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武

進入天嘯林海以來,祈輝的心情就莫名地有些低落。周圍一株株碩大無朋的樹木漠然佇立,仿佛由遠古巨人排列而成的軍陣,看似散亂卻又似乎暗合著某種玄妙、神秘的順序,令人恐懼。祈輝雖然身經百戰,心底也不禁泛起一絲寒意。

整個林海看上去又像一座失落的古城。昔日的居民、城郭的喧囂與繁華早已不複,隻留下一片片淒涼死寂的冰封遺跡,昭示著曾經的輝煌與榮耀。

這番情景觸動了祈輝的心緒。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祈輝總是做噩夢,夢見樓蘭城一片火海,父王在火焰中絕望地向自己叫喊著什麽。夢境就像是預言。帝國正陷入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反抗聯盟也在蠢蠢欲動。他必須完成自己的使命,輔佐父王完成大業。對此,他有能力也有信心。可是,他的內心為什麽總有一絲忐忑不安呢?這種不安在見到雪藏族人遺留的營地之後變得越來越強烈。祈輝總覺得在這看似空曠平靜的高原上有著某種東西讓他毛骨悚然。

今晚,看似和其他夜晚沒有什麽不同,隊伍中卻湧起一絲不安的情緒。黑水、無風本應在黃昏派人回來聯絡,可一直等到午夜也未見有人前來。祈輝決定不再等待,全軍連夜開拔。

近百人的隊伍在黑暗中疾行,沒有火把也沒有喧囂,隻有武器與甲胄偶爾的輕微碰擊發出的聲音。他們是樓蘭大軍中的精英,已跟隨祈輝多年,在無數次戰鬥中用自己的血肉為樓蘭開疆拓土。祈輝把他們當作兄弟一般,熟悉每個人的性格和經曆。在祈輝的將旗之下,他們穿著同樣的盔甲(身上的戰袍因戰功不同,由白色到深灰略有不同),他們中的每個人在獨自麵對強敵時,都是鐵骨錚錚、所向披靡的鐵血男兒。

忽然間,隊伍的前鋒亮起了一支火把,那是與敵遭遇的警號。沒有一點慌亂,隊伍在行進間自動轉換為戰鬥隊形,戰士們紛紛點亮火把。最終,隊伍在一株鐵岩木前形成包圍圈。諸多火把照亮了一小片樹林。

出乎意料,敵人隻有一個。

鐵岩木的樹幹龐大得像一堵牆,灰白的樹幹表麵上噴濺著斑駁的血跡,好像一幅血腥詭異的圖畫。

一個少年雙手抱胸斜倚在樹幹前,他身上穿的雪犀皮襖被利器割得支離破碎,且染滿了已經凝固的暗紅色血跡。一頭長發披散在肩頭,掩映著他英俊的臉龐。臉頰和嘴角雖淌著血痕,但他的表情輕鬆,竟然還帶著一絲笑容。

以鐵岩木和少年為中心,周圍散落著黑水、無風和十幾個樓蘭騎兵的屍體。

祈輝一揮手,幾個騎士向包圍圈外的樹林擴散開去,偵察樹林中是否還有敵人的埋伏。

祈輝這才緩緩驅馬上前,垂首注視著雪地上的屍體。

十九名飛狼騎的屍體都倒在戰場的外緣,看來是在戰鬥開始的階段被殺的。他們雖然都是普通的士兵,武藝並不精深,但他們跟隨自己多年,每個人對敵經驗豐富。現在,他們有的手裏還執著弓,有的腰刀才拔到一半,就已喪命。可見,敵人的進攻是多麽的迅速和精準。

無風的屍體距鐵岩木有三十步遠,他的手上還扣著一柄未射出的飛刀,刀囊已然空了。這麽近的距離,無風的飛刀定然無一虛發,但這一次他失手了。他的頭離身體有五步之遙,噴射的鮮血在雪地上竟有幾米遠。可以想象,黑水在與敵人纏鬥,無風在附近發射飛刀支援。但是,敵人在幾回合間擺脫了黑水,並縱身數十步,閃電般砍下了無風的首級。

無風與黑水這兩大高手向來自負,從來都是一人戰鬥一人旁觀,能讓二人同時出手,可見當時的形勢極為凶險。

黑水的屍體並沒有倒下,而是雙腿著地跪在距離少年隻有三步遠的地方。他的綠竹竿長達丈二,經常在對手尚未接近時便洞穿其咽喉,即使不能取勝,至少可以自保。此時,黑水讓對方近身至三步,可見敗局已定。黑水的身上沒有血跡,隻是綠竹竿已經折斷,一節握在手中,另一節卻自眉心刺入,洞穿了他自己的頭顱。

祈輝把目光從屍體上挪開,慢慢落在少年身上,仔細打量著對方。他心中猛然想起殺死融哲的人,難道……

“看來,我兩員大將和十九名親兵的性命,都是折在你這小孩兒手上?”祈輝淡淡地問道。

“你是他們的頭兒吧!”少年報以淡淡的微笑,“不也是個小孩子嗎?”

祈輝突然怒聲喝道:“本王與你素不相識,無冤無仇,你卻殺我部將,活得不耐煩了嗎?”

少年不屑一顧地搖搖頭,說道:“我想不想活,你可做不了主。躺在地上的幾位就是不想讓我活,才枉自丟了性命。這高原可是我雪藏族的天下,由不得你們張狂。”

一名騎士上前向祈輝密報:“樹林周圍並沒有發現其他敵人的蹤跡。”

祈輝的心一動,這少年竟然以一人之力誅殺黑水、無風二將,其身手之矯健在樓蘭大軍帳下已極為罕見。再看其身姿玉樹臨風,神態卓絕不凡,與自己又年齡相仿,祈輝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心。

“我軍追尋逃犯來到雪藏高原,本無冒犯貴族之意,若無意中有不當之舉,望能夠化幹戈為玉帛。本王祈輝,不知這位小兄弟姓名?”祈輝的話柔和了許多,“看小兄弟小小年紀便有如此絕世武藝,在這荒原上不是可惜了嗎?如果能夠與本王並肩開創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那才是人生快事。”

“叫我小武就行了。高原上的日子確實平淡了些,你說的事我確實比較感興趣。不過為表誠意,還是請你們暫時先退出雪藏高原。”小武昂起頭注視著祈輝。

“我們的任務對國家幹係太大,恐怕不能從命。”

“太沒有誠意了,一個小女孩竟然比我還重要嗎?”

“這麽說,你知道米蘭的下落?”祈輝眼睛一亮,“如能告知,定然重謝。”

“出賣朋友可不是雪藏族的作風。”

“瞧樣子,你不僅不會告訴我們,還準備阻攔我們了?”

“那倒不是。那小女孩與我可沒什麽瓜葛,犯不著為她丟掉性命。”小武話鋒一轉,“不過,最近手比較癢,高原上又人跡罕至,難得找個對手,正好諸位好像功夫還不錯……”

祈輝臉色一沉。這少年野性十足,看來不讓他吃些苦頭是很難降服的。“小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就讓你知道阻擋本王的代價。”

他回首望了望自己的軍隊。

隊伍裏一時竟然鴉雀無聲,這在曆次戰鬥中是極為罕見的。

“王子,無風向來與我交情甚好,讓我來為他報仇吧!”說話者是一位身著深灰色戰袍的人,雖身材瘦小,但從戰袍顏色來看,此人地位極高。

“胡烈將軍,千萬小心。”祈輝關切地說道,又壓低聲音,“要活的。”被喚胡烈的將軍略一遲疑,點了點頭,向小武走去。

小武依然懶散地倚在樹旁,嘴角噙笑,看著對方走向自己。

胡烈在距離小武十步遠的地方站定,左手從背後摘下一隻沉重的大鐵錐,右手抽出一柄匕首。大鐵錐的錐身鏽跡斑駁,儼然為鮮血所蝕,匕首短小狹長,卻是精光四射。

“小朋友,我這左手鐵錐雖然沉重,走的卻是輕靈路子,右手匕首才是凶險所在,你可要小心了。”胡烈說道。

小武點了點頭,道:“說得不錯,鐵錐雖然血跡斑斑,但那匕首恐怕殺人更多。不過,你所說的應該是十年前的你。對於現在的你來說,兵器的輕重、大小想來已無分別,不知說得對不對。”

胡烈的臉色微變,不再言語,匕首在前,鐵錐拖後,向小武刺去。

沒有人看到小武是如何拔刀的,但刀已在手。長刀在躲過匕首和鐵錐的一擊後,直刺胡烈前胸。

胡烈見狀,將鐵錐改為守勢,橫在胸前形成一麵盾牌,匕首仍舊刺向小武。

小武的長刀在中途改變招式,格開了匕首。與此同時,右腳突然出擊,代替了長刀的攻勢,重重踹在大鐵錐上。

胡烈猝不及防,鐵錐撞擊在胸口,立時噴出一口鮮血。

誰都沒想到,一個回合,便定了勝負。鐵錐和匕首眾多的殺招沒有使出,就再也沒有施展的機會了。

隊伍又是一片鴉雀無聲。

“王子,不知小人能否出戰?”

說話的人是個叫段蕭的普通飛狼騎兵,這倒有些出乎祈輝的意料。

“去。”祈輝幹脆地說道。他知道士兵們的士氣是不能夠遭受挫敗的,況且軍隊裏經常有藏龍臥虎之士。他抽出腰間的斷月寶劍,道,“此劍賜予你,拿去殺敵。”

段蕭接過寶劍,向小武走去。

“我剛入伍不久,還沒殺過人,”段蕭望著小武說道,“希望今天能殺一個。”

小武奇怪地看著對方,他的戰袍是最低級的銀白色,握劍的姿勢一看就不是行家。

“滾,你不配我出手。”小武喝道。

段蕭鐵青著臉,咬了咬牙,向小武揮劍斬出,速度之慢,破綻百出。小武懶得與之糾纏,手中寒光亮起,便刺向對方。

段蕭的舉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小武向他刺過來的時候,他並沒有躲閃,而是迎著刀光撲了上去。長刀自前胸刺入,從後心穿出。就在這一刻,他伸出左手抓住了長刀,在全身力量消失之前,揮劍斬向小武的右手腕。

小武吃驚之餘,迅速躲開,但還是受傷了。他立馬撕下一片衣襟裹住了傷口。

“這不是比武,是在拚命。本事雖不濟,勇氣卻可嘉。不過這個玩法,恕不奉陪了。”小武仍舊笑著,但笑容中卻有一絲慌亂。

“想走?你走得了嗎?”祈輝怒道。他感到心中一陣痛楚,憤怒已然替代了對小武的憐惜。絕世高手可尋,但忠誠的死士更得之不易。“殺,誅殺此人者賞百戶奴。”他的嘴唇已經被牙齒咬出了血。

樓蘭的士兵們早已怒不可遏,此刻又被段蕭的死激起了戰鬥之心。

一陣密集的箭雨飛向小武。

小武舉刀格擋,畢竟右臂剛失,倉促間右腿連中兩箭。

士兵們見狀蜂擁而至,如林的刀槍封住了所有的退路,留下的隻有通向另一個世界的死路。

小武仰天長嘯,黑暗中的林海亦響起雷鳴般的轟隆聲。隻見他黑色的瞳孔猛然發出了微紅的光芒,左手的刀光陡然暴漲了三尺,且刀光所向,刺來的武器紛紛被斬斷。借著樓蘭士兵驚愕的瞬間,小武縱身躍上了樹冠。

看到小武的身形快要消失在鐵岩木黑黝黝的樹冠中,祈輝正懊悔,卻見身邊閃出一道黑影隨著小武衝入樹冠。

小武向來對自己的輕功極為自信,如同迷宮一般的樹冠就像自己的家。隻要藏入樹冠就可以躲開敵人的追擊,這是小武早就盤算好的。一個優秀的獵人總會為自己留好退路。

但是,他沒有想到那道黑影來得如此的快,絲毫沒有受到枝杈的阻隔。他明白,黑影才是真正的勁敵。

小武此刻已無心戀戰。一來,他插著羽箭的右腿開始變得沉重;二來重傷的右腕疼痛難忍,隨著血液的流失,身體越來越無力。於是,小武咬了咬牙,把真氣注入左掌,手中的刀光立時幻化為四道向黑影掠去。

從來沒有人能逼小武使出四影刀,因為他從來沒有遇到過對手。可如今在他最狼狽的時候,強大的對手卻出現了。

不可思議的是,那黑影竟穿過了四道刀光。

小武隻看到一雙令人恐懼的紅瞳,接著胸前被重重一擊,身體一下失去控製,從樹冠裏掉落下來……

樓蘭士兵們沒有找到小武的屍體,這個雪藏族少年好像融化在林海中了。

黑衣老人落在祈輝身旁,衣擺沒有絲毫的顫動,仿佛他始終站在那裏沒有動過。

“中了我的摧心掌,他逃不出林海。”

天色漸亮,樓蘭軍隊在原地安營紮寨。

進入雪藏高原以來,由於沒有強敵,又為了便於行軍,營地一直布置得很簡單。此時,他們恢複了兩軍對壘時防禦嚴密的軍營形製。營帳設置互為犄角,形成環形防禦體係。營地周圍雖然因林中凍土無法挖掘壕溝,但捆綁了大量絆馬索,還利用倒下的鐵岩木布置了暗哨,巡邏的警衛也比平時多了三倍。

初入高原時,許多人在抱怨,一次簡單的任務竟然需要百餘人,而且盡是帝國的精銳。融哲雖然難對付一些,但也未免有些小題大做。此刻,見識了敵人的厲害,士兵們不禁心驚,多日來的勞累也被一掃而光。僅從那小孩獨自一人誅殺三員大將、二十餘樓蘭鐵騎,重傷之下還能遁走,就足以令人膽寒。還有這寂靜的森林,仿佛有千軍萬馬埋伏其中,讓人感到恐懼。

祈輝的帳篷設在營地中心,與其他將士的帳篷沒有任何區別。

帳篷內,祈輝和黑衣老人圍坐在火盆邊。火盆上掛著的茶壺冒著白色的水蒸氣。

帳篷裏很溫暖,祈輝的手卻是冰冷的。

“小武的屍體還是沒有找到。”祈輝把盛滿紫根茶的杯子握在手中暖著。

黑衣老人望著紅彤彤的火盆不語。

“師父的功力,我是知道的。隻是這個叫小武的……”祈輝微合雙目,“笑對千軍,千軍膽寒……真是絕代的英傑。可惜呀,此人不能為我所用。”

“王子有愛才之心是好的,但是總有一天王子會君臨天下。到時,王子所需要的是忠心耿耿的臣民,而不是文武超群的英雄。這點道理王子自然是十分清楚的。”黑衣老人道。

“謹聽師父教誨。”

“老夫一個粗人,浪**一生,終無所成,也隻能教給王子一些粗淺功夫。至於其他,王子天資聰慧勤勉刻苦,已非老夫所能傳授。”

“師父謙虛了。”

“老夫在垂死之際蒙你父王所救,為著樓蘭的千年盛世,心中早將這把老骨頭置之度外。”黑衣老人的臉上仍然戴著麵具,看不清表情,隻是聲音甚為蒼涼。

一時,兩個人都沉默不語。隻有茶壺裏的水咕嘟地翻響,帳篷裏飄著紫根茶苦澀的茶香。

“小武一身獵戶裝扮,又是獨自一人,看來是當地的土著民族無疑,”祈輝道,“黑水和無風武藝超群,死在他們手下的上將不下十人;胡烈為我朝悍將,向來罕有對手。但是,他們在小武手下走不過一個回合。若非我親眼所見,當真讓人難以置信。”

“小武殺死胡烈的那一招看似簡單,但是準確地抓住了胡烈鐵錐和匕首配合間的致命弱點,換了別人是破不了胡烈的招式的。真正置胡烈於死地的是小武的力量和速度,沒有速度,長刀定然快不過匕首,沒有力量,踹在鐵錐上的那一腳不但傷不了胡烈,反而會被其所傷。”黑衣老人判斷,“以小武的年紀,身上的武藝絕非後天練就,而是天生異質。”黑衣老人說到此,眼睛一亮,“我倒想起來了。遠古時候,曾經有一個小部族,族人的體質與常人大不相同,幾乎個個都是神勇無敵的戰士。傳說他們以三千人對陣雷朝的十二萬大軍,致使雷朝士兵死傷八萬之眾。不過,據說這個部族也在那次戰鬥中滅亡了。難道他們竟蟄伏在雪藏高原之上?”

風聲從帳外傳來,不是尖嘯聲,而是似千軍萬馬奔騰的隆隆聲。

祈輝飲了口茶,說道:“即便如此,我們與這個部族素無來往,更無恩怨,這個小武為什麽會冒死阻攔我軍?難道和米蘭有著什麽聯係?”

“也隻有這個解釋。”黑衣老人沉吟道,“如此,融哲的死也就有了解釋。”

“小武就是殺死融哲的人?”

“不可能,”黑衣老人搖頭,“殺死融哲的武器是長矛,而小武用的是刀。”

祈輝的聲音凝重起來:“一定是米蘭遇到了這個所謂雪藏族的人,並得到了他們的幫助。一個小武已然如此棘手,如果麵對整個雪藏族,我們恐怕……”

“應該不會那麽糟,從我們追蹤的足跡看,隻是一人一騎。以米蘭的體質,肯定會坐在馬上,那麽跟隨她的就隻有一個人。至於小武,很可能定是他們在半路上遇到的,承諾來拖延我軍。隻要能夠在他們與雪藏族人會合之前追上,事情就好辦了。”

“凡事必從壞處謀劃。”

“王子也不必過慮,莫要小瞧了帝國大軍。他們南征北戰還從未碰到過對手,此前的失手不過是輕敵所致,”黑衣老人的目光閃爍,“況且我們還有一位真正的絕世高手。”

祈輝釋然一笑,道:“師父為帝國國師,神功蓋世,我確實多慮了。”

黑衣老人搖頭,“老夫已是風燭殘年,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老夫說的高手就是王子您自己。”

“師父說笑了。”

“四年前王子就已把老夫的這點本事皆盡習去,恐怕早已青出於藍。況且此刻又有裂天刃在手,放眼天下,還有誰能是王子的對手呢?”

兩個人不動聲色地對視著,流露出複雜的眼神。

帳外傳來甲胄碰擊的聲音,一個氣喘籲籲的士兵跪倒在帳前。“找到小武了?”祈輝收回目光,扭頭問道。

“沒……沒有,”士兵一愣,又道,“但是,我們找到了此前追蹤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