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當拉裏·裏德爾商隊裏的騾子背上的貨物重量減少到出發前的一半時,美狄亞讓這支隊伍停止了前進。

“就是這兒?你確定?”當行駛在隊伍最前麵的輪式裝甲車停穩之後,身材肥碩的拉裏立即在他的一位啞人夥計的幫助下費勁地從狹窄的車門中鑽了出來,半是疑惑半是興奮地打量著身邊暗影幢幢的廢墟。和往常一樣,他手下的其他商隊成員一言不發地牽著騾子,靜靜地待在戰鬥人員的隊列後麵,像所有的啞人一樣保持著慣常的木訥呆滯、了無生氣的神情,看上去活像是一群由經驗不足的實習生塑造的蠟像。

“這破地方根本還沒建好嘛!”拉裏嘟噥著。

“我不得不承認,裏德爾先生,你的觀察力相當敏銳。”美狄亞點了點頭,同時向身後做了個手勢。兩支全副武裝的戰鬥小隊立即分頭散開,以扇形搜索隊形進入了周圍的建築群中。

“正如您所說的,這裏確實還沒有建設完畢—永遠都不會了。按照我們手頭的資料,在大劫難之前,這座產業園隻有不到五分之一的麵積正式投入了使用,其中就包括巴別公司按照協議建在這裏的一座服務器基站。”她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第十九號站,最後一座。”

在兩人之後爬出車門的是徐青。他剛把腦袋伸出這個充滿汗臭與機油味的裝甲罐頭,就立即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在他們身邊,一座座搭著腳手架的混凝土毛坯房就像碼頭上待運的集裝箱一樣,整齊劃一地碼放在寬闊的大道兩旁。成堆的沙石、鋼筋、木料和袋裝混凝土仍然堆放在原先的位置上,似乎工人們隻是暫時離開這裏去小憩,隨時可能回來重新開工。馬路上的瀝青剛剛鋪到一半,十字路口的信號燈杆就放在一輛停在路邊的八輪載重卡車上。在豎立著“歡迎來到星辰產業園”廣告牌的人行道旁,早已風幹的行道樹仍然橫放在準備用來栽種它們的土坑邊。而在更遠的地方,各式自動工程機械仍然停放在它們最後一次開動的地方,仿佛它們是在昨天夜裏才剛被運到工地上似的。在這座現在已經被欣欣向榮的雜草和灌木所占據的廢墟中央,一座高牆環繞、迪士尼樂園裏城堡般的建築物顯眼地矗立在瓦藍色的天空之下,雪白的圍牆在午後的陽光下閃耀著刺眼的光。總之,這個被冠以“死鎮”之名而惡名遠揚的地方看上去並沒有任何不祥之狀—除了那些零星散落在街頭巷尾的大都已經殘缺不全的人類骸骨之外。

“這裏……嗯……應該沒有什麽危險吧?”拉裏·裏德爾竭力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但不斷瞟向那些工程機械和其他金屬製品的目光卻徹底地出賣了他—盡管拉裏堅稱,促使他同意讓商隊為美狄亞的隊伍運送補給品的原因僅僅是他的良心,但每個人都清楚,這位一向以謹慎和不願冒險而著稱的行旅商人之所以能夠突然良心發現,在很大程度上得歸功於徐青在出發前與他達成的那項協議。

“別擔心,夥計。”徐青拍了拍行旅商人的肩膀,後者正用貪婪的目光盯著一扇掛滿不鏽鋼器材的商店櫥窗,活像一隻窺伺著烤魚的餓貓,“我保證說到做到。等這事完了,所有這些東西都是你的—想要什麽盡管拿就是。不過現在嘛,你最好還是跟緊點兒,要是有什麽古靈精怪跳出來把你給抓走了,那咱們的交易可就不算數了。”

“這裏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拉裏話還沒說完,美狄亞突然語氣嚴肅地說道,“到現在為止,我們都還沒遇到像樣的抵抗,這實在有些……不尋常。”

“抵抗?”徐青下意識地打了個激靈。在第一紡織廠基地停留的兩天裏,美狄亞和她手下的軍官們成功地鼓動三十來個血氣方剛、荷爾蒙分泌過剩的年輕人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徐青之所以來到這裏,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為了確保—或者說,盡可能地確保—這群衝動的大孩子的安全。“你這是什麽意思?”徐青詫異地問。

“巴別係統知道該怎麽保護自己。”美狄亞麵色陰沉地看著倒在路邊的一具早已風幹的骷髏。這具屍體的脊椎被極為精確地截成了三段,骨盆以下的部位更是被完全碾成了碎片,從滲入石子中的深褐色血漬的形狀來看,這個可憐的家夥生前似乎先是被活活切開,然後又在斷氣之前被某種很重的東西像踩死一隻蟲子一樣直接碾壓了過去。“而且它很擅長這麽做。”美狄亞補充道。

“你說什麽?”拉裏·裏德爾的表情看上去活像是剛吞下了一整窩黃蜂,“你……你從沒告訴過我們還有這回事!我們一直都以……以為我們可能遇到的頂……頂多就是一些土匪流寇什麽的!”

“很抱歉,我沒有告訴你們全部的真相。”美狄亞聳了聳肩,用她那種慣常的波瀾不驚的語氣說道,“但我有充分的理由這麽做—畢竟,最近加入我們的大多數誌願者都是在大劫難之後出生的,他們既沒有接受過足夠的正規教育,也對將要麵對的東西毫無概念。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我直接告訴他們真相,很多人也極有可能因為無法理解我講的概念而產生誤解,甚至恐慌,因此將某些事實過早告訴他們是不明智的。”

“那你至少應該告訴我們吧?”徐青憤憤不平地說道,“我可是在大劫難之前出生的。”

“那好吧。”蒼老的女子點了點頭,用一種母親講故事般的柔和語調繼續說道,“我想,在大劫難之前,你們應該已經聽說過‘巴別計劃’—雖然當時的你們未必能夠理解它的含義。從某種意義上講,‘巴別計劃’可以被視為科幻小說作家弗諾·文奇在20世紀末所預言過的技術奇點:一旦被注射進使用者的顱腔之內,作為係統終端的智能納米機械群就會係統地改造與接管一部分負責維持人類潛意識—甚至也包括某些特定的表層意識—的大腦皮層和神經觸突,並在改造結束後自行組裝為一個中微子信號收發器,從而實現個人與全球萬維網,以及與其鏈接的一切自動化係統的有機結合。從理論上講,通過巴別係統,每個接入係統的人都能直接以思維控製自動化係統,實時獲取網絡信息,利用網絡資料庫實現記憶的雲儲存,它甚至還能讓使用者繞過語言的障礙,不經翻譯而直接與他人交流—這是一種能讓人類社會真正融為一體的偉大技術,一種可以徹底改造世界的技術。”一種奇特的表情漸漸出現在美狄亞的臉上,熾烈的憎恨與甜美的追憶這兩種水火不容的情感共同交織成了一張扭曲的麵具,但她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未來的人們或許永遠也無法想象,在那段日子裏,我們曾經離伊甸園的大門如此之近,隻要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光芒萬丈的天國!”美狄亞激動地說。

“然後呢?”盡管聽得一知半解,但徐青還是被對方聲音中蘊含的情緒感染了。他下意識地掃視著這座已經多年無人涉足的廢墟,試圖想象那個已經逝去的時代的盛況—但他能記起的隻有一片喧鬧、亮麗的光與影。過去二十年的生活留下的烙印實在太深,早已將他孩提時代的記憶磨蝕殆盡。

美狄亞突然搖了搖頭,似乎想要把某些令她感到不快的東西從腦子裏趕出去,“最初的巴別係統原型是在2042年由年輕的艾琳·費雪博士發明的;2045年3月,聯合國全體理事國簽署了《波士頓協議》,決定共同組建巴別公司。為了防止這一技術被少數國家獨占,也為了盡可能地擴大巴別係統的覆蓋麵積,十九個巴別網絡基站被分別設置在位於全球不同位置的十五個國家中。在那之後,巴別係統的擴展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在短短十年之內,超過二十八億人—其中包括人類社會幾乎全部知識精英—都接入了係統之中。當時人們並沒有意識到潛藏在這種情況中的危險。畢竟,在十多年的運行中,巴別係統沒有出現過任何真正嚴重的故障……”

“直到大劫難降臨為止。”徐青緩緩說道。

“沒錯。”美狄亞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盡管我們目前尚不清楚這場災難發生的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巴別係統的控製程序:它切斷了每一個用戶的鏈接,操縱組成巴別終端的納米機器人群落將用戶們變成了喪失交流能力的啞人,然後又冒用這些使用者的權限接管了整個公共服務係統和幾乎所有的自動化設備,並轉而用它們對付那些它本該為之服務的人。然後……不,在那之後就沒有什麽然後了:幾乎所有負責維持人類社會運轉的人—科學家、工程師、技術工人和行政管理人員—都在不到一百毫秒的時間裏變成了聾子、瞎子和啞巴,失去自持能力的人類文明就像在海灘上擱淺的鯨魚,在短短幾天之內就壓垮了自己,剩下的隻有一片絕望蠻荒的灰燼。”女科學家搖了搖頭,“幸運的是,在災難發生時,巴別係統尚未與大多數自動化生產設施連線,因此它不但無法繼續生產,甚至也很難有效維護那些受它控製的自動化設備。過了這麽多年,這些設備大多數已經變成了廢物,但我相信巴別係統仍然控製著相當數量的……”

一陣淩亂的槍聲毫無預兆地從遠處一片倉庫中傳來,打斷了美狄亞剩下的話。緊接著,在更近的地方又爆發了另一輪密集的交火!

片刻之後,在人行道右側不遠的地方,一道搖搖欲墜的磚牆轟然倒地,掀起一大團褐色的塵埃,一小群人隨即從坍塌的缺口中鑽了出來—他們正是美狄亞剛才派出的搜索小隊。

“各就各位,環形防禦陣型!”美狄亞以一種與她的年齡不相稱的矯健姿勢從裝甲車上一躍而下,駕輕就熟地朝著聚在身邊的幾位指揮官比畫了一個手勢。片刻之後,隊伍中的幾輛裝甲車就開動起來,圍繞著馬路中央組成了一個不甚規則的環形,步兵們則迅速用空燃料桶和裝著糧食的麻袋在車輛間的空隙中搭起了簡易工事,像保護幼崽的野牛群一樣把拉裏的騾隊和裝有補給品的大車嚴嚴實實地圍在中間,幾門輕型迫擊炮和其他曲射火器則被部署在了二者之間。與此同時,兩支十人小隊迅速接近正在撤退的偵察兵,掩護他們退向剛剛組成的環陣。

就在最後一位傷員撤進環陣的同時,幾個令人不安的黑影隱約浮現在了那團煙塵之中。接著,仿佛被某個不知名的邪惡神靈注入了生命一般,周遭建築物旁的陰影也開始不安地蠕動起來。越來越多的影子像變戲法一樣從不知名的黑暗角落裏紛紛冒出,以千奇百怪的運動方式來到了陽光之下。

這些由金屬與塑料構成的怪物,看上去就像一群從薩爾瓦多·達利(1)、瑪麗·雪萊(2)和安布羅斯·比爾斯(3)最為癲狂的想象中走出的夢魘:幾台裝有履帶的大家夥顯然曾經是人畜無害的裝卸機器人,但現在它們的多功能機械臂卻已經被換成了駭人的圓鋸與成排的榴彈發射器;一群仿真類人機器人仍然保留著友善的矽膠臉龐,但卻像螃蟹一樣用十多隻從背部伸出的機械足仰麵爬動著;一些似乎曾是餐廳服務機器人的東西像印度教的怪異神靈般殺氣騰騰地舞動著一對對裝有奇形怪狀的武器的機械臂,臨時安裝的光學傳感器像龍蝦的眼睛一樣突兀地支棱在軀體上方;另一些會飛的東西看上去很像徐青小時候玩過的飛行玩具,但當他舉起望遠鏡時,卻發現這些“玩具”的塑料旋翼下掛滿了一塊塊像年糕一樣的淡黃色物體—不過,即使去掉連在上麵的導線和起爆器,這些東西也肯定不適合食用。

片刻之後,這支遠道而來的人類小部隊部署在環陣邊緣的反器材狙擊步槍率先發出怒吼,安裝在大車上的榴彈發射器很快也加入這場合奏。幾個詭異可怖的身影在高爆彈頭炸藥爆炸的火光中倒了下去,炸碎的零件像雨點一樣四處散落,但這點兒火力看上去更像是投向潮水的幾顆石子,甚至連一星半點兒漣漪都沒能激起。很快,閃爍著銀灰色金屬光芒的海洋就布滿了徐青的視野,相比之下,他們的環陣看上去就像是洶湧潮水中的一塊小小礁石,隨時都有可能被迎麵而來的浪濤吞沒。

徐青感覺到了恐懼—這是存在於人類基因深處的、對懷有惡意的異類的根深蒂固的恐懼,是對那些出沒在黑夜中的異類的恐懼,是早在文明曙光初現之前就深埋在每個人的潛意識最深處的恐懼。現在,他們雖然站在陽光之下,但卻又一次麵對這種可怕的蒙昧長夜,麵對著懷著純粹惡意而來的對手。

在構成環陣的臨時工事之後,越來越多最近才宣誓入伍的誌願者開始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恐懼情緒。與徐青一同待在一挺重機槍後的女孩的臉色變得像石灰一樣慘白,瘦弱的她喉嚨不斷顫動著,似乎隨時可能嘔吐。但最終,老兵們的鎮定起到的表率作用讓這種恐懼感在抵達崩潰的臨界點停止了增長。所有人都端起武器,將手指伸進扳機護圈,以一種近乎盲目的無畏麵對著這道洶湧而來的潮水。

“就是這樣!沒錯,就是這樣!”在機槍的怒吼奪去他的聽力前,徐青聽到美狄亞自言自語道。她的聲音中仍舊飽含著可怕的憎恨與憤怒,但卻多出了幾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就像漂浮在沸油上的冰塊,“好了,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