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凱克船長推開房門的時候,李欽正在苦口婆心地勸李牧野,他的十九歲的重孫,跟他們一起搬去新的住所。李牧野上大學二年級,學建築設計,但看上去並不太熱衷於此。李欽說話的時候,牧野就在自己的掌心玩全息投影的建築模型,那些模型本是他做作業的資料,而他此時卻在嚐試摧毀。

“怎麽樣?”李欽看到進來的凱克船長。

“還可以吧。”凱克說,“航天中心答應給咱們一個獨立的實驗室基地做籌備。住的東西基本上搬過去了,還差一點,待會兒咱們隨身帶上就行。”

“航天中心的人會參與嗎?”李欽問。

“應該會。他們先讓咱們做籌備,如果有需要,就找他們幫忙。”

“聽說這次的船已經換了約束聚變引擎?”

“是。”凱克點點頭,“比咱們上次出發的時候條件好多了。”

李牧野站起身,似乎覺得與己無關,想離開了。李欽抓住他的手臂。

“你再考慮一下。”李欽說,“你跟我們去新基地,咱們嚐試一下。你試試。”

“我說了我沒興趣。”

“你從來沒有試過。”李欽堅持道,“你沒試過就不能說沒興趣。咱們家族裏就沒有對任何事都沒興趣的人。你從來沒有為自己選擇過什麽事,所以才會覺得對什麽都不感興趣。”

“選和不選又有什麽區別?”李牧野厭倦地回答道,“選哪一科又有什麽區別?不過就是把物體從這兒運到那兒,又把物體從那兒運到這兒,來來去去,最後都是塵土,沒什麽意思。數字搬來搬去,物體搬來搬去,到最後都是垃圾,忙忙碌碌就死了。你們也沒什麽兩樣。”

李欽雙手把李牧野的肩膀扳過來,鄭重地跟他說:“你再聽我最後說一遍:你跟我們去新基地,我們過一段時間‘本來的日子’,就一段時間,行不行?過完這段時間你如果還是現在的看法,那才能說明你是對的。我就提這一次。”

李牧野猶豫了一下,雙手交叉,臉轉向側牆,嘴上下輕碰。

凱克知道李牧野正在求問宙斯,很多人頭腦中思索一件事的時候,嘴上也會不自覺流露出動作。他有點震驚於李牧野的虔敬。

“行。隨便你們吧。”似乎是得到了宙斯的許可,牧野回答說,“不過,對不對又怎麽樣呢?還不是一樣的。”

牧野漠然地看著曾祖父和凱克船長忙忙碌碌地收整東西,像看著兩個動物。他始終站在他們外麵,站在生活外麵。

凱克聽李欽說過,牧野沒有任何個人興趣和夢想,學目前的建築專業是因為出生前的基因測試認為他有空間構造的天賦,是宙斯的建議。李欽試過幾次,跟他談遙遠的夢想,都被他諷刺的語氣擋了回去,而他所不屑的興趣正是李欽最看重的東西。牧野是李欽大兒子的孫子,他的小兒子很小就死去了,李欽痛苦之餘對大兒子感情更深。李欽說話不多,但是內在思緒非常豐富,為了執著的東西可以奮不顧身。但是那種感覺卻不是幾句話就能傳達的。

當李牧野暫時走出門去,凱克拍了拍李欽的肩,把他的身子扳過來對著他:“你還是堅持這樣一個一個喚醒嗎?別天真了。這些人真的醒不過來,除非你能堅決、大規模地去除控製,否則他們永遠也醒不過來。”

李欽推了推眼鏡:“我還想等一下。”

“還要等到什麽時候呢?行動吧。”

凱克加了加握在李欽肩上的手指的力道。

他們的新基地在DK35航天中心。凱克去找第一實驗室的人聊過,發現他們確實在繼續探索重返太空的計劃,隻不過還是隻在深耕太陽係內部各行星的空間。凱克問過他們,為什麽人類不再向遠太空進發了。研究員說,這些年也發射了一些觀察望遠鏡,從銀河係各處傳回了信號,但是人類對進發太空沒有什麽需求了,因為能源問題已經被智能網絡的優化控製解決了,生育率比一百年前大幅度降低,也沒有人口危機了,因此,相比而言還是在地球居住更為舒適。

凱克給他們描述了他們找到的那顆星球:GX779,無比富饒和宜居的星球。那是一顆突然出現在黑洞另一側的不起眼的行星,他們找到它純屬巧合。冬眠中的他們沒有監管航向,飛船被一顆難以觀察的褐矮星影響航向,報警係統響起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朝一個中等質量的黑洞撞過去了。這樣的黑洞平時很難被觀察,在他們的星際導航圖裏完全沒有標記,而數千倍太陽質量的強大吸引力又讓他們難以逃脫墜落。他們抱著赴死之心進入黑洞視界,按照萊昂指點的方法鎖定一條磁力線,最終在落入奇點之前,跟隨磁力線的噴流被噴出黑洞的另外一邊。在速度終於降下來之後,他們看到一顆近在咫尺的行星,處在一個單恒星係統的中部,不大不小,位置不遠不近,遠遠看去就有水的痕跡。他們操縱傷痕累累的飛船,降落在行星表麵。這是一顆接近於地球原始狀態的行星,有大約一半左右陸地,植被覆蓋率甚至高於地球,含氧量也比地球更高。幾個人經過醉氧的適應,都能隻身在陸地表麵蹦跳行走,身體狀態感覺更有活力。他們發現幾種體型小小的動物,類似於早期齧齒類,但感覺遠不如地球上的齧齒類靈活,它們行動笨拙,以食草為生。德魯克在地表搭建了臨時居所,露易絲采集了多種植物標本,亞當開小飛艇環繞星球一周,做了基本勘察。各個方麵都是令人興奮的:綠意盎然的陸地、無文明生物、富饒的礦藏,他們幾乎能想象到人類來此定居時生機勃勃的景象。

幾個人將這些事情對航天中心的人說了,而他們的興趣遠遠不像凱克船長預想的那樣。在他的夢裏,他看到被遠航熱情點燃的每雙眼睛,鬥誌昂揚整裝待發的人群,像征服大海那樣征服星辰。遠方、探索、占領、超越,他曾經以為這些詞匯是不變的人類夢想。

但他沒有看到。這些都沒看到。

航天中心的人問了他黑洞的實際坐標、這顆星球的實際坐標、具體資源種類、對人類可增加的知識量和資源量,以及需要消耗的成本和資源量之後,表示願意繼續對黑洞做一下研究。他們是在計算價值,而不是賦予價值。

他們畢竟變了太多,凱克想。他在航天中心,觀察到更多這種“新世界的人”。他們對人永遠彬彬有禮,永遠不會情緒激動。凱克有時候會刻意激怒他們,以觀察他們對人對事的反應,可是永遠沒有什麽結果。他有時候會在餐廳故意打翻咖啡,灑在旁邊一個人嶄新的工服上,那個人隻是搖搖頭,端著盤子走了。這種毫無觸動的反應給人一種輕蔑的印象,讓凱克心裏原本的負疚轉而變成了憤怒。可是那個人的臉上就連這種輕蔑都沒有,他隻是站起身,離開了。凱克思考著這種轉變,當人的臉上永遠沒有了憤怒,他獲得了什麽,又失去了什麽。凱克想看到的,是那種生命的力量。力量。力量。想要向什麽東西衝過去的力量。可是永遠沒有。這可能是因為他們對他的宇航計劃沒有興趣吧。

凱克還注意到一個細節。這些人時常會側過臉,或者仰起頭,向宙斯求問。那種時刻很有意思,就像突然走神或者發愣,眼睛也像是失焦,看著某個不存在的地方。凱克猜想,那種過程大概需要在頭腦中讓思維聚焦,把問題想清楚,再獲得宙斯的明確回答。有的人的嘴唇會不自覺產生動作,像李牧野習慣的那樣。對這種時時發生的求問,他們已經覺得習以為常。

凱克有時有點氣餒,想試圖喚起牽線木偶獨立行走的設想似乎很難達成。

但不管怎麽說,凱克站在潔白的新飛船下默默地想,我們都拿到這麽大一艘航船了,能有這樣的支持已經很好了。

至於人員團隊,凱克在心裏籌劃,如果無法說服飛行中心的人,那就要另想辦法了。

“謝謝你啊,宙斯!”他抬頭向高昂的天花板喊道,“你想用這個船**我嗎?它是很好,可惜我還是不喜歡腦芯。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你讀不到我的腦。”

這是航天中心大型試驗場,在城郊,夜晚空曠。凱克的聲音在半空回**。沒有回答。

公式,廣義相對論。愛因斯坦的頭像。彭羅斯和霍金的頭像。其他人的頭像。對黑洞的觀測圖像,吸積盤、光球和噴流。更多的粒子模型。大型高能對撞機。超級粒子在最高能量下的撞擊圖像。新粒子的誕生。物理公式由四麵八方匯集,向一個終點匯聚,越來越簡化,越來越統一。

“統一模型,隻差對黑洞奇點的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