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拔城！”隨著鐵堡主一聲令下，龐大的縹緲堡地動山搖，一棟棟白牆黑瓦的房屋顫巍巍地站立起來。地基下的銅鐵機括顫抖著運轉，從泥土裏拔出一根根鐵樁，像昆蟲的腿腳一樣蹣跚而行。工匠們炸掉城牆，填平護城河，讓爬行的房子從缺口魚貫而出。他們決定帶難民們離開，等到戰火稍微平息，再帶著難民回來。

“我嘞個蒼天！宋朝竟然有這麽先進的機械技術？看來是我們現代人太不爭氣，遺失了很多古代能工巧匠的精湛工藝！”劉鉞怪叫著，拿出手機不停拍照。

鐵堡主嘲諷說：“是很先進沒錯，花了很大價錢從星艦聯盟訂購的呢！清一色核動力仿古旅遊民居群。”

劉鉞瞠目結舌，半天才說：“說好的完全克隆古代的旅遊景點呢？你們就拿這東西糊弄人？”

鐵堡主反問他：“旅遊重要還是活命重要？如果縹緲堡是真正的古城，咱們現在就隻能等著被屠殺了。”

劉鉞不再作聲，鐵堡主轉身前往“搬家”大潮的最前方指揮房屋前進，難民潮就跟在房屋大潮後麵慢慢蠕動。房屋前進的速度並不快，不時還停下來讓一些老人和孩子登上歇息。巧兒抱著胡琴，憂心忡忡地為斷後的江湖俠客們默念平安。弟弟小九則坐在屋頂，凝重地看著前方。這種亂世中長大的孩子比星艦聯盟中那些不知何為憂愁的小屁孩多了不知多少倍的老成沉穩，孩子的童真在他身上幾乎是看.不到的。

劉鉞爬上屋頂，問小九：“我們這是去哪兒？”

小九說：“去墨穀，那是墨家隱居的山穀，不管多少敵軍都攻不進去。”

劉鉞隻覺得額角一陣青筋抽搐，說：“我真受不了這個隨意篡改曆史的旅遊公司，墨家一千多年前就消亡了！”

小九說：“‘旅遊嘛，讓遊客看起來像古代就行了，至於是不是真實的古代，這並不重要。那些文明世界的家夥根本就受不了沒有抽水馬桶的客棧、沒有Wi-Fi信號的酒館、雞鴨牛糞遍地的原生態田園風光。’這是鐵堡主私下經常對下人說的話，我以前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但看到你們，我全都明白了。”

劉鉞隻覺得一陣臉紅。他剛來到這個世界時，第一件事就是習慣性地拿起手機找Wi-Fi信號，像他這種依賴手機的人，不管風景多好，沒信號就覺得活不下去。他總是覺得在這風景優美的古代環境中不掏出手機拍幾張照片就不舒服，總覺得時不時出現在這古代環境中的現代科技很煞風景。但當他內急時，又實在接受不了那種連晉景公都能淹死的古代茅廁，沒有個抽水馬桶實在沒法活。

看膩了周圍青山綠水的窮山村之後，閑極無聊的劉鉞又找小九搭訕：“小九，你為什麽叫小九這種奇怪的名字？”

小九咬牙，過了一會兒才說：“小九是乳名，我前麵還有八個哥哥姐姐。”

“八個？”劉鉞很吃驚地問，“那他們都在哪兒？”

小九情緒失控，大吼：“你別問了行不行？他們都死了！不是病死就是餓死！就隻有巧兒姐和我活下來！”

當周圍的人目光齊刷刷地盯著劉鉞時，他才發覺自己問了一個向來熟視無睹，但細思極恐的問題。古代一個家裏六七個孩子是很常見的，照理來說人口應該是爆炸式增長。但事實是不管和平還是戰亂，古代人口增長速度一直非常緩慢，從未出現過工業革命之後的飛速增長。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出現在劉鉞麵前：平均計算起來，古代家庭有一半以上的孩子根本活不到留下後代的時候，就已經死去！

我所熱愛的古代世界，竟然是這樣一個地獄！劉鉞睜大眼睛，好像看見一柄大鐵錘砸在自己的心髒上，把他憧憬的古風盎然的世界砸得粉碎，隻剩鮮血淋漓的一地碎片。

劉鉞大聲吼：“為什麽我們就不能想辦法幫幫這個世界？”

鐵堡主走到劉鉞身邊說：“你以為我們沒想過？你以為在工業革命之前，沒有化肥工業提供的氮肥，沒有科學育種技術，光靠傳統農耕，能養活幾個人？沒有工業時代的科技，能提煉盤尼西林、青黴素來救活那些患病和受傷的人？在宋代，你找幾個楊輝、秦九昭、沈括這樣的天才容易，但建立現代工業所需的數以萬計的高等學曆人才去哪裏找？”

鐵堡主說：“我們剛來到這個世界時，也想過用科學來改變他們貧苦的生活，但他們不信我們啊！村民患病了，寧可去找神漢巫婆跳大神，也不願讓我們的醫生進村。村莊暴發瘟疫了，他們說那是我們不敬天法祖帶來的禍患，他們一向把我們視為操縱奇技**巧的妖人，要不是今天被遼兵追殺，沒有別的生路，那是根本不願和我們.同行的。”

劉鉞看見縹緲堡的家丁們向難民分發糧食，難民們遠遠地跟在遷徙的移動房屋後麵，不敢靠近。畢竟對於這些連“科學”兩個字都不了解的平民來說，會走路的房子當然就是可怕的妖術。除了極少數膽子特別大的平民敢跟“妖人”合作，伸手向家丁討要糧食和水，或者為重病瀕死的老人和孩子討要藥物之外，其他人都是遠遠地躲開。直到縹緲堡的移動房屋隊伍走遠後，才爭先恐後地湧到路上爭搶散發的糧食。總有些老人和孩子搶不過成年人而被推出隊伍，甚至在混亂中被踩踏。

劉鉞驀然想起孔子說過的那句老話：“倉廩實而知禮節。”如果連最基本的溫飽都得不到保障，那人在饑寒交迫中是隻求生存而顧不上謙讓，也就跟野獸沒多大區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