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真名無足輕重。如果願意的話,就叫我美狄亞吧。”

鬢發如霜的女子動作優雅地朝徐青伸出一隻手,言簡意賅地自我介紹道。她的漢語帶著很重的口音。盡管穿著一套補丁摞補丁的舊迷彩服,盡管歲月已經用皺紋與老年斑奪走了她曾經擁有的美豔,但美狄亞身上仍然有著某種讓徐青心頭為之一顫的東西—或者更準確地說,某種能讓人肅然起敬的氣質。在與那雙藍寶石般的瞳孔目光相交的瞬間,徐青不由自主地覺得,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位被流放的貴族,一位離位已久的君主。盡管變幻莫測的命運已經從她手中奪去了她原本擁有的一切,但卻無法拿走這種與生俱來、令人懾服的高貴氣質。

不過,這種震懾僅僅持續了短短的一刹那—徐青之所以能在基地裏管上十多年的事,靠的可不是擅長空想。片刻驚訝後,他的思緒很快就轉回到了更加現實的層麵上來:就像報信的那小子先前說的那樣,這群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基地外的不速之客確實是他們過去見所未見的—這倒不僅僅因為他們領頭的是個女人。畢竟,如果有一支全副武裝、組織嚴密、裝備著十來輛武裝皮卡車和輪式裝甲車的隊伍突然從你的基地圍牆外麵冒出來,那他們首領的性別也就不那麽重要了。

“頭兒,你覺得我們是不是應該先采取一些預防措施?”當自稱為美狄亞的女人麵帶不悅地將手收回去時,先前報信的那個大男孩趁機湊到徐青的耳邊壓低聲音問了一句。作為對這個問題的答複,徐青用一隻手在背後做了個表示“否定”的手勢—雖然在大多數時候,在與一群來路不明的家夥狹路相逢時,首先扣動扳機通常都是最正確的選擇,但目前的狀況顯然另當別論:第一紡織廠基地裏總共也隻有不到三百個居民,其中能扛槍打仗的用十隻手就能數得過來。盡管按大劫難之後的標準,徐青手下的人已經不算少了,卻還沒多到可以和兩三百個裝備自動武器的家夥硬拚的地步。

“尊貴的女士,您的大駕光臨……呃……令本基地蓬蓽生輝。”徐青清了清嗓子,把他所能想到的最禮貌的詞匯一股腦兒地搬了出來。在過去,他很少用和平的方式與別人打交道,更沒有多少和陌生女人談判的經驗—畢竟,大多數基地都把他們的女人安置在自家的圍牆、鹿寨與壕溝之內,讓她們爭分奪秒地為基地添丁加口,而不是帶著一大群武裝人員在外頭四處晃悠。“第一紡織廠基地的大門永遠為那些友善的客人敞開。”徐青繼續以禮相待。

“尊貴什麽的就免了吧,我也不是什麽‘女士’。我曾經是……嗯,至少算得上是個科學家吧,但那已經是大劫難之前的事了。如你們所見,現在我是人類拯救陣線遠征隊的指揮官,僅此而已。”美狄亞搖了搖頭,“假如我們的造訪造成了貴基地居民的緊張與不安,我願意就此表示歉意。”

隻有傻瓜才會不知道害怕。徐青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那輛輪式裝甲車的臨時炮塔上架著的六管加特林機關炮,這多半是從某架軍用飛行器的殘骸上拆下來的。如果雙方真的動手,光是那玩意兒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解決掉他手下一大半的人馬—哪怕他們依靠堆在牆上的沙包做掩護也無濟於事。“恕我直言,”他清了清嗓子,“我過去從沒—”

“從沒有聽說過我們?”美狄亞替他說完了下半句話,“哦,這不奇怪—畢竟,在過去的十年裏,我們還是頭一次來亞洲。而這年頭的消息也不像過去那麽靈通了。”

“你是說……”

“我們的船隊2075年11月30日從溫哥華島西海岸起航,今年1月27日抵達長江口。我們在出發時有五艘船和五百人,不幸的是,‘克裏斯托弗·哥倫布號’在經過九州島南部時觸礁了,連同我們的航空設備和飛行員一塊兒沉到了海底;而‘回天號’和‘以實瑪利號’又在穿過崇明島南側水道時撞上了一艘坐沉的集裝箱貨輪,這次可怕的意外讓我們損失了兩百六十個人和四分之三的補給。”美狄亞無奈地攤開了雙手,“隻有‘尼米西斯號’和‘探索者號’成功地在預定登陸點卸下了人員和物資。我必須承認,這次遠航簡直就是一場災難。”

“你是說……嗯……”徐青竭力回憶著自己在孩提時代學到的那點兒地理知識,“你的意思是,你們是從太平洋的那邊來的?”他搖了搖頭,似乎這個想法本身就有點異想天開,“從美洲?但這不可能啊!已經有二十年沒人從那兒來了。”

“無論你們是否相信,事實都不會有任何改變。”美狄亞似乎沒有注意到徐青語氣中透出的懷疑,“我們在從阿拉斯加到加利福尼亞的整個北美西海岸晃悠了整整一年,才勉強找到了足夠運載一支遠征分隊橫渡太平洋的船隻;在那之前,我們在魁北克和羅德島戰鬥;2072年在聖何塞,2071年在馬瑙斯,2070年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而在最初的兩年裏,我們則在西歐和北非戰鬥。成百上千的男人和女人為了人類的未來加入了我們的行列,更多的人則盡他們所能地為我們提供種種援助。當然有一些人離開了,但更多的人則為了我們的事業付出了生命。”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由攥緊了雙拳,“而現在,多虧他們無私的付出與犧牲,我們離勝利隻有一步之遙。”

“但是,你們到底在和誰作戰呢?”徐青問道。

“我們的敵人乃是人類文明的敵人。”兩鬢斑白的女子朝前踏出了一步,將一隻戴著肮髒棉布手套的手按在徐青的肩頭,用一種近乎命令的嚴厲語調說道,“先生,如果你們還有身為人類的責任心與道德感,如果你們還希望拯救這個世界,那你們就必須幫助我們。”

半個小時後,更多的篝火在紡織廠的自動加工車間裏燃了起來,亮橙色的火苗在富含油脂的鬆木上歡快地跳躍著;一簇簇火星與灰色羊毛般的濃煙在畢畢剝剝的木材爆裂聲中升上屋頂,使屋內燠熱的空氣中充滿了濃鬱的熱鬆香和焦炭的氣味。

盡管車間裏的空間並不狹窄,但與美狄亞一起來到這裏的兩百多位“客人”還是讓這兒看上去頗有些擁擠。這些穿著破舊的野戰迷彩製服、戴著肮髒的凱夫拉防彈頭盔的男男女女一言不發地圍坐在火堆旁,輪流烘烤著在寒風中被凍得發麻的雙手,或者將從室外收集到的碎冰在火焰旁融化,小心翼翼地灌進自己的水壺。除了偶爾的低聲交談之外,他們看上去幾乎就是拉裏手下的啞人夥計們的翻版:安靜,有序,對身邊的一切似乎都漠不關心。在這些人身邊不遠處,幾名荷槍實彈的民兵正警覺地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盡管為了表示誠意,客人們早在進入基地時就已經交出了所有武器,但對主人而言,適度的謹慎永遠都不是多餘的。

“所以說,你們現在打算往死鎮的方向走,而且還希望我們的人也和你們一塊兒去?”在大廳的角落裏,徐青用火鉗撥了撥火勢漸小的篝火,接著又朝裏麵塞進了一大捆風幹的鬆枝。在他身邊,拉裏·裏德爾仍然一聲不吭地烤著火,似乎對身邊的一切置若罔聞,但如果有人仔細觀察他的話,會發現似乎有些不尋常—含義不明的神色正在他的眼睛裏來回更替著,就像兩條相互交纏的毒蛇。

“你們去那兒幹什麽?”徐青繼續問道。

“根據《波士頓協議》,巴別公司的主要服務器基站之一就設在現在被你們稱為‘死鎮’的地方—在大劫難之前,那裏曾經是中國東部地區最大的高科技工業園區之一。”美狄亞語氣平靜地說道,仿佛她剛才提到的事盡人皆知,“而我們必須盡可能完整地奪取這座建築。”

“為什麽?”

“為什麽?!因為我們有義務結束這場籠罩全世界長達二十年的漫長黑暗,拯救正在走向窮途末路的人類文明。”美狄亞清了清嗓子,稍微讓語氣緩和了些,“我想,你應該還記得一些大劫難之前的事,對吧?那時,我們的生活中沒有仇殺,沒有饑荒,沒有人會為了幾個土豆、幾袋玉米就豁出性命去搶劫殺人;那時,我們擁有知識與技術,過著真正的生活,而不是每天都在竭盡全力掙紮求存—”

“直到大劫難把幾十億人統統變成瘋子為止。”拉裏·裏德爾插話道。

美狄亞擺了擺手,“不,這種說法並不準確。我不否認有許多受害者的確陷入了精神失常的悲慘境地,但那隻是因為他們無法承受失去與他人交流的能力所產生的巨大痛苦。事實上,這些你們所謂的啞人麵對著的是另一種黑暗,另一種寂寞:他們看得見,但卻與瞎子無異;他們能聽,但卻等於是一群聾子。巴別係統不會剝奪人的感官,更沒有直接毀掉人的理智,它隻是暫時抑製了受害者的語言理解、書寫、閱讀的能力,讓他們既無法理解外界傳達的信息,也無法進行任何形式的表達。”

“呃,很抱歉,但我還是不太明白,”徐青聳了聳肩,“說話和語言理解這樣的能力怎麽可能被……嗯……抑製住呢?”

“我會試著盡可能簡單地解釋這一切。”美狄亞歎了口氣,似乎對徐青的表現頗為失望,“眾所周知,正如其他一切有意識或者無意識的人類活動一樣,人類的語言功能也受到大腦—嚴格來說是一側大腦半球的支配,也就是所謂的‘優勢半球’。在通常情況下,‘優勢半球’位於左側大腦皮質及其連接纖維一帶,這一區域的不同部位與言語功能的不同部分一一對應:第三額回後部是人腦的口語中樞,喪失功能後會導致運動性失語症;第一顳橫回後部是聽語中樞,受到損害時將出現感覺性失語症;書寫中樞位於第三額回,一旦發生病變,患者將無法用文字書寫的方式進行表達,亦即所謂失寫症;而角回一旦出現問題,則會導致失讀症。”她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等著徐青把這堆錯綜複雜的對應關係慢慢厘清,“大劫難爆發後,我曾經在一些……幸存下來的同事們的幫助下暫時恢複了一處醫學研究機構的運轉,並利用那裏殘存的設備對一批啞人進行了研究。結果表明,他們大腦中的上述部分雖然沒有出現嚴重病變,但活躍度卻極低,似乎有什麽東西阻止了生物電信號在這些區域內的傳播,從而導致了失能症狀,使得患者無法理解除了簡單的手勢與具象的圖形之外的任何外來信號,更無法用抽象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思維。而據我所知,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可能隻有一個—”

“我猜,這個原因就是那些參與‘巴別計劃’的傻瓜打進他們腦子裏的那勞什子藥水,對吧?”拉裏用不屑的語氣問道,“大多數人用不著做實驗就能猜出這一點來。”年邁的女子微微頷首,似乎並不計較對方的唐突,“你要這麽說也沒錯。但嚴格來說,‘巴別計劃’注射進參與者大腦中的物質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藥物,而是由巴別公司研製的智能納米機器人集群。也許你們已經注意到了,所有的啞人全都是‘巴別計劃’的誌願參與者,而且CT掃描也表明,他們大腦言語功能區域內的納米機器人密度和活躍程度都遠超正常標準—我想這應該足夠說明許多事了。”

“沒錯,這充分說明這群蠢東西是自作自受!他們當年自以為高人一等,現在卻落得了這種結果。”拉裏扭頭瞥了一眼猶如一群木雕般安靜地坐在他身後的啞人夥計,活像是在打量一群不聽使喚的牲口,“要我看,他們現在這樣子倒也挺不錯的。”

“恐怕我無法同意你的觀點。”美狄亞說道,“無論‘巴別計劃'有多麽失敗,它的受害者都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寶貴的智力財富—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曾經是科學家、工程師、技術工人和管理人員,是維係著社會運轉與發展的人,是人類文明成果的主要承載者!一旦這些人在沉默中帶著他們的知識離開這個世界,就意味著文明傳承機會的徹底消失,誰知道我們接下來要在黑暗中徘徊多久?五百年?一千年?”她將咄咄逼人的目光投向了徐青,“年輕人,你希望你的孫子、你孫子的孫子都過著這樣的生活嗎?像現在這樣的生活?!”

“讓我再……再考慮考慮,”徐青眼神茫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我想……呃……也許我可以找其他人談談,也許我可以試著勸勸他們……但我不能保證……”

“沒關係,這裏的每個人都有權利自由選擇是否加入我們。我不會指責任何拒絕這麽做的人,因為沒有人生來就注定必須成為英雄。”美狄亞點了點頭,隨即將目光轉向正忙著和一隻熏豬腳“戰鬥”的拉裏·裏德爾,“拉裏先生,我和我的同誌們自行攜帶了充足的燃料和彈藥,但我們的大多數食物、藥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都在船隻失事時損失了,而您的商隊應該能在一路上幫我們不少忙。我保證,我們可以提供相當豐厚的報酬……”

“我……呃……算了吧,死人可不需要花錢—除非你打算付給我在祖墳上頭燒的小紙片。”有那麽一瞬間,一抹激動的潮紅短暫地出現在了身寬體胖的商人被篝火烤得發燙的圓臉上,他的呼吸也驟然變得急促起來。但轉瞬間,拉裏的神情就恢複了常態,“你們打算去死鎮?據我所知,去那地方和直接用繩子把自個兒吊在屋梁上沒啥差別—上吊至少還比較省事。知道嗎?就在前年冬天,紅山基地和三個大鎮裏的人聯合組織了一支四百人的遠征隊到死鎮尋寶,你知不知道那幫可憐蟲最後回來了幾個?就四個殘廢,而且全都發了瘋!”

“我在別的地方也聽說過類似的故事,拉裏先生。”在接下來的一瞬間,美狄亞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股比火焰還要熾烈的恨意。不過,在其他人注意到這一點之前,她就已經及時讓自己的神態恢複了正常,“相信我,我很清楚自己所要麵對的風險,也知道該如何應對這些風險。”

“無論你開什麽價,我都絕不會跟著你去送死。”拉裏雙手交叉,目光在地板上來回遊移著,“願意的話就繼續等下去吧,但永遠別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