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眾生

一周之後。

北京市懷柔區。

劉小雨坐在蘇丁丁那輛破舊的212吉普車的副駕駛位置上。

蘇丁丁扶著方向盤,不知道該把車開向哪裏。

小雨把自己蜷縮在副駕駛座椅上,像一隻乖巧的小貓。她的眉頭微微皺著,似乎在想著什麽心事,情緒看上去有些低落。

“抱歉,今天恐怕不能劃船,不能爬山,也吃不到素齋了。”蘇丁丁苦笑著說道。

“送我去城鐵站吧,回去晚了,爸媽要擔心的,”小雨把目光投向蘇丁丁,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露出了笑容,她抓住蘇丁丁的手,似乎很是眷戀地說道:“其實有你在身邊,吃什麽,玩什麽,都挺好。”

蘇丁丁心裏一陣感動,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兩個人又沉默下來。

小雨似乎有什麽心事,幾次張嘴卻猶豫著沒有說出來,最終隻是化作一聲輕輕的歎息。

夜幕已然降臨,馬路上的車子逐漸亮起尾燈,紅色的燈光明明滅滅,顯得有些淒迷……

“丁丁,我要結婚了。”

小雨的聲音非常小,蘇丁丁根本沒聽清,他一邊駕駛,一邊問道:“你說什麽?”

“還記得柳若然嗎?”

這回蘇丁丁聽到了,腦海裏一個陽光帥氣的大男孩的形象跳出來:“記得,就是半年前你帶來的那個男孩兒?很優秀!”

“我們準備結婚了,日子定在下個月十八號。”

蘇丁丁腦海中刹那間變得一團混亂,險些與前麵的車追尾,手忙腳亂地踩下刹車,又發現這個時候必須要說點什麽:“哦,那,那,那麽要恭喜你啦,我們的小姑娘終於找到心上人啦,嗯,那個小夥子很不錯,高大英俊,高學曆,好工作,家庭條件也好……”

“爸媽很喜歡他,同事們也都喜歡他,連你也說他好。”小雨的聲音裏沒有喜悅,反而有一絲幽怨。

車廂裏恢複了沉默,一股略帶壓抑的氣息在兩個人之間逐漸彌漫。

車子在星星點點的燈海中穿行,轉過一個彎,城鐵站到了。

正是下班高峰期,停車場裏更是車滿為患,蘇丁丁看著不遠處閃著警燈的警車,隻得把車停在車站對麵,不好意思地說道:“沒辦法,恐怕不能送你上車了。”

“沒關係,我就在這裏下車吧。”小雨說道。

她打開車門,但是並沒有下車,猶豫了一下,然後轉過身,突然緊緊抱住了蘇丁丁。

蘇丁丁很自然地把小雨擁在懷中,這是他二十六歲的生命中唯一擁抱過的女孩兒,但是上一次的擁抱應該是在小雨十五歲之前的事情了。

這個擁抱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可能很短暫,也可能很久,直到周圍響起了一片汽車的鳴笛聲。

蘇丁丁輕輕拍了拍小雨的後背,問道:“要我去參加婚禮嗎?”

小雨的身體微微震動了一下,低聲回答:“爸媽沒有說。”

蘇丁丁似乎明白了什麽,不再說話。

小雨的身體慢慢離開了蘇丁丁的懷抱。

“我走了。”

“好吧,你自己注意安全。”

小雨下了車,關上車門,向城鐵站走去,腳步越走越快,直到消失在人群中,她的頭始終沒有回。

湖北武漢。

李紹坤操縱著電動輪椅穿過人行橫道,漸漸靠近香格裏拉酒店。

酒店門口聚集著很多人,每個人都喜氣洋洋,孩子牽著氣球跑來跑去,電子爆竹不斷炸響,彩帶在半空飄揚。

李紹坤知道,今天是陳茉慧的婚禮,和某個男人的婚禮,雖然沒有和自己說,但是既然知道了,他怎麽能不來呢。

擠過人群,進入酒店,來到了宴會廳,宴會廳的兩扇大門敞開著,可以看見裏麵擺滿了大圓桌,賓客們座無虛席,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叫好聲此起彼伏……

香格裏拉酒店算是城市裏的高端酒店了,在這裏舉行婚禮定然花費不菲,看賓客的數量,男方定然是事業有成交際廣泛的成功男性,自己也曾經屬於這個行列,如果不是上天捉弄的話。

沒有什麽自卑的,也沒有什麽不能麵對的,至少要獻上自己的祝福吧,李紹坤想到,內心一片平靜。

輪椅進入宴會廳,一個年輕的女服務員熱情地走到他身後握住輪椅的把手向前推去。

宴席中央的過道上,人們紛紛讓開,李紹坤看到過道盡頭就是宴會廳的舞台,主持人正拿著麥克風大聲宣布著什麽,周圍再次響起掌聲,不過他並沒聽清說的什麽,他的注意力都在舞台中央,陳茉慧穿著一襲白色的婚紗,亭亭玉立地站在那裏,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李紹坤看在眼裏,心中並沒有感到憤怒或者委屈,他隻是有些奇怪,怎麽隻有陳茉慧一個人,新郎呢?

這時,他發現主持人向他伸出了手,周圍的賓客也紛紛望向他,而服務員徑直把輪椅推上了舞台,與陳茉慧並肩而立,掌聲四起。

李紹坤陷入巨大的迷惑之中,沒有別人,他就是新郎,可是自己明明與陳茉慧離婚了呀,怎麽又要結婚呢,難道,難道陳茉慧回心轉意了?

婚禮仍在進行著李紹坤卻像個木偶一樣,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證婚人宣讀結婚證,雙方父母認親,親友獻上祝福,宴席開始,一桌桌敬酒……恍恍惚惚中婚禮結束,李紹坤和陳茉慧站在酒店門口送別親朋和同事。

發動機的咆哮聲突然從前麵的馬路上響起,一輛大貨車突然飛馳進眾人的視野,一切都是那麽突如其來,李紹坤隻來得及拚命推了陳茉慧一把,就感到自己的身體飛了起來,又重重地落在地上。

他躺在那裏,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他竭力抬起頭,看見了自己的腳,一隻腳上的鞋子和襪子都不翼而飛,腳趾上什麽感覺也沒有,好像不屬於自己似的,

不,不能這樣,不能放棄,生命中什麽都可能發生,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腳趾……

忽然,大拇指輕輕動了一下,接著另一個指頭也動了一下,然後那種久違的感覺又回來了,再然後,李紹坤就醒了。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那張已經無比熟悉的稍顯陳舊的雙人**,大衣櫃、梳妝台、牆上的結婚照,這些東西仿佛亙古不變地立在原處。

他回味著剛在的夢境,然後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腳趾,集中全部注意力盯著腳趾,過了很長時間,什麽也沒有發生。

鑰匙的嘩啦聲,外屋的房門開了,“爸爸,我回來啦”,小燕子歡快的聲音傳來,接著一個雀躍的小身影出現在臥室裏,一下子撲到李紹坤身上,扭動著身子撒嬌。

“我們的小燕子回來啦,今天在幼兒園乖不乖?”李紹坤也發出開心的笑聲。

“爸爸,你剛才在做什麽呢?”

“爸爸在做一個魔術呀,給你表演一下好不好?”

“好呀,好呀!”小燕子拍起手。

李紹坤再次注視著腳趾。

這時,陳茉慧走進來,問道:“我去買菜,晚上想吃什麽”,說到這裏,她突然停住了,接著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呼,她看見李紹坤的腳趾正在前後活動。

遼寧省本溪市。

孫二強坐在被告席上,兩名法警立在兩側,隨時警惕著他的一舉一動。

法庭審判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控方的陳述已經完畢,檢察院的兩位檢察官根據公安機關的刑偵結果,陳述了案件的詳細經過,出示了相關證據,並以尋釁滋事和故意殺人罪起訴孫二強。

現在,孫二強的辯護律師正在做辯方陳述,致人死亡的事實清楚,無須辯解,問題在於是不是聚眾鬥毆和故意殺人,雙方此前並不相識更沒有仇怨,並且衝突雙方主要是孫二強和死者,其他人基本沒有參與,尋釁滋事不能成立,律師的真正重點是力爭將案件定性為過失殺人而不是故意殺人,兩者聽起來差不多,但量刑差距巨大,故意殺人是死刑或者無期,至少是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而過失殺人則是十年以下三年以上。

孫二強坐在那裏,神情有些恍惚,他發現似乎自己成了一個旁觀者,看著控辯雙方隔空交手各執一詞,你來我往好不熱鬧,唇槍舌劍之間便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死,哦,是自己的生死,這好像有些不真實。

他此刻的內心很是平靜,像是在經曆一段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他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對死亡的恐懼,難道那些恐懼都在雲上西域消耗了嗎?

又過了不知多久,到了當事人陳述階段,孫二強才恢複了清醒的意識,理了一下思路,還是想不出該說些什麽,他回頭看了看律師,雲上西域管理局發來了一份對事發當晚的虛擬判研視頻,預測如果孫二強沒有反擊,就會被對方刺死,此外還有一封四百人簽名的證明信,但是律師看了之後卻反對在法庭上出示這些資料,因為判研結果畢竟是虛擬推演的,並不能作為證據,證明信上簽名的四百人也並非事件的當事人,一旦將其在法庭展示,必然不會被法庭采信,反而可能影響法官做出更加不利的判斷,當時想著律師說的很有道理,便沒有堅持,現在麵對正襟危坐的法官,孫二強又有些後悔了,那畢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啊!

正在孫二強在那裏左右猶豫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從觀眾席上站了起來,說道:我有話說,我想當證人。

法庭上一陣大嘩,女孩的出現導致嚴謹的庭審程序出現了混亂,控辯雙方又是一番混戰,法官裁決,同意女孩兒成為證人,又經過一係列手續,女孩兒站在證人席上。

“我叫崔瑩瑩,是張東強,也就是死者的女朋友,我們是從半年前開始交往的,剛認識的時候,他是個程序員,收入高,家庭好……對我也好,所以很快我們就搬到一起住了。

可是過了些日子,我發現他脾氣特別大,還酗酒,對我也越來越粗魯,到後來動不動就把我毒打一頓,我提出分手,他就威脅我要傷害我家人,法官,您可能不知道,他喜歡收藏各種軍刀匕首,成天上一些有關暴力的網站,我很害怕,擔心他真的做出什麽,就隻好委曲求全,那些天真的是煎熬,我身上現在還有他打我留下的傷疤。

後來有一天,他追問我還有別的男孩子對我好過沒有,我被逼得沒辦法,就說我中學同學孫二強曾經對我有過好感,是的,現在的被告孫二強就是我的中學同學,張東強一聽,立刻火冒三丈,說我之所以三心二意就是心裏還想著孫二強;

從那天開始,他就開始在背後調查孫二強,然後那天晚上,他拉著我到夜市吃飯,說孫二強也在那裏喝酒,他要當著我的麵要孫二強好看,如果不服就殺了他。

於是就發生了那天晚上的事,後來警察找我了解過情況,我害怕張東強的父母報複我,就什麽也沒說,到今天才知道,會給孫二強同學帶來這麽大的傷害,所以法官,我向法庭作證,張東強是有意到夜市上傷害孫二強的,並且,我也想在這裏向孫同學說一聲,抱歉,希望你能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