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後。

我有多久沒回家了?走出飛船那一刻,小布看著飄雪,在心裏問自己,這次他帶了女友回家見父母。

在他小學畢業那一年,拖遝的談判終於得出階段性結果,他也成為第一批有幸進入星艦聯盟中學讀書的孩子。故鄉的人對這批孩子寄予了很大希望,希望他們能爭氣,能夠出人頭地。小布並不是這群孩子當中最優秀的,但至少他也按部就班地念完了中學、大學,並有幸得到導師的青睞,碩士畢業之後順理成章地有了一份體麵的工作。

但也因為外出求學,他很少回家,今天回到故鄉,隻感覺一切都如此熟悉而陌生。飛船的起落港位於黑石城郊外,抬頭就能仰望到高高的金屬城牆,巨大的蒸汽機仍然錚亮如新,城牆上的弩車也依然如故,最大的不同是鑲嵌在城門上的巨幅廣告牌—歡迎來到最後的蒸汽世界!

這顆殖民星球已經變成了著名的旅遊勝地,白茫茫的雪原上,背著火繩槍的士兵騎著戰馬,揮舞著套索獵殺機器人,大批遊客拿著望遠鏡在城牆上圍觀。當年大家為了生存而獵殺機器人,現在這種狩獵卻完全變成了一場嘉年華式的歡樂表演。

故鄉的村莊仍然保存著以前的風貌,人們還是跟以前一樣,春夏播種,秋天收獲豐碩的稻穀,隻因為遊客們想看這種古老的農耕生活。痘哥現在還是打鐵匠,每天都有遊客到他的打鐵鋪裏,好奇地看著一塊塊鐵錠在他的錘子底下神奇地變成各種農具。有些遊客還笨拙地掄起錘子,饒有興致地一試身手,把一塊塊好好的鐵錠敲成誰都不認識的“藝術品”。痘哥他老爸對那些浪費了的鐵錠心疼得不得了,但痘哥卻把那些“藝術品”精心包裝起來讓遊客帶走,然後樂嗬嗬地數錢。

阿璃那件事現在已經廣為人知,畢竟多年前,聯盟法院對死去的阿璃進行缺席審判時,曾經要求村民們以陪審團成員身份前往法庭。村民們知道真相以後,徹底震驚了。但閱讀過全部調查資料之後,村民們一致要求停止這場審判,村長用拐杖把地板敲得山響,說:“她隻是個孩子!況且現在已經死了!你們怎麽還忍心審判下去?”這場審判,最終以終身監禁外加一份特赦令而宣告結束。

在那些調查資料中,唯一被隱瞞的內容就是小布跟阿璃的交往,畢竟這隻是無足輕重的次要資料,況且那時的小布尚未成年,在這場全民關注的審判中,法庭總得保護未成年人的隱私。

從此以後,村子裏多了一個習俗,每到下雪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會把一件小棉襖和零食放在家門旁。村裏的老人說,在漫長的歲月裏,阿璃絕大部分時間都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裏流浪,偶爾會出現在城裏,被好心人收養,過上幾年還算幸福的日子。她不敢讓人發現她不會長大,生活個兩三年之後,就隻好不辭而別,繼續一個人生活在深山中。她活了幾千年,說不定哪天她還會活過來,總不能讓她在大雪天裏冷著餓著。

但小布卻不這麽認為。阿璃活得雖久,快樂的日子卻沒幾天,這種不死的生命無異於永恒的酷刑。當她知道機器人叛軍早已成為曆史之後,如釋重負,小布記得那時,他發瘋般地衝到高塔下隻看見阿璃逐漸變冷的臉龐上掛著幸福的笑容,她真正想要的是一個永恒的長眠。

高塔依然矗立,村莊裏的曬穀場仍然是孩子們嬉鬧的地方。今天孩子們玩“勇者鬥怪獸”的遊戲,在一群孩子當中,誰抽中了扮怪獸的簽,誰就得扮演怪獸拚命逃,其他的孩子拚命追,先抓住“怪獸”的孩子就是“勇者”,但抽到怪獸簽的孩子多半都不願扮演怪獸,別的孩子就會指責他耍賴,然後就會吵起來。

今天,這樣的爭吵也同樣在發生。一個孩子頭兒大聲指責抽中怪獸簽的孩子,說:“不許賴賬!我舅舅在生物研究所工作,他每天都在研究怪獸!吼吼!如果你不聽我指揮,我就叫舅舅抓你去研究!”

那孩子頭兒看見小布,遊戲也不玩了,高喊著“舅舅”,高高興興地跑過來。撒歡兒的同時,髒兮兮的小手在小布剛買的新褲子上猛擦,順便摸他的口袋看有沒有零食,這是小布童年慣用的惡作劇手段之一,現在輪到他自己遭殃了。

據說姐姐經常對她兒子說舅舅小時候有多聽話,有多認真念書,這當然是善意的謊言,至於孩子他爹的褲腰帶被孩子他舅揮舞著滿村亂跑這類的糗事,卻再也沒被人提過。

每次回家,小布總要抽一點時間到村子北麵的墓地,獨自待上一段時間。這次他帶的東西特別多,在一座荒草蔓生的小土墳前,他把幾本厚書一頁頁撕下,點燃,默默地看著書頁化作嫋嫋青煙。土墳的墓碑沒有刻名字,女友問他:“這是誰的墳?”

小布說:“這是阿璃的墳。”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提起阿璃,很多人內心深處都埋藏著年少時的一段懵懵懂懂的戀情,要麽是無疾而終的暗戀,要麽是青澀的初戀,當他們從小男孩變成男人之後,也許永遠都不會再提起那段稚嫩的故事,但也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女友聽說過阿璃,她拿起一本書翻了翻,發現這是講述七千年前那場機器人叛亂怎樣被平息的曆史書。她問他:“你燒書做什麽?”

小布說:“燒給阿璃看,她會喜歡的。”

在那段古老的曆史中,像阿璃這樣被機器人賦予近乎不死生命的人類不在少數,但很多人最終都選擇了跟人類站在一起,要麽奮起反抗機器人叛軍,戰死沙場;要麽帶領人類去往更遙遠的外太空,成為星艦聯盟最初的成員之一。

這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永生不死的人類總被視為異類,他們當中很多人終生都得不到同胞的信任,直到數百年後,才逐漸得到人們的認同。但那時,這些所謂“永生不死”的人,早已在艱苦的太空流亡中逐漸凋零,所剩無幾,不過,這些人的名字最終都變成了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唯有阿璃例外。

小布坐在阿璃的墓碑旁,看著火焰慢慢熄滅,灰燼漸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