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寺裏的鍾敲過五響,我就得起床開始掃地,從新修的藏經閣一路沿著木長廊掃到石台階,再從石台階掃到寺門口那棵張牙舞爪的千年老槐樹。

至於掃地過程中默誦的是《楞嚴經》《法華經》還是《金剛經》,得看當天的空氣PM2.5數值落在哪個區間。我咽喉腫痛,我心無旁騖。

隨便哪個香客都能看出,我並非佛門中人,我出現在此處,隻不過與其他周末研修班的俗家弟子一樣,為了逃避。

就像那些在雍和宮外佛具商店裏購買電子念佛機的人們,將電子念佛機擺在家裏,按動按鈕,它便開始誦讀經文,每逢整點或者設定好時間,還會發出跟廟裏敲鍾一樣空曠幽遠的“duang”一聲,仿佛這樣便能消除業障,淨化自身。我時常想象著在罐頭般擁擠的地鐵二號線裏,所有的電子佛盒同時響起的情景。所謂的“禪”或許便是這一瞬間與現實生活的抽離感。

就像吃素,我懷念北新橋那家老湯鹵煮。

媳婦兒回了老家,我注銷了手機號,刪除了所有社交網絡上的數據,甚至改名法號“塵無”。我隻是希望那些瘋狂的人們不會再找到我。

我受夠了。

一切都是從那個夜晚,從那個貌似無厘頭的瘋狂點子開始的。

萬總買了賬,連夜召集產品技術進行開發,老徐布置市場創意和策略,而項目最最核心的部分,便義不容辭地交到了我手裏。

去找一個願意為這款App開光的大師。

老徐要求全程跟拍,做一個病毒視頻進行傳播。我開始萬般推托,一會兒說家裏三輩基督徒,一會兒說媳婦兒在待孕期間,禁止接觸生冷食品、動物毛發及一切靈異事件。

老徐隻回我一句話,“你的主意,你不做,就滾,耶。”

我開始求爺爺告奶奶地遍訪名刹古寺高僧,包括隱居在皇城根各個角落的仁波切們,可每次把價錢談妥後隻要一掏出攝像機,高僧大師們便臉色一沉,“阿彌陀佛”幾句,掩麵而逃。我們也曾試過偷拍,但香火繚繞外加鏡頭抖動,效果實在堪憂。

眼看“死期”將近,我徹夜難眠,在床板上翻來覆去。媳婦兒問我幹啥呢,我說烙餅呢。她給了我一腳,“要烙地板上烙去,別跟老娘這兒演擀麵杖。”

這一腳踹得我神清氣爽茅塞頓開,我頓時有了主意。

萬總的新版App如期推出上架,老徐像他那輛路虎,開足馬力把所有人的弦繃得緊緊的,連軸轉似的推視頻、出創意、上campaign。很快地,一段表現高僧為一款手機作法開光的視頻在網絡上瘋傳,緊接著,來自“愛Fo圖”的圖片便攻占了朋友圈和微博,下載量和日活躍用戶量曲線節節攀升,像瘋狂的火箭以逃逸速度衝上雲霄。

別問我這樣做究竟對產品品牌有什麽幫助,也別問我數字水印技術的後續開發及應用,那是萬總要解決的問題。我隻是一家三流野雞營銷公司的不入流策劃,我隻能用我的方式,解決我能解決的問題。

我還是低估了網友們的創造力,打上數字水印後的圖片,隻需要發送極低分辨率的版本或者部分圖片,便可通過App恢複成接近原圖質量的文件,省流量,省時間。我們乘勝追擊,又推出了一係列主打這一功能點的傳播廣告。

曲線上又出現一個小小的峰值。但隨後發生的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最開始是一張用“愛Fo圖”拍攝的蘋果照片,Po主在一周後又發了一張同一個蘋果照片。他發現,用“愛Fo圖”拍攝的蘋果比其他蘋果腐敗的速度明顯要慢一些。

緊接著,出現了用App拍攝的患病的寵物貓狗奇跡般恢複健康的故事。

然後,有一位老太太說用“愛Fo圖”自拍後,逃過了一場車禍,大難不死。

越來越多的傳言甚囂塵上,每一條聽起來都像是愚人節笑話,但每一條笑話背後都站著一位言之鑿鑿的證人,以及滾雪球般飛速增長的信徒。

消息越傳越離奇,晚期癌症患者每日自拍腫瘤顯著縮小,不孕不育夫婦拍攝豔照喜得貴子,打工青年合影後彩票中大獎,諸如此類隻有在小報上才能見到的聳人新聞,在社交網絡上鋪天蓋地。它們都打著“#愛Fo圖#”的標簽,而我們都以為是公司內部花錢雇的水軍。

我們都以為錯了。

據說萬總的電話被投資人打爆了。除了追加投資,這些投資人問萬總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究竟那個給App開光的大師是誰。

邏輯很簡單,如果單憑給手機應用開光便能出現如此奇效,那麽請到大師本人作法,該能有怎樣改天換地的大神奇啊。投資人想到了,億萬用戶也都想到了。

在這個時代,真相就像貞操,往往難得,而比這更可悲的是,即便把真相放在麵前,人們大多選擇懷疑其真實性,他們隻相信自己所幻想出來的真相。

很快,我的聯係方式被出賣了,電子郵箱、電話、短信……所有的人都在怒吼著問同一個問題:那個大師究竟是誰?

我不能說。我知道他們遲早自己會找出來。

他們靠著人肉搜索的力量,找出了病毒視頻中的“大師”及其弟子們,那是我托朋友從橫店影視城趴活兒的群演裏挑出來的,反正演清朝百姓也需要剃度,倒少了一道討價還價的工序。這些懷揣演員夢想的人頗為盡心盡力,主演甚至為了頭頂戒疤的排列形狀與化妝師起了口角,這更加令我惴惴不安。

他們都是好人,錯都在我。

慘遭人肉的演員們家無寧日,網民們用盡一切惡毒的語言攻擊他們及其家人,逼迫他們承認本來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即,他們確實是被公司雇用來假扮成大師的臨時演員。如果說這裏麵尚有無法達成共識之處,那便是,他們相信我們公司,或者我,隱瞞了一個真正的背後的大師,出於私心,出於欲念,不願公之於眾,分享這足以光耀世人的大神通。

這個,我真沒有。

老徐把公司暫時關了,每天一堆大媽候在樓底下扯橫幅,我們受得了,物業管理也受不了。老徐給員工們放了帶薪長假,希望這件事能夠早日過去。他好心地提醒我,最好離開這裏,回老家避幾天風頭,因為說不定哪天哪個喪心病狂的絕症患者及其家屬便會殺上門來,要求我供出大師的微信號。

我想他是對的,我不能連累家人。

於是安排好一切之後,思前想後,我來到這座千年古刹,成了一名掃地僧。

鍾聲敲過九下,結束了早課,我們開始各就各位,今天是開放日,住持德塔大師會迎接一批來自互聯網界的高端信眾,並召開一個關於佛法與網絡的講演沙龍。

我負責簽到及發放胸牌。在簽到簿上,我看到了不止一個熟悉的名字,其中就有萬總。

在攝氏三十八度的桑拿天裏,我戴上了醫用棉質口罩,汗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