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寒風飛雪

“亞細亞”星艦,滿載而歸的狩獵飛艇在厚厚的雲層上方飛行,頭頂是浩瀚的星空。從1號大陸到南極金屬大陸,它需要飛行好幾天。空中打獵是最安全的狩獵方式,哪怕把方圓幾公裏的獵物狩獵一空,激起莉莉絲的反彈,骨矛的攻擊也僅限於地麵,傷不到位於空中的獵人們。

這是韓丹授予南極基地食物采集隊的特權。得益於莉莉絲的生態圈重建能力,南極基地的糧食始終很充足。

“聽說‘歐羅巴’星艦上,過得比我們苦多了。”采集隊首領裹著厚厚的獸皮衣,看著夜空中那輪昏暗的“歐羅巴”星艦,對同伴們說,“他們的生態圈還沒建起來,空氣中滿是劇毒的硫化物氣體,隻能把太空城的食物製造工廠搬到地麵,用電力、水和碳合成黏稠乏味的人造食物,還得限量分配,一個個餓得麵黃肌瘦。”

飛艇下方,滾滾濃雲透著亮光,意味著雲層下的海麵是海上光源站營造的人造白天;飛艇之上,黑夜中的星光和太空城的亮光交相輝映。大規模的流星雨在大氣層中留下無數明亮的尾跡,一些激光束穿過雲層,把體積過大的流星炸成威脅更小的碎塊。

流星雨是很常見的。在太空城裏,這樣的流星雨向來會造成嚴重的傷亡,但是星艦的大氣層號稱“永不損壞的外殼”,不但攔截了絕大部分的危險,還不用像太空城外殼那樣不斷修補。

幾艘飛船夾在流星雨當中,闖進大氣層。星艦建設局的正規飛船都是盡可能地避開流星雨,避免發生事故,隻有偷渡者飛船才會躲在流星雨中,關閉一切通信設施,偽裝成隕石,躲避警方飛船的攔截和追捕。

一艘飛船被防隕石激光炮擊中,炸成一團火球,另外兩艘飛船趁著這個當口,緊急加速,脫離防隕石係統預測的墜落軌跡,這是偷渡者飛船常用的伎倆。激光束擦著飛船表麵劃過,險些把第二艘飛船炸毀。但是死神並沒有放過它,在它避開激光束的同時,一塊隕石把它砸了個大窟窿,飛船爆炸,墜入厚厚的雲層中。

第三艘偷渡飛船,算是運氣好,毫發無傷地衝進雲層,朝著南極基地的方向飛去。

狩獵隊員們對這樣的事已經麻木了。狩獵隊首領喃喃地說:“每個人都有追求更好的生活的自由。但是,施工重地,極度危險,閑人免進。”

在星空盡頭的地平線上,一道道巨大的光柱穿透白裏透亮的濃雲,直指夜空。那是行星引擎陣在工作,努力把星艦推離危險的原行星盤,避免再遭受小行星撞擊。

光柱越來越近,該下降高度了。飛艇每次完成狩獵,返回南極基地,都是一場和死神搏鬥的挑戰。當飛艇慢慢下降到透亮的雲海時,翻滾的雲海都會讓飛艇發生劇烈地顛簸。厚厚的雲層中,寒風把水蒸氣冷凝成冰霜,一層又一層地覆蓋在飛艇上,凍結成厚厚的冰殼,讓飛艇近乎失控,像狂風中翻騰的一片樹葉。

駕駛員沉穩地控製飛艇,讓它慢慢恢複正常,他的駕駛技術非常高超。因為凡是技術不夠高超的飛艇駕駛員,遺像都已經掛在南極基地的追悼館裏了。飛艇下降到雲層下,一道道閃電在飛艇附近交織成網,伴隨著撕破天空的雷鳴。凍雨夾著冰雹,從近在咫尺的雲層底端灑落,冰雹又被狂風裹挾著,肆意亂舞,打得飛船外殼發出陣陣顫抖。

海的盡頭,就是矗立著光柱的南極基地。行星引擎射出的等離子束,攪動了氣流,讓天氣變得更為惡劣。狂風卷著驚濤,奮力拍打著南極金屬大陸陡峭的邊緣,南極基地的氣溫第一次低於零攝氏度,凍雨在金屬大地上凝結成冰,哪怕是行星引擎全力運行的熱浪也隻把覆蓋著冰雪的大陸融化出一個個以引擎為中心的大湖,無力融化整個南極大陸的冰雪。

狩獵隊員們想起了科學家描繪過的未來:將來某一天,更為先進的人造太陽將高懸空中,地麵上無數的光源站將告別曆史舞台,而南極大陸的行星引擎也將被厚厚的冰雪覆蓋,化為皚皚冰山。飛艇在狂風暴雪中無法降落,因為地麵的飛艇母港已經被偷渡者飛船的殘骸砸毀,大塊的殘骸在地上燃起熊熊大火,形形色色的逃生艙散落在大地上。其中一艘還算完好的飛船更是在雪原上一路滑行,撞上了高山般的行星引擎。引擎爆炸,震撼了整個南極大陸。

南極基地的地下城亂成一團:“225號引擎爆炸,正沉入地下岩漿湖中!”“損管人員各就各位!全力阻止火勢蔓延!”“偷渡者攜帶有槍支!”“審判庭保護技術人員!”

工人和學者迅速撤出受損的引擎室,各種金屬構件紛紛墜落地下熔岩湖中,損管人員和審判庭的戰士們在人潮中逆行,奔赴事發地點。一名滿身是血的偷渡者持槍挾持了225號引擎的工程師,大喊:“你們給我一條生路行不行?”他臉上流下的,不知道是血還是淚。

戰士們來不及開槍,他腳下的金屬地板在烈火中坍塌。一名中尉衝過去,拉起工程師的手,他的金屬義肢在灼熱的引擎室牆壁上劃出一路火花,機械手指摳出深深的印痕,兩人吊在空中,眼睜睜地看著偷渡者消失在數百米深的地下岩漿湖中。

這一切,都發生在著名的甩手掌櫃—阿史那雪不在基地的時候。當審判庭少將普布雷烏斯向小雪匯報時,小雪仍然是那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普布雷烏斯,你跟我多少年了?”

將軍對著通信器說:“從我來到‘亞細亞’星艦時算起,二十年了。”

小雪說:“二十年了。哪一年、哪個月沒偷渡者闖上門來?如果你連這點兒小事都處理不了,那幹脆去食堂,點一份臭豆腐,一頭撞死在上麵得了。”通信器另一端的她,仍然在1號大陸上獵殺韓丹。

將軍也知道自己事事請示,不敢自己拿主意的性格始終改不了。不管是誰坐上第七師師長這個位置,麵對在自己小時候就已經是如雷貫耳、如同天神般存在的阿史那雪時,很少有人能鼓起勇氣,自己拿主意的。更何況他前幾次試著自己拿主意時,出過事。

“天氣變冷了,請阿史那督多注意身體。”將軍最後也隻能拿這句沒有意義的寒暄,作為匯報的結尾。

將軍去視察受傷的工人,缺胳膊少腿在這裏是常事,大家都習慣了機械義肢,何況將軍自己也是殘疾人。但是,有幾個腦損傷的傷員給將軍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醫生說,連接他們大腦左右半球的胼胝體受損,導致兩個半球無法溝通。傷者在病**痛苦地掙紮,自己和自己搏鬥,醫生們不得不用強製手段把他們固定起來,避免其自殘。

“這是腦損傷最常見的病症之一,異手綜合征。”醫生說,“兩個大腦半球好像分別誕生了自己的獨立意識,擠在同一個身體裏,搶奪著身體的控製權。”

將軍問:“能治好嗎?”

“能,但是……”醫生猶豫著說,“治療這種病人,讓我覺得自己在殺人。修複大腦的過程,就好像殺害了其中一個獨立的意識,讓另外一個意識完全控製身體。”

將軍想起了韓丹博士,他隻見過韓丹寥寥幾麵。韓丹絕大多數時候都是離群索居,聽說是莉莉絲的一些固有缺陷難以克服,她害怕和別人在一起,傷及無辜。

韓丹總是說,下一個版本的莉莉絲將會修複這個問題。莉莉絲就像個打了無數補丁的軟件,功能非常強大,但是永遠都有新的問題需要在“下一個版本”進行修複。

離開醫院之後,將軍在地下城的走道裏,撿到了半張兩指寬的照片,又把它鑲嵌在水晶吊墜中。這是三百年前流放者兄弟會時代,被刺殺的兄弟會首領韓烈將軍的照片。韓烈是備受爭議的人物,他活著的時候,人人都說他該死;他死後,人們卻追認他為英雄。

萬裏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普布雷烏斯將軍聽過阿史那督這樣評價韓烈。一些審判庭的士兵會把韓烈的照片珍藏在身上作為護身符,當自己猶豫不決時,就看看這照片,捫心自問:你敢為正確的事情犧牲自己的一切嗎?包括犧牲自己的名聲。

將軍對副手說:“金上校,你安排1號大陸的工作人員撤離。”

金上校問:“那成千上萬的偷渡者村莊,也撤嗎?”

將軍說:“告知他們實情,告訴他們逃難的方向。然後,各憑天命。”

金上校問:“將軍,要通知韓丹博士一起撤離嗎?”

將軍沉默了好一小會兒,才喃喃自語說:“韓丹博士嘛……她即是莉莉絲,她即是大地,怎麽撤啊……”

天氣變得越來越冷,1號大陸上,隻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天氣變了。

“這是什麽?”隱居的山穀裏,鄭修遠看著天地間飄飄****的冰冷白色絮狀物,疑惑地問。

宋雲穎推開小木屋的柴門,說:“是古書中提到過的雪,下雪了。”

“這天氣真冷。室內暖和點兒,你多睡會兒吧。”鄭修遠緊了緊身上的獸皮衣,這幾天,宋雲穎的睡眠質量都不太好。如果是在太空城,零攝氏度以下的低溫意味著製暖係統發生嚴重故障,緊隨其後的就是大規模的傷亡。

宋雲穎說:“睡不著。”

鄭修遠問:“又夢見‘紫雪鬆號’太空城了?”

宋雲穎點頭。

天上傳來飛機的聲音,鄭修遠抬頭,隻看見數以百計的運輸機,像北飛的鴻鵠,無懼天上翻滾的烏雲、傾瀉的暴風雪,朝著遠方飛去。宋雲穎手裏有一個粗糙的礦石收音機,用粗陶罐和硫酸做了簡陋的電池給它供電。礦石收音機沙沙的噪音中,傳出了飛行員們在公開波段,用粗獷的嗓音唱著五音不全的歌兒:“我們沒有安全的避風港,我們無處可逃,我們向死而生。百年之後安全的新世界,會有孫輩們對我們的懷念……”

鄭修遠問宋雲穎:“你說,他們這是要去哪兒?”

宋雲穎看著龐大的運輸機群,像雪地上的孤雛看著遷徙去別處的候鳥群,說:“他們應該是去1號大陸北端的基地,負責撤離工人和學者。星艦建設者的日子就是這樣了,災難來襲時撤走,災難過去後又回來,來來回回的,一點點地把星艦建設起來。”

鄭修遠問:“我們……不,我是說你,不撤嗎?”

宋雲穎說:“這片大地,比我的生命還重要,我說什麽也不會離開。”

鄭修遠整理著手邊的狩獵工具,說:“我不知道有什麽東西,比一個人的生命還重要。”

宋雲穎說:“當然有。比一個人的生命更重要的,自然是無數人的生命。”

鄭修遠不作聲,但是他突然的沉默,讓她知道,他對這個答案並不以為然。

沉默了好一會兒,鄭修遠才說:“我不是那種會做英雄的人。拯救世界這種事,咱們就讓別人去做吧。你為這個世界犧牲這麽多,有誰對你說過一聲謝謝嗎?反倒個個都像避瘟神一樣避著你。”

宋雲穎不再說話,默默地拿起院子裏一段硬木,用小刀仔細加工著。她想做一把二胡,珍貴的紫檀木她已經在不遠處的山穀裏找到了不少,馬鬃可以找審判庭的養馬場要,現在就缺蟒蛇皮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我知道你不想當什麽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也不想為不認識的人付出。但是我們會有孩子,會有子孫後代,我們總要為他們的生存環境做考慮。”

孩子?該不會……鄭修遠直盯著宋雲穎的小腹,大腦一陣空白。如果說,這世上有誰是讓鄭修遠願意豁出性命去保護的人,那第一個肯定是宋雲穎,第二個毫無疑問就是自己將來的孩子了。

宋雲穎羞澀地笑了:“現在還沒有,但是將來總會有的。”

鄭修遠隻好尷尬地傻笑,說:“那我去打獵了。運氣好的話,說不準弄條蟒蛇回來,你的二胡就有蟒蛇皮了。”他吹了個口哨,法涅爾從天而降,他騎上法涅爾,離開了這座陡峭的孤山。

這大半個月的時間裏,鄭修遠已經慢慢告別了“蹩腳獵人”這個尷尬的身份,成了能打獵的男人。當然這少不了法涅爾的幫助。沒有任何獵物能跑得過法涅爾的飛行速度,也沒有任何猛獸能抵擋得了法涅爾致命的利爪。打獵對他來說變成非常輕鬆的事,隻要騎在法涅爾身上拉弓射箭就行,盡管十箭有九箭射不中,但是法涅爾會替他解決掉那些漏網之魚。

短短兩個小時的狩獵,獵物數量又超出了預計。鄭修遠騎著法涅爾,朝海崖村飛去,他總習慣於把多餘的獵物帶到海崖村,換一些宋雲穎愛吃的蔬菜。

海崖村新添了一座小學,用的是村民們能弄到的最好的建築材料—撿來的飛船殘骸搭建成的,輕便堅固。阿史那雪很喜歡小孩,留在這裏任教,順帶著拉來了一幫審判庭第三團的學者、督察官兼任鄉村教師,根本不在乎方圓百裏的偷渡者村民們其實已經被這些手握實權的督察官嚇得瑟瑟發抖了。

小孩子不像大人們那樣知道阿史那雪的身份有多麽的高高在上,他們隻知道小雪姐姐對他們很好,於是整天圍著小雪打轉。雪花在空中飛舞,第一次看見下雪的成年偷渡者們驚恐不安地看著天空,不知道這意味著怎樣的未知災難;不懂事的小孩子們卻被小雪帶著玩雪球、堆雪人,玩得不亦樂乎。

法涅爾降落在村莊空地上,大人們對這龐然大物多少都有些畏懼,調皮的小孩子卻攀爬到它寬大的翅膀和背上玩。

鄭修遠遇上了執行任務歸來的陸征麟,還有他那幫不知道死過多少次又複活的弟兄們。他背著的電磁突擊步槍槍托上、護木上,密密麻麻地都是劃痕,早已刻不下新獵殺的韓丹克隆體數量,連他自己都不記得到底獵殺過多少個韓丹了。他依然排斥審判庭的人,那些文質彬彬的督察官們跟他打招呼,他愛理不理;唯獨對握著他的生死大權的小雪,他不敢不理。

“遇上了狠角色?”小雪看著他手臂上深可見骨的傷,問道。

陸征麟說:“還好解決掉了。”

小雪說:“你搞不定的就留給我。別蠻幹。”

鄭修遠一直盯著陸征麟的電磁突擊步槍。陸征麟卻看著鄭修遠身後的巨龍法涅爾。

陸征麟說:“我們,最近好像很少像以前一樣聊天了。”他們是同一個孤兒院長大的孤兒,從小無話不談,親如兄弟。但是自從鄭修遠和宋雲穎在一起之後,他們倆中間,就好像出現了隔閡。

“你變忙了嘛,大家都不像在‘千山嶺號’時那樣無所事事了。”鄭修遠的回答很敷衍。

陸征麟沒有接話,於是兩人又陷入無話可談的尷尬沉默中。

海崖村存在好幾方互相看不順眼,卻又隻能互相依存的勢力。以老沈為首領的偷渡者村民們對審判庭有天然的抵觸心理,有些村民偷渡過來之前就有案底在身,時不時還搞出點矛盾來,但是又不得不低頭,從審判庭手中換取保命的獵槍子彈。陸征麟不喜歡海崖村,但是也不得不經常來這裏用獵物換點兒生活必需品。而審判庭對自己的定位是看守偷渡者們的獄卒,哪怕再不喜歡偷渡者,也得時不時巡邏各村落,看看他們過得怎樣。

而阿史那雪,更是特立獨行,根本不在乎各方的矛盾,心裏隻有韓丹這件破事。她的計劃,鄭修遠也是知道的:把別的韓丹克隆體,像不斷增生的腫瘤一樣切除,確保隻有一個韓丹占據優勢,防止出現兩個實力強大的韓丹互相廝殺,引起生態圈的災難性動**。

“這雪啊,到底要下到什麽時候才是個盡頭?”獵人首領老沈帶著村民,用鏟子清理山道上的積雪。農田的莊稼全被大雪凍死了,幾個種田的女生一邊哭,一邊刨開積雪,尋找農田裏還能吃的東西。

審判庭的人騎著戰馬,踏著山路上的積雪,出現在村莊裏。村民們期盼著他們能帶來雪什麽時候停止的消息,他們帶來的卻是更壞的消息:“所有的人都聽好了!這一帶的氣溫,將在未來幾十天之內,下降到零下四十多攝氏度!你們趕緊往北撤離!撤到南緯二十度線以北,才能確保不被凍死!”

“我們為什麽要撤?這是好不容易才重建的村莊!”村民們的抵觸情緒很大。

“不撤就等死!”審判庭的上尉脾氣並不好,“我們並沒有義務對你們的死活負責!通知你們是義氣,不通知你們是道理!撤不撤是你們的自由!弟兄們!我們走!”說完他就帶隊離開海崖村,一刻都不停留。

“阿史那督,這寒冷的天氣,會持續很長時間嗎?”獵人首領老沈恭敬中帶著幾分畏懼向小雪問道。

小雪說:“也不長,就持續個七八十年吧?等星艦離開原行星盤,行星引擎關機,大氣層恢複穩定,冬天也就結束了。”

看來,也隻能按照審判庭所說的,全村遷徙到南緯二十度線以北了。老沈轉身去找村長,商量全村的遷徙事宜。

遷徙的事情並不順利,海崖村出現了分裂。

第一天,零下五攝氏度,一些村民擔心孩子會被凍壞,拖兒帶口,跟著別的村莊一起撤離,但是更多的人在觀望。

第二天,零下九攝氏度,科學審判庭在附近路過,幾個村民帶著孩子,跟著審判庭的隊伍一起北上。更多的人仍在觀望。

第三天,零下十二攝氏度,如果除開以前生活在太空城,艙段供暖係統故障時的低溫不算,這就算是人們見識過的最低的溫度。海崖村還剩下很多人不願走,圍著篝火瑟瑟發抖。

第四天,零下十五攝氏度,大雪封山。“再不走的話,過幾天就全都凍死在這裏了喲!”阿史那雪背著長長的陌刀,踩著厚厚的積雪回到村裏,“當然,現在走,估計也在路上凍死大半。反正別人都提醒過你們了,你們作死,倒也怨不得別人。”她的陌刀上帶著一溜串凍成冰的血珠,想必又是去對付韓丹了。

大人們冷得瑟瑟發抖,孩子們凍得縮在大人們懷裏啜泣,陸征麟和戰友們互相攙扶著,跟在小雪後頭,顯然受傷不輕。

海崖村在這裏已經存在了半個世紀,是很多村民從小到大的記憶,荒野上充滿了未知的危險,村莊則代表著安全的庇護所。他們不想走,但是氣溫顯然越來越低了。

“不能想辦法結束這場冬天嗎?”陸征麟突然問小雪。

小雪說:“行星引擎全速運行,必然擾亂大氣層,把上層的冷空氣帶到地麵。這是誰都沒法改變的物理規律。”

陸征麟的聲音突然提高好幾度:“這破行星引擎就不能關機嗎!非要把大家都凍死在這裏?”

“你確定?那我真的下令關機啦!”小雪把通信器放在嘴邊,“普布雷烏斯將軍、伊萬諾夫教授、歐陽局長,做好行星引擎關機的準備工作。”她有時候很任性。

“陸征麟!”老村長暴怒地站起身,“學者們決定啟動引擎,必定有充足的理由不得不這樣做!你胡亂阻止會出大事!”

通信器那頭傳來倒吸涼氣的聲音,然後是七嘴八舌的勸阻聲:“阿史那督!教授!老師!您不是說笑吧?星艦堆積到特定質量就要離開原行星盤!這裏的小行星非常多,多待一天都非常危險!流星雨也就罷了,萬一發生小行星撞擊,那就是毀滅性的災難!”

小雪故意把通信器開到免提,讓陸征麟聽得清清楚楚。小雪說:“要不要關機,你自己決定。”

獵人首領老沈站起來,對村民們說:“我們,遷徙吧。是死是活都得走。”

村民們匆匆準備了並不多的行李和食物,但是陸征麟好像和小雪較上勁了,並不願走。老沈拍拍他的肩膀:“年輕人,要學會低頭認慫。我知道你想保護大家,但是這世上有些事是做不到的。開機,一村人凍死;關機,一整艘星艦成千上萬人,連同咱們一村的人一起等死。同樣是死,不要拖累別人一起死。”

村民們這次是全體結伴同行了,攜老扶幼,依依不舍地離開這座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海崖村,前往未知的地點。陸征麟和他的戰友們仍然站在雪地中,心有不甘。而遠方,另外一個拿不準主意要不要走的人,鄭修遠,正站在山頂,看著慢慢離去的人群。

宋雲穎不想離村民們太近,怕引來別的韓丹克隆體,給村民們帶來滅頂之災。所以鄭修遠決定留下來陪她。

“我們真的要留在這裏嗎?”鄭修遠問宋雲穎。

宋雲穎低頭雕刻,說道:“如果你覺得冷,我們就去北方避寒。我自己是無所謂,畢竟我即大地。隻要有莉莉絲存在的地方,不管是岩漿海洋,還是冰山雪原,我都能活下去。”

鄭修遠看著海崖村的小雪,發現她也在回頭看他。四目交接時,他覺得小雪是在擔心宋雲穎。

“走吧,我們去南方,對付別的韓丹。”小雪似乎無懼寒冬,往更冷的南方走去,在雪地裏留下一串腳印。這串腳印似乎寫滿了孤獨和痛苦。自己最優秀的學生,變成了自己不得不斬殺的無數魔鬼,這讓她很痛苦。

陸征麟討厭小雪,甚至仇視小雪,但是小雪握著他和弟兄們的性命,他隻好追上她,繼續為她賣命。

“你是審判庭的督察官,沒錯吧?一聲令下就能出動大軍的那種。”陸征麟問她。

小雪說:“是啊,沒錯。”

陸征麟問:“為什麽你不出動審判庭對付韓丹?”

小雪說:“審判庭的士兵們,上有父母、下有兒女。培養出韓丹這樣的學生,是我的失誤。我不能用他們的性命,為我的失誤買單。這樣做很無恥。”

她當然知道,自己擅自離開南極基地,以身犯險對付韓丹,早已讓普布雷烏斯將軍急白了頭發。但是她向來任性,也不在乎。

陸征麟問:“那我們的性命就不是性命?”

小雪說:“偷渡到星艦上,幹擾建設工作是重罪。你們是罪犯,能讓你們活著,就代表我心情還不錯。”

真是什麽樣的老師就教出什麽樣的學生。陸征麟想到韓丹冷血地操縱著莉莉絲,製造無數怪物襲擊村莊,脊背就發涼。另一件讓他背背發涼的事情,就是小雪狠手殺戮自己最優秀的學生韓丹。

陸征麟又問:“為什麽你唯獨留下了跟鄭修遠在一起的那個韓丹?”

小雪的嘴角揚起淺淺的微笑:“因為她最接近當初有感情的韓丹。看來戀愛真能改變一個人。”

陸征麟怪叫起來:“那個動輒屠村的冷血惡魔能有感情?”

小雪說:“她以前很善良,小烈遇害之後,才變成冷血動物。”

陸征麟問:“小烈又是誰?”

小雪說:“是她的弟弟,兄弟會首領,韓烈將軍。三百年前下令不惜一切代價,建造星艦的人。”

“那個屠夫韓烈?”陸征麟再次怪叫起來。

遠方,另一座小村莊。那裏的村民跟海崖村的人一樣固執,審判庭催了好幾次,都不願遷徙。陸征麟凍得瑟瑟發抖,看見村莊有嫋嫋煙火升起,對小雪說:“我覺得,我們該到村裏休息一下,稍微暖和一下身子。”

當他們走進山村時,發現煙火來自村裏殘破的小木屋圍成的院子裏,篝火已經快熄滅了,十幾個男女老少,裹著獸皮,緊緊擠成一團,一動不動,身上滿是積雪。

“老兄,讓一讓,我冷。”陸征麟試圖讓別人給他讓個位置,對方一動不動。他有點惱怒,推了一把,那人突然栽倒,仍然維持著坐著的姿勢。

“看來是凍死的。雖說零下十幾攝氏度也不算太冷,但是對沒有過冬經驗的人來說,足以致命了。”小雪看著那人,對陸征麟說。

“大哥!這全村的人都凍死了!”陸征麟的戰友們挨家挨戶地檢查房子,發現一個活人都沒有了。

“這種事,見多了就習慣了。”小雪說著,讓大家把屍體拖到院子裏,搭起火葬的柴堆。火葬的烈焰舔舐著遇難者的遺體,映紅了村莊的天空,小雪拿出隨身的竹笛,吹奏起一曲悲傷的地球時代古曲。

“我們……”陸征麟似乎也動搖了,覺得遷徙或許是個正確的決定。

小雪說:“我們去別的村莊,看看還有沒有活的。韓丹的事情,就暫時放一放。”

傳說中的魔王,阿史那雪,真的像傳聞中那樣,從來不在乎偷渡者們的死活嗎?陸征麟對她的刻板印象動搖了。

海崖村的村民們集體遷徙了。風雪飛舞的群山中,光源站的光芒從地下往天上照,又被紛飛的大雪反射回地麵,照不到天頂的濃雲。這紛紛揚揚的大雪,就好像從漆黑到看不見盡頭的宇宙中直接灑落到了大地上。

星艦的遷徙對生態圈的破壞極大,驟降的溫度,直逼地球遠古毀滅性的冰河時代。海崖村的村民們在遷徙路上,發現了很多被凍死的野生動物。曾經茂盛的無邊森林,現在已經隻剩光禿禿的樹幹,被凍成枝丫叢生的冰雕。

前方探路的獵人們,找到了一座可以落腳的村莊。村外有十幾座新墳,埋葬的大概是在降溫中被凍死的老人;村裏空****的,看來活著的人都已經往北遷徙了。

老沈下令說:“女人留在這裏,點起篝火驅寒,照顧老人孩子。男人跟我去打獵,弄些吃的。”

打獵似乎比以前容易一些。獵人們隻需要翻開雪地,就能找到被凍死的野獸。“小心點兒,不要挖到莉莉絲,我們惹不起,也不該惹它。將來天氣轉暖,還指望著莉莉絲重建生態圈哪……”老沈人到中年,也變嘮叨了,生怕年輕獵人下手沒分寸。

厚雪之下,獵人們挖到幾頭凍得梆硬的森林狼,還有一頭被森林狼吃了一半的麋鹿。野獸屍體上覆蓋著莉莉絲厚厚的菌絲,菌絲透著生命的熱氣,正在滲出消化酶,消解屍體。

“小心點兒,別動它。我們看看還有沒有別的獵物。”老沈雖然這樣說,但是肚子已經傳來饑餓的叫聲。村民們都急需食物。

“沈叔,這是什麽?”有眼尖的年輕獵人發現雪下的泥土裏,有幾個半人高的蛹在跳動,裏麵似乎是正在發育的野獸。

“似乎是……劍齒虎之類的東西。我們快跑!”老沈臉色驟變,巨蛹破裂,猛獸破土而出,撒開四條腿,窮追不舍。

野獸撲了上來,把老沈撲倒在地,老沈用獵槍架住劍齒虎的血盆大口,那兩根匕首般尖銳的劍齒,離他的臉不過幾厘米。

“你們快跑!不要管我!”老沈大聲吼著,獵槍用力一揮,甩開劍齒虎。這種剛被莉莉絲製造出來的劍齒虎還沒到達成年狀態,體型不大,力氣也弱,讓老沈能有一搏之力。如果是成年劍齒虎,隻怕光是一撲,就能把人撲成肉醬。

一聲槍響,同行的獵人打死了劍齒虎。莉莉絲花苞般的蛹,頂開積雪,一個個地突出地麵,綻放。在它岩石般的外殼的另一麵,是柔軟的生物組織分泌的植物培養基,數不清的耐寒植物種子已經發芽,一瞬間把整個光禿禿的雪原,變成了毛茸茸的耐寒植物海洋。

野獸越來越多。食草動物、食肉動物,紛紛破蛹而出,讓剛才還毫無生機的大地一瞬間變得充滿生命。老沈不知道莉莉絲在地下用了多少時間孕育這些生命,才能迎來這一刻的綻放,他隻知道,被打死的劍齒虎,那一地的鮮血,現在特別紮眼。

老沈抬起獵槍,一槍放倒又一頭猛獸,他知道自己必須足夠謹慎,避免獵殺過多,激起莉莉絲的襲擊。老沈說:“咱們開始打獵吧。夠吃就行,別多殺,這冰原生態圈說不準比以前的森林生態圈脆弱很多。”

這樣的話隻是自我安慰,因為沒人知道韓丹是怎樣想的。她也許會任由別人獵殺無數動物而無動於衷,也有可能會因為被獵殺區區幾頭動物而采取報複行動。總之,一切都不可預測。

獵人們發現一個陌生的女人站在森林裏,光源站的光芒透過天上的飄雪射到地麵,穿過光禿禿的樹梢,落在她身上。她是附近村莊走失的平民嗎,還是初來乍到的偷渡者?或者是……

“是韓丹!快跑!”獵人們看清楚女人的長相,撒腿就跑。韓丹對他們來說,比世上一切猛獸都危險!但是,想跑是跑不掉的,大地上湧出無數猛獸,把獵人團團圍困。韓丹從來不需要自己出手,她孱弱的體力也無法對付任何人,但是隻要她位於莉莉絲的範圍內,就能操縱莉莉絲對目標發起攻擊。

一聲槍響,韓丹的額頭崩出血花,她倒下了。獵人們看到巨龍法涅爾從天而降,鄭修遠站在法涅爾頭頂上,手中的電磁突擊步槍的槍口散發著剛剛開過槍的熱氣。

鄭修遠身後是宋雲穎。韓丹之間的交鋒仍然是那麽殘酷無情,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