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群山以北

橫亙天地的山脈位於南緯十九度線附近,翻過這片山脈,就到達可以生存的世界了。在翻越高山的時候,海崖村又倒下了十幾名老人,堅硬的冰川挖不出可以掩埋遺體的墓穴,村民們隻能無奈地把逝者留在冰山上,任由他們和群山慢慢凍結成一體。

高山冰川上的氣候,不像別處那樣濃雲密布,所以光源站無法通過雲層反射光線,製造人造白天。這道山脈隻能籠罩在無邊的夜色裏,太空城的月色光華,伴著滿天星光,勉強照亮了黑暗中的冰川。

“事情不太對勁。”韓丹這些天,一直心神不寧,她小聲對鄭修遠說,“按照阿史那雪的脾氣,絕不會看著自己麾下的審判庭第七師士兵白白犧牲,她會報複的。以前曾經有偷渡的犯罪分子設下埋伏,殺害了審判庭一個小隊的戰士,她毫不猶豫地報複,把他們全殺了。”

鄭修遠問老沈:“這事是真的嗎?”

老沈點頭:“所以我們海崖村從來不敢動審判庭的人。”

陸征麟問:“如果是狼和老虎把審判庭的人咬死了,她也要報複不成?”

老沈說:“吃過人的野獸必須殺死,不然它們嚐到了甜頭,下次還會主動襲擊人類。”

鄭修遠問韓丹:“她連你都報複?”

韓丹說:“在她眼裏,我大概就是屬於過了線的克隆體,她殺我也不會手軟的。”她很坦然,大概知道自己本來就命不久矣,才敢在岩漿湖畔殺戮了大量審判庭戰士,掩護宋雲穎離開。

山脈的盡頭就在眼前。高山之上,村民們看見了山的盡頭那一望無際的平原,地平線那邊,有數不清的光源站向著天空投射光芒,讓濃厚的雲層折射回地麵形成的人造白天。

一片雪花落在鄭修遠的袖口上,他皺起眉頭說:“下雪了,這雪好奇怪,泛著灰白色的光澤。”

陸征麟說:“這世界,下什麽顏色的雪都不奇怪。上個月好幾座火山噴發,火山灰直達大氣層頂,把雪都染成灰色了。還有行星引擎噴射的高溫等離子體氣化鐵,大部分拋射到太空中,作為工質推動星艦飛行,少部分被引力吸引,返回大氣層、被氧化,赤紅色的氧化鐵還把雪花染成了血一樣的顏色呢。”

“這雪……不對!是阿史那雪來了!”韓丹驚恐地看著天空,巨龍法涅爾騰空而起,垂直衝向天空,朝著兩萬米高空的運輸機飛去!

“法涅爾!回來!”韓丹話音未落,巨大的撞擊聲從天上傳來!一個人影撞在冰川上,冰石四濺!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阿史那雪,竟然從兩萬米高空直接跳下來!

血肉之軀受損85%,機械結構受損16%,電子回路受損2%,人偶核心受損0,納米灰血開始自動修複……

法涅爾落在地上,早在半空中就已經被小雪電光石火般劈成碎塊,殘肢斷骸燃起火焰,落得滿地都是,岩漿般熾紅的血液把冰川燒得吱吱作響,直冒白氣。

“法涅爾!”村民們都害怕地退了幾步,法涅爾強大的戰鬥力、猙獰的外形,一直是韓丹巨大的殺傷力的象征,也是村民們心頭的陰影。平時有宋雲穎在,大家盡管心頭不安,但是誰都不敢把對法涅爾的恐懼宣之於口,但是法涅爾的墜落,並不意味著恐懼的消散,而是另一個更大的恐懼,阿史那雪,代替了原先的恐懼。

“法涅爾……”韓丹怔怔地看著這頭陪伴了她兩百多年的人造怪物,眼淚竟然慢慢流下。她製造過無數怪物,代替工人在危險的環境中執行建設任務,那些怪物一群又一群地送死,她從來沒有為那些怪物感到過一絲悲傷。但是,法涅爾不一樣,這是她唯一親自起了名字的寵物。

韓丹對法涅爾的感情是特殊的。小雪記得,當1號大陸的第一片森林在當時還很炎熱的大地上頑強地舒展開嫩葉時,韓丹就很喜歡帶著法涅爾徜徉在這片嗜熱人造植物構成的森林中,檢查生態圈的形成進度。

“為什麽你整天帶著這頭怪物?”小雪並不喜歡法涅爾,她對法涅爾那種厭惡,就好像一個媽媽,看見自己孩子養了一條寵物,而耽誤了學習和工作。

“因為我們都是怪物,多一個法涅爾陪著我們,至少不那麽孤單。”韓丹撫摸著法涅爾尖銳的牙齒,對小雪說。

“不,我不是怪物。別把我算進去。”小雪對自己擁有遠超於人類的生命和戰鬥力這件事情很介意。自從幾百年前收養韓丹之後,她一直很努力假裝自己是普通人類,盡管她知道自己其實不是。

“你們不跑嗎?”小雪慢慢站起來,對村民們說,“法涅爾是核動力生物,血液裏都是放射性元素,話說這核輻射嘛……”話沒說完,村民們都畏懼地後退了幾步,然後轉身,撒腿就逃!大家都是在太空城生活過的人,對核事故的危險性,都不陌生!

韓丹大聲說:“老沈!你趕緊製止村民們亂跑!冰川很危險,你帶大家往北走!要一直走到看見赤道地區的‘通天塔’!”

灼熱的青銅劍,帶著從天而降時與大氣摩擦產生的高溫,透著隱隱紅光。小雪似乎不怕高溫,用青銅劍指著韓丹,卻沒想到一直被她視為弱雞的鄭修遠,毫不畏懼地擋在韓丹麵前。

“你不怕死嗎?”小雪問他。

鄭修遠當然怕死,但是他覺得不能讓女人受到傷害。陸征麟冷汗都冒出來了,對他說:“咱們快走!犯不著夾在兩個怪物中間,白白送了性命!”

鄭修遠一動不動,張開雙臂擋在小雪麵前。

灰色的雪在冰川上打轉,風越來越大,竟然像龍卷風般席卷一切!所過之處,竟然如同濃硫酸般腐蝕一切!

“灰潮!這是灰潮!我們快跑!”陸征麟拉起鄭修遠,也不管他是否樂意,生拉硬拽,硬要把他拉走!

大地突然顫抖,莉莉絲巨大的菌蔓,撕碎冰川下的玄武岩層,朝著小雪撲去!菌蔓頭部無數鋒利的牙齒飛旋著,打碎岩石和冰塊,就像挖掘隧道使用的盾構機頭部,無情地朝著小雪吞噬而去!

灰潮所至,如同死神降臨,萬物皆滅。這些由肉眼看不見的納米機器人組成的灰潮,像病毒般迅速複製,極短的時間裏就增殖出千萬倍的納米機器人,形成的灰白色狂潮。它們如驚濤駭浪般撲來,吞噬了如同海底蠕蟲森林般狂舞的菌蔓!

腳底下的震動越來越強烈,鄭修遠連站著都很困難,顫抖的大地讓他站不穩腳,摔倒後,他又馬上很努力地站起來,試圖在飛沙走石的暴風雪中站在韓丹麵前。

莉莉絲的菌蔓似乎被灰潮吸空了生命力,迅速僵硬、斷裂。一些順著冰川滾入萬丈深淵,發出重物墜入山穀的回音;一些菌蔓被灰潮中的納米機器人徹底分解成原料,用以合成更多的納米機器人,被分解的菌蔓迅速變成飛灰,在狂風中飛散。

地動山搖,群山坍塌,轟隆隆的聲音好像無數巨獸在奔騰,夜色下,灰白的雪山騰起衝天的冰屑白霧。

韓丹說:“雪崩了。”

小雪麵不改色:“那是當然的,雪山上最忌鬧出大動靜,很容易引起雪崩。”

陸征麟大聲喊:“我們快走!再不走誰都活不了!”

“莉莉絲!”韓丹大聲下令,巨大的菌蔓從地下躥出,她拉著鄭修遠的手,跳入菌蔓張開的血盆大口。菌蔓內部,熾熱、令人窒息,遍布著的網狀血管像四通八達的迷宮,四麵八方都是蠕動的肌肉組織,擠壓著他們,往大地深處加速滑落。

陸征麟看著鄭修遠被吞噬,隻覺得雙腿發軟。從山巔滾落的雪,夾著數不清的、比房子還大的石頭,咆哮著,朝著他湧來,他絕望地閉上眼睛,卻突然發現自己被人拉起。小雪拉著他,跳到一塊巨大的石頭上,石頭在咆哮而下的雪浪中翻滾,騰起的雪霧籠罩了星空下的一切。她不停騰挪躲閃,在雪崩中尋找可以落腳的巨石;她隨著巨石在冰川上的雪崩洪流中順流直下,好像在進行一場拿生命做賭注的死亡衝浪。

風在耳邊呼嘯而過,風中的冰屑打得陸征麟全身青一塊紫一塊的,他聽到了小雪的嘲笑:“大男人一個,居然會被這種小場麵嚇得麵如土色,太沒用了吧?”

雪崩的洪流在雪線以下的半山腰終於停住了,大量的石塊撞斷了半山腰的針葉林,終於失去了毀天滅地般咆哮的威力。雪山融水在這裏滲入地下,融雪的氣溫比冰川上還冷,這讓陸征麟瑟瑟發抖。

陸征麟破口大罵:“這叫小場麵?在你眼中,到底什麽才叫大場麵?”

小雪說:“我見過地球故鄉的毀滅。”

陸征麟的怒火一下子泄了,想反駁,卻欲言又止。地球故鄉的毀滅,是流浪的開始,他不知道能有什麽比那段曆史更慘烈。他小聲嘀咕著,抱怨著,抱怨自己為什麽生在這樣的時代。

小雪把青銅劍擲到陸征麟身邊,劍身插入土中:“不想生在這個時代,那就自盡吧。給你無限複活的特權,我也收回來,免得你自盡也死不掉。”

“不,不要!別收回去!”陸征麟臉色慘白。在太空城的時候,他囂張跋扈慣了,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來到這世界之後,仗著自己不會死,還是那麽橫。但是隻要抽掉不死的生命,他頓時就垮了。

數不清的納米機器人在小雪手指間凝聚,像一團灰白色的雲霧。陸征麟看著害怕,拔起劍,把心一橫,朝著小雪砍去!小雪空手入白刃,纖細的手指擋住了鋒利的劍刃!

“怪物……怪物!”陸征麟驚叫著,落荒而逃!

“怪物?你以為我不想當個普通人嗎?”小雪一拳打在身旁的一棵數十米高的冷杉上,灰潮順著大樹蔓延,把高聳入雲的大樹分解成隨風飄散的灰燼,才算是消了心頭的怒火。

大地在顫抖,顫抖得卻很無力,莉莉絲好像已無力再鑽破針葉林下樹根層層盤繞的泥土層。這並不是好兆頭,小雪記得,每一個韓丹的生命周期都不會太長。小雪不得不用灰潮腐蝕地麵,幫助菌蔓破土而出。方圓數百米的森林,全被灰潮腐蝕一空。

菌蔓突破地表時,吐出兩人,小雪隻聽到鄭修遠的哭聲:“她不行了!想辦法救救她!”

小雪很煩哭聲,特別是男人的哭聲,更讓她覺得反胃,忍不住說:“哭什麽哭?你是沒見過死人還是怎麽的?她都不知道死幾百次了,還有什麽值得哭的?”

鄭修遠找了幾塊石頭,邊哭邊挖坑,試圖掩埋韓丹的遺體。小雪冷眼看著,覺得越來越看不懂這個男人。

骨子裏,小雪是討厭鄭修遠的,她討厭軟腳蝦一樣的男人,更討厭不守規矩,從太空城上偷渡下來,給星艦建設工作添亂的人。每當想到大家在玩命趕進度,這些人卻過來扯後腿、搞破壞,她就有想打人的衝動。

但是,她又下不了狠手殺人。她知道太空城上的日子很苦,朝不保夕,不苦他們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偷渡,不苦大家不會豁出性命建造星艦這夢想中的天堂。

小雪問他:“你來這個世界幹什麽?給我們添亂很有趣嗎?”

鄭修遠告訴她,自己當初怎樣去報名到星艦上當工人,招工部門怎樣用未婚這個理由把他踢出去,他怎樣橫下心偷渡到星艦上。

鄭修遠說:“當時我想,我都來到這個世界了,還能把我遣返太空城不成?到了之後,再找星艦建設局的人,給我份工作好了。”

“真是個另類。”小雪說,“按合法流程能走得通的事情,你居然也偷渡,你腦子進水了吧?”

鄭修遠低著頭,坐在韓丹的遺體麵前說:“按規定,要結婚生娃之後才能到這裏當工人,你說我怎麽能拖累別的女人,還留下一個無辜的孩子在孤兒院?”

小雪說:“建設星艦是很漫長的工作,從決策者的角度來看,不能讓工人們連後代都不留就到星艦上送死,這樣做隻會讓人類的犧牲越來越多,最後令星艦的建設工作難以為繼。”

鄭修遠咆哮說:“見鬼的決策者!妻離子散的又不是他們!我在孤兒院待了十八年!我不願意見到我的孩子將來也這樣!”

“這規矩是我定的!”小雪盯著他,“你可以隻顧你的個人感受,但是我必須為人類的生存和延續負責!”

墓穴已經挖好了,鄭修遠把韓丹的遺體慢慢放入墓穴。這幾天,她消瘦了很多。

小雪脫下審判庭製服的上衣,蓋在韓丹的遺體上,說:“如果你要和她在一起,就要適應她兩三年一次的死亡。你未來的一生中,會送別她幾十次,最後,她送別你一次,你們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這些話,讓鄭修遠稍微減輕了悲傷。死亡對任何人都是沉重的話題,但是宋雲穎或許是個例外,也許哪天,他還有機會看到她活生生地站在麵前。

鄭修遠給墓穴添上泥土,問:“以後,她隻能孤零零一個人?”

小雪恥笑說:“你以為你有多重要?能一直陪著她的,還有我,還有梅姐姐,有葉卡捷琳娜、賀蘭箐,還有最高科學院裏數以百計因太重要而被禁止死亡的學者。”

鄭修遠填上最後一抔泥土,擦幹眼淚後說:“我知道我隻是個普通人,當不了英雄,也不是救世主。很多次我站在她麵前,想保護她,但是我知道,我從來沒有任何一次有能力真正保護她。”

小雪說:“很久以前,也有過一個傻小子說要保護我。我說你知道我是誰嗎?他說知道,天下無敵的審判庭督察官阿史那雪。但是他說,保護表明態度,和能力無關。”

該出發去追海崖村的人了。鄭修遠站起身,一步三回頭地看著林間的孤墳。他問小雪:“天底下還有那麽傻的傻小子?他後來怎麽了?”

“死了。”小雪慢悠悠地走在後頭,她為那人愛過、恨過、笑過、哭過,最後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心房裏剩下的,也隻有漣漪散去後,最初的平靜。

鄭修遠問:“怎麽死的?”

“我讓他好好努力,他當真了,說要出人頭地,成為偉大的英雄,給我最好的生活。最後打拚過度,就死於非命了唄!”小雪的聲音帶著幾分嘲笑,不知道是嘲笑那傻小子,還是嘲笑自己。

鄭修遠邊走邊說:“那還是真傻,我想不出能有什麽更好的生活,是你沒擁有的。”他知道,在依賴科技生存的星艦聯盟,科學家的待遇是最高的,而審判庭手握生殺大權。小雪不巧是科學家兼審判庭督察官,待遇和權力都不缺。

小雪說:“你錯了,心愛的人在身邊,才是最好的生活。”

鄭修遠問:“那傻小子叫什麽名字?”他隻是隨口問問,心想或許隻是無名之輩。

“韓烈。”小雪得意揚揚地看著鄭修遠噎住的表情。

小雪並不在意海崖村的村民們走了多遠,也不急著追趕,隻是慢悠悠地走。小雪說:“在地球聯邦還沒滅亡的時代,我最喜歡這樣的徒步旅遊,背起一個簡單的背包,說走就走。我走過阿爾卑斯山,走過貝加爾湖,曾經走在人潮熙攘的紐約第五大道,也走過冰封萬裏的西伯利亞無人區,甚至沿著青藏高鐵,一路走到拉薩。”

那是鄭修遠隻在曆史資料中見過的美好時代。

小雪說:“那是最好的時代,地球聯邦的無數殖民星源源不斷地往地球輸送各種物資和奢侈品,數不清的機器人代替人類工作。無論是以前的窮國,還是富國,無論是以前戰亂的國家,還是一直和平的國家,在數不清的財富輸入之下,都過著和平富足的生活。”

“真有這麽美好的時代?”鄭修遠覺得這難以置信。

小雪點頭:“那時的人不用工作、不用學習,從出生到死亡,每天隻需要快快樂樂地享受就好。但是,那也是最壞的時代,人們隻顧著享樂,沒有足夠的知識去發現這樣的社會中隱藏著的機器人叛亂的隱憂。所有的人都在狂歡,沒人知道毀滅即將到來。”

“那還真可怕。”鄭修遠喃喃說。

他們慢慢走到了高山的盡頭,在走過了無雲的高山之後,在濃雲爬不上的山坡邊,鄭修遠看到了白天與黑夜涇渭分明的奇觀。

山的盡頭,是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盡管氣溫仍然很低,但是雪山融水滋潤著這片大地,放眼望去,芳草如茵,一群群藏羚羊飛馳而過,一片世外桃源風光。

小雪說:“往左前方二十公裏,是2號大陸最長河流的發源地,我想把它命名為‘長江’,但是星艦建設局說什麽也不同意。咱們要去這條江的源頭看看嗎?”

鄭修遠說:“不了,我還是想早點兒趕上大家。”他實在佩服陸征麟和村民們逃命的速度,這一路走來,走了好幾天,隻看見村民們生火做飯、狩獵動物充饑剩下的雜物,卻不見村民們的蹤影。再加上小雪一路遊山玩水,走得也慢。

“你不急著回南極基地,主持工作嗎?”鄭修遠記得小雪是“亞細亞”星艦建設工作的負責人。

小雪笑了,說:“我啊,就負責把各部門的負責人培養出來,讓他們個個都能獨當一麵,別來煩我,我也就樂得輕鬆了。”

鄭修遠閑聊般問:“在你眼中,哪個部門的負責人最優秀?”

小雪的笑容慢慢消失,臉上出現落寞的神色:“當然是生態圈負責人,我親手帶大的韓丹。她一個人扛下了建設星艦的任務,就算是算上被莉莉絲所傷的人,傷亡總數也遠低於隔壁的‘歐羅巴’星艦。整個最高科學院,誰不知道韓丹瘋了,傷及無辜。但是換下了她,那可是要用更多的人的性命去填補這星艦建設工作的。所以,你能理解我為什麽一直猶豫不決吧?”

這幾天,鄭修遠一直想避免再談及韓丹,但是韓丹偏偏是他們繞不過的話題。小雪說:“她一直對當年‘紫雪鬆號’太空城遇難的二十五萬人耿耿於懷,覺得是她的責任,這些年她也一直在破罐子破摔,既然手上有了二十五萬條人命債,再多幾百幾千條人命債也無關痛癢。所以你也看到了,莉莉絲對妨礙星艦建設的人,一直痛下殺手。善與惡,有時候並不是涇渭分明的。我怕星艦建成那天,她再無牽掛,直接以死謝罪。”

鄭修遠急了,說:“但……但是,雲穎並不是那麽嗜殺成性的人!”

小雪說:“說到嗜殺成性這件事嘛!在很久以前,我才是嗜殺成性的魔王,直到收養了韓丹這孩子,我才慢慢學著做一個充滿愛心的普通人。但是,也許是我骨子裏就不知道該怎麽當個普通人吧?韓丹的成長軌跡越走越偏,慢慢地活成了我以前的樣子,讓我非常不安,卻又無計可施。”

“但是,幸好她遇上你。”小雪微笑說,“我也不知道她哪根筋不對勁,竟然愛上了你。不管怎麽說,她現在算是往好的方向發展,希望她以後能慢慢重拾人性,別再那樣瘋狂下去了。”

高原的盡頭,又是綿延的高山,但是比前麵海拔一萬多米的群山矮了很多。鄭修遠站在高原上,眼前的群山看起來不過千餘米高,但是翻過山脊,山的另一麵竟然有近五千米的落差。那裏的白雲之下有茂密森林,蜿蜒的河流在大地上流過,地平線的盡頭竟然是一座直抵天頂的巨塔,數不清的旋翼飛行器在巨塔周圍盤旋,似乎正在施工。

“不知不覺,竟然已經接近赤道了。”小雪說,“那座巨塔是天地往返電梯,用強度非常高的特殊材料製成,連接著大氣層外的同步空間站,將來建成之後,將是連接大地和太空的通道。它有個綽號叫‘通天塔’。”

看到通天塔,鄭修遠的心情終於輕鬆了很多。他知道,這麽高的高塔,無疑會成為大地上最顯眼的地標,所有找不到安身之所的流浪者,都會朝著這個最明顯的地標前行,試圖投靠那裏施工的工人,討口飯吃。

但是,想象和事實往往是有差距的。當鄭修遠發現海崖村的村民們時,看見的卻是村裏的獵人們和審判庭戰士們交火的場麵。遮天蔽日的森林裏,子彈在樹枝的縫隙之間嗖嗖直竄,不時有人中彈倒下。

“糟糕,是第五團一三六連的人!第五團一直鐵麵無情,不像第三團那樣通情達理!”小雪加快腳步,往事發地點趕去。

“你們給條活路我們行不行?”獵人首領老沈一邊還擊,一邊高喊,試圖跟審判庭和談。在他身後,是海崖村裏好不容易活著來到這裏的老弱病殘。

“你們給整個聯盟的人類們一條活路行不行?我們隻備了五萬名工人的生活物資,多一個人都不行。”帶隊的督察官眯著眼睛說。他的黑製服胸前,掛著兩排勳章,勳章上方是連級督察官的徽章,白淨的臉上掛著一副書卷氣很濃的眼鏡,他瘦削的身形像個教書先生—食古不化的滿身書呆子氣的那種教書先生。

這種書呆子督察官最危險!他們隻知道執行上級命令,從來不知道變通。上級沒讓他們收留偷渡者,他就可以冷血地把試圖闖進來的人統統處死。

“這種不通人性的家夥是沒法講理的!”陸征麟大聲吼著,拿著槍,以大樹為掩護,不斷躲避對手的射擊,逼近督察官,試圖給他致命一擊。

一聲巨響,一支金屬手臂刺穿他藏身的大樹,掐住他的喉嚨!金屬手腕上蝕刻著上尉軍銜。一個不通人性的書呆子營級督察官,配上一個唯命是從的連長,堪稱2號大陸上最凶殘的組合。

“全都給我住手!”小雪終於趕到了。

“阿史那督?”上尉鬆開手,從樹幹中抽回金屬義肢。

連級督察官的態度仍然冷硬:“我隻接到偷渡者接近通天塔施工現場的情報,沒接到上級要求我們收留偷渡者的命令!如果沒有新的正式命令,我們仍將繼續嚴格執行禁止任何閑雜人等硬闖通天塔建設區域的舊命令!”哪怕麵對“亞細亞”星艦上級別最高的頂頭上司,他也毫不退讓。

“那好,我現在就下達命令。”小雪說,“把他們押往通天塔以北的荒原,建設新的城鎮。”

督察官說:“我們沒有多餘的物資給他們建設新城鎮!”

“不需要你們的物資。”陸征麟從地上爬起來,“不需要你們的物資,有野獸可供打獵、有木頭可以蓋房子就成……”

話音未落,一支槍頂在陸征麟的後腦勺上:“不許殺害野生動物,不許隨意砍伐樹木!這是審判庭的命令!”督察官好像吃了炸藥般大聲嚷道。

小雪問:“誰下的命令?”

督察官說:“是您!阿史那督。”

“噢,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小雪說,“兩百多年前的命令了,那時‘亞細亞’星艦混沌初開,你們沒聽到過第一株草發芽時學者們的歡呼聲,沒經曆過從基因庫裏的數字代碼還原成的基因組再次變成第一隻破殼的雛雞時,大家相擁而泣的場麵。那時重現的每一個地球時代的生靈,都比我們的命還重要,哪裏容得了別人殺害?但是時過境遷,有些老規矩,需要改一改了。”

她對老沈說:“我打算把你們送到通天塔以北的荒原上,不給任何物資,允許你們隨意狩獵和砍伐樹木兩年。兩年之內,你們必須開墾出可以養活自己的農田和牧場,兩年之後將不再允許狩獵。敢接受挑戰嗎?”

陸征麟問:“我們有不接受挑戰的餘地嗎?”

“我想沒有。”鄭修遠看著士兵們的槍口說。

“你這孬種!”陸征麟忍不住對這個從小在孤兒院一起長大的好兄弟咆哮道。他偷渡過來是為了痛痛快快地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像地球時代的祖先們一樣過著爽快的日子,不是來這裏當苦哈哈的墾荒農夫的。

小雪說:“不接受也行,另一個選項是去死。”

老沈說:“走吧,以前那麽苦都活下來了,現在不過是再重建一次村莊罷了。”

“阿史那督!”督察官仍不服。

“給我準備飛機,我這就回南極基地。”小雪說,“正式的審判令將會在一個星期之內下達,你給我看好這群人,別出什麽意外。對了,你姓什麽?”

“我姓陳。”督察官說。

小雪轉身離去,留下一句話:“鐵麵無私、奉公執法,連我的麵子都不給。這麽帶種的男人不多,回頭我給你個嘉獎令。”

通天塔非常巨大,近看更是個龐然大物,好像神話中支撐天地的巨柱,抬頭看去,隻見它穿透雲層,通向看不見的高處。數不清的工人在這座巨塔上忙碌,畢竟星艦的建設周期雖然很長,但是分解到每一項具體工作,工期仍然是很緊迫的。

鄭修遠小聲問督察官:“我可以報名當工人嗎?”

督察官沉著臉色說:“一切按規矩辦,你有太空城裏的工人招募處的介紹信嗎?”

這介紹信,鄭修遠是不可能有的。他隻好羨慕地看著巨大的通天塔,羨慕地看著在刺穿蒼穹的高塔上,那些背著氧氣瓶,在幾萬米高空中像螞蟻一樣工作著的工人。

審判庭連長說:“沒什麽好羨慕的,每個月都有人意外身亡。這工作不好做。”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右腿是機械腿。

鄭修遠低頭歎氣,心想自己也許是沒有機會當工人了,隻好跟著海崖村的村民,在審判庭的押送下,往北前行。

人群順著通天塔下正在建設的地下真空磁懸浮地鐵工地,走了整整一個星期,仍然沒走出施工範圍。狹長的施工線路,從通天塔下一直蔓延到北方地平線那肉眼看不到的遠方。

這片大地溫暖、潮濕,蜿蜒的大河從這裏流過。這裏沒有行星引擎工作時擾亂大氣層帶來的低溫,也沒有讓人望而生畏的岩漿裂縫,環境美好得就像傳說中地球故鄉還沒被工業文明破壞時的自然風光。

高層的審判令下來了,那個嚴肅死板到讓人生厭的書呆子督察官,讓戰士們把村民集中起來,宣讀審判令:“偷渡到星艦上,是違反禁令的重罪。鑒於‘亞細亞’星艦一切皆草創階段,沒有足夠的條件建造監獄關押你們,並且勞動力緊缺,現在決定判處你們終生勞役,終生不得離開‘亞細亞’星艦。簽署人:審判庭第七師督察官,阿史那雪。”

“這樣的審判令,滿意了嗎?”督察官問村民們,一副“你們贏了”的表情。

“我們本來就沒法再逃回太空城。”鄭修遠抬頭看著遠方高高的通天塔,歎氣說。

陸征麟說:“別在我麵前讀這種沒用的審判令……”

老沈當場喝止陸征麟:“你給我閉嘴!不然你就滾出咱們的隊伍,自個兒找活路去!”

督察官說:“你們在這裏,建設一座新的城鎮。以後不光是你們在這裏生活,或許還有更多來到這兒的人要接納。如果能建成,你們就一直住下去;如果失敗了,那就死吧,大自然會把你們抹殺的。”

督察官離開時,村民們聽到了荒原遠方猛獸的號叫聲,伴著大地上的風,遠遠傳來。老沈說:“活下來,大概也是挺不容易的。”

“野獸?很好,送上門來的食物。”陸征麟問督察官,“要是野獸跑咱們村裏傷人,我打來吃,這允許吧?”

督察官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說:“可以,你不被野獸咬死就成。”

鄭修遠說:“我們開始蓋房子吧。”

“弟兄們!打獵去!”陸征麟的叫喊聲特別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