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哥,我走了,去上學”

仲春時分,魏鐵衣挨了一記悶棍,八十萬大軍的補給線被潮水般湧入關內的義戎騎兵衝垮。

“將軍,軍糧已經不足五日所需了!”軍需官進入將軍營帳,帶來了壞消息。

整個天嶺郡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掠奪補給的城鎮!魏鐵衣這才驀然發覺,雲砂郡防著朝廷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照理而言,距離雲砂郡如此之近的天嶺郡本來應該近水樓台先得月,發展成和雲砂郡類似的繁華城鎮,偏偏在此定居的是走商和以遊牧為主的義戎人,一個個遊牧帳篷駐紮在水草豐美的地方,帳篷一拆,馬車運走,順帶著連牛羊也帶走,隻留下大片草場。戰馬可以在草場獲得糧草補給,人卻不能也學著戰馬吃草。

而靠近雲砂郡的天嶺郡北方荒漠地帶,原本零零散散住著的農耕莊園富戶也得知戰爭將至,舉家逃離,逃離之前把糧食搬運一空,還把風力提水機關最核心的軸承抽走,整個機關就癱了。盡管商隊車輪碾壓出的路徑仍然清晰,但是漫長的商路周圍,所有的水源都被破壞殆盡,大軍連解渴的水都得不到。

魏鐵衣這才想起,雲砂郡以及周邊各郡原本都是荒涼貧瘠的不毛之地,隻是偃師千乘經營已久,才使荒漠變良田。如今把機關妖術一同抽走,大軍到來之前的短短七八日,所有的莊稼都已枯死,又變回原本的荒漠。

這是久經沙場的魏鐵衣見過的最徹底的堅壁清野戰術。八十萬大軍人疲馬乏,後勤又被切斷,魏鐵衣下令全軍每日兩餐縮減為一餐。然而自古行軍,軍糧可以隨身攜帶,水源卻都是就地獲取。大軍中不斷有人幹渴倒斃,派出尋找水源的斥候卻十去九不還,等到大軍緩緩向前開進,卻常發現戈壁灘中迷路渴斃的斥候屍體,正在被老鷹啄食。

前麵就是雲砂郡的山隘,站在大漠邊緣的高山前,甚至可以看到對麵峽穀中,機關術灌溉之下豐茂的農田。毫無疑問,斟雲必定會在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地形中設伏。

“大軍停止前進!紮營!”五萬新軍迅速停止前進,但是七十五萬.流民軍饑渴之下根本無法勒令得住,山隘那頭豐茂的水草,對他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雲陽孤軍財大氣粗,清一色都是最昂貴的貴族兵種—騎兵。就連站在山隘正麵,原本應該以重甲步兵、長矛列陣的防線現如今也是鎧甲厚重的重騎兵!

正常的排兵布陣應該是正麵步兵重甲,持長矛密集列陣,攻防一體推進;中軍訓練有素的弓弩手是遠程殺傷的中堅力量;後軍是射速慢、射程遠、威力大的床弩及射石炮等重兵器;兩翼是昂貴但機動力極強的輕騎兵,用於防止敵人奇兵攻擊側後方、打亂陣形。

重騎兵這種刀槍不入的鐵罐頭非常昂貴,一套鎧甲就價值連城,連戰馬都是身披精鋼鑄造的刺蝟馬鎧,鎧甲上布滿銳利的刀鋒。魏鐵衣從未見過重騎兵手持精鋼馬槊結陣形成的鋼鐵防線,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下手。但是麾下七十五萬流民軍已經勒令不住了,他們又饑又渴,看見山隘那頭農田長勢喜人,顯然水源糧食都不缺,已經自行發動.進攻!

流民軍按照他們通過一個多月的訓練學到的長矛結陣衝擊戰術,向前分批、成撥次密集衝鋒!他們手中的長矛,有的是木杆鑲嵌鐵槍頭,有的是削尖的一丈長的木棍,有的幹脆就隻是一根竹竿。但是這種簡陋的兵器在對付昂貴的騎兵時,往往收到奇效。哪怕是冷血的交換比,十個爛命一條的流民換一個訓練多年的騎兵,也是劃算。

轟!天崩地裂!偃師千乘的重炮震撼了整個大漠!魏鐵衣看見炮彈精確地落在密集的流民中間,一炸就是一個池塘大小的坑!方圓二十丈,盡是氣浪掀飛的人!

轟!轟!炮彈如雨,接連不斷在陣前炸響!五萬新軍在後方巋然不動,眼睜睜看著七十五萬流民大軍不斷衝進敵方火炮攻擊範圍,死傷慘重。

魏鐵衣知道火藥鐵珠造價高昂,這樣不惜成本的轟炸必然不能持久。他在等待敵方彈藥耗盡。然而一刻鍾過去了,部隊傷亡就已經破萬,火炮仍未停歇;兩刻鍾過去了,他從未見過的戰術出現了!重裝騎兵結陣,陣容嚴整,緩步前進。騎兵錚亮的精鋼長槊滴血未染,森嚴冰冷;重裝騎兵後方的火銃輕騎兵警惕地盯著前方血肉橫飛的流民軍,卻一彈未發,因為根本沒有人能活著衝進他們的射程之內。

火銃輕騎兵後方的火炮騎兵才是攻擊的主力,他們分成兩組,一組下馬,架起火炮轟炸,另一組讓馬匹牽引起輕型火炮,騎馬前進。兩組人馬交錯掩護射擊,曲射火力越過己方陣形上方,落在密集的流民軍當中,緩慢向前推進。

彈幕徐進!這是魏鐵衣從未見過的戰術!他以前隻知道火炮沉重,需要固定陣地,無法迅速機動。這種火炮開火、結陣推進的戰術,天底下聞所未聞!

傷亡不斷上升,兩萬、三萬……部隊成片消失,觸目驚心。魏鐵衣大聲下令:“發射天火飛鳶!”他知道天火飛鳶的射程遠超火炮,卻不知為何同樣懂得製作天火飛鳶的斟雲將其棄之不用。

十幾隻天火飛鳶被彈離發射器,張開翅膀,拖著火焰,朝雲陽孤軍撲去。孤軍中一名校尉拔出長劍,遙指飛鳶,火銃輕騎兵紛紛舉起火銃,瞄準飛鳶。長劍用力向下一揮,火銃齊發!在天上打出一片彈幕,飛鳶頓時千瘡百孔,拖著火焰墜入兩軍中間的流民亂軍中,燒成一片火海,慘叫聲不絕於耳。

流民軍士氣瀕於崩潰,他們四散而逃,互相踩踏,不知又造成了多少新的死傷。魏鐵衣仍然沉著,自古以來,流民成軍都是最廉價的炮灰,他們本來就是鬼門關邊打轉的餓死鬼,如今不過是撿得數月陽壽之後又做回鬼。

盡管流民軍的士氣已經崩潰,但是山隘那頭山清水秀的雲砂郡仍然吸引著他們冒死衝擊,雜亂無章、亂哄哄的樣子,毫無戰術可言。雲陽孤軍的重裝騎兵仍然不緊不慢,緩步推進,對眼前的修羅場全然不為所動。流民軍蜂擁衝擊,重裝騎兵身後的火銃輕騎兵訓練有素,在重裝騎兵排成的人牆縫隙間瞄準、射擊,每一聲射擊的巨響,就伴隨著一名甚至是多名敵人倒下。火銃輕騎兵當中夾雜有威力極大的連珠火銃,那威力強大的彈丸鐵珠能一擊穿透多人。敵人紛紛倒下,哪怕是僥幸衝到重騎兵麵前,渾身刀鋒的重甲既無法被長矛穿透,也無處攀爬、搶奪馬匹,隻能被重騎兵輕鬆踏成肉泥。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魏鐵衣在等待雲陽孤軍進入己方重炮陣地的射程。無堅不摧的重炮,無論何種重甲、何種陣形都無法抵禦,也是他最後的撒手鐧。

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重炮陣地被掀飛上天!雲陽孤軍的騎兵炮,輕便、威力適中,射程卻是極遠!每一聲巨響,就有一門重炮被摧毀。

魏鐵衣的心都在滴血,要知道此刻陣亡的都是新軍裏最寶貝的炮兵,不是那些廉價的炮灰。重炮鑄造不易,炮兵更是千金難求。首先炮兵需要識字,天底下識字的人本來就少,其次還需要懂得工匠知識,知道如何計算射擊角度、伺候這些金貴的火炮。

天底下凡是識字的,誰不是寒窗苦讀、設法考取功名去?又有幾人能放下讀書人的身段,去當那下九流的工匠?就連這些炮兵,也是“木麵使”從本來就非常稀缺的優秀工匠中甄選訓練,巽帝在朝臣麵前據理力爭,破格給予五品官的俸祿供養著的,金貴得很。

魏鐵衣仍然記得巽帝在朝堂上的咆哮:“你們這些老東西!朕要重用幾個工匠,你們就全都反對,覺得身份低賤,不配與你們為伍!很好!你們給朕上陣操作火炮去!等到朕那弟弟打上門來,你們以為就隻是換個皇帝?告訴你們,到時候朝堂之上全都是你們厭惡的工匠,再也不會有你們的立足之地!”

炮彈如雨,卻極為精準,新軍垮了。魏鐵衣怔怔地站著,茫然看著這蒼茫的大漠。雲陽孤軍越來越近,人數竟然不超過五千人,卻如同鐵鑄的堡壘,千軍萬馬傷不到它一絲一毫。魏鐵衣不曾想到,機關術的代差竟然如此可怕。八十萬大軍,連雲陽城的城牆都沒看見,就一敗塗地。

孤軍停住步伐,在亂軍中宛若翻滾洪流中的定海神針,巋然不動,率軍的白袍小將戴著猙獰的黑鐵麵具。

魏鐵衣想起了當自己剛剛成為侯爺時,不懂得貴族家的享受,卻還像以前那般帶著妹妹魏雪衣到茶館聽說書。說書人唾沫橫飛地講述演義小說中,兩軍對壘、武將單挑的情景。說到精彩處,聽眾大聲叫好。

那時,妹妹托著腮幫子問:“哥,這兩軍對壘,真的會有武將單挑?人多勢眾勝算大的一方為什麽不一擁而上,把敵方武將砍死算了?”

那時,魏鐵衣大笑道:“小說不能全信!兩軍交戰,有時武將見敗局已定,會陣前大罵,用激將法刺激敵方武將下陣單挑,若是單挑時斬殺敵方武將,敵軍群龍無首,或許可以反敗為勝。但是這麽蠢的敵將不好找,所以自古以來,陣前單挑雖說也是有的,卻不多見。”

如今,魏鐵衣並不認為能率領雲陽孤軍的武將會是傻子,但是一敗塗地之下,也不妨一試。他昂首挺胸,孤身立於敵軍麵前,大聲道:“吾乃安國侯魏鐵衣!你若是條漢子,就與我單槍匹馬,一決勝負!”

這身材瘦小的白袍小將慢慢伸手,麾下士兵合力扛來兵器,竟然是通體精鋼鍛造、重逾一百五十斤的方天畫戟!

魏鐵衣知道,這種沉重的兵器看似刺、削、劈、鎖,功能甚多,威力極大,樣樣皆能卻又樣樣稀鬆,加之過度沉重,能舉起來已經極不容易,極易疲勞。習武之人通常隻在校場上炫耀神力時用它,或者是作為裝點門麵的禮儀性兵器。

哪怕是天生神力的猛將也不會在陣前選擇這樣一個不實用的兵器。偏偏這瘦弱的小將就選了這麽一件兵器,拿在手上隨手一舞,舉重若輕,虎虎生風。

男子漢大丈夫,除死無大事!魏鐵衣知道自己選錯了對手,無路可退,隻能夾緊**戰馬,握緊馬槊,大吼一聲,衝殺過去!雙方身形交錯,兵器格擋,魏鐵衣被震得手臂發麻,馬槊幾乎脫手。

雙方調轉馬頭,再次衝鋒廝殺,魏鐵衣險避鋒芒,手中馬槊掃到小將白袍,撕下一大塊衣料。小將白袍下的鎧甲極為緊身,似乎是女子身材。魏鐵衣心中一驚:莫非是雲陽郡主?但轉念一想又知必定不是。若是郡主,他此刻隻怕已經是死人了。

又是調轉馬頭,又一次衝殺,魏鐵衣看出了這名女將力氣雖大,馬上功夫卻不嫻熟,他看準一個空當,馬槊直刺!忽然間,女將身後升起四根手臂,抓住了馬槊銳利的鋒芒!

這是“木麵使”趙龍生前提起過的,雲陽郡主最強大的狀態“六臂阿修羅”!魏鐵衣用盡全力奪回馬槊,再一個直刺,女將竟然刀槍不入!然而魏鐵衣終究是沙場老將,見無法刺傷女將,順手一劈,女將**戰馬頓時身首異處!

戰馬倒斃,女將腰間、小腿的盔甲鱗片下噴射出灼熱的氣流,竟然使她飄浮在空中!熾熱的大風吹得身邊飛沙走石,像極了傳說中的火焰戰神阿修羅!

她六手齊用,揮舞起方天畫戟,逼得魏鐵衣步步倒退。魏鐵衣好不容易抓到一個破綻,朝她麵門刺去,打落女將猙獰的麵具。

“虎妞!是你!”魏鐵衣驚叫出聲,叫出妹妹魏雪衣的原名。

“是我又如何?世人都說女子要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我是雲砂王妃,王爺要造反,我自然是跟隨。”魏雪衣浮在空中,不屑地看著兄長。

這身可以飛升的鎧甲密不透風,是柳夢零在太空中出艙維修飛船時用的。宇航服這東西自地球時代誕生,至今已經有幾千年曆史,算是發展得非常成熟了,成熟到不少人照著自己的喜好,定做私人版宇航服。

這套宇航服除了正常的雙臂,還帶有四根額外的機械臂,有力拔千鈞的輔助動力外骨骼係統和抵擋太空垃圾高速撞擊的裝甲,用來抵擋冷兵器時代的刀劍更不在話下。

更能體現柳夢零性格的是宇航服的古代將軍鎧式外殼、神像臉譜式麵罩,以及那個她十五歲那年給宇航服起的充滿中二氣息的名字“六臂阿修羅”。

魏鐵衣大聲問:“雲砂王在哪裏?”

魏雪衣道:“我在這裏率領重騎恭候大駕,他率領飛樓和輕騎日夜兼程,大概快到帝都了吧?”

魏鐵衣心中一凜:糟了!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魏雪衣問:“帝王家的內鬥,你一個外人摻和什麽勁兒?嫌死得不夠快?”

魏鐵衣凜然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他收攏殘兵,聚攏起這陣亡逃散超過大半的殘部,匆匆忙忙地回師救駕,全然不顧後果。

魏雪衣並不追趕,隻是守著這隘口,等著斟雲歸來。

皇家親兄弟可以反目成仇,魏家兄妹自然也可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在魏雪衣看來最蠢不過如此。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昔日四柱國均是這樣的下場,他魏鐵衣要找死,魏雪衣也無力阻攔。

斟雲的五千輕騎兵,一人三匹駿馬,輪流換乘,來去如風。加上十八座飛樓,神出鬼沒,攪翻了整個天下。

斟雲繞開商道的關塞,攻下帝國腹地一座疏於防範的城鎮,看著縣令戰戰兢兢地匍匐在腳邊。他贏了就走,絕不停留半天以上。過了幾日,當別人都以為他專挑士兵稀少的城鎮下手時,他卻攻下一座戒備森嚴的軍鎮,打得落花流水,然後又揚長而去。

“妖王不死,天下難平!”天底下很多城鎮、鄉村都組建起鄉勇團練,試圖抵禦這鬼魅般的侵擾。刀劍弓弩是毫無作用的,鄉民們不得不耗費重金,或是從雲砂郡購置各種火銃,或是不顧朝廷禁令,重金聘請能工巧匠,建造高牆圍屋,私自仿造土炮。

舊秩序在慢慢鬆動。

巽帝焦頭爛額,不知道這破事什麽時候是個盡頭,他隻知道不斷地順應民意,征召深受雲砂王之苦的平民,組建大軍討伐神出鬼沒的斟雲。

魏鐵衣出征時的八十萬大軍,如今隻剩二十萬殘軍歸來。群臣義憤填膺,說要將他打入天牢問罪。巽帝照做,讓群臣推薦合適的將領禦敵。很多被魏鐵衣的戰功壓製了很久的武將世家的子弟再次披掛上陣,用老部隊、老戰術迎敵。他們都輸得很慘,不少自幼修文習武的武將世家子弟在戰場上被飛樓踐踏成了肉泥。

“魏鐵衣縱使戰敗,還能且戰且退;換你們上去,那是上多少死多少。”巽帝臉色鐵青,身體越來越差。不得已,群臣隻得同意魏鐵衣官複原職、領兵出征。畢竟那些武將世家已經快沒有兒子可以送.死了。

終於,該來的還是來了。農曆六月初七,淩晨,醜時,帝都守軍來報,雲陽孤軍五千人、偃師千乘飛樓十八座,出現在帝都近郊。巽帝沐浴焚香,身著龍袍,鄭重地戴上平天冠,下令鳴鍾上朝,敞開城門迎接雲砂王。

鍾聲響了,又過半個時辰,來上朝的大臣寥寥無幾,大部分都逃命去了。巽帝對司禮監說道:“賜朕皇弟入朝不趨、劍履入殿、讚拜不名。”經曆過雲陽郡主硬闖皇宮的事,巽帝決定不再自取其辱,那些人是不會規規矩矩地行君臣之禮的。然後他挪了挪身體,找了自己覺得最舒服的位置,端端正正地坐好,等死。

他沒忘記自己下過密旨要殺這弟弟。

夜半鍾聲,不對勁。老人本來就睡眠淺,思親宮裏,太上皇顫巍巍地起床,發現宮中一片寂靜,像極了三年前十三皇子攻入皇宮前的死寂。他遇上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老太監,問:“這次又是誰造反?”

老太監答道:“是二十一皇子,雲砂王,斟雲。”

大殿內,沈淑妃抱著一歲大的孩子,走到巽帝身邊,泣不成聲。她有心計,皇帝也有三宮六院,但是她不願逃。皇帝要坦然麵對謀反的弟弟,她也要陪在身邊一起死。

又過一個多時辰,天邊泛出魚肚白。

“太上皇駕到!”弟弟沒到,爹先到。滿頭白發的帝尊看著巽帝,拄著拐杖的手不停發抖。

“雲砂王到!”這聲音好像催命符,讓所有的人都心頭發毛。

斟雲是硬殺進來的,一襲青衣,從來不愛穿王爺蟒袍,手持讓人心驚的黑劍。如今這把劍已經是妖王的象征、舉世聞名的凶器。潮水般的大內侍衛圍著他,他向前走一步,侍衛們就退一步,一路退到殿前石階。

斟雲不屑於走大殿兩側大臣們上朝的石階,而是踩在正中間的丹陛石上,踩著雲龍浮雕走上來,一如三年前的十三皇子、去年的雲陽郡主,要把這象征皇權的浮雕踩在腳下。

巽帝看著弟弟走上大殿。三年不見了,曾經最熟悉的弟弟,膽怯瘦弱、一心鼓搗木頭玩偶小玩意兒的弟弟,如今已經是玉樹臨風的十七歲少年,那獨闖千軍的霸氣讓他覺得陌生。

斟雲一步步逼近,目光掃過寥寥幾名大臣:吏部尚書、戶部尚書、刑部尚書、禮部侍郎、大理寺卿、光祿大夫……

斟雲把劍架在吏部尚書的脖子上,頭發花白的吏部尚書鐵骨錚錚,目光如炬,直視斟雲。這是殺頭都不皺眉的硬漢。這種時候還敢上朝的,個個都是不受雲砂郡重金**,不怕雲陽孤軍刀刃相加的硬漢。

然而,也個個都是極力反對機關術的老頑固。他們所奏機關妖術禍害蒼生的種種條陳,俱是實情;所言所行,也都是心係天下蒼生。斟雲慢慢放下黑劍。臣都是諍臣,隻是生錯了時代。

斟雲步步逼近,看到了父親、哥哥,還有初次見麵的嫂子和小侄兒。

這孩子的麵容好熟悉。太上皇想起了多年前,南方邊陲小國璩國為了求和,獻上的三百貢女。其中一名貢女十七八歲、美若天仙,極得他喜愛。然而她從來不笑,既不求恩寵,也不求名分,無論是何種價值連城的賞賜都不見她展露笑容,隻見她靜靜地坐在深宮中,眺望著朱牆之上的南方天空。每次召她侍寢,她都極不情願,能讓她就範的方法隻有一個:“美人,你若不從,朕就殺光璩國百姓!”

美人得寵六年,生下兩個兒子。她不爭寵,不爭位,卻也避不開別的妃子嫉妒,最終被秘密害死,隻由得兩個兒子在荒院中自生自滅。誰又能料到,這竟然是太上皇最終僅剩的兩個兒子,最終一個成了皇帝,一個成了動搖天下的雲砂王。

“別這樣看著朕,害死娘親的人,除了弑父這種事朕做不出來,別的朕都收拾了。要麽瘋了,要麽死了。”巽帝對弟弟說道。

太上皇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向前。他想用老殘之軀,替巽帝攔住這斟雲的劍鋒。兩個兒子都恨他,但是巽帝至少願意為他養老送終,斟雲卻未必。

斟雲避開太上皇,心想爹終究是見識淺薄,都到了這個份兒上,還以為他是為了搶皇位。

“哥,接下來,我要做的事,你能猜到吧?”斟雲並未尊稱巽帝為皇兄。

“你想逼宮奪位?”巽帝仍是如此看法。

斟雲道:“皇位我沒興趣。我隻對改變整個天下有興趣。”

巽帝問:“接下來,要死多少人?”

斟雲道:“大概和爹從起兵到退位時死的一樣多。”

巽帝隻覺得喉嚨幹澀,問:“不能罷手嗎?你就這麽喜歡看生靈塗炭?”

斟雲看著周圍戰戰兢兢的老臣們,說道:“我一罷手,大家失了如劍在喉的生存壓力,隻怕又會回到禁絕機關術的老路上來。畢竟我也知道,要邁過工業革命這道坎,需要流的血太多了。”

巽帝滿懷恐懼地搖頭:“朕……朕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斟雲道:“我是來辭行的。我考上大學了。”斟雲解開發髻,手起劍落,烏黑的長發被劍鋒切斷,散落一地。

上古先民飛行天空的巨船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帝都的天空之上。直到這時,群臣們才敢相信那些遙遠的古代傳說原來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