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凱克船長從夢中驚醒的時候,他就像重新穿過黑洞的視界那樣,在現實和虛幻的邊界上穿梭。他向夢中的黑洞深處下墜,而又向夢境之外的太陽係上揚。他的身體和意識被雙重的張力拉扯,宛如又一次經曆黑洞瘋狂的潮汐力。

他坐起來,用手掌根狠狠按壓自己的太陽穴。好一會兒,夢徹底醒了。寂然無聲的船艙裏,他是唯一一個醒來的人。其他的人都還在沉睡,離預定的叫醒時間還有一段距離。沒事了,快到家了,他對自己說。

離地球不遠了。凱克船長來到飛船的控製室,查看路線。還有八千多分鍾,那就是還有五天了。

地球現在怎樣了。算上路上的冷凍時光,他們已經離開地球一百二十多年了。凱克有一點興奮,也有一點焦躁不安。

自從進入太陽係以來,周圍的星空每天都在發生顯著的變化,冥王星經過了,太陽和類地行星就在前方了。幾乎能透過黑白屏幕看到那第三顆水藍色的星球。凱克船長在小屏幕前,想用肉眼尋找那顆令人魂牽夢縈的海洋星球。

早上的夢仍然在眼前揮之不去。這是最近他第五次夢見黑洞了。不知為什麽,離地球越近,他就越頻繁地夢見黑洞。剛蘇醒過來的時候,他幾乎忘記了這段曆程,但是當真正的家園出現在眼前,當安全狀態唾手可得時,他卻越來越多次地重新回到危機現場,重溫穿過黑洞視界時的九死一生。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也許正是對安全港灣的期盼激發了對危險的回憶。他努力讓思維回到現實。頭腦中關於地球的記憶慢慢浮現,又和他們找到的那顆與地球非常相似的星球重合在一起。

他期待回家,就像大仲馬在小說結束寫下的兩個詞:希望與等待。是的。希望與等待。

“睡得好嗎?”吃早飯的時候,凱克船長問露易絲。

“不算太好。”露易絲說,“可能我身體屬於恢複得比較慢的。醒來之後,一直沒適應。”

“快到家了。回去好好休息。”凱克船長給她倒了一點果蔬汁,“我這幾天也有點不正常,特別多夢,不知道是不是冷凍的緣故。咱們下次再出來的時候,得把冷凍複蘇之後的身體恢複係統做得再好一點。”

露易絲咽了一塊蛋白粉雞蛋糕,噎了一下,抬起雙手說:“別算我。我可是再也不出來了。”

“你不再出來了?”凱克船長很意外,“你累了?……你放心,不可能是立刻,肯定還會歇兩年。”

“那我估計我也不會再參與了。”露易絲說,“我真的沒有你那麽強的意誌。真的,凱克,不是所有人都是你。你不覺得穿過黑洞出來的那一刻,就跟重生了一遍一樣嗎?我是不想再經曆了。我現在想回家,一直休息,做我自己的研究,好好在地球上養養花、養養小動物。”

“GX779上麵也有花和小動物啊。”凱克用手比了兩下,形容當時的場景,“你不是當時還說,下次要研究它們的基因特性嗎?你不記得了嗎?再說,咱們當初出去,就是為了發現人類的新大陸,現在我們找到了,還是那麽富饒的星球。我們會帶著很多很多人一起去。你真的不想再去看看嗎?”

“我不知道,凱克。”露易絲說,“我真的不是你。凱克,我佩服你的信念,但我覺得我自己不行,我不夠勇敢。”

“別急著下定論。回地球之後再想想。”凱克拍拍她的肩膀說,“也許你在地球上住幾天就又想出來了。你真的不想再穿越一次黑洞了嗎?”

露易絲沒有說話,看著舷窗之外漆黑黑的星空。

“接到地球信號了嗎?”凱克船長抬頭問飛行員亞當。

亞當正在一絲不苟地吃飛船上的雞肉粉代餐。他低著頭,在嘴裏咂摸,直到嚼完嘴裏的食物,他才看了看手腕上的檢測器說:“沒有。昨天查了五次,一直沒有回音。”

亞當永遠能將盤子裏的食物吃得幹幹淨淨,不留一點渣滓。他們每天的飲食都是某種蛋白粉和纖維素的合成物。凱克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亞當重複數千天還能對每一餐保持虔誠。他總是用相同的時長完成飲食,無論吃的是什麽,也無論在哪裏吃。從他吃東西和堅持鍛煉這兩件事,就能知道為什麽他能得到軍校勳章。工程師德魯克為了這件事笑過亞當無數次,世界上大概沒有人比亞當更不在意食物口味,也沒有人比德魯克更在意食物口味了。

“給地麵發了多次信號,沒有回應。”亞當說,“按理說不應該。已經進入了太陽係範疇,地麵的無線電信號已經肯定能接收了。”

“那有點奇怪啊。”凱克問,“也許有時滯?”

亞當搖搖頭:“可我已經連發了三天,即使有時滯,也應該有回複了。”

“難道地球上的技術已經退化到不再進行太空觀測了?”凱克擔憂道。

“不知道,隻能再觀察兩天。”

“不管怎麽說,”凱克站起身,“做好各種著陸應急預案。多做幾個方案。若地麵真的不給任何信號引導,咱們就想辦法在水麵迫降。”

凱克船長站在飛船最前側的觀察室裏,望著不遠處巨大的木星光環。木星和衛星的光亮遮掩了遠處的水藍色星球。他的目光向那黑色的遠方凝望。

他的心裏非常沉。如果地球的技術真的退化了怎麽辦?有什麽可能退化呢?全球戰爭、人口和能源危機、經濟危機?如果技術真的退化到無法收發無線電,那地球還有能力發展宇宙遠征嗎?人類會不會已經滅亡了?凱克船長沒有說話,可是心裏卻百轉千回。他不知道一個退化的文明該如何麵對宇宙。

看著前方,遙遠的藍星若隱若現。

凱克的身後,出現一個身影。他不用回頭看也知道是誰。這個飛船上,隻有他倆對星空如此迷戀。天文學家萊昂,繼承了來自巴爾幹半島祖先的嚴肅和古典,時常在深夜一個人站在舷窗前眺望星海。萊昂是飛船的指路明燈,如果不是萊昂豐富的知識和隨機應變的能力,他們必然無法穿越黑洞。萊昂最喜歡吹薩克斯,偶爾會在旁觀遠處星雲壯麗色彩的時候吹一曲憂傷的調子。

對其他人,凱克需要激勵他們繼續重返宇宙、開拓新家園。但是對於萊昂,他完全不需要。萊昂整個人都是活在宇宙裏的。

黑暗中出現幾個飛船成員的電子資料。有聲音讀出他們的基本信息。讀到一個船員的時候,畫麵和聲音都停滯下來,“特殊標識”信號亮起。

“找到他,與他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