“Sealed seals.(密封的海豹。)”我偷偷嘀咕一句。幸好沒有第二個人聽見我的冷笑話。

“也許並不需要人教。”背後那個聲音回答道,“人類最初創造語言的時候,也並沒有什麽人教過我們。”

“你的意思是,這玩意兒自己創造了一種語言?”

不知哪個角落裏傳來幾聲冷笑。

“我想起一個相似的例子。”背後那人說道,“Idioma de Se?as de Nicaragua,簡稱ISN,中文叫‘尼加拉瓜手語’。這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住在尼加拉瓜西部的一些聾啞兒童們集體創造的一種語言。”

“具體說說看。”黑衣男似乎對此很感興趣。

“過去尼加拉瓜並沒有聾啞人社區,也沒有通用的聾啞人語言。直到20世紀70年代,才在西部建成了幾座專為聾啞兒童開設的職業學校,陸陸續續有了幾百個學生。尼加拉瓜的官方語言是西班牙語,所以一開始,學校老師嚐試教孩子們讀懂西班牙語的唇語,但孩子們搞不明白那些單詞的意思,也很難跟老師交流。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在每天學習玩耍和結伴上下學的過程中,孩子們逐漸學會了自己用手語交談。隨著時間推演,這種語言變得越來越成熟,語匯越來越豐富,並且年紀大的孩子會主動教新來的小孩子。尼加拉瓜手語引起了不少語言學家的興趣,也有許多相關研究。這大概是人類曆史上唯一一次,我們親眼看到一種語言像神話故事中一樣,被從無到有創造出來。”

“也許是第一,但不是唯一。”另一個聲音插話道,“十多年前,昆士蘭大學的一個團隊設計研發了一款叫作Lingodroids的機器人。這種機器人不僅會說話,還會自己發明語言。它們能依靠輪子移動,還配備了聲呐、攝像機、激光測距儀、麥克風和揚聲器。當機器人探索迷宮時,它們會隨機從語料庫裏選出一些音節,來為各自到過的地方命名。當它們相遇時,會用語音相互交流有關這些地點和地名的信息,然後慢慢在它們之間建立起一套共同的詞匯表,比如說‘pize’、‘jaya’和‘kuzo’之類的。最終一個機器人隻靠語言指令,就能引導另一個機器人抵達指定地點。在這個意義上,Lingodroids所說的詞匯雖然簡單,卻是一種真正可以用來交流的語言。”

“可我們怎麽知道這些機器人在說些什麽鬼話?”不知從哪裏傳來第三個聲音,“搞不好‘kuzo’在它們的語言裏真正的意思其實是‘消滅人類’?”

這本該是句玩笑話,卻沒有一個人笑。iWall上映出慘白模糊的影像,光霧裏塵埃亂飛。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問題。”第四個聲音說,“想象一下,如果你把一隻變色龍塞進一個內壁全是鏡麵的盒子,那麽究竟變色龍會變成什麽樣,外麵的人根本猜不到。同樣道理,一群語言學習能力不亞於人類的智能機器,一隻密封的黑箱子,三個月時間。最終它們能說出些什麽,恐怕隻有天知道。”

周圍一片沉寂,空氣凝重得近乎窒息。我閉上眼睛,感覺到胸口憋悶,像被關在漆黑的匣子裏。沒有空氣,沒有聲音,沒有光。這黑暗似曾相識。

來自陌生人的言語,總是讓我們既期待又恐懼。

突然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篇科幻小說,至今印象深刻。小說很短,隻有一句話。

“世界上最後一個人類坐在房間裏,這時候,外麵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咚咚咚。”

“誰再說兩句?”黑衣男環顧四周。

“為什麽是海豹?”我喃喃自語。

“什麽?”

“不奇怪嗎,為什麽是海豹?為什麽不是小貓小狗?”

“這重要嗎?”

“也許設計師有意選擇這種造型,是因為我們都覺得小海豹的模樣天真無害。”我繼續說下去,“也許唯有這樣,主人才會親近它們,才會願意耐著性子教它們說話;也許內心深處,我們深深知道自己究竟是有多麽害怕跟陌生的異類說話,不管動物也好,機器也好,外星人也好。”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為什麽我們不關掉監控錄像,走出這間悶死人的小黑屋,去直接跟這些……這些小海豹麵對麵說說話?如果我們真的相信它們已經創造出一種全新的語言,那最好的辦法,就是像語言學家應該做的那樣,跑到它們中間去,去打招呼,去問問題,去指著一塊石頭說‘石頭’,然後聽聽它們怎麽說。坐在小黑屋裏胡思亂想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必須得派一個人去敲門,去問問‘有人嗎’?去鼓起勇氣冒險。否則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它們究竟在說什麽。”

片刻安靜之後,有人小聲嘟噥一句:

“如果對方不開門怎麽辦?”

“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世界上最後一個人類……”

“為什麽?其他人去哪兒了,你又去哪兒了?”

“死光了,或許移民去外太空了。想象一下嘛。”

“好好。”

“你一個人坐在房間裏,這時候,外麵突然傳來了敲門聲。咚咚咚。”

“然後呢?”

“你會開門嗎?”

“當然,為什麽不開?”

“你不知道外麵是誰在敲門啊。萬一是外星人呢?萬一是怪獸呢?”

“萬一是個美女外星人,我不就賺到了?”

“你隻給美女開門?”

“當然,一邊開門一邊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萬一美女跟你語言不通怎麽辦?”

“有些事情不用說話也可以做……”

“不跟你說了!”

“想什麽呢!我的意思是,也許外星人根本不需要語言交流,憑心電感應就可以啦。”

“你想什麽呢!什麽心電感應,都是科幻作家圖省事瞎編出來的。是語言決定我們如何思考,沒有語言,哪裏來的‘心’?”

“科幻嘛,何必太認真。”

“語言學也是科學啊。與其有工夫去計算外星軌道高度和飛船速度,為什麽不能尊重這麽基本的事實?語言又不是包在思維外麵那層皮,剝開皮吃果肉就可以。如果你真的去剝,肯定會發現就像剝洋蔥一樣永遠剝不完。沒有語言就沒有智能和文明,就像沒有磚就造不出巴別塔一樣。”

“萬一外星人的交流方式就是跟我們不一樣呢?”

“就算它們真的會心靈感應,也隻可能在共享同一種語言的個體之間才能進行,就像摩爾斯密碼一樣。”

“這麽說,我跟外星美女注定沒辦法交流了?”

“除非你好好學習怎麽跟她講話。”

“不能心電感應?”

“絕對沒可能。”

“我看不一定吧。我現在腦子裏想一句話,你猜猜看?”

“我才不要。”

“來嘛,猜猜看。猜錯也沒關係。”

“怎麽可能會錯?猜你太容易了。”

“真的?那你說呀。”

“你在想:‘你太能說了,做你男朋友真可憐。’”

“哈哈哈,算你厲害!”

我跟黑衣男說我要找地方抽支煙,順便打一個電話。他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提醒我車很快就到,然後把iWatch遞還給我。排除了“外星人入侵”這個可能性後,他看上去輕鬆了許多。

窗外天空依舊黑漆漆的。我穿過空曠的走廊,走進洗手間,把隔間門反鎖上。周圍寂靜一片,隻有洗手池裏傳來“滴答滴答”的淌水聲。

背靠住隔板,慢慢抬起手,iWatch的屏幕在微微顫抖。

真的要這樣做嗎?在過去無數個不眠之夜裏,我無數次想象這個場景,卻從沒有一次付諸行動。已經過去了這麽久,是什麽給了我勇氣?

指尖滑動屏幕,一直滑到最後一頁,點開一個黑漆漆的圖標。

歡迎來到小黑屋。

Lasciate ogne speranza, voi ch'intrate.

入此門者,當放棄一切希望。

確定要進入嗎?是的 算了吧

我深吸一口氣,點擊“是的”。

你需要正確回答七個問題,才能進入小黑屋。準備好了嗎?

是的 算了吧

是的。

問題一: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裏有兩個生僻字,不好寫也不好念。曾經這兩個字的組合常年占據我輸入法的第一位,直到後來重裝了係統。

我滑動屏幕,找到那兩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漢字,一個一個輸入。

問題二:他的生日?

他的生日在冬天,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那天夜裏我一個人賭氣跑到外麵,在堆著殘雪的街道上漫無目標地走。夜空藍得發黑,星星一顆一顆寂靜無語。我想到一些久已忘記的人和事,就一個人唱起歌來。唱著唱著,迎麵走來一個男人,整張臉都包裹在帽子和圍巾裏,一雙眼睛盯著我看。我被看得心裏發毛,轉身一口氣跑回去,跑到門口卻想起忘了帶鑰匙。

立在門外遲疑很久,終於鼓起勇氣,敲了三下門。門應聲而開,我看到他的臉,才知道他一直沒睡,臉上竟然有淚痕。

問題三:他最好的朋友的名字?

他最好的朋友,我隻見過一兩次。臉已經記不太清楚,隻記得在一家報社上班,說話聲音低沉渾厚。

第一次刪掉他電話,內心裏卻期盼他主動打來。等了一個月,終於熬不住,從通訊錄裏翻出那位朋友的電話,厚著臉皮打過去。後來類似的事情又反複發生,不是我不理他,就是他不理我。連周圍的朋友也習以為常。

如今我連那朋友的電話也刪掉了,唯有名字卻還記得。

問題四:他為你寫過什麽?

他為我寫過幾首詩。在其中一首詩中,他寫道:

當我躺著的時候,

千軍萬馬踏過。

你來讓它們灰飛煙滅;

當我走著的時候,枝丫遮天蔽日。你來變成一束光,穿過整個山穀。

問題五:你為他寫過什麽?

我為他寫過幾封信。在其中一封信中,我寫道:

Whatever you never own it forever.(無論如何,你不能總是擁有它。)

問題六:你們說的第一句話?

第一次說話,是在許多年前的一次萬聖節化裝晚會上。

晚會主題是扮演經典電影中的角色,我別出心裁,把自己打扮成《2001太空漫遊》裏的黑色巨石。整個晚會上,瑪麗蓮·夢露與福爾摩斯們翩翩起舞,訴說著綿綿情話。隻有我獨自躲在厚紙板做成的方殼子裏麵一聲不吭。

沒有空氣,沒有聲音,沒有光。密不透風的黑暗讓人窒悶。

突然間,外麵傳來三下叩擊聲。

“咚咚咚。”

“有人嗎?”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回答。按照電影邏輯,黑色巨石應該永遠保持沉默。

“咚咚咚。”

“咚咚咚。”

我終於忍不住好奇心,把硬紙殼推開一道縫,看到一張白淨的臉,臉上沒有化妝。他穿一件普普通通的格子襯衣,看不出扮演什麽角色。

“你是誰?”我問。

“我是一個銀河係漫遊者。”他一邊說,一邊向我舉起手中雪白的毛巾。

問題七:你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仔細回想,卻想不起來了。

也許是一句傷人的話,也許隻是一句簡簡單單的“再見”。語言可以讓陌生人相愛,也可以讓愛人永不相見。

某年某月某一日開始,我們的世界一分為二,彼此語言不通,音訊全無,仿佛相隔億萬光年,仿佛掉入不同次元。也許那之後還發過短信,打過電話,卻再沒有一句回音。如今短信和電話通通都刪掉了,誰知道哪一句才是最後一句?

隔著最後一道鎖,我打不開那扇門。就算打開門,就算找回他的電話號碼,我又真有勇氣按下撥號鍵嗎?無數個深夜,我總在夢中尋找那個丟失的號碼,在廢墟間、在森林裏、在大海深處、在地下迷宮中。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一個數字按下,卻隻聽見電話那一邊長久的忙音,仿佛從開天辟地之初一直響到宇宙末日。

“嘟—嘟—嘟—”

我會猛然間驚醒。我會打開房間裏所有的燈,獨自坐在燈光裏等待黎明。

是我不敢跟他說話;是我害怕他的沉默會讓自己痛苦;是我刪去與他有關的一切,藏起他的電話號碼,設下自己也無法解開的一道道門鎖;是我把自己關在密不透風的黑屋中。

想要放聲大叫。想揮拳打穿四麵八方的牆。想親吻陌生人的臉,親吻他們的歡笑和淚水、傷痕與皺紋。想一個人遠遠逃開,躲到宇宙盡頭,躲到黑洞裏,從此與世隔絕。

水龍頭滴答滴答響個不停,窗外天光正一點一點亮起來。時間不多了。

不說了,我好累。

不對哦,還有兩次機會。

對不起。

不對哦,還有一次機會。

讓我們說說話,好不好?

不對哦,很遺憾。

這已經是第三次開門失敗了。

小黑屋將自動銷毀其中的信息。

Goodbye,and good luck.

我推開門,走進黑漆漆的貨箱。小海豹們安靜下來,一個個扭過頭,睜大玻璃珠般的眼睛盯著我看。是的,小海豹要比任何一種牙尖爪利的動物看上去乖巧得多,但我依舊感覺到汗從脖子後麵冒出來。

我張開雙手,掌心向上,表示沒有藏武器,就像當年第一次做田野調查時一樣。隨即我想到,在小海豹的語言體係裏,這個姿勢也許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機器人必須保護自身安全。

小海豹有屬於它們自己的規則。對於我,對於人類而言,那都將會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So high, so low, so many things to know.(永遠有那麽多新鮮事要學習。)

“你好。”

我用自己最熟悉的母語跟它們打招呼,然後耐心等待。

離我最近的一隻小海豹伸出一隻毛茸茸的前爪,放在我攤開的掌心裏。它張大嘴,露出細小的牙,發出一聲悠長渾圓的聲響,像是打了個哈欠。

我盡自己所能模仿它的神態和聲音。這是它們說你好的方式嗎?或者僅僅是個哈欠而已?無論怎樣,就這樣開始似乎並不壞。

“讓我們說說話。”我輕聲低語,“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