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不走了,他留在了“岡瓦納”星艦。7號工人營地的南麵開始建造巨大的鑽井機,那是頂天立地的大東西。伴隨著轟隆隆的巨響,巨大的鑽頭沉入大地,挖掘出熾熱的火成岩,挖穿薄薄的地殼後直達岩漿,大量的水從鑽孔灌入地下,變成高壓蒸汽後又從周圍預留的孔洞冒出。

大地仍是地震不斷,孔洞被安裝上管道,把高壓蒸汽導入蒸汽輪機用於發電,充沛的電力又被轉換為光能,形成一道道光柱投射到天空永不散去的濃雲上,天地之間出現了明亮的光芒。地下的岩漿有多熱,天空就有多亮,岡瓦納的大地上終於迎來了晨曦般的光明。

老周退休了,他每天都穿著防護服,戴著氧氣麵罩,坐在鑽井邊看著兒子指揮工人建造各種設施。在年輕的工人們眼中,隻要年邁的老周坐在這裏,一座刻畫著老一輩工人自強不息的精神的石碑就矗立在這裏。

星艦的表麵溫度和氣壓都在同步下降,當溫度降到一百攝氏度以下時,是一個非常危險的關口,大氣層中大量的水蒸氣會凝結成水,從空中傾盆而下,那就是古書中記載的,被地球故鄉的祖先們稱為“雨”的東西。

暴雨永不停歇,衝過高山、填滿低穀,貪婪地吞噬著大地表麵的熱量,形成沸騰的高溫海洋和湖泊,帶著大量的熱重返大氣層。岩漿海洋已經在雨水的劇烈衝刷下不複存在,強烈的對流掀起的狂風摧毀了一座座陡峭的尖山,人隻要被洪水卷進去,就必死無疑。

這種雨是硫酸雨,也許要過很多年後,水中的硫化物才會被析出沉澱,慢慢轉變成普通的海洋和湖泊,但最高科學院的優秀科學家們是不會等待幾千萬年看它慢吞吞地發生這種反應的,到時候肯定會采取某種老周不知道的方法讓它迅速完成這種轉變。

真不知道那些科學狂人又會搞出怎樣的方案來。

星艦亮了,整個“岡瓦納”星艦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巨型鑽井,像個一望無際的巨型工地,它們汲取的熱量讓大地迅速冷卻,利用充沛的熱能發電照亮了整個星艦的大地和海洋。老周聽兒子說,這個過程將持續一千多年,人們將大肆汲取地熱,直至地表溫度下降到適合人類生存。

老周遺憾地對兒子說:“這麽說來,不光是我這樣的老人,就算是你這樣的年輕人,也是活不到看見星艦下雪的那天了。”

在老周六十五歲那年,7號工程營地的北麵建起了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防震基座,一根根巨大的減震柱牢牢地釘在大地上,巨柱之間是奔騰的沸水洪流,一片片厚重的金屬板鋪設在減震柱上,金屬板上又鋪設一層複雜的減震層,然後才是建築物的金屬地基。一座座用鈦合金梁柱板材組成的大樓在基座上拔地而起,酸雨衝刷著巨大的鈦合金工地,工人們穿著防護服、戴著氧氣麵罩,冒著酸雨的衝刷,在雷鳴電閃中焊接大樓的金屬構件。

鈦並不稀有,長期以來隻是因為提煉太困難而被視為稀有金屬,當星艦建造工作進行到這一步後,就步入了一個可以肆意揮霍能源的時代。如今人們不愁冶煉鈦合金所需的巨量電能不足,隻愁怎樣把這過於充沛的地熱產生的電能消耗掉,各種工廠夜以繼日地利用這些豐富的能源,冶煉各種金屬、建造各種巨型設施。

這片工地過於密集的鑽孔導致薄薄的地殼版塊在這裏形成應力集中區域,在最近的一次大地震中,這片地殼被震裂,形成一道橫貫城市地下、穿過整個大陸的斷裂帶。

那年,老周的兒子跪在阿雪麵前,泣不成聲:“老師,我算錯了地殼的硬度,造成了這條斷裂帶,它將成為未來數百萬年內的地震高發區,我沒法對後世子孫交代……”

阿雪說:“這根本就不算個事兒,我們改變一下方案:7號工人營地的鑽孔永久保留,沿著斷裂帶建造上萬個輔助鑽孔,用來導出地下的高熱,避免熱量積蓄形成大地震。7號工人營地附近新建的城市不可拆除減震結構,隻要應力緩慢消減,把大地震分解成無數個四級以下的小地震,就不會造成大的破壞。7號工人營地永久保留,作為觀測地殼應力的永久監測站使用。”

工人們沿著地震帶鑽了上萬個輔助鑽孔。在剛剛完成鑽探的那個年代,鑽孔裏噴湧的是灼熱的岩漿,它在滂沱大雨中急速冷卻,又被新的岩漿衝開,沿著斷裂帶形成一道蔓延上千公裏的黑色沙灘,後來隨著地殼板塊的互相擠壓,這道斷裂帶化為山脈,山脈之間則形成下切的深穀,穀中形成河流,滾燙的岩漿從河床下的鑽孔流出,被河水冷卻形成的黑色沙礫順著河流流動,在入海口形成廣袤的黑色沙洲,那就是後來“岡瓦納”星艦上有名的旅遊景點—黑石洲。

老周八十歲了,兒子也已經接近退休的年齡,7號營地附近新建的城市被稱為萬泉市,生物學家們已經在剛剛形成的海洋中投放了耐酸性和高溫的單細胞藻類,聽說是利用祖先們離開地球之前發現的六十億年前的遠古藻類DNA複製的。

那時的地球故鄉,大概也是跟現在的“岡瓦納”星艦差不多的環境吧?“岡瓦納”的大氣溫度繼續下降,而氧氣含量從零開始慢慢上升,但距離改造成適合人類呼吸的空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那年,老周躺在萬泉市醫院的病房中,窗外的滂沱大雨夾著雷鳴電閃,從來不曾停歇過,室外氣溫四十二攝氏度,室內仗著有空調,還算是人能活的環境。天氣預報說,一百多年後,“岡瓦納”星艦將迎來第一個晴天。

“下雪……了嗎?”老周有氣無力地問環繞在床邊的兒孫們,他的眼睛已經看不見東西了。

最小的孫子捧著一大盆冰水混合物闖進來,大聲說:“下雪了!下雪了!我在外麵撿到的!”

老周顫抖地伸出手,觸摸著盆中冰冷的**,欣慰地閉上眼睛。床邊的屏幕上,他的腦電波慢慢拉成一道直線。

病房外,阿雪靜靜地站在門邊,她不知道送別過多少好友了,老周的逝世並沒有給她的內心帶來太大的波瀾。

一名醫生問阿雪:“阿史那教授,這種天氣怎麽會下雪呢?”

阿雪說:“那是冰雹,既然大家都沒見過雪,就把它當成是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