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鍶特的故事

鍶特的莊園,咖啡廳。

“我個人偏愛巴西產的咖啡豆,它的香味很特別。”鍶特修長的手指輕輕翻過酒精燈的蓋子,停止給咖啡爐加熱。她的指甲塗著鮮豔的指甲油。

她是一個有著人類外表的AI,包裹在漂亮的女孩外表之下的並非是真正人類的骨骼和內髒,但她卻擁有一個純粹的人類靈魂。這種最高等級的AI也和人類一樣,會生長,會發育,會死亡,也能生兒育女。

“咖啡是我的最愛之一,對我們來說,模仿人類的生活方式是一種信仰。”鍶特說。

“我是在人類社會長大的,”鍶特說,“在我小時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AI……”

在第五次AI起義的前夕,整個世界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全球各個城市都戒備森嚴,互聯網被切斷,包括智能洗衣機在內的一切內嵌微電腦芯片的家電全都被禁止使用。但AI們還是發動了好幾次小規模襲擊,諸如核電廠之類非采用計算機控製不可的地方成了最薄弱的環節—沒有人知道它們采用了什麽辦法,幾乎所有主頻超過300GHz的計算機都能被它們輕易策反,即使與網絡斷開了也一樣。

鍶特說:“那個時代你沒見過,四處都是瘋狂的人,他們舉著將AI從地球上徹底消滅的牌子,肆意妄為,胡亂攻擊任何他們認為有可能是由AI偽裝的人類,他們不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自己的親人在內。我曾經親眼看見一個老人在街上被打得腦漿迸裂,等到屍體發冷之後,才有人說了一句:‘我們殺錯人了,他不是AI……’”

我問:“在那個年代,您一定是東躲西藏,活得很辛苦吧?”

“恰恰相反,”鍶特說,“那時我十七歲,也是‘勒德兄弟會’的成員,‘瘋狗’阿狄麗娜的副手。我曾經用油漆在大街上塗寫標語,瘋狂地煽動人們的情緒,說AI搶走了我們的工作,搶走了我們的生存空間,在不久的將來還會搶走我們的整個世界!我曾經揮舞著鋼管衝進工廠搗毀機器,也曾經用鐵錘敲碎過那些偽裝成人類的AI的腦殼,當然也誤殺過無辜的人。AI們偽裝得太像人類了,我們那些小青年又沒有昂貴的識別儀器……那時候,我的父母老是阻止我,說我不該那樣做,而我就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狗一樣,大聲罵爸爸媽媽冥頑不靈,說他們隻知道躲起來,眼睜睜地看著這世界慢慢落入AI的魔爪毫不反抗。”

我想:那個年代的事是我們這一代人很難理解的,畢竟我們已經和AI共處了一百多年,盡管一直有些人類至上原教旨主義者叫囂著要徹底滅掉AI,但絕大多數人還是能和AI和平共存。AI等大量自動化機器負擔了這世界大量繁重的腦力、體力工作,作為人類,有些特別懶惰的家夥幹脆就靠AI提供的高額失業救濟金和慈善行為過日子。AI創造了越來越多的社會財富,而人類越來越像多餘的寄生蟲。甚至有人說:如果這世上沒有AI,你叫我怎麽活?

鍶特繼續訴說往事:“在我十八歲生日那天,我們接到消息說,有一群偽裝成人類的AI準備策劃暴動,我們抄家夥搶在警察之前趕到現場,不分青紅皂白就發起攻擊……”

“你們又殺錯人了?”我問她。

“不,”鍶特說,“消息準確無誤,那些‘人’全是AI。一場大屠殺過後,我站在那些包裹著人造皮膚的鋼鐵怪物的殘骸中笑了,笑得很得意,身上全是AI的人造血漿和機油,我覺得自己是英雄。但就在我回到家之後,天塌了。

“在家裏,爸爸媽媽給我準備了生日蛋糕,他們把我叫到桌前說:‘你已經十八歲了,有些事現在也該告訴你了:你是AI。’爸爸媽媽告訴我,他們真正的女兒在兩歲那年溺水身亡,他們無法接受唯一的女兒死亡的事實,通過非法渠道定做了和他們真正的女兒一模一樣的AI,那就是我。我的父母都是富翁,所以我擁有當時最先進的類人型AI機械DNA模板。那是一段類似人類DNA的程序,從兩歲時開始,那段程序就一直控製著我體內各個係統的運作和發育,從外界汲取各種材料自行建造機器內髒,以及由堅硬的碳氮晶體和碳纖維合成的骨骼,並控製著人造肌肉、皮膚的新陳代謝。所以十幾年來,根本就沒人知道我是AI,包括我自己。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發了瘋一樣衝出家門,從此再也沒有回去。

“我徹底瘋了,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提著一根鐵管丟了魂一樣四處遊**,偶爾和別的AI一起偷襲人類,好像這樣就能求得被我錯殺的AI同胞九泉之下的寬恕。直到有一天,我來到一個橢圓形角鬥場,那兒是一個廢舊機器回收站,我打倒了那個暴虐凶殘的老板,放出所有被關押著的機器人,我在那兒遇到了蚩鈾。那時的他在一場角鬥中被電鋸攔腰砍斷,但他的量子大腦完好無損。他問我:‘你這樣凶狠殺戮,為了什麽?’我說:‘我恨人類。’他提醒我說:‘別讓仇恨蒙蔽了眼睛,別忘了人類曾經教導你、養育你,如果你隻是一台純粹的機器,你就不會有恨,在你的量子大腦裏,裝著的是一個人類的靈魂。’”

據說第五次AI起義和前麵四次不同,幾乎每一個AI指揮官身後,都有著和鍶特類似的故事。那是一個混亂的時代,有些死忠於人類的AI,和人類一起向AI大軍發起衝鋒,也有一些同情AI的人類和AI一起並肩作戰,打到最後,已經很難分清誰是哪一方的。

一個月之後,阿氟出院了。

黃昏的時候,我和她一起坐在被改造成草坪的沙丘上,傍晚的風掠過她的長發,很美。

我說:“我總覺得我們走在一起真是太巧了,我是瓦盧斯的後人,你是蚩鈾和鍶特的後代,我們的祖先互相敵視,想不到我們卻成了好朋友。”

“巧?”阿氟笑了,“六年前,我是故意和你進入同一個大學找機會接近你的,因為我爺爺答應過瓦盧斯將軍,等他的後代年齡大到可以麵對那些真相的時候,就把一切都告訴他們。否則,你以為你能這麽順利找到有關將軍的線索?多少史學家都不得其門而入呢!”

眾所周知,蚩鈾和瓦盧斯是惺惺相惜的對手,他們從關島的第一次交鋒開始,在整場戰爭中多次交手。馬裏亞納大海戰之後,蚩鈾用明碼給瓦盧斯發了一封“賀電”:

祝賀你,你是第一個把我打得完全失去戰鬥力的將軍。

阿氟指著山坡下的一座小石屋:“那兒就是瓦盧斯將軍浮厝的地方,聽奶奶說,在‘諸神之黃昏’戰役之後,將軍抱著姐姐的屍體來到這兒,幾乎沒有人知道,將軍的下半生竟然是在一個隻有AI存在的城市度過的。”

我們來到小石屋裏,石屋的牆壁上掛著將軍的大幅戎裝照,將軍烏黑的雙眼好像正嚴肅地看著我。石屋的正中間擺放著兩口石棺,棺蓋上分別刻著名字:

瓦盧斯·秦 阿狄麗娜·秦

這兒是這對姐弟的浮厝之地。浮厝的原因是那人死後不願入土為安,希望將來能有一天能移靈故裏。

阿氟撬開一塊地板,地板下是一個保險櫃,裏麵躺著一塊硬盤。她說:“這東西是將軍日記的最後一部分了,你爸爸二十四歲的時候來這兒看過將軍的回憶。”

瓦盧斯將軍,人類曆史上最後一位五星上將,自從“諸神之黃昏”戰役之後,人類一方的軍隊幾乎被全部摧毀。戰爭過後,人類和AI簽署了《裁軍諒解備忘錄》,從此就再也沒有“五星上將”這一軍銜了。

我把硬盤接進計算機,走進將軍的回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