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岩漿湖畔

星艦聯盟成立的五十周時,慶祝活動非常簡單,不過是最高執政官在電視上做了一個簡短的講話,然後直播兩艘星艦上的風景視頻。畢竟在窮得連空氣都需要定額分配的太空城裏,沒有多餘的資源舉行熱鬧的慶典。但是兩份星艦的風景視頻就足以點燃民眾們的熱情,人們以水代酒,舉杯慶祝,把平時從牙縫裏省出來的食物拿出來,過了一個拮據但是很熱鬧的節日。

隻要星艦建設進展順利,人們再多的不滿和壓抑,也會一掃而空,畢竟適合定居的星球可遇而不可求,環境越來越接近地球故鄉的星艦卻近在咫尺。哪怕要百年之後才能完工,這一代人幾乎不可能活到定居的那天,但是還剩下這一百多年的等待,至少有個盼頭。前麵看不到希望的兩千多年顛沛流離都熬過來了,還在乎這一百多年?

太空城裏的平民們中,幾乎沒人討論進度緩慢的“歐羅巴”,每個人都在熱議地球般美麗的“亞細亞”。“歐羅巴”的進度並不比當初的計劃慢多少,但是“亞細亞”卻已經很接近完成的樣子了,隻怕會提前一百年竣工。大家隻等它離開流星雨極為頻繁的原行星盤,來到安全的外太空,大規模的移居工作就可以排上計劃表。

每當平民們為了這種關係到大家生存的超級工程而歡欣鼓舞時,總有一群人為了這個超級工程夜以繼日地努力著,為了解決工程中出現的各種問題而殫精竭慮。隻有今天這樣規模盛大的宴會,才能讓他們暫時放下工作中的煩心事,痛痛快快地放鬆一次。

南極基地的地麵建築群是規模宏大的地下城突出在地表的部分。在沒有流星雨的日子裏,建築群裏都會很熱鬧,其中又以倒扣在透明的隕石防護罩裏的大型“露天”食堂最為熱鬧。

“大……大家好,這裏是《今日星艦》節目,我是主持人大……大柱子!”“讓開,你這結巴,給我當主持人!”“大家好!我是主持人李大力!”工人們拿著啤酒瓶充當話筒,在用工業攝像頭改裝成的攝像機前耍寶,這倒是很難得的輕鬆時刻。

幾名學者也過來湊熱鬧,擠在攝像機前說:“如果太空城上的各位不嫌棄,以後我們每天都抽點時間,給大家直播星艦上的各種瑣事,跟大家一起分享星艦建設中的……那個什麽?雞毛蒜皮?是用這個詞吧?”學者不太拿得準自己的用詞是否恰當。

食堂廚師的臉上也堆滿笑容,出現在屏幕上:“現在是我們的聚餐時刻,今天的菜單有烤猛獁、紅燒鯊魚、水煮馴鹿肉,還有野生鬆茸。科學家們說,我們還在重建地球時代的大型農場,麵包和牛奶都會有的。我們一定會盡快完成星艦建設,讓大家都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這些工人和學者們並不知道,他們一時興起,隨手自拍、隨口起名的《今日星艦》節目,竟然會在所有的太空城裏都引起轟動,後來還成為星艦聯盟的著名節目,長盛不衰地延續到五千多年後的未來。

“大家好!我是主持人凱瑟琳!”基地裏的女護士凱瑟琳生性活潑,也客串主持人,“可惜阿史那教授不在基地,不然她說不準會來一段熱舞。大家順著鏡頭看,那邊玻璃牆後看風景的老先生是普布雷烏斯將軍,南極基地的二把手,他一臉嚴肅,大概是因為甘油三酯過高,被醫生禁止食用美味的肉食,隻能吃跟太空城居民一樣的平淡乏味的人工合成食品,心裏不高興。畢竟看別人大塊吃肉而自己不能吃,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之一……”

凱瑟琳隻是開玩笑,但是太空城那邊的人卻覺得很有趣。將軍並不在乎別人拿他開玩笑,他也年輕過,在這個壓抑的時代,隻要能給大家帶去片刻歡樂,他並不計較被打趣。他隻是在看著玻璃牆外的金屬大地上行星引擎向著天空射出的光柱,幾艘飛船正在慢慢降落,其中一艘滿載著審判庭的新兵,另外幾艘滿載工人。一代又一代的星艦建設者就這樣背井離鄉,來到“亞細亞”,在這裏終老,直到他們看不見的未來某天,星艦完工。

“那是……家庭?”將軍看到不少工人,攜家帶眷地走下飛船。他知道就在上個星期,最高科學院經過研究,得出了“亞細亞”星艦雖然還很危險,但是已經比殘破的太空城安全的結論,於是審判庭取消了長達兩百多年的禁令,允許新來的工人舉家搬遷。

最高科學院研究的方法倒也簡單粗暴:看有多少偷渡者能在這個世界活下來,如果他們的傷亡比例比太空城低,就說明星艦比太空城安全了。

工人們打開食堂大門,走到寒風呼嘯的金屬大陸上,地下城的各個入口都打開了,很多工人來到地麵,迎接這批前所未有的、以家庭為單位的新成員。大家都知道,一個新的時代,分成一個又一個的步驟,正在緩慢走來。

“爺爺!”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傳來,將軍看到了妻子、兒子、兒媳和幾個孫輩,活生生地站在他麵前。將軍記得自己離開太空城時,兒子才兩個月大,現在一家團聚,最大的孫子十五歲,最小的孫女七歲,不禁老淚縱橫。

“如果韓丹博士恢複正常,莉莉絲不再失控,‘亞細亞’的安全係數還會進一步上升。她無數克隆體之間的廝殺,殃及平民,已經成為繼地震、流星雨和野獸襲擊之後,致人死傷的第四大因素,並且有上升至第三大因素的風險。”將軍抱起小孫女,想起了幾天之前,跟審判庭高層通電話時,大督察官梅小繁說過的話。想讓孫輩們安全成長,還是很不容易的。

解決的辦法是:隻留一個韓丹,沒有別的克隆體跟她對掐,自然就內訌不起來了。

熱鬧的迎新活動,點燃了整個南極基地的熱情。“阿史那教授回來了!”工人們的驚呼聲,讓人群再次沸騰。

阿史那雪,這頭特立獨行的“科學院之狼”,一個人去對付韓丹,又一個人回來了。她駕駛著“運50C”運輸機,從1號大陸最北端的軍事基地,飛回南極大陸,降落在這片滿是冰碴兒的大地上,完全不在乎危險。她一身衣服早已在無數次激戰中殘破不堪,一把鈦合金陌刀已經斷成兩截,但是當她站在南極大陸時,仍然像以往那樣,帶著頂天立地的氣勢。

“爺爺,這是什麽?真好喝。”七歲的小女孩,纏在將軍身邊,杯子裏是藍色的果汁。

“藍莓,野生藍莓汁,是太空城裏沒有的東西。”將軍慈祥地說。

小雪走進食堂,對兼職業餘調酒師的科學家同事說:“一杯‘地球餘暉’,謝謝。”這是南極基地裏最受歡迎的雞尾酒之一。

“爺爺,這位大姐姐好漂亮啊。”小女孩縮在爺爺懷裏,有點兒怕生。

小雪看著將軍的小孫女,雞尾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借酒澆愁,酒精特容易上頭,上頭之後小雪的話就特別多:“韓丹剛到我身邊時,就跟你孫女一個年齡,怯生生的,人卻很聰明。那時候,我真的是把她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疼著她,看著她一天天長大。現在讓我消滅她,你說我能怎麽辦?”

“再來一杯‘地球餘暉’,謝謝。”小雪把空酒杯遞給路過的服務生。

將軍提醒她說:“阿史那督,您已經喝了不少。”

“少廢話!拿酒來!換‘鋼鐵烈焰’!”小雪酒醉後開始發脾氣了。“鋼鐵烈焰”是南極基地裏最烈的雞尾酒,能倒進油箱裏作為燃料,把推土機開走。

世人都說,阿史那雪冷血無情,將軍認識她大半輩子,也隻是第一次看見她眼角噙淚。小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最後爛醉。將軍也隻能叫過幾名女軍官:“送阿史那督回去。”

小雪落下了東西,是一個小巧的護身符,裏麵鑲嵌著一張發黃的照片。南極基地裏,很多人會貼身藏著這樣的護身符,裏麵通常鑲嵌著家人的照片,或者是自己崇拜的英雄的照片。審判庭不少戰士就把韓烈的照片貼身藏著,鞭策自己為了人類的命運而奮戰。

阿史那督沒有親人,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她會貼身藏著誰的照片?將軍好奇地撿起來,看了一眼,照片上是她和一名年輕的上尉軍官的合影。軍官身上有一種很斯文的書卷氣,但是眼神深處透著堅毅;照片中的阿史那雪,表情像普通的小女生般俏皮,依偎著軍官肩膀。

這年輕男人是誰?將軍疑惑地翻到背麵,看到一行字:

致我漫長的人生中短暫相遇的你,希望你是不朽的名將。

娟秀的字跡有過淚水洇開的痕跡。

這男人,是青年時期的韓烈。

地下城裏無日夜,但是大部分人的作息規律仍然遵循著人類本身的習慣。次日“清晨”,準確來說是地球格林尼治時間早上七點,將軍走進實驗室,很難得地看見阿史那雪在實驗室裏。

實驗室的設備在分析各種將軍看不懂的數據,一枚類似導彈彈頭的東西,矗立在實驗室中間。

“這是什麽?”將軍問小雪。

小雪說:“一台神經特征信號模擬器,剛造好的,打算用來模擬韓丹的神經信號特征,欺騙莉莉絲,營造韓丹一直都在的假象,讓它不再克隆韓丹。”

將軍問:“為什麽以前不這麽做?”

小雪說:“我害怕哪天韓丹出了意外,莉莉絲卻無法再克隆她,那她就真的死了,永遠不會再複活。”

將軍把護身符還給小雪,小雪默默地看著照片上年輕的韓烈,歎了口氣,塞進口袋,對將軍說:“走吧,我帶你看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小雪穿過無數地下回廊,帶著將軍走進地下城的工廠。普布雷烏斯將軍是近幾年才升任的少將,地下城裏很多區域他仍不熟悉,特別是那些小雪直屬管理的自動化工廠,普通工作人員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

巨大的地下工廠,全部無人化的流水線,好像鋼鐵巨獸的金屬內髒在飛速運轉。數不清的機械手,劈裏啪啦的電火花,焊接著流水線上穿梭的各種零件。將軍震驚得合不攏嘴,過了很久,才問:“這是……人工智能控製的自動化工廠?”

星艦聯盟非常忌諱人工智能,畢竟兩千多年前的機器人叛亂毀了地球故鄉。

小雪說:“這是最高科學院特許的。很多事情都是有利有弊,‘歐羅巴’星艦那頭就沒使用自動化工廠,導致需要更多的工人工作,也帶來了更大的傷亡。我有絕對的把握控製這些流水線,生產一些我們需要的機械。”

將軍看見這裏正在生產巨大的無人戰鬥機和導彈,他不知道,小雪為什麽要製造這種東西。星艦聯盟的敵人通常是來自太空的外星人,戰鬥機這類在大氣層內作戰的戰爭機器是沒有用武之地的。

小雪說:“這些導彈是鑽地彈,在第七次機器人叛亂中,地球聯邦軍隊的不少地下指揮部,就是被機器人叛軍用這種武器摧毀的。我打算把戰鬥部換成模擬韓丹特征信號的設備,用鑽地彈打到地下的莉莉絲菌體中,阻止莉莉絲繼續克隆韓丹。”

韓丹是小雪撫養長大的孩子,星艦是韓烈的遺願。小雪一直在韓丹和韓烈之間搖擺,將軍心想,不管小雪做出怎樣的取舍,結果都是同樣痛苦的。

將軍聽說,韓丹擁有一個人製造出一支機器人大軍的本事,這是跟地球故鄉的那些機器人叛軍首領相同的能力。

小雪說:“接下來,我會把無人機的控製權交給你。剩下的事情我下不了手,由你來做。”

將軍知道,這個燙手山芋並不好接,任何一名審判庭的人,都無法承受“殺害科學家”的罪名。但是他也隻能硬著頭皮接下來。

接下來的好幾天,小雪都在南極基地的酒吧裏,穿著最性感的衣服,喝著最烈的酒,喝高了就跳舞,伴隨著讓人忘記一切疲勞和痛苦的勁爆舞曲,在舞池中一支接一支地跳舞。

“大家好,這裏是《今日星艦》節目,我是臨時主持人米娜,這裏是根據地球時代的視頻資料重建的地球風格酒吧,現在舞池中跳著最美舞蹈的這位是……”喧鬧的音樂淹沒了主持人的台詞,這檔工作人員們隨手拍攝,看到啥就拍啥的節目,將被發送到各太空城裏,讓那些暫時隻能在壓抑逼仄的太空艙裏生活的人們,燃起了對未來的信心。

每天,將軍都在南極基地的大屏幕前,看著遙感衛星監測的地圖。地圖上每一個紅點,都是一個疑似韓丹克隆體活動的地方,這樣的紅點在“亞細亞”星艦的地圖上有兩千多處,並且還在不斷減少中。而在幾個月之前的高峰期有兩萬多處。

南極基地的飛機洞庫,大門慢慢打開。南極金屬大陸的寒風霎時卷入室內,讓洞庫裏的工作人員瑟瑟發抖。一架巨大的K-225型加油機現在整裝待發。

K-225型加油機,綽號“平流層天使”,是翼展超過九十米的龐然大物,裝載著五百多噸燃油,可以同時為多架飛機實施空中加油,巨大的載油量讓它可以在天空不停地飛行超過一個星期。它的內部空間充足,除了四名駕駛員,還有足夠的空間開辟成工作艙,可以改裝成小型的無人機空中指揮部。這種空中龐然大物誕生於地球聯邦時代,在第七次機器人叛亂中,它們遊弋在天空之上,為那些基地被炸毀、無處降落的飛機實施空中加油,助它們四處尋找可以降落的機場。

“乖乖,你說阿史那督從哪裏弄來的設計圖?”地勤人員竊竊私語。

隨著K-225龐大的身軀騰空而起,無人機在機庫裏駛出,在跑道上迎著大風加速,衝向下著暴雪的天空。機場的地勤人員看著這些掛著鑽地型導彈、航空機炮裏裝滿彈藥的無人機,心頭都有點兒發怵,一代代流浪地球人口耳相傳的恐怖曆史讓他們心頭的陰霾揮之不去。這是第七次機器人叛亂中,機器人叛軍裏最常見的“夢魘”無人機,翼展超過五米,殺人如麻,曾經給人類帶來無盡的噩夢。盡管眼前是有人控製的版本,但是深入骨髓的恐懼感,卻不是說忘記就能忘記的。

一架又一架的K-225加油機騰空而起,空中指揮部的技術人員指揮著無人機,龐大的機群像一隻隻巨鳥帶著一群群無人機小鳥,飛向四麵八方,它們將在高空展開巡邏和搜索,尋找韓丹克隆體。

大海、高山、草原、大河,在機翼下掠過,大地裂縫、岩漿瀑布、熔岩湖泊,一個個被它拋在身後。一架K-225的駕駛員,通過電台和同行的戰友們聊天:“這世界越來越接近地球了,我們卻要殺害一名重要功臣,這合適嗎?”

一名戰友給自己的義肢上油,說:“韓丹博士建造的新世界,並沒有給自己預留位置。我想,她大概是太想念韓烈將軍了。有些偉大的人物隻適合後人懷念,如果你生在他那個時代,簡直生不如死。”他在1號大陸負傷致殘,見過韓丹克隆體之間的廝殺殃及平民,他還差點兒把命給丟在被毀滅的偷渡者村莊裏。

“二三三號作戰小隊發現情況!”小隊長立即向基地匯報,並把大地上的圖像傳送回南極基地—兩個韓丹克隆體在一處溫泉旁的村莊廝殺,一死一傷,可憐的村民們被這神仙打架般的廝殺殃及,人畜無存。

莉莉絲的菌簇突破地麵,纏繞著受傷的韓丹。“她在讀取死亡的那個韓丹的記憶!”隨軍的學者大聲說,“不好!她發現我們了!”監控屏幕上,學者看到韓丹抬頭,看向天空中的飛機編隊。

“快爬升!”機長大聲下令,試圖升往更高的高空,躲避莉莉絲的攻擊。

“這倒不必。”學者說,“莉莉絲製造的怪物,攻擊不到萬米高空上的我們。我們是安全的。”

“那你還咋呼個什麽勁兒?”機長很煩這種沒見過大場麵的學者。

上級很快答複:“允許發動攻擊。”

一架無人機脫離編隊,在村莊廢墟上空盤旋,一枚導彈從機翼下撲向大地。莉莉絲的菌絲吞沒了韓丹,菌蔓迅速下沉,飛機上的無人機操作人員們迅速把監視模式切換到紅外波段,隻看到韓丹模糊的身影在莉莉絲迷宮般的地下菌蔓中迅速逃離。

無人機操作員說:“厲害,逃跑速度真快,簡直是地下高鐵。”他提到的地下高鐵,同樣是地球時代的科技,隻不過是把地球故鄉的高鐵改成修築在地下城裏。在數百年後的未來,隨著更多的地下城建成,地下高鐵會不斷被修建,在地下蔓延,並連接“亞細亞”星艦上的所有地下城。

導彈撞擊地麵,從萬米高空看下去,地麵隻是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凹坑。但是操作員拉近鏡頭,卻發現在導彈的撞擊點,一整座山頭都塌了,特殊的鑽地彈頭挾著從天而降的衝擊力,瞬間撞碎了堅硬的岩石,紮進一百多米深的岩層中。撞擊的衝擊波伴隨著大量灰塵,擴散到數百米上的高空,宛若小小的蘑菇雲。

屏幕上,韓丹的紅外信號消失了,顯然是被鑽地彈穿越岩層,直接擊中,屍骨無存。

“老天,沒有填裝炸藥,也能有這麽大的破壞力,你說古代祖先發明這玩意兒來幹嗎?”學者單純地問身旁的戰士們。

機長說:“當然是,為了……殺人。”

彈頭裏的減震裝置效果很好,裝在彈頭中的韓丹神經信號特征模擬器開始工作,莉莉絲並未像以前韓丹被除去時那樣痛苦掙紮,而是慢慢平靜下來。學者看著屏幕上慢慢散開的綠點,心中鬆了一口氣。

機長說:“我這邊收到了奇怪的通信電波,好像是特征模擬器發出的。各模擬器似乎要通過無線電波,形成無線網絡,把被地震撕裂的莉莉絲重新連為一體。”

學者說:“我覺得,阿史那督是想重現當初完整的韓丹。既然是她的設計,我想沒什麽好擔心的。我們去找下一個韓丹吧。”

飛機在空中飛行。K-225龐大的機身裏有簡單的休息室,乘員分三班倒,持續不斷地工作。無人機群實施了一次空中加油,繼續執行尋找韓丹的工作。

經過幾個小時的飛行,他們來到下一個特征信號點,那是另一座位於熔岩河流邊的村莊,村民們並沒有往北方遷徙,而是冒著零下數十攝氏度的嚴寒,開挖溝渠,設法把岩漿引入環繞村莊的溝渠中,為村莊和農田供暖,繼續狩獵和耕作。

副駕駛向南極基地匯報說:“發現韓丹。她似乎在和村民們一起喂養牲畜。話說誰想出來用岩漿驅寒的?莊稼似乎長得不錯……”

學者喋喋不休地說:“韓丹沒失常的時候,是很好的人。以前我有一次去12號基地,韓丹博士還手把手教我怎樣煎渡渡鳥蛋,那味道一輩子都忘不了……”

機長問:“很好吃?”

學者捂著額頭說:“很難吃,她的廚藝糟透了,你見過帶殼一起煎的蛋沒?現在回憶起來,那股焦糊味還直衝腦門。”

上級的答複很快下達:“允許發動攻擊。”

“但是,韓丹博士似乎並沒有做任何傷害村民的事!”副駕駛說話時,拉近鏡頭,他看到了韓丹的笑容。傳聞中從來不會笑的韓丹博士,竟然在和村民聊天說笑!

南極基地那邊換了一個蒼老的聲音:“立即發動攻擊。”

“但是,會殃及……殃及村民!”副駕駛不願使用“非法偷渡者”這樣的字眼。

蒼老的聲音憤怒了:“發動攻擊!我是普布雷烏斯!責任我來背!”

無人機操作員按下投彈按鈕,機長拉起飛機,整個編隊穿進烏雲中,不敢去看村莊的結局。

編隊繼續尋找下一個韓丹。

海崖村的村民們,已經越過了1號大陸最南端的軍事基地。基地裏留守的士兵不多,他們並沒有發覺,村民當中那個裹著厚厚的獸皮衣,隻露出一雙眼睛的女人就是韓丹。畢竟這一帶的風雪很大,大家都恨不得把自己裹成粽子,從打扮上,就連是男是女都不太分得清,更別說辨別身份了。

“如果你們看見天上有一條巨龍在飛,一定要通知我們!那個危險的韓丹就在巨龍附近。”士兵們給村民們提供了一些幫助,同時還例行公事般對他們說了這樣的話。每當有遷徙隊伍從這裏經過,士兵們都要說這同樣的話。

海崖村的村民們並不想出賣宋雲穎,因為她是隊伍中唯一知道哪裏才是容身之所的人;陸征麟的傭兵團雖然討厭韓丹,卻又不想幫助審判庭,所以沒人告發她。士兵們並不知道,法涅爾躲在厚厚的雲層頂部,避開了他們的視線。

1號大陸的盡頭,海洋已經凍結成冰,一座座小島延伸到海平線上看不到的遠方。

鄭修遠聽說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地球冰河時代,整個地球被厚厚的冰雪覆蓋,不少地方的大海都被凍結,祖先們踏著冰封的大海,從歐亞大陸遷徙到跟舊大陸並不相連的美洲大陸和澳洲大陸,甚至是更為遙遠的太平洋島嶼上。

“亞細亞”星艦現在的氣溫,隻怕比冰河時代的地球更冷。

“走吧,去溫暖的北方。”老沈小心翼翼地帶頭走上冰蓋。每走一步,都要仔細確認腳下的冰層是否能夠承受人的重量。他聽說,在他們之前,有很多不夠謹慎的遷徙隊伍,踩碎了冰層,掉進冰冷的海水裏,被淹死、凍死。

陸征麟大聲抱怨:“真是見鬼了!如果我沒記錯,我們應該是生活在太空時代的人!我們腳下的應該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飛船,人造行星和飛船的混合體!星艦!而不是什麽蠻荒的破星球!我也真服了設計這個世界的那些瘋狂科學家,讓大家在高科技的太空時代過得跟原始人一樣!”

一根骨矛從冰層下躥出,冰冷的鋒刃擦著陸征麟的鼻尖劃過—準確來說,距離他的鼻尖隻有一厘米。這時他才知道,原來莉莉絲的菌體不光潛伏在大地下,甚至連海底也有潛伏。

“重現地球故鄉的生態環境是大家的決定!”宋雲穎扯下蒙麵的獸皮,冷著臉說,“這是流放者兄弟會時代,大家全票通過,一致同意的事情。我隻是執行者。”

鄭修遠說:“當時沒人想到這樣的環境危機四伏,人的生存這麽艱苦吧?”

宋雲穎說:“提醒過,但是沒人聽。人往往隻記得那些逝去的時代裏美好的一麵,而忘記了它不好的一麵。原始風貌的地球故鄉,史料裏多的是猛虎吃人、瘟疫滅村的記載,你們哪裏還記得這些?”

陸征麟問:“你們就不能不製造那些吃人的猛獸嗎?”

宋雲穎大聲說:“沒有猛獸的生態圈是殘缺不全的!持續不了一年就會崩潰!再說世界上哪有比人類更擅長殺戮的猛獸?”

“雲穎,別吵了!咱們趕路要緊!”鄭修遠趕緊勸架,他總覺得自從熔岩湖一戰之後,宋雲穎的脾氣火爆了很多。昨天她也是跟陸征麟吵了起來,氣急了甚至動手操縱莉莉絲發動攻擊,如果不是他趕緊攔著,隻怕陸征麟要就被大卸八塊了。

突然間,宋雲穎怔住了,很不舒服的感覺,讓她臉色發白,四肢無力。鄭修遠見狀,趕快扶著她。這幾天,這樣的突發狀況經常發生,村民們都很擔心,懷疑她是不是病了。

“再堅持一會兒,我們很快就可以走到島上了。”鄭修遠攙扶著宋雲穎往前走,心想如果再不成,就背著她走。

“我沒事,隻是剛才有點頭暈。”宋雲穎回答時,並沒有以前習慣性的微笑。她並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又感覺到了一個“自己”被無人機除掉了。

這種死亡的感覺,從來沒有這麽強烈過。她閉上眼睛,看到的卻不再是方圓幾個公裏的莉莉絲,而是大半個1號大陸的崇山峻嶺;她仔細傾聽,聆聽到的是大半個1號大陸萬物生長的聲音。“我即大地”的感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強烈。

好像……有什麽東西代替了陣亡的“我”,讓莉莉絲覺得我還在:好像,這些東西還在互相連接,通過無線網絡,把被撕裂的莉莉絲重新連為一體。這是……攜帶導彈的無人機編隊?她看見了不知多少個“自己”,在鑽地彈的打擊下灰飛煙滅,一枚枚的鑽地彈彈頭裏的特征模擬器開始工作。

宋雲穎抬起頭,空洞的雙眼看著天空,她通過莉莉絲看見了大半個1號大陸上空飛行的飛機編隊,海崖村的村民們卻不知道她看見了什麽。

“雲穎,你怎麽了?”“宋雲穎?”“丫頭,別嚇我們!”“該不會是病了吧?”村民慌了手腳,他們覺得宋雲穎一定是病了,在這冰原之上,大家都缺醫少藥,再小的病,往往也會致命。

鄭修遠扶著她,大聲說:“堅持住,前麵的島上有最高科學院廢棄的環境監控站!我們去那裏休息一會兒!”

“我沒事。”宋雲穎推開鄭修遠的手臂,似乎已經恢複正常。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她暗中給法涅爾下達了攻擊指令。

“這裏是三二二一號作戰小分隊,K-225的機載雷達在1號大陸盡頭的冰封海麵上發現目標。”其中一支機群,發現了海崖村民們的行蹤,“我們計劃在雲層上端,利用無人機對韓丹發動遠程攻擊……不!我們遭到攻擊!”

飛機一陣劇烈顫抖,機長驚駭地看見油箱指示燈迅速閃爍紅光!巨龍法涅爾龐大的身軀從雲海中躥出,鋒利的爪子劃破機腹,穿透機腹油箱,劃出一道十幾米長的大口子,數百噸燃油傾瀉而出!它的爪子在飛機蒙皮上摩擦出一連串火花,燃油被點燃,飛機瞬間炸成一團火球!

雲層間透出閃光,很多村民都吃驚地抬起了頭。“這是什麽閃光?”老沈問宋雲穎。

“閃電。”宋雲穎撒謊說,“很罕見的球狀閃電,地球上的一種自然現象。”

幾十秒之後,爆炸的聲音從萬米高空傳到海崖村村民的頭頂,隻剩下很沉悶的巨響。“這是什麽聲音?”

“打雷聲。”宋雲穎繼續撒謊,但是夾了幾句真話,“這是大氣層中的放電現象,也就是閃電伴隨的響聲。這意味著我們的星艦環境已經越來越接近地球故鄉,電閃雷鳴、風霜雨雪,這些都是地球故鄉常見的現象。”

陸征麟看見遠方有無數碎片拖著火焰墜落,問道:“那是流星吧?”

宋雲穎沒有回答,但是村民們也沒覺得不對勁,畢竟這世界,流星雨是非常常見的。

老沈說:“我去看看。鄭修遠,你陪著宋雲穎,帶大家到前麵島嶼的廢棄環境監控站休息。”

老沈獨自脫離海崖村村民遷徙的隊伍,往飛行物墜落的地方走去,陸征麟命令傭兵團跟村民們一起走,他一個人跟著老沈走。

“你跟著我很危險。”當他們離村民們足夠遠之後,老沈才小聲對陸征麟說。

陸征麟說:“無論我跟不跟你走,都很危險。你知道我的工作就是對付韓丹。”

老沈不敢回頭,小聲問:“你也看出來了?”

陸征麟說:“那個女人不是宋雲穎。”

說話時,他們已經來到隕石墜落的地點,散落在冰麵上的是觸目驚心的飛機殘骸。宋雲穎從來不會對審判庭下毒手,但是別的韓丹們會。

老沈看著冰原上燒得焦黑的遺骸,心頭發毛:“這魔鬼……殺起人來一點兒都不手軟。”

陸征麟說:“當初,阿史那雪讓我除掉韓丹,我其實不想做,隻是迫於阿史那雪的壓力,硬著頭皮豁出去了。但是這次,我是真的想殺了她。”

老沈心裏擔憂:“你說,鄭修遠知道他身邊那個宋雲穎是假的嗎?”

陸征麟和老沈返回遷徙的隊伍,隊伍已經穿過冰麵,到達一座小島上的廢棄監控站,並且找到不少庫存的食物,大人們把這些數量有限的食物留給孩子。監控站的外形像一隻倒扣在大地上的碗,隻有兩層樓高,低矮,不起眼,但是複雜而巨大的地殼壓力監控設備深入地下數百米。一個接一個的地下房間,宛若地下迷宮。

“我們能不能在這裏居住?”“絕對不能!你看最高科學院都放棄這裏了,意味著這裏不能久留!”“牆上這些名字是什麽?”“是遇難的工作人員名單。”在地下一層的休息室裏,陸征麟聽到在這裏休息的村民們在交談。

村民中突然爆出哭聲,一個年輕人在牆上看到了父母的名字。他和鄭修遠類似,是父母到這艘星艦上工作,留在太空城的孩子,長大之後,他們偷渡到星艦上打聽父母的下落。村民們一邊安慰他節哀,一邊抹眼淚,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在海崖村當中有十幾個。

“韓……不,宋雲穎在哪裏?”陸征麟問村民們。

一名村民說:“她在地下第五層,跟鄭修遠一起在地下倉庫,想看看有沒有更多的食物和藥物可以帶走。”

監控站的電力竟然也是充足的,它跟光源站一樣,電力來源是小型的無人地熱發電機,一些監控設備仍在運作,努力把監測信號送回南極基地。

陸征麟緊緊捂住懷裏的槍,小心翼翼地走下鏽跡斑駁的金屬樓梯,不敢讓腳底產生任何聲音。地下五層倉庫的門虛掩著,倉庫裏糧食和藥物堆積如山,陸征麟透過縫隙,看見鄭修遠跪在韓丹麵前,聲音帶著哭腔:“求求你告訴我,我的宋雲穎在哪裏?”

韓丹問:“你怎麽知道我不是她?”問了才發覺這個問題是多餘的。他倆關係那麽密切,必然留有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的秘密記號。她歎了口氣,說:“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善藏者藏於九地之下。她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陸征麟和鄭修遠從小一起長大,他深知鄭修遠雖然不是敢打敢拚的硬漢,但也不是動輒下跪的軟蛋。陸征麟很想嘲笑鄭修遠居然為了一個女人的下落就下跪,但是仔細想想,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聽說一個男人,如果真心愛著一個女人,為她上刀山下油鍋都願意,何況是區區一跪?

韓丹推開門,陸征麟頓時無所遁形,他想拿槍射擊,卻發現自己全身都在顫抖,恐懼的感覺從腳底升起,伴著冷意,流遍全身。韓丹擁有控製動物的能力,盡管人類可以用頑強的意誌抵擋她的控製,但是仍然難以擺脫她的神經幹擾,現在他無法動彈。

“你覺得我下手特別狠,殺人不眨眼,對嗎?”韓丹好像能從陸征麟眼中的恐懼裏,讀到他心裏想的事情,“如果我不動手,讓他們用無人機發射一枚鑽地彈下來,請問海崖村的村民們,還能有人活下來嗎?”

陸征麟無言以對,他在無人機殘骸中的確看見了導彈的碎片。

鄭修遠追問她:“告訴我,宋雲穎在哪裏?”

韓丹說:“那天的岩漿湖之戰,她跪在我麵前,說她懷孕了,要我放她的孩子一條生路。我說好吧,畢竟我們曾經是同一個人。我負責牽製住審判庭的人,你順著莉莉絲直徑超過兩米的血管,進入地下深處。”

她繼續說:“‘我們’擁有特殊的能力,能進入莉莉絲位於大地深處的菌體內部,那是別人無法進入的地方。畢竟‘我們’和莉莉絲是兩麵一體的存在。”

陸征麟看著韓丹扶著樓梯的欄杆,消失在四樓的樓梯口,才小聲對鄭修遠說:“她好像病了,走路很慢。”

“我知道!”鄭修遠哭著說,“每個韓丹的生命都不超過三年!天才不是沒有代價的!”

當機隊被擊毀的消息傳回南極基地時,將軍試圖向阿史那雪匯報情況,卻看見她在酒吧裏喝得半醉。南極基地的雞尾酒,用野果和富餘的糧食發酵而成,是這個時代的人們能享受到的最好的酒。

“普布雷烏斯?過來,陪我喝一杯?”小雪用塗著鮮紅的指甲油的手指,拈起酒杯,問將軍。她的打扮向來引導著南極基地年輕女生們的潮流,她總是說,人類一定要重現地球時代的繁榮,包括那些在漫長的太空流浪艱苦歲月裏被拋棄的紙醉金迷。

將軍說:“阿史那督,您知道的,我從來不喝酒。”

小雪大聲說:“酒保!給將軍來一杯兒童果汁!”

整個南極基地,也就小雪敢跟將軍開這種玩笑,畢竟她的身份地位和輩分擺在那裏。酒吧裏的人想笑又不敢笑,個個都憋紅了臉,隻是苦了酒保,忐忑不安地給將軍送上一杯精心調製的兒童果汁,用最好的野生藍莓和基地裏新近建成的全自動牧場產的牛奶調製而成。

小雪臉上帶著醉意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聲的落寞:“那孩子是我養大的,我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將軍默默地喝著兒童果汁,對科學家動手,始終是他心裏邁不過去的坎。但是這次,他沒說同意,也沒說反對。

次日,地球格林尼治時間早上六點,小雪很認真地花了半個小時梳妝打扮,穿上很久沒穿的審判庭黑色製服,戴上白色的手套,在軍銜的地方很仔細地別上最高科學院的徽章,打開櫃子想找一把稱手武器。她一直對審判庭裏科學家督察官不配備武器的規定耿耿於懷。

她用著最順手的鈦合金陌刀已經斷了,櫃子裏剩下的盡是塵封的扳手、電鑽、焊槍。

“盡管這次地震造成的傷亡很慘重,但是,不管是地震還是岩漿海嘯,都打不倒我們!現在我命令,不管是學者還是審判庭戰士,都跟我一起緊急搶修基地!韓丹,把焊槍遞給我!”

南極基地剛開始建設時,隻是漂浮在火浪滔天的岩漿海洋中,封閉在防護罩裏的金屬孤島,每一步建設都要付出不小的生命代價。但是,星艦的建設進度關係到後世的生存,人生最多不過百年,與其在日漸老舊的太空城裏瑟瑟發抖地等死,不少人還是願意選擇在建設基地的過程中死得像個英雄。

櫃子裏還有一個生鏽的打蛋器、麵粉篩,以及一把菜刀。

“今天是你的一百八十歲生日,也是基地人造食物工廠的人工合成奶油生產線投產的第三天,姐姐我給你做個生日蛋糕,咱們好好慶祝一下。”

“小雪姐姐,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在我眼裏,不管你多少歲,都是小孩子。”

櫃子裏還有一把鋁管焊成的舊二胡,二胡的弦用小雪自己的長發做成,拉起來音色很難聽。

“等到生態圈建成了,有了優質的硬木,姐姐給你做一把真正的二胡。”

稱手的武器,在箱底還剩一把青銅劍,那是一百多年前小雪閑著沒事自己打造的,是秦代將軍佩劍的式樣。多年前韓丹問過她,為什麽費事打造這種完全沒用的東西。

“以前和你弟弟在一起時,他說如果生在安穩的年代,他想當個曆史學家,去研究古代的將軍用的是什麽樣的武器。”

青銅劍很鋒利,盡管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銅鏽。阿史那雪拿起青銅劍,走出房間。其實她並不需要武器,隻是覺得空著手上戰場很不自在。

一架運輸機停在南極基地的跑道上,將軍親自送別阿史那雪。“你留守基地,別擺這些虛的。”她說著,登上飛機。飛機在跑道上轟鳴著,撲向風雪的天空。

一名上校問:“將軍,我們就這樣放著阿史那督獨自行動?”

從南極基地,到事發的地點,哪怕是乘坐飛機,也要飛行好幾天。不是飛機不夠快,是她要順道查看1號大陸上各地的建設情況,飛機要在天空折返盤旋好多次。明眼人都知道,她在盡量拖延和韓丹正麵交鋒的時間。

行星引擎的無數光柱刺破了“亞細亞”星艦的南方天空,當飛機穿過雲層,把白天拋在雲層之下時,出現在舷窗外的是無邊的星夜。夜空中太空城如同大大小小的滿月,星海中那一抹橫亙夜幕的淡淡的乳白色,是星艦正在遠離的原行星盤,這讓她想起地球故鄉夜幕中的銀河。

流星雨已經變得比以前稀少了,但是如果以地球時代的標準看待,這世界的流星雨還是很密集的。太空城裏的工廠把生產出來的重要部件裝上耐熱殼和火箭發動機,從太空發往“亞細亞”星艦,在大氣層中劃出流星般明亮的尾跡。仍然有偷渡者飛船以流星雨作為掩護,偷渡到這世界來,這種事情早已司空見慣了。

畢竟,人類並非絕對理性的動物,無論怎樣的苦心勸告、怎樣的嚴刑峻法,都無法徹底阻止偷渡行為。

透過雲層的縫隙,小雪看見一群偷渡者在冰原上和審判庭搶奪太空城發來的重要部件。偷渡者大概是想用這些珍貴的部件作為搭建簡陋房子的材料,以抵禦致命的暴風雪;但是審判庭要把這些部件搶回來,建設讓地殼穩定下來、不再頻繁發生大規模火山噴發的超級減震係統。雙方大打出手,各有傷亡。

小雪記得,當初她堅持把審判庭第七師帶到“亞細亞”,被高層叱責為“多帶一大群人,浪費寶貴的生存物資的愚蠢行為”;但是現在,聯盟政府高層已經轉變了態度,盛讚她是“未雨綢繆,有力阻止了不法分子對星艦建設的破壞”,並且把這個做法也推廣到了“歐羅巴”星艦。

機長請示小雪說:“阿史那督,要出手阻止他們嗎?”

小雪說:“不用,咱們去下一個工地上空視察。”

飛機在空中轉了一個圈,飛往下一個地點,那裏有一座挖穿了厚度不足一公裏的薄薄的地殼,直抵岩漿層,正在極端惡劣環境下施工的地下城。那裏是審判庭的重點防禦區域之一,很多偷渡者想襲擊那片工地,搶奪糧食,並霸占那片散發著硫黃氣味的溫暖地區。

“簡直就是個戰場。”機長看了一眼遠方巨大的工地,感歎說。

小雪說:“習慣就好。”

她在利用巡視做借口,拖延時間,希望韓丹能盡量走遠一點兒,把海崖村的人帶到安全的2號大陸。她甚至希望韓丹能在她出現之前,耗盡生命離開人世。

一個星期的空中巡視,最終還是結束了。1號大陸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看完最後一個巡視地點之後,小雪知道自己沒借口再拖延下去了。

機艙裏傳來南極基地的通信聲:“阿史那督,偵察衛星發現,海崖村一行已經過了冰封的群島,正在翻越1號大陸南部的海濱山脈。我們已經能看到他們了!他們在冰川上!”

機長說:“那道山脈很高,麵積也很廣,是東西兩片大洋板塊和南北兩片大陸板塊共同擠壓形成的!比地球故鄉的喜馬拉雅山還要高一千多米!我們在那裏找不到地方降落!”

這道山脈,小雪並不陌生。正是由於強烈的超級地震形成了它,大家才敢大膽地在星艦南半球建造大量的行星引擎。引擎啟動時產生的氣候劇變,形成的大風和降溫,大部分會被這一萬米高的雪山擋住,把2號大陸的生態災難降低到可以接受的水平。

小雪說:“你把飛機爬升到兩萬米高空,打開艙門讓我跳下去。”

“不行!這個高度不管氣溫還是氣壓,都低到可怕!您……”機長說話時,驚恐地發現小雪按下了隔離按鈕,一道氣密門慢慢下降,把駕駛室和乘員艙隔成兩個部分。

“降落傘!阿史那督!請您帶上……不,不能這樣做!”機長突然意識到,兩萬米的高空根本不適合跳傘。

“少廢話,降落傘什麽的,根本不需要!”小雪的聲音通過通信器,傳到機長耳邊。通信器裏傳來呼呼的風聲,機長看見小雪已經縱身跳進夜空,撲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