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風暴前夕

火星漫遊車沿著山脊艱難地爬上山頂。

秦林長長地舒了口氣。額頭上因緊張滲滿了冷汗,他習慣性地抬手去擦,卻被頭上的透明麵罩擋住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並覺得有些呼吸困難。火星地表和山頂的含氧量懸殊,由於宇航服的供氧係統未能及時調節,他產生了輕度的高山缺氧反應。

秦林走下火星漫遊車,笨重的宇航服使他看上去像隻搖擺的企鵝。他站在山頂上向考察站的方向望去。

長城火星考察站就坐落在山腳下的平原上,它背靠著連綿磅礴的山脈,每年南下的季風對它的影響極小。它的麵前是一道幹涸的巨大河床,目睹兩岸間極其遼闊的河麵,不難想象,億萬年前那裏曾奔流著洶湧的河水。

盡管距離遙遠,秦林仍能分辨出考察站的輪廓。那個最大的圓筒狀建築是考察站的居住艙兼實驗室,三角狀聳立的是與其他考察站聯絡用的小型飛船,居住艙旁邊像甲蟲的透明物體是他們的充氣溫室。

秦林的目光掠過考察站,向著更廣闊的火星大地望去。火星土壤富含紅色的氧化鐵,整個火星世界一片火紅,紅的山峰,紅的平原,紅的大氣……

多少天來,秦林一直試圖登上這座山峰。作為生物學家,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在火星上找到生命,隻要是生命,哪怕是最簡單最原始的單細胞生物也好。但是抵達火星的半年來,他跑遍了附近的平原,連一絲有機化合物的痕跡也未發現。於是,他把目光投向了這座山峰。然而這座山峰像一道封閉著火星秘密的巨門,擋住了他的去路。火星初期劇烈的地殼運動造就了地球無法比擬的陡峭山峰,秦林經過十多次嚐試,才找到入山的捷徑,曲折地登上峰頂。這是考察站人員活動的最遠距離。

秦林扭回頭,迷蒙的紅光中,無數峰巒和峽穀若隱若現。那些山峰和峽穀自火星形成之始便橫亙在那裏,已經沉寂了數十億年。人類的足跡還從未踏上這片未知的土地。

秦林的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激動,他將一個人深入火星的腹地,去探尋這個星球的隱秘。

秦林重新啟動了火星漫遊車,八隻看上去極為脆弱的機械腿緩慢地動作著,向山脈深處爬去。他並沒有看到,火星的天際正漸漸騰起一片黃色的迷霧。

接收到火星近地監測衛星發出的緊急風暴警報時,劉揚簡直啼笑皆非。僅僅一分鍾前,計算機剛剛消化完早晨的一堆氣象數據,慢吞吞地吐出一個截然相反的結果:邁林河穀的區域性塵暴將維持原有規模,並於傍晚時分逐漸消散。而劉揚手中的那張衛星雲圖上,那場塵暴已經在計算機費腦筋的時候,迅速擴大了一百倍,正在演化成一場火星全球性的大規模塵暴。

劉揚不禁感到,雖然人類登上了火星,但還僅僅是個客人,離真正擁有火星的那一天還非常遙遠。人類對火星的了解還很少,就說火星塵暴這一特殊的氣象吧,每年火星都要暴發數百次區域性塵暴,其中有兩三次還會演化成全球性的,在這種情況下,從火星地表到七八十公裏的高空全部被塵埃籠罩。到目前為止,人類還不知道塵暴產生的原因,更無從對其做出準確預測。

透過舷窗,劉揚的目光掠過彎曲的河床,向平原的地平線望去。由於觀察點比秦林所在的山頂低,還看不到正滾滾而來的大黃雲,他打開了氣象監測係統。長城考察站是距邁林河穀最近的人類考察站,幾乎就處在塵暴中心,理所當然地就成了觀測此次塵暴的前沿哨所。也許這一次能解開這個自然之謎呢。

他又接通了無線電通信機。

沙沙的電流聲後,傳來了王雷粗壯的聲音:“我是王雷,有什麽情況?”他正在維護充氣溫室旁的太陽能電池板。

“太陽能電池板的工作情況怎麽樣?”

“基本正常,就是隨動電機有些腐蝕。”

“修複後馬上回來,大規模的火星塵暴將在兩小時後抵達這裏,順便再檢查一下溫室的密封情況—葉樺,你的情況怎麽樣?”

“就快好了,我馬上回來。”一個柔和的女人的聲音輕輕地回答。

“秦林,你在哪兒?”

劉揚沒有得到回答。

“他不是又去找他的火星蟲去了嗎?”王雷說道,“應該就在附近。”

“他對我說,這次走得要遠一些。”葉樺怯怯地說,“他可能上山去了。”

“這個火星怪物,又搞什麽鬼?”王雷嘟噥道。

劉揚升起周視潛望鏡,視野裏沒有秦林的陸地車,隻有兩道車輪印遠遠地伸向山腳。他有些焦慮,一遍遍地在通信機中呼叫秦林,總也得不到回答。

右側是高達數千米的險峰,左邊是深不可測的裂穀。火星漫遊車正傾斜著沿一道緩坡,慢慢地向裂穀中爬行。

漫遊車每動作一下,秦林的額頭都會滲出一片冷汗。他緊張地操縱後機械腿死死抱住岩壁,探出四條前腿去抓前方一塊突兀的岩石。機械腿已經伸到了最大限度,仍距那岩石大約有兩厘米。

火星車像一隻八爪蜘蛛倒掛在大裂穀筆直的絕壁上,進退維穀。秦林握操縱杆的手緊張得僵硬了。“該死的兩厘米。”他咬了咬牙,猛地拉下操縱杆。後機械腿鬆開了岩石,並向前彈起,前機械腿同時動作,終於抓住了前麵的岩石。這是生與死的一次跳躍。

一條機械腿成功地抓住了那塊岩石,但火星車巨大的重量使它脆弱的合金骨架瞬間斷裂了。在火星車向裂穀傾覆的一刹那,其他三條機械腿及時跟上,牢牢抓住了岩石。

火星車在下落中猛地一震,停住了。秦林重重地撞在火星車的鋼架上,卻未發覺背後的通信裝置也在基地發出訊號前的一刻損壞了。

秦林鬆了口氣,繼續駕駛漫遊車向峽穀深處駛去。他並不知道,危險正悄然臨近。

天邊的大黃雲已經變成一片鋪天蓋地的沙霧,籠罩了整個天空。窗外的景物一片模糊,河床、平原、山脈都淹沒在滾滾紅沙中。密集的沙粒、小礫石不斷敲打著玻璃窗,攪得人心情煩躁。

葉樺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呼叫著秦林。

王雷焦急地在地板上走來走去。“該死的火星怪物,總不是在山裏定居吧,再不回來,他會找不到回基地的路的。”他口中嘟噥著,“不行,我得去找他,不然他會出事的。”

“你不能去,外麵很危險。”葉樺皺眉說道。

“我們總不能讓秦林在外迷路,找不到家吧?”平日,王雷常常對秦林的一舉一動看不慣,甚至認為秦林到考察站以來,除了每天消耗一公斤蔬菜、半公斤肉類以及寶貴的氧氣和水之外,別無長處,並稱他為火星怪物。但是,危急時刻,最擔心秦林的還是王雷。

“再等一等。”

一直保持沉默的站長劉揚緩緩說道。他的眼中也透著焦慮,但是作為站長,他必須具有過人的抑製能力。

火星裂穀底部溝壑縱橫,到處橫陳著從山頂滾落的紅色岩石。裂穀兩岸拔地而起的峭壁把天空擠成窄窄的一條縫,火紅的陽光從那裏投射下來,但到達峽穀底時光線就變得非常微弱了。

火星漫遊車停在一塊巨石旁,秦林正拿著放大鏡埋頭尋找感興趣的東西,他的臉幾乎貼到了石壁上。

忽然,他感到峽穀中的光線突然暗淡下來,好像照耀世界的那盞電燈熄滅了一樣。

秦林抬起頭,仰望天空。狂風掠過天空,一道濃重的沙雲迅速爬上蒼穹,遮住了太陽光,天空變為陰沉憂鬱的暗紅色。秦林頓時感到情況不對,馬上就將有一場災難降臨,因為他認出那是火星大塵暴的前兆。他必須在塵暴到來前返回考察站,否則他會在這次塵暴中永遠被埋葬在火星的大地上。

然而當他低下頭時,目光掃過左前方的一麵絕壁,他看到了他一生魂牽夢縈的東西。

那東西形狀圓滑,泛著淡淡的紅色光暈。它從岩縫中探出,在空中亭亭玉立,像一個久違的火星少女,靜靜凝望著秦林。

秦林死死盯著那東西,眼睛也不敢眨一下,生怕它從眼前消失。他的心迷醉了,塵暴的危險已被拋到九霄雲外。

絕壁像一道天造的牆壁,筆直而光滑,漫遊車不可能爬上去。秦林背起登山繩索,他決定獨自攀上峭壁。

岩壁鏽跡斑駁,被氧化鐵腐蝕得坑坑窪窪。秦林可以借此攀緣,但是,宇航服嚴重阻礙了他的行動,他隨時有墜入深穀的可能。

攀上岩壁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秦林一手扒岩石,一手輕輕采下那物體。他迷戀地端詳著它,而此時,天空中已是一片飛沙走石,火星大氣層變成了一鍋沸騰的沙石粥。他失去了最後的逃生機會。

直到駕駛著火星漫遊車走出裂穀時,秦林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正麵臨著從未有過的危險。血紅色的沙塵在周圍彌漫,團團圍裹著他,他的視界隻有一步遠,一步以外一片紅色,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狂風以每秒近百米的速度掠過,吹得他站不住腳,這樣的風速已遠遠超過地球上的十二級特大台風了。

他將漫遊車接入自動駕駛狀態,車內電腦的記憶芯片會引導漫遊車按原路返回基地,然而事情並不像想象中的那樣簡單。在狂風肆虐、飛沙滿天的惡劣天氣中,火星漫遊車步履艱難。它的一條機械腿在攀登火星裂穀時損壞了,能量也已耗去大半,天空暗淡無光,無法依靠太陽能來補充能量。

在塵暴中搏鬥了近兩個小時後,秦林終於重新回到了來時的那座山峰的峰頂。秦林幾欲絕望的心中又燃起了生的希望,下山後離基地就不遠了。

宇航服的生命保障裝置是通過收集火星大氣中的氧氣來為宇航員供氧的。火星大氣的氧氣含量不足地球的萬分之四,在這樣的風沙天氣中,過濾裝置嚴重堵塞,使秦林的呼吸非常困難。他立刻驅車衝向山下,他不想倒斃在家門口。

可他沒想到,火星漫遊車已不能再經受那麽劇烈的顛簸了。一陣勁風從斜側方襲來,漫遊車失去了方向,兩條機械腿在巨大的慣性中折斷了,車體一頭撞在一塊岩石上。

輕合金的火星漫遊車頓時徹底解體,金屬部件四處飛散。

秦林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拋入空中,又重重地摔回地麵。幸而火星的重力加速度隻有地球的百分之三十八,否則秦林便要魂歸地球了。他沒法穩住身體,隻得蜷成一團,抱住那個他幾乎是用生命換來的火星生物,順著慣性滾落下去。

滾到山腳時,秦林感到渾身劇痛,仿佛骨骼都已被拆散了。他掙紮著站起身,狂風立刻又把他壓回地麵。他趴在地上,積蓄起最後的一點力量,慢慢向前爬去。他什麽也看不見,隻是循著自己對考察站方位的感覺,執著地向前爬著,手中緊緊握著那裝有火星生物的袋子。

漸漸地,他聽到一種讓人心悸的氣體流動的噝噝聲。他明白,宇航服破裂了,服內的氧氣正在泄漏。他急促地呼吸著,想把每一絲氧氣都吸入肺中。但是他很快就感到窒息,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不可能再爬回考察站了。